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那个人来了。"
儿子面无表情地说,声音如寒冬的北风刮过我心头。
我站在窗前,看见她撑着伞站在楼下,十三年的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细纹,却遮不住当年的风韵。
雨水打在她的黑伞上,如同命运敲打在我们各自的生活里。
那把伞,我还记得,是我们结婚那年买的,木质伞柄上刻着"平安"二字。
"爸,你叫她上来干啥?"儿子小涛问,眼神里是我读不懂的复杂。
他手里紧攥着那个旧钢笔,那是他十岁生日时,吴雨寄来的礼物,虽然嘴上不说,却一直带在身边。
"她毕竟是你妈。"
"那个人早不是了。"
楼道里响起脚步声,我打开门,吴雨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目光越过我落在小涛身上,眼里泛起亮光。
她手里提着个蓝色的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想必是给小涛带的东西。
"小涛,你瘦了。"她轻声说。
"吃了饭没?进来坐。"我打破尴尬。
屋里的气氛凝重得像凝固了的空气,谁都不敢率先打破这片死寂。
小涛只是点点头就回了屋,"那个人"三个字像刀子扎在吴雨心上,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她默默转过身擦拭眼泪,肩膀微微颤抖,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十三年前那个在雨中转身离去的背影。
1995年的冬天,我下岗了。
那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冬天,东北的寒风刮进了我们的心里。
单位宣布改制的那天,车间里鸦雀无声,工友们脸上写满了迷茫与不安。
那年代国企改革,像我这样的车间工人被推向社会,四十岁的年纪,既不年轻也不老,却成了最尴尬的存在。
"咱厂子可是老字号了,咋说垮就垮了呢?"老李握着铁饭碗,眼里满是不舍。
我拍拍他的肩,说不出安慰的话,因为我自己也需要被安慰。
回家的路上,雪下得很大,我的心比那雪还冷。
吴雨在百货商店当售货员,工资也不高,每月到手一百多块钱,省吃俭用才够家用。
"李大姐今天又来问你找到活儿没有,"吴雨一边切菜一边说,"听说三棉厂在招临时工,要不你去看看?"
我点点头,心里却没底,临时工哪有铁饭碗香?
生活的窘迫让我们的家支离破碎,争吵成了家常便饭。
家里的存款像流水一样哗哗流走,吴雨从集里买回来的布料再也没有裁剪,闺女的新衣服一直搁着没做,小涛的鞋子破了洞也只能将就着穿。
"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她经常这样吼我,"孩子们还等着上学呢,家里连下顿饭钱都没有了!"
我也想找份稳定工作啊,可那年月,像我这样的人大把大把,出去一应聘,人家看我这年纪就摇头。
我尝试过摆地摊、送报纸、跑运输,可都不长久。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在街头摆小摊卖煎饼,手冻得通红也不敢揣进兜里,深怕错过一个顾客。
"老刘家就你这个男人,还让婆娘出去挣钱养家,咋好意思哩!"邻居王大娘的话传到我耳朵里,扎心得很。
"忍一忍就过去了,等形势好些,我找份稳定工作,日子就好过了。"我总这样安慰吴雨。
"等到啥时候啊?孩子们都等不及了!"吴雨丢下碗筷,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家里的争吵越来越多,孩子们夹在中间,像惊弓之鸟,一有动静就躲起来。
终于有一天,吴雨收拾好行李,带走了女儿,只给我留下一封信。
"我累了,真的累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带闺女走,你好好照顾儿子。"
看着她的字迹,我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
那晚,小涛爬到我床上,小小的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爸,咱不哭,咱娘儿俩好好过。"
那一刻,我知道我必须坚强,为了这个小小的生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儿子相依为命,苦中作乐。
"爸,我今天在学校拿了奖状!"小涛举着奖状,眼睛亮晶晶的。
"好啊,咱爸儿俩今晚加个鸡腿庆祝!"我揉揉他的头,心里既骄傲又心疼。
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妈妈,但我知道,每逢过节,他都会偷偷站在邮箱前,期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问候。
慢慢地,我在一家私营企业找到了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总算有了稳定收入。
小涛也一天天长大,他像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知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林老师说我可以考重点高中。"他放学回来告诉我,语气平淡,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期待。
"考!一定考!爸支持你!"我拍着胸脯保证。
为了凑学费,我白天上班,晚上跑出租,累得腰酸背痛也不敢喊一声苦。
"你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老杨看我两眼通红,递过来一杯热茶。
"没事,咱老爷们儿就是撑起这个家的顶梁柱,咋能倒下?"我笑着接过茶,心里却苦涩难言。
小涛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偷偷给吴雨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了好几声,我差点挂断,但还是坚持等下去。
"喂?"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熟悉,却又陌生得让我心颤。
"是我,老刘。"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有事吗?"
