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錢婚禮風波
"媽,咱家借的那二萬塊錢,是您和爸的債,可不算我和小軍的。"
婚宴大廳里,兒媳秀美微笑着說出這話,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周圍的親朋好友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婚禮上,您得當眾承諾,婚前的債務您來還。"
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目光像是一把無形的刀,抵在我的喉嚨上。
滿桌的人齊刷刷地看向我,空氣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端着酒杯的手頓時僵住了,掌心微微出汗,杯子幾乎要滑落。
這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個初秋,那時人們剛剛從溫飽線上爬起來,有了點精神追求,卻又時刻被生計壓得喘不過氣。
我叫李秀蘭,在紡織廠幹了二十多年後,趕上國企改革大潮,成了第一批下崗工人。
那時街上到處是"減員增效"的口號,我們這些四十齣頭的工人,一夜之間從"工人階級的主人"變成了"社會的負擔"。
下崗那天,我拿着那張紅色的解除勞動合同書,站在廠門口發了半天呆,腦子裡像是被人塞了一團漿糊。
回到家,丈夫老張沉默地抽着煙,煙灰掉了一地也不知道彈。
"秀蘭,咱得想法子。"他終於開口,"小軍明年就大學畢業了,還得張羅婚事呢。"
老張是個憨厚的東北漢子,祖輩都是農民,說話粗聲大氣卻心細如髮。
下崗後第三天,我就在老小區門口支了個炸油條攤子,老張去跑的士,一家人又忙活起來。
那時候炸一屜油條,掙不到幾個錢,手卻又紅又腫,冬天更是裂得血口子一道道的。
可看着掛曆上標紅的數字——兒子小軍的大學畢業日期,我咬咬牙又挺過去了。
"為啥咱就不能讓兒子過好點呢?"我經常這樣問自己,手上的動作卻不停,麵粉、酵子、明礬,再在鹽水中醒面。
小軍從小就是個鬼靈精,頭腦聰明,嘴巴甜,學校里年年三好學生。
靠着一路優異的成績,他考進了省城最好的大學,學的是當時最熱門的計算機專業。
我和老張沒念過什麼書,卻深知"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省吃儉用也要讓孩子讀書。
"哪個父母不望子成龍啊?"每當左鄰右舍問起,我總是這麼回答,眼裡滿是自豪。
大學四年,我們沒去看過小軍幾次,省錢嘛,可電話里他總說過得好,還交了個女朋友,是老師家的閨女。
畢業那年,小軍領着秀美回家,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未來的兒媳婦。
秀美白白凈凈,穿着時髦的喇叭袖連衣裙,一口標準普通話,走路帶風,站在我們家門口像是誤入了貧民窟的仙女。
她打量着我們家七十年代的老傢具,我穿的老式格子衫和褲腿發亮的西褲,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
那時候我就明白了,這姑娘怕是看不上我們這樣的市井小民。
"阿姨,您家這牆紙得換了,太老氣了。"秀美笑着說,語氣裡帶着一種讓人無法反駁的天真。
我連連點頭:"是是是,等小軍工作了,咱就換新的。"
其實心裏清楚,那牆紙才貼了三年,花了我攢了半年的錢。
小軍在一旁局促地笑着,眼神遊移不定,我知道他是為我們家的寒酸感到不好意思。
"媽,我和秀美想明年就結婚。"小軍吞吞吐吐地說出這話時,我和老張都愣住了。
按東北的規矩,結婚得有房子,男方還要準備"三轉一響"——單車、手錶、縫紉機,還有收音機。
雖說九十年代中這些東西已經不時興了,可置辦婚房、彩禮、婚宴,哪樣不要錢?
"行啊,媽給你們攢錢。"我笑着說,手卻不自覺地絞着圍裙角。
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天,小軍在一家外企找到了工作,工資比我和老張加起來還多。
秀美也在一所民辦學校教書,兩人看起來郎才女貌,般配得很。
婚期定在了五月,我和老張賣力地籌備着,可錢還是不夠。
這錢,是東挪西借來的。
左鄰王大姐借了五千,說:"秀蘭,咱倆幾十年交情,你急我急,先拿去用,慢慢還。"
右舍李嬸借了三千,塞給我時還念叨:"結婚是大事,缺了啥都不成,別委屈了孩子。"
單位老同事們七拼八湊了一萬多。
"老姐們,這錢我一定還,給我點時間。"我紅着眼睛保證。
那陣子我愁得頭髮都白了幾根,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咱們這一輩子,不就是為了孩子嗎?"老張抽着煙,把煙頭按滅在窗台上,留下了一個黑乎乎的印記。
"是啊,只要小軍好,我們吃點苦算什麼。"我擦了擦眼角。
終於,在五月的一個艷陽天,小軍和秀美的婚禮在市裡最大的飯店舉行了。
我穿上了新買的藏青色套裝,頭一天晚上我用捲髮棒給自己做了個燙髮,手法生疏,燙得東一綹西一綹的,但總算是像模像樣。
婚禮進行到一半,我正端着酒杯準備敬酒,秀美突然站起來,說出了開頭那番話。
"媽,您說話啊。"兒子急了,拉了拉我的衣袖,眼裡滿是歉意和無奈。
我強撐笑容,端起酒杯:"好,這錢是我和他爸借的,我們來還!"
