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心車位
"這車,給我開,否則你別想住進養老院!"
劉麗站在院里,指着那輛嶄新的桑塔納2000,臉漲得通紅。
我愣在原地,手中的車鑰匙彷彿燙手,這是我退休後用攢了大半輩子的錢買的第一輛車,卻沒想到會惹來這樣的風波。
春風拂過,院子里的丁香花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可此刻我卻聞不到半分春天的氣息。
那是1998年春天,東北的冰雪剛剛融化,城市的街道上已經開始熱鬧起來。
我從市一中退休,教了三十多年書,頭髮已經花白,腰背也不那麼挺直了。
每每站在學校門口,看着成群結隊的學生們說笑着走過,我心裏總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
人這一輩子,走到這個年紀,總會不由自主地回頭看看走過的路,也會忍不住往前望望,想看看未來還能走多遠。
退休後的第一個月,我拿到了1080元的退休金,握在手裡,沉甸甸的,是一輩子辛勤付出的證明。
我坐在家中的小沙發上,算着自己這些年的積蓄和退休金,盤算着晚年生活。
外孫小磊上幼兒園了,白白胖胖的小臉蛋,每次看到我都會高興地喊:"外公來啦!"讓我心裏暖暖的。
兒子李強在機械廠當技術員,每天早出晚歸,加班是家常便飯;兒媳劉麗在百貨大樓做售貨員,也是忙得腳不沾地。
小兩口每天騎着單車,風裡雨里地接送小磊,常常累得腰酸背痛。
"要不,我買輛車吧,可以接送小磊,你們也輕鬆些。"一天晚飯後,我提出了這個想法。
"爸,您都六十多了,買什麼車啊?那錢留着養老多好。"兒子皺着眉頭說,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
旁邊的劉麗沒說話,只是低頭吃飯,但我能感覺到她微微緊繃的身體。
"現在不是講究'老有所為'嗎?我教了一輩子書,總得讓自己活得像個人樣。"我笑着拍拍兒子的肩膀,"再說了,也能接送小磊,你們不也方便嗎?"
兒子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搖搖頭,嘆了口氣。
我沒說的是,這輛車在我心裏已經盤算了太久太久。
八十年代末,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桑塔納轎車開過校門口的情景。
那天,我正在三樓的教室里講課,窗外傳來一陣輕柔的引擎聲。
我和學生們一起探頭望去,一輛閃亮的白色轎車緩緩駛過,那流線型的車身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
我站在粉筆灰飛揚的教室里,透過窗戶默默注視那閃亮的車身,心裏泛起一絲漣漪。
那時候,一個月七八十塊錢工資的普通教師,擁有一輛小轎車簡直是天方夜譚,是一個普通教師遠不能企及的夢想。
"李老師,您看什麼呢?"學生們好奇地問。
"看未來啊,孩子們。"我笑着轉身,繼續在黑板上寫下物理公式,但心裏已經埋下了一顆種子。
如今,退休金加上這些年的積蓄,我終於可以圓夢了,給自己的晚年添一點小小的樂趣。
去汽車店看車的那天,天格外藍,白雲朵朵。
銷售員是個年輕小夥子,看到我這個老頭子進來,眼裡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換上了職業化的笑容。
"您是給兒子看車嗎?"他禮貌地問。
"不,是給我自己。"我微笑着回答,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自豪感。
當我指着那輛桑塔納2000說"就這輛"時,小夥子的眼睛亮了起來。
二十萬,在那個年代不是小數目,相當於我接近二十年的退休金總和。
我從兜里掏出一個舊皮夾,裏面整整齊齊地放着一沓現金和存摺。
那是我這輛輩子的心血,每一張鈔票上都凝結着講台上的汗水和備課到深夜的燈光。
買車回來的路上,我讓的士司機特意繞道開過學校門口。
那扇我進出了三十多年的校門依舊矗立在那裡,只是門口的大樹又粗壯了許多。
"師傅,等會兒,就停這兒。"我讓司機在學校對面停下,遙望着那個承載了我大半生記憶的地方。
老校門前,幾個穿着校服的學生正有說有笑地走出來,陽光灑在他們年輕的臉龐上,明亮而充滿希望。
恍惚間,我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背着書包,踏着朝陽,走進這扇門,開始了教書育人的一生。
"心滿意足了,走吧。"我對司機說,聲音裡帶着微微的顫抖。
買車那天,鄰居老張站在院子里,看着我開着新車回來,嘖嘖稱奇:
"老李,你有出息了,我們這片頭一個買車的退休工人!這車多少錢啊?"
