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說我是來養老的,兒媳婦卻說我自私不給養老錢。"
"我只是想在有生之年,看看這世界的模樣。"
我望着窗外,昏黃的街燈下飄着細雨,老舊的收音機里播放着熟悉的評書聲。
1989年那年,我從北方一座小城的棉紡廠退休了。
三十年的工齡,兩千多的退休金,在當時已算體面。
城東老廠區的單位分的家屬樓,雖說只有四十多平,卻是我一輩子的心血。
屋裡擺着的縫紉機是結婚時陪嫁的老鳳凰牌,雖已褪色,卻還能嗒嗒作響。
兒子鄭小北84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學,畢業後分到了省建築設計院。
按理說這是件大喜事,我們廠同事聚在院子里乘涼時,都羨慕我老鄭家有個大學生兒子,說是祖上積德。
可老伴在兒子大二那年就因肺病走了,我既當爹又當媽把兒子撫養成人,本想一個人在老家過些安靜日子。
直到那年冬天,兒子打來電話。
街道辦的公用電話,鄰居老王媳婦敲開我家門,說:"鄭大姐,你兒子長途找你呢,趕緊去接。"
我裹上棉襖小跑着去,電話那頭兒子告訴我,他對象李梅懷孕了。
"媽,您來省城幫我們帶孩子吧。"
電話那頭,兒子的聲音有些猶豫,"梅梅坐月子需要人照顧,市裡幼兒園又難進,您來了正好能幫上忙。"
"再說您一個人在老家也挺無聊的,來省城享享清福不好嗎?"
我聽齣兒子話裡有話,沉默了片刻。
"媽,您在聽嗎?"
"在聽呢,小北。"
我知道現在年輕人工作壓力大,也知道他們是真的需要幫忙,何況我一個人在老家確實也挺孤單。
沒多想就答應了,回家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把攢了一輩子的兩萬塊存款取出來,坐了八個小時的綠皮火車來到省城。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兒媳婦李梅的父母。
李父在省建材公司當科長,是實打實的幹部,李母是省重點中學的語文教師,站在他們單位分的寬敞明亮的三居室里,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老式的確良襯衫和帶着濃重北方口音的普通話都顯得格格不入。
李母看了我的裝束,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
"媽,您就住這間。"
兒子領我進了一個小房間,原本是他們的書房,被匆忙收拾出來的。
十平米不到的空間,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櫃,一張小桌子,就是我未來生活的全部。
我把從老家帶來的紅木梳妝台放在床邊,那是我娘家陪嫁的,陪我過了大半輩子,是我唯一的奢侈品。
"太大了,放不下。"
李梅看着搖搖頭,"要不搬到地下室儲物間吧?"
我摸着梳妝台上的暗紋,勉強笑着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孫女鄭曉雨出生在1990年春天,那是個特別的年份,大家都說這年出生的孩子有福氣。
她一出生,我的生活就徹底圍着她轉了。
換尿布、沖奶粉、哄睡覺,白天夜裡都是我一個人。
兒子和兒媳上班忙,回來也是疲憊不堪,我理解,從不抱怨。
那時候家家戶戶還在用鋁鍋,我省下自己的退休金,悄悄買了不鏽鋼的奶鍋給曉雨煮奶粉。
"媽,您太能幹了!"
兒子偶爾會這麼誇我,那時我心裏甜滋滋的,覺得自己還有用,還被需要。
李梅產假結束後回單位上班,我一邊照顧孫女,一邊打理家務。
即使膝蓋因年輕時在廠里長年站立落下的毛病隱隱作痛,我也咬牙忍着,不想給兒子增添負擔。
每月的退休金我都悄悄存起來,偶爾給孫女買點小零食、新衣服,有時也給兒子和兒媳買些他們喜歡吃的菜。
我早上四點多起床,先洗了昨天晚上的尿布,然後燒水做飯準備早餐。
省城的生活節奏快,兒子兒媳都要趕七點半的班車,所以早飯必須六點半就得上桌。
北方人愛吃麵食,我隔天蒸一次饅頭,其他時候做雞蛋面或者小米粥配鹹菜。
李梅不喜歡吃鹹菜,嫌味道重,但兒子從小就愛吃,我特意從老家帶了一壇自己腌的大頭菜。
曉雨滿周歲那年,開始咿呀學語,牙牙學步。
每天下午,我都會推着她去小區門口的人民廣場溜達。
那時候的廣場還沒有現在這麼商業化,老人們帶着收音機在樹蔭下打太極,孩子們追着風箏跑。
我常和其他帶孫輩的老人聊天,有時會帶一些自己包的餃子給他們嘗。
"你這老太太手藝真好!"