滿屋的掌聲中,我看到秀美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她轉向小軍,撒嬌似的勾住他的手臂。
老張坐在一旁,臉色發白,手裡的煙灰長長地掛着,直到掉在褲子上才驚覺。
回家路上,我們夫妻倆一言不發。
老張突然停下腳步,望着夜空:"秀蘭,咱是不是太慣着小軍了?"
我搖搖頭:"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們老了,跟不上時代了。"
婚後不到一個月,意外接二連三地發生。
先是王大姐的兒子要上大學,她來家裡,吞吞吐吐地說想先要回那五千塊。
"大姐,再寬限些日子,我下個月肯定還你。"我紅着臉保證。
王大姐嘆口氣:"我也是沒辦法,孩子上學要交費,你也知道,現在這世道,沒文化寸步難行。"
她走後,老張拍了桌子:"你去問問小軍,讓他拿點錢出來!"
我搖頭:"孩子剛結婚,哪有錢啊。"
"他每月掙那麼多,難道連還債的錢都沒有?"老張眼睛紅了。
就在我們爭執不下時,李嬸敲響了門。
"秀蘭啊,我那三千塊,能不能......"
還沒等她說完,我就明白了。
這個月,幾乎所有的債主都上了門。
最讓我震驚的是,小張——小軍的發小找上了門,手裡拿着一張欠條:"阿姨,小軍跟我借的五萬,說婚後就還,您知道這事嗎?"
那一刻,我如墜冰窖。
我這才知道,兒子背着我們欠了不少外債,而這些,在婚禮那天我已經當眾承諾要還。
當天晚上,秀美拿着那些欠條站在我家門口,臉色難看:"阿姨,你說過會還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她嘴角微微上揚,用她那標準的普通話說出了這句諺語,卻讓我聽出了一絲嘲諷。
老張氣得把煙盒捏扁了:"這姑娘,也太過分了!"
我按住他的手:"孩子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吧。"
可我心裏清楚,這事沒那麼簡單。
秀美走後,我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翻看着那些欠條。
有酒席沒付清的尾款,有婚紗照攝影棚的費用,甚至還有小軍買的一塊名貴手錶的分期付款單。
"這孩子,怎麼變成這樣了?"我喃喃自語。
記憶中的小軍是個懂事的孩子,每次我給他的零花錢,他都會小心翼翼地放進那個紅漆木盒子里,說是要攢着給我買圍巾。
那個木盒子還在他的舊房間里,我翻出來,打開,裏面只有幾張褪了色的照片和一張我們全家的合影。
那張合影是在小軍小學畢業時照的,我和老張站在後面,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小軍站在中間,稚嫩的臉上寫滿了驕傲。
"時間都去哪兒了?"我摩挲着照片,淚水悄悄滑落。
夜深人靜,我聽見兒子和秀美回來了,他們在客廳小聲爭吵。
"你幹嘛拿那些欠條去找我媽?我不是說了會處理嗎?"小軍的聲音壓得很低,卻透着憤怒。
"你處理?你那點工資,三年也還不清!"秀美的聲音尖利起來,"婚前就說好的,你家的債你家還,怎麼,現在反悔了?"
"我媽一輩子沒受過什麼教育,但她知道什麼是良心!"小軍的聲音提高了,"她炸油條的手都裂了,你知道嗎?為了供我上學,她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我躲在廚房裡,鼻子一酸。
這孩子,到底還是心疼我的。
爭吵聲漸漸小了,又傳來了秀美的啜泣聲。
"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怕,我怕你們家的債太多,最後都算在我們頭上......"
她的聲音帶着哭腔,卻也透着一絲我從未聽過的脆弱。
第二天,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早早起來做了飯。
小軍和秀美出門上班時,都沒怎麼說話。
我嘆了口氣,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現在油條攤不夠掙錢了,我又接了附近小區的保潔工作,每天早上四點起床炸油條,八點收攤,然後去小區掃地到下午四點。
晚上還接了份串珠子的活兒,一串給五分錢,熬到半夜也就掙個十來塊錢。
老張的的士生意也不太好,城裡的出租越來越多,他年紀大了,反應慢,拉不到多少客。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着,我和老張加班加點掙錢,卻總是杯水車薪。
端午節那天,我在廚房包粽子,想着帶幾個去給小軍和秀美。
正包着,門鈴響了,開門一看,是秀美。
她穿着樸素的T恤和牛仔褲,頭髮隨意地扎在腦後,和平時那個精緻的都市麗人判若兩人。
"阿姨,我來幫您。"她輕聲說,眼圈有點紅。
我愣了一下,讓她進來。
她站在案板前,看着我包粽子的手法,笑了:"阿姨,您包的真好看,我媽以前也會包,就是沒您這麼好看。"
我把粽葉遞給她:"你試試?"
