光陰飄搖不止,初秋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一張照片上。
照片上的人坐在木桌的左邊,披著袈裟,下巴不再留有黃須,嘴略微向右,一雙眼睛細而小,卻滿是慈祥的光芒。
他右手露出,在袖外拈起一串佛珠,腳上穿著行腳僧那種步履扭成的鞋。
弘一法師老了,臉上滿是時光的印記。普代法界一切眾生,備受大苦,施捨生命,護衛南山,四分律教,久住神州。
歲月不斷催促他的腳步,他不問生死,超脫而淡然,只願在行走的途中修心廣施恩惠。
於是,當他看到南普陀寺學院的學生不聽約束已成風氣,情形大不如前,便決心辦一個僧侶教育機構,由瑞金法師負責籌備,請法師為這所學校賜名。
瑞金法師的言辭中滿是敬畏之意,教育之關鍵即在培養學生一股正氣。易經有云蒙以養正,就叫佛教養正院。
弘一望著窗外天空一角,略有所思。
弟子心中有信仰,嚴格遵守出家人的清規戒律,這便是弘一法師辦學的初衷與期望。
因而能進入這所佛學院進行深造的弟子,須得品行端方,樸素無華。
對於弘法之事,弘一法師始終秉持於將盡其綿力,施捨生命而祈禱之,心無雜念,哪裡都是歸程,在講經弘律、習字念佛中。
時光翩然而逝,轉眼間舊歲完盡,又是一年春日,歲月帶走的是什麼,留下的是什麼?弘一法師在修行的路上已經漸漸明白,無所謂去留,無所謂得失,一切皆在心間。
他早就聽聞泉州的溫嶺養老院風景清幽,文化氣息極為濃厚。
唐朝時曾是首科進士歐陽瞻家廟,宋代時朱熹亦曾於此處講學,因而心生嚮往。
待養中院的籌辦進入正軌時,他便收拾行李,搬來此地小住。
弘一法師為了不攪擾院內人們的正常生活,特意囑託院董葉清衍居士。
「我只住15天,每天晨午兩餐,蔬菜不要超過兩樣,若有人來訪,請先通知。」
午後的陽光有些慵懶,弘一法師和幾十位老人坐在院內,隨意而談。他並不說佛法,只是說些日常瑣事。
他自己身邊並沒有侍者,積水劈柴、煮茶、掃地、擦案之事都是自己來做。
其中的一些老人會講到自己年少時的往事。弘一法師只是面帶微笑,靜靜地聽著陽光鋪在褶皺的袈裟上,他的心中滿是安然。
院落當中另有一亭,名為過畫亭,亂世被毀,無人前去。葉青眼居士打算將其重新修起,便懇請弘一法師補寫橫額。
他從不吝嗇自己的字,執筆蘸墨匾額之上便落下過話亭散字。在弘一法師居住養老院期間,慕名前來求字之人絡繹不絕,弘一法師便在素紙上寫下南無阿彌陀佛,從不讓他留下遺憾。
15日一晃而過,弘一法師兌現承諾,便收拾行李,決定前往凈峰寺。
這次大師來泉州,州中人士多來求字,少來求法,不無可惜。葉青眼居士心有不舍,亦有不甘,與自己是法居士,不必過為分別。
弘一法師眼中滿是笑意,說完便手持西杖,緩緩走向門外。
惠安縣東30里半島的小山上,即坐落著凈峰寺,此地三面臨海,夜深人靜之際,可聽聞海濤拍岸之聲,小山之石,玲瓏重疊,就好像書齋桌機上供奉的珍品。
此地夏季甚為涼爽,冬季時因為高山擋住了北風,是以並不覺得寒冷。
弘一法師初次來到此處,便生出了終老於此的念想。
在去往凈峰寺的路上,他又看到此地40歲以上的男子多半垂著髮辮,女子的裝束更是古樸,大有清初遺風。
弘一法師心中頗為歡喜,彷彿自己置身於世外桃源一般,今歲來凈峰寺,見其峰巒蒼古,或是幽居將終老,於是矣。
弘一法師忍不住給友人寫信,告訴對方自己內心的歡喜。年歲漸長,他已不願再雲遊四方,此處或許是最佳的歸宿之地。
居於此地,他或是校正佛典,撰寫講稿,或是在講經弘律習字念佛中生活,猶如夜半之湖,平靜悠然。
每次講經,他總是沉著和緩地走到佛像前,虔誠地點上三炷香,以敬畏之心將其插在香爐里,而後慢慢的轉身坐在方形的禪椅上,面帶微笑開始講述內容。
他講的得認真,僧眾也聽得入神。
講述完畢之後,弘一法師深鞠一躬,方才緩緩地走出佛堂。
我道未種植,我行花未開,豈無家色在,留待後人來。
世間的一切早有安排,並不會隨自己的心意而改變。緣分未到,強求無果。
於是,當凈峰寺的方丈因故去之後。弘一法師未免紛爭,也只得離開此地,再次回到泉州。
臨行之時已是十月,暑氣漸消,秋風漸涼,弘一法師無法等到明年,花開心中雖有遺憾,卻並不懊惱。畢竟,順其自然是他始終秉持的生活信念,修行之路,漫長而崎嶇,風雨不知何時便會襲來。
因為長久的輾轉於途中,再加上閩南之地濕氣太重,弘一法師回到泉州之後便卧床不起,高燒不退,手足腫爛,一夜之後,病症便遷移至下臀膿血,流淌不止,不消幾時,上臀也漸次腫爛。
這次發病好似決堤的洪水,來勢洶洶,無力可擋。
由於弘一法師拒絕服藥,幾天之後病情繼續發展,旁觀者無不心痛。
夕陽漸漸引入後山,群鳥扇動著翅膀飛回巢穴,夜色層層加深,越來越濃。
弘一法師知曉生命將盡,殿下一直守護著他的傳喚法師口述遺囑:命中前,請在布帳外助念佛號,但已不必常常念,命中後勿動身體,鎖門立八小時,八小時後,萬不可擦身洗面,即以隨身所著之衣外裹破夾被卷好,送往樓後至山坳中立三日,有虎食則善,否則三日後即就地焚化,焚化後再通知他位。萬不可早通知於至命終前後,諸事極為簡單,必須一行,否則是逆子也。
數月過去,寒冬已是初春,溫嶺養老院牆外的三角梅在清風的吹拂下次第盛開,也許是此生的使命未完,彼岸還在前方,弘一法師經過調養,漸漸痊癒。
眾僧前來探望,問及他的病況。
「不要問我病好沒好,而要問我念沒念佛。」弘一法師一字一句說得極為嚴肅。
還有什麼值得懼怕?還有什麼可留戀?歷經生死,內心更具馥郁之氣,清晨花開無聲。
黃昏,空中無痕,在晨昏暮曉的輪迴里,自然中總會有新的寓意和啟示,只要善於傾聽內心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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