廣場上經常帶孫女玩的王大爺總是這麼誇我,他是退休的中學老師,偶爾會教我幾句普通話,好讓我的口音不那麼重。
曉雨上了幼兒園,我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做好早飯,收拾好家務,然後七點半準時送她去幼兒園,再接回來。
周末還要帶她去李梅安排的繪畫班、英語班,這在九十年代初就已經開始流行"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的說法了。
李梅的父母偶爾來看看外孫女,給她帶些高檔的零食和玩具,卻從不主動幫忙照顧孩子。
"我們年紀大了,帶不動孩子。"
李母總是這麼說,但她比我小五歲,看上去比我年輕十歲。
每次她來,都會穿着漂亮的旗袍或者時髦的連衣裙,頭髮也染得烏黑髮亮。
而我,總是一身灰藍色的老式布衣,臉上的皺紋和手上的老繭無法遮掩。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的白髮越來越多,膝蓋的疼痛越來越頻繁,而曉雨從咿呀學語的嬰兒長成了活潑可愛的小學生。
她寫的第一個正楷字是我教的,她會的第一首古詩也是我教的。
可我漸漸發現,她越來越親近李梅的父母,卻對我有些疏遠。
有一次,鄰居張阿姨家孫子來玩,曉雨介紹我時,竟然說:"這是我家的保姆奶奶。"
我心裏一痛,笑着糾正:"奶奶不是保姆,是你親奶奶。"
曉雨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奶奶,你的口音好奇怪,同學們都笑話我。"
又有一天,曉雨突然對我說,"你說話能不能像外婆那樣好聽一點?"
我心裏再次一痛,強笑着回答:"奶奶年紀大了,改不了了。"
晚上,我偷偷在枕頭上掉下了兩滴眼淚。
七年時光像流水般逝去。
曉雨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我的腰腿越發不好,起床時常要扶着床沿才能站起來,但仍堅持做家務、接送孫女。
門口賣菜的李大爺常說:"鄭大姐,你這身子骨得歇歇了,看你走路都費勁。"
可我不敢歇,怕一旦不幹活,就真的沒用了。
1997年春節前夕,我正在廚房準備年夜飯的食材,李梅突然過來說要談事情。
"媽,我爸媽單位分了新房,比原來的大了一倍多,他們想把老房子出租補貼家用。"
李梅欲言又止,"他們想搬來和我們住一段時間,您看..."
我手中的菜刀停了下來,心想:這屋子就三個卧室,我住書房,他們兩口子一間,曉雨一間,親家公親家母住哪兒呢?
答案不言而喻。
"媽,您看..."兒子晚上回來後吞吞吐吐地對我說,"要不您先回老家住段時間?等親家那邊安頓好了再說。"
他不敢直視我的眼睛,聲音越來越小。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七年了,我從來沒有要求過什麼,任勞任怨照顧着這個家。
我不求回報,但也沒想到會被這樣"臨時安置"。
"好,我回去收拾收拾。"我平靜地說,彷彿說的不是自己的事。
臨走那天,曉雨抱着我的腿哭鬧:"奶奶不要走,我不要奶奶走!"
我的心又酸又痛,卻只能強忍淚水,摸摸她的頭說:"奶奶很快就回來看你。"
兒子幫我提着簡單的行李送我去火車站,路上一直沉默。
"小北,你小時候我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不容易。"
上車前,我終於忍不住說,"現在我老了,就沒用了嗎?"
兒子低着頭,聲音哽咽:"媽,不是您沒用,是我們...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家裡這些關係。"
我苦笑着搖搖頭,明白他的難處,卻無法消解心中的失落。
回到北方的小城,我住進了自己的老房子。
二十多平米的小屋子,冬冷夏熱,窗戶的木框已經有些鬆動,但這裡卻是屬於我自己的地方。
鄰居們聽說我回來了,紛紛來看我,問我為什麼不在省城幫兒子帶孩子了。
"人家不需要我了唄。"
我苦笑着,怕他們笑話我沒本事留住兒子的心,又補充道,"孩子大了,不用我照顧了。"
老姐妹王大姐一聽就明白了,直搖頭:"現在的年輕人,把老人當什麼了?用時是寶,不用就扔,哎!"