"瞎花錢,二十萬呢。"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心裏卻滿是踏實。
旁邊幾個遛彎的老頭子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這車真氣派,一看就是高幹才開的!"
"李老師有本事,教書育人一輩子,晚年也享享清福。"
"我聽說這車能開二十年不壞,那不就等於一年才一萬塊錢嘛,合算!"
聽着大家的議論,我的心裏像灌了蜜一樣甜,多年的心愿終於實現,這種感覺無與倫比。
可我沒想到,這輛車會成為家庭風暴的導火索。
剛開始幾天,一切還算平靜。
我每天早晨準時開車去幼兒園接送小磊,看着小傢伙坐在后座上興奮地擺弄安全帶,小臉蛋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的心裏比喝了蜜還甜。
"外公,我們的車真好看,小朋友都羨慕我呢!"小磊奶聲奶氣地說。
這些小小的幸福時刻,讓我覺得買這輛車值了。
然而,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漸漸發現兒媳劉麗臉色越來越難看。
每次我開車接送小磊,她都陰陽怪氣地說:"開這麼好的車接孩子,顯擺什麼呢?"
有一次,我提出開車帶全家去郊外踏青,劉麗直接拒絕了:"不用了,坐公交車挺好的,省油錢。"
言語間的刺,一點一點地扎進我的心裏。
我不明白,為什麼一輛車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隔閡。
兒子似乎察覺到了這種微妙的變化,有次單獨跟我說:"爸,麗麗最近工作壓力大,您別往心裏去。"
我點點頭,沒多說什麼,但心裏卻堵得慌。
事情在那個周六徹底爆發了。
那天,我剛從菜場買菜回來,準備做頓可口的午飯。
剛停好車,就看見劉麗站在院子里,面色鐵青。
"爸,我想跟您商量個事。"她直視着我,聲音有些發抖。
"什麼事啊,麗麗?"我提着菜,微笑着問。
"您這車,能不能借我開幾天?單位組織去郊外團建,我想露個臉。"她的眼睛緊盯着我。
我愣了一下,正想答應,卻聽她又補了一句:
"反正您也是閑着沒事,整天就知道瞎溜達,車放您手裡也是浪費。"
這句話像根刺一樣扎進我心裏。
我沉默了片刻,輕聲說:"麗麗,我買這車是為了接送小磊,不是閑着沒事瞎溜達..."
"哼,裝什麼呢!"劉麗突然提高了聲音,"家裡有二十萬買車,怎麼就不能拿出來幫幫我爸治病呢?您知道我爸住院多久了嗎?您關心過嗎?"
我一時語塞,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她父親生病的事。
"您這個歲數了,不想着留點養老錢,買什麼車啊?我告訴您,我們可沒錢給您養老送終!"劉麗的眼睛裏閃着淚光。
院子里的鄰居們都探出頭來,好奇地望着我們。
我感到一陣羞辱,幾十年的教書生涯,從未受過這樣的對待。
"這車,給我開,否則你別想住進養老院!"劉麗最後丟下這句話,轉身走進了屋子。
那天傍晚的衝突後,家裡的氣氛冷得像冬天的北風。
小磊察覺到了大人們之間的變化,變得不那麼愛說話了,每次坐車時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興奮。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局面,只能獨自一人開車出去兜風,沿着城市的大街小巷,看着這座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城市的變遷。
新建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老舊的平房逐漸被拆除,城市在飛速發展,而我卻感到越來越迷茫。
夜深人靜,望着窗外單調的路燈,我忽然感到了深深的孤獨。
我開始懷疑自己買車的決定是否正確,是不是真的如兒媳所說,我這個年紀應該把錢留着養老,而不是花在這些身外之物上?