"孩子考上北京大学了。"我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才传来她哽咽的声音:"真好,真好。"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奇怪的满足,好像这十几年的艰辛终于有了回报。
"要不要来参加他的升学宴?"
"他会愿意吗?"
我没回答,因为我知道答案。
小涛从不提她,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就连我偶尔提起时,他也会立刻转移话题,或者干脆起身离开。
这次她回来,是因为我的一个电话。
我告诉她小涛即将毕业,希望她能来看看。
"爸,你不该叫她来。"小涛坐在桌前,手指敲打着桌面,眼神坚硬如铁。
"她是你妈啊,十几年了,也该放下了。"
"放下?"小涛苦笑,"我上初中时,同学问我妈妈去哪了,我说出差了;高中时,班主任要家长签字,我伪造了签名;大学填表,母亲一栏,我写'已故'——你让我怎么放下?"
我无言以对,只能叹口气。
晚饭后,小涛回房间去了,留下我和吴雨在客厅。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点敲打在玻璃上,像是敲打着我们沉默的心事。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我问,打破沉默。
"还行,做了个小生意,养活自己没问题。"她的目光在屋子里游走,最后停在小涛的房门上,"他...恨我吗?"
"他不懂,孩子嘛。"
"是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你们。"她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那时候我太年轻,受不了那种苦日子,现在想想,真是后悔。"
"往事如烟,别想那么多了。"
"闺女呢?"我忍不住问道。
"在南方上大学,学医,今年大三了。"提起女儿,她脸上有了笑容,"她常问起你和小涛。"
"是吗?"我心里一暖,"改天让她回来看看。"
"嗯,等她放假吧。"
夜深了,我给吴雨收拾出客厅的沙发:"你睡这吧,被子是干净的。"
"谢谢。"她接过被子,欲言又止。
我转身要走,却听她小声说:"当年真的对不起,我..."
"别说了,都过去了。"
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雨声,墙上的钟表滴答声,还有心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都让我辗转反侧。
凌晨时分,我听到客厅有动静,轻手轻脚地出去看,发现吴雨站在小涛房门前,手扶着门框,像是想进去又不敢。
"他睡得很沉,不会醒的。"我轻声说。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眼圈红红的:"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我点点头,推开房门。
小涛侧卧在床上,呼吸均匀,桌上的台灯还亮着,书本摊开,看样子是读着读着睡着了。
吴雨站在门口,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她伸手想抚摸儿子的脸,却又收了回来。
我看到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我们全家的合影,那是小涛十岁生日时照的,他把它藏在抽屉里,从来不拿出来。
夜里,小涛发烧了。
我被一阵咳嗽声惊醒,冲进他房间,发现他满脸通红,额头滚烫。
"烧得厉害,得去医院。"我正准备叫出租车,吴雨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门口。
"我去煮点姜汤,先给他喝着,能退点热。"
多年的单亲生活让我应对这种情况已经熟练,但吴雨还是抢先跑进厨房煮姜汤。
我看着她熟练地切姜、烧水,恍惚间回到了从前,那时她总是这样照顾生病的孩子,从不叫苦。
"小涛,把姜汤喝了。"她端着碗,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
小涛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接过碗,一饮而尽,又沉沉睡去。
她守在小涛床边,用湿毛巾给他擦额头,像十三年前那样。
"你去休息吧,我来守着。"她对我说。
"不用,我习惯了。"
"去吧,我知道你工作辛苦。"
我没再坚持,回房间躺下,却睡意全无。
窗外的雨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是在诉说那些远去的岁月。
天亮时,我发现吴雨靠在小涛床边睡着了,手还握着小涛的手。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脸上,勾勒出她疲惫的轮廓。
我悄悄退出房间,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年,我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但此刻,那些被时间尘封的感情似乎又被唤醒。