她接過來,手法生疏,卻很認真。
三角形的粽葉在她手中折來折去,最後成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形狀。
"不好意思,我媽去世早,這些都不會。"她低聲說,眼圈有點紅。
我這才知道,秀美父母早逝,是被姑姑撫養長大的。
她那看似精明的外表下,藏着對安全感的渴望。
"沒事,慢慢學。"我接過她手中的粽子,幫她整理好形狀,"你看,這樣,先折一個角,再這樣包住米......"
我們就這樣在廚房忙活了一下午,她學得很快,到最後,已經能包出像樣的粽子了。
收拾時,她突然問:"阿姨,您為什麼不恨我?"
我愣了一下,笑道:"有啥好恨的?你和小軍結婚了,就是一家人了。"
"可是我......"她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是怕背上債務,怕生活不穩定。"我拍拍她的肩,"年輕人嘛,都想一開始就過得好,可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呢?"
她低下頭,淚水滴在了圍裙上。
"我姑姑家就是被債務壓垮的,我小時候,看着他們為了還債吵架,最後......"她哽咽了,"我不想我和小軍也那樣。"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恐懼。
"傻孩子,日子是一點點過出來的,哪有十全十美?"我遞給她一張紙巾,"只要一家人齊心,啥困難過不去?"
從那天起,秀美開始慢慢變了。
她晚上會來我家,跟我學做家常菜,周末有時還幫着我賣油條。
有天下班回來,看見她正在教老張用電腦查公交路線,好讓他能找到更多的乘客。
日子一天天過,我和老張加班加點,兒子找了第二份工作,就連秀美也開始晚上兼職家教。
一家人齊心協力,半年後,還清了大部分債務。
那天,王大姐拿到錢,握着我的手說:"秀蘭,你家小軍媳婦挺好的,有福氣!"
我點點頭,心裏暖暖的。
秀美性子也軟了下來。
有天她煮了碗面端到我跟前:"阿姨,您嘗嘗。"
那麵湯濃郁,卻鹹得要命。
我笑着喝完了,心想:這姑娘,終究是缺了母愛的人啊。
轉眼又是一年,秀美懷孕了。
那天她來家裡,見我在整理一個舊木箱。
"阿姨,這是什麼?"她好奇地問。
"這是小軍小時候的東西,看看有啥能給孫子用的。"我笑着說。
箱子里有小軍的滿月照,有他的小鞋子,還有他小學時攢的那個紅漆木盒子。
秀美拿起盒子,看見裏面的家庭照,愣住了。
"阿姨,小軍小時候真可愛。"她翻看着那些照片,突然從相冊里掉出一張紙條。
那是小軍小學時寫的:"媽媽,我長大了要賺好多好多的錢,讓您不用再起早貪黑賣油條。"
秀美看着那稚嫩的字跡,眼淚突然落了下來。
"阿姨,對不起......"她撲到我懷裡,像個孩子一樣抽泣着。
我拍着她的背:"傻孩子,都過去了。"
從那天起,秀美開始叫我"媽",雖然有時還會不小心喊成"阿姨",但每次她都會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糾正自己。
等到小外孫滿月那天,我們又擺了一桌酒。
婆婆婆媳抱着娃坐板凳。
秀美捧着孩子,忽然走到我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媽,謝謝您。"
那一聲"媽",讓我心頭的堅冰瞬間融化。
她把孩子遞給我,輕聲說:"媽,給他取個小名吧。"
我接過滿月的外孫,笑着說:"就叫團團吧,圓圓滿滿的,像我們這一家人。"
秀美點點頭,眼裡閃着淚光。
老張在一旁抽着煙,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小軍攬着妻子的肩,對我豎起大拇指。
人生在世,哪有十全十美的親情?
重要的是在風雨中相互理解、包容,正如這盤滿桌的人間煙火,雖不精緻,卻有着最樸實的人間溫暖。
每個人都帶着自己的傷疤和恐懼,像秀美害怕債務,像我害怕失去兒子的愛,可當我們不再互相猜疑,學着去理解彼此時,那些心結就會慢慢化開。
晚霞染紅了窗戶,我看着團團在襁褓中咂嘴的樣子,想起了小軍小時候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媽,您笑什麼呢?"秀美好奇地問。
"我在想啊,日子就像炸油條,剛開始是一團面,經過揉搓,有了筋骨,下鍋時還得有耐心,火候到了,才能膨脹起來,又脆又香。"
秀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媽,您說得對,日子就得這麼慢慢熬。"
夜色中,我望着一家人圍坐的背影,暗自欣慰。
老張湊過來,低聲說:"秀蘭,還記得咱們結婚那會兒嗎?比他們還窮呢,不也過來了?"
我點點頭,握住他粗糙的手:"是啊,日子哪有容易的,不過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富貴。"
窗外,月亮悄悄升起,灑下一片銀輝。
團團在我懷裡睡著了,小小的臉蛋紅撲撲的,像是一個飽滿的油條,散發著生命的溫暖。
我知道,這就是生活,有苦有甜,卻總能在平凡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一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