每月兒子會打來一千元錢,說是生活補貼。
其實我的退休金夠我生活了,但我每次都接受,卻從未動用,而是存進了銀行。
我知道兒子心裏過意不去,這錢與其說是補貼,不如說是安慰我的。
半年後的一個周末,我接到了兒子的電話。
"媽,您考慮什麼時候回來啊?曉雨挺想您的。"
他的語氣有些忐忑,我能想像他在電話那頭的表情。
"親家那邊住得還習慣嗎?"我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他們挺好的,對曉雨也很上心,每天接送她上學放學,給她報了好幾個補習班。"
他頓了頓,又說,"不過家裡的衛生打掃不太及時,飯菜也不如您做的好吃。梅梅上班也累,回來還要做家務..."
我明白了,他們不是需要我這個人,只是需要一個能幹的保姆。
七年的付出,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局。
我的心一點點冷了下來,握着電話的手也微微顫抖。
"兒子,我不回去了。"我平靜地說,"我想趁着身體還行,出去走走看看。"
這話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我從沒想過要出去旅遊,但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星火燎原,再也無法熄滅。
"媽,您這是要幹嘛?您都六十多了,一個人出去多危險啊!"兒子急了。
我笑了笑:"危險嗎?我照顧曉雨七年,自己的事情還能照顧不好?再說了,我有老姐妹結伴同行,沒你想的那麼可怕。"
放下電話,我做了個決定。
把攢了多年的積蓄取出來,加上這半年兒子給的補貼,我報了個老年人旅行團。
先去了九寨溝看碧水藍天,那湖水清澈得能照見人影,美得我差點落淚。
又去了杭州感受江南水鄉,斷橋殘雪,西湖荷花,都是我從前在課本里念過的景色。
最後,我在廈門的海邊住了一個月,每天早上去海邊跑步,看日出,和當地的老人們學打太極。
旅行中,我認識了不少和我年紀相仿的人,有退休老師,有前工廠工人,也有從前的幹部。
我們一起爬山,一起拍照,一起品嘗當地小吃,一起感嘆祖國的大好河山。
年輕時為了生活奔波勞碌,從未有機會看看外面的世界,現在終於可以彌補這個遺憾了。
我把旅行的照片都洗出來,貼在相冊里,寄給了兒子。
他起初不解,後來乾脆不回我信息了。
直到有一天,李梅在家庭群里發了一條消息:
"鄭媽媽,您太自私了!我們工作這麼忙,曉雨沒人照顧,您倒好,自己一個人全國到處玩,也不考慮考慮我們的難處!養老錢給您了,您就應該安心在家養老,怎麼能這樣不負責任?"
我看着手機屏幕,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無聲地笑了。
"養老錢"這個詞刺痛了我的心。
我用了七年時間守護他們的小家,每天十幾個小時的勞作,卻連一個名正言順的位置都沒有;
我領了七年的"養老錢",卻是用我的青春和健康換來的。
原來在他們眼裡,我已經從母親變成了一個需要贍養的負擔。
那天晚上,我給兒子打了電話。
"小北,我這輩子沒求過誰,也沒靠過誰。"
我的聲音很平靜,"帶曉雨七年,是我心甘情願,從沒後悔過。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想看看這個世界。你們年輕人工作壓力大,我理解,可我也是一個獨立的人,不是你們家的免費保姆。"
電話那頭,兒子沉默了許久,最後只說了句:"媽,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我彷彿卸下了一副重擔,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
回到老家後,我參加了一個老年大學的書法班,認識了幾位同齡朋友。
我們時常約着去公園晨練,或是一起去附近的小鎮看看。
小區年久失修的活動室重新翻修了,老年人可以去那裡下棋打牌,學唱歌。
生活漸漸有了新的色彩,我開始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不再只是"某某的母親"或"某某的奶奶"。
讓我意外的是,有一天曉雨突然給我打來電話。
"奶奶,我想您了。"
她的聲音比我記憶中成熟了不少,"媽媽說您去了很多好玩的地方,我也想去看看。爸爸和外公外婆又吵架了,家裡的氣氛很糟糕。"
孩子稚嫩中帶着幾分早熟的聲音讓我心頭一暖。
"好啊,等你放暑假,奶奶帶你去看大海,去看黃山雲海。"
"真的嗎?太好了!對了,奶奶,我告訴您一個秘密。"
曉雨壓低了聲音,"外公外婆總是吵架,外婆說外公在外面有人,外公說外婆亂花錢。媽媽說他們住在這裡是個錯誤。我聽見爸爸說,他們都後悔讓您回去了。"
我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生活就是這樣,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聚散,都有各自的道理。
不必太計較得失,也不必太在意麵子,活出自己的樣子才最重要。
又過了半年,一個寒冷的冬日。
我正在老年大學學畫國畫,接到了老家鄰居王大姐的電話。
"老鄭啊,你兒子一家回來了,說是要看你,在你家門口等着呢!"