中午,小涛的烧退了,他坐在床上喝粥,看到站在一旁的吴雨,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个小小的动作,已经让吴雨喜出望外,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感觉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
虽然回答简短,但至少不再是冷漠的沉默。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了一丝希望。
下午,我借口买药出门,给他们留出独处的空间。
回来时,发现小涛正在看电视,吴雨坐在一旁,气氛虽然不热烈,但也不再那么尴尬。
"对了,有个包裹寄来了,是从广州寄来的。"我递给小涛一个纸盒。
"谢谢爸。"他拆开包裹,里面是一本精装的医学书籍,还有一张卡片。
他看了卡片,表情有些惊讶,然后递给我:"是姐姐寄来的。"
卡片上写着:"弟弟,听说你毕业了,恭喜!这本书很难找,希望对你有用。想你,姐姐。"
我把卡片递给吴雨,她看后眼眶湿润:"她一直惦记着弟弟。"
"我...我也想她。"小涛低声说,这是他第一次表达对姐姐的思念。
吴雨眼中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她也很想你,常常问起你的事。"
第二天中午,我整理小涛的书桌,发现一个信封,里面是历年来学费的汇款单,汇款人是吴雨。
原来这些年,她一直默默资助着儿子,从未间断。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小涛,他起初不信,拿着汇款单仔细查看,眼神从怀疑到震惊,再到复杂的情感交织。
"为什么?"他问我,声音有些颤抖。
"问她吧。"
晚上,我把汇款单放在小涛面前。
吴雨刚从厨房端出晚饭,看到桌上的汇款单,愣住了。
"这是...妈妈寄的?"他声音颤抖,这是十三年来第一次喊她"妈妈"。
吴雨站在一旁,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妈妈。"
"为什么不告诉我?"小涛问。
"我怕你不接受。"她轻声说,"我知道我没资格,但我从未停止爱你。"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钱包,里面夹着小涛从小到大的照片,有些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
"这些年,你爸经常给我寄你的照片,我把它们都带在身边,每天看,就像陪着你长大。"
小涛的眼睛湿润了,他拿起那些照片,一张张看过去,仿佛在寻找那些失去的岁月。
"你走后,我恨过你,也想过找你,但自尊不允许我这么做。"小涛的声音低沉,"后来,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妈妈,这样活得更轻松。"
"我理解,是我对不起你。"
"你知道吗,每年生日,我都会许一个愿望,希望你能回来看我一眼。"小涛的声音哽咽了,"但你从来没来过。"
"我来了,每年你生日,我都站在学校门口看你,不敢靠近,怕你拒绝我。"
小涛震惊地抬头:"真的?"
"真的,你高中毕业那天,我站在人群里,看着你代表学生讲话,骄傲得不得了,但又不敢上前。"
"妈..."小涛喊出这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吴雨猛地抬头,泪如雨下。
小涛从未扑进吴雨的怀抱,也没有更多的言语,但那一声"妈",已经足够治愈两颗破碎的心。
那一刻,我看到小涛眼中的坚冰融化了。
他没有扑进吴雨怀里,只是点点头,但那已经足够。
餐桌上,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像一个普通的家庭一样吃晚饭。
"这周末,姐姐放假回来,你想见见她吗?"吴雨小心翼翼地问。
小涛想了想,点头:"好。"
简单的一个字,却让吴雨欣喜若狂。
吃完饭,小涛回房间休息,我和吴雨收拾餐桌。
"谢谢你。"她轻声说。
"谢什么?"
"谢谢你这些年把小涛培养得这么好,也谢谢你不在他面前说我的坏话。"
"他是你儿子,永远都是。"
窗外,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大地。
我知道,我们不会重新在一起,但至少,我们可以像文明人一样,做彼此生命中不再锋利的过客。
有些伤痛,需要时间愈合;有些爱,即使分开,也从未真正消失。
小涛站在阳台上,望着远方,轻声对我说:"爸,我想我准备好了,接受这个家庭的所有过去,也面对未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但心中的千言万语早已盛满。
明天,当朝阳升起,我们将以新的身份,继续各自的人生,但不再是陌生人,而是彼此生命中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