我匆忙趕回家,遠遠就看見兒子一家三口站在門口,曉雨看見我就飛奔過來,緊緊抱住我。
"奶奶,我好想你!"
她的眼圈紅紅的,個子又長高了不少。
站在老屋門口,兒子有些局促不安,李梅則低着頭不敢看我。
"媽,我們商量好了,想接您回省城住。"兒子終於開口。
"怎麼,親家公親家母搬走了?"我平靜地問。
兒子低下頭:"他們回自己家了。這一年...我們才明白,家不是那麼好經營的。"
李梅站在一旁,眼圈有些紅:"媽,對不起。這一年我才發現,照顧一個家有多不容易。我父母雖然幫忙帶孩子,但家務活一點不做,還經常吵架。我得了胃病,都瘦了十幾斤..."
我看着他們,又看看已經長高不少的曉雨,心中的堅冰漸漸融化。
時間是最好的老師,也是最公正的裁判。
或許他們確實需要這一年的磨礪,才能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家庭責任。
我請他們進屋,屋裡的暖氣已經開得很足,廚房裡還燉着一鍋雞湯。
"坐吧,我去添碗筷。"
我轉身去廚房,李梅跟了進來,默默地幫我洗菜切菜。
"媽,我真的錯了。"她突然說,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我總覺得您能幹,把所有事都推給您是理所當然的。現在我才知道,那些看似簡單的家務,做起來有多累。我媽幫忙帶曉雨,卻嫌這嫌那,還總是對我爸大呼小叫..."
我拍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心裏卻明白她這一年確實吃了不少苦。
晚飯後,兒子拿出一份房產證放在我面前。
"媽,這是我們給您買的小區里的一套兩居室,就在我們樓下。您可以自己住,有事隨時能照應。"
我有些驚訝,知道他們的經濟條件,這套房子至少得十幾萬,幾乎是他們的全部積蓄了。
"我可以回去,但有個條件。"我說,"我不再只是你們的保姆,我要有自己的生活。我會幫你們照顧曉雨,但我也要有時間參加老年大學,有時間出去旅行,有自己的社交圈子。"
兒子點點頭:"媽,您說得對。這一年我想通了很多,您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方便,沒考慮您的感受。"
李梅也擦乾眼淚說:"媽,您放心,以後家務我來做,您就負責指導我就行。您教我做幾道拿手菜,我先學着,慢慢就會了。"
曉雨撲過來抱住我:"奶奶,我想您了!您做的紅燒排骨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下次您教我做好不好?我想學。"
我揉了揉她的頭髮,心裏忽然有種釋然。
或許,家人之間的愛就是這樣,需要經歷誤解、分離,才能更加珍惜彼此。
需要一些磨礪,才能讓柔軟的親情變得更加堅韌。
第二年春節,我們一家四口站在廈門的海邊,看着遠處的鼓浪嶼和波光粼粼的大海。
曉雨興奮地拉着我的手說:"奶奶,您說得對,世界真的很大很美!"
我笑着點點頭,看向身邊的兒子和兒媳,他們的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家不是一個人的付出,而是所有人的共同經營;
愛不是單向的犧牲,而是互相的尊重與理解。
如今,我依然住在兒子家樓下的小區里,有自己的空間,也有家人的陪伴。
每周都會去老年大學上課,每年都會抽時間出去旅行。
曉雨常常吵着要跟我一起去,我也會在她放假時帶她看看外面的世界。
人生七十年,我終於學會了在愛家人和愛自己之間找到平衡。
我不再是任人擺布的老人,而是有尊嚴、有主見的"新老人"。
"奶奶,我們下次去哪裡旅行啊?"曉雨趴在我的陽台上,看着樓下花團錦簵的廣場。
我輕輕摟住她的肩膀,指着遠方說:"世界這麼大,我們慢慢看。只要心還年輕,腳步就不會停歇。"
窗外,春雨淅瀝。
我合上日記本,在扉頁上寫下這樣一句話:"老了,不等於沒用;年輕,也不等於有理。懂得愛自己,才能更好地愛別人。這,就是年華教會我的最珍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