轉機出現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
那天,我去市醫院做例行體檢,醫院走廊里人頭攢動,消毒水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
走到放射科門口時,我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劉麗,她站在走廊的拐角處,正在和一個中年男人低聲交談。
出於本能,我停下腳步,躲在牆角。
"爸的手術費還差八萬,醫生說再拖下去就危險了,我實在沒辦法了..."劉麗哽咽着說,聲音里滿是疲憊和絕望。
"你公公不是剛買了輛車嗎?二十萬呢,家裡有錢,為啥不幫幫你爸?"男人似乎是她的同事或親戚。
"那是他的錢,我怎麼好意思開口...而且他那麼愛那輛車,就跟愛命一樣。"劉麗擦了擦眼淚,"再說了,他養了我們這麼多年,供我老公上學,我們欠他的已經夠多了。"
"可你爸的病耽誤不得啊!"
"我知道,我這不是想法子嗎?昨天我跟他吵了一架,想借他的車開幾天,我打算去典當行問問,能不能先典出去應急..."
我站在牆角,心裏一陣酸楚,原來,劉麗父親重病住院,需要手術費。
我這才明白她為何對我買車如此反感,為何那天情緒如此激動。
回家的路上,雨下得更大了,雨刷器來回擺動,卻擦不去我心中的陰霾。
那輛曾經讓我引以為傲的桑塔納,此刻在我眼裡突然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我不是沒想過要幫助劉麗的父親,只是我不知道他生病的事,而劉麗也從未開口。
人這一輩子,有多少誤會和隔閡,就是因為缺少一句簡單的交流啊。
回到家,我坐在沙發上,看着牆上掛着的全家福,那是去年春節照的,我、兒子、兒媳、小磊,笑得那麼燦爛。
家,本該是溫暖的港灣,而不是充滿猜忌和隔閡的戰場。
第二天一早,我悄悄去了4S店,問清了車子的回收價格。
"李老師,您這車才開了不到三個月,現在回收的話,得折損不少啊。"銷售經理是我以前的學生,一臉惋惜地說。
"沒關係,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圖個安心罷了。"我笑了笑,在回收協議上籤下了名字。
銷售經理又給我倒了杯熱茶,欲言又止:"李老師,是不是家裡有什麼困難?我可以幫您想想其他辦法..."
"沒事,人到我這個年紀,看開了。"我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與其留着一輛冷冰冰的車,不如用它來溫暖我們一家人的心。"
賣車的錢到手後,我直接去了銀行,取了十萬現金,裝在一個信封里。
回到家,我敲了敲兒媳的房門。
劉麗開門時,眼睛紅腫,顯然剛哭過。
我二話不說,把信封遞給她:"你爸的事我都知道了,拿去吧,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劉麗愣住了,接過信封,打開一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
她跪在我面前:"爸,我錯了...我不該對您說那些話...我只是太着急了..."
我連忙扶起她:"別這樣,都是一家人。你爸的病要緊,車我已經賣了,錢你拿去給你爸治病吧。"
劉麗哭得更厲害了:"您...您把車賣了?可那是您的心愛之物啊..."
"傻孩子,再心愛的東西,也比不上一條人命重要,更比不上咱們一家人的和氣。"我拍拍她的肩膀,"你爸病好了,改天帶他來家裡,咱們一起吃頓飯。"
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頓飯。
桌上菜不多,但氣氛卻前所未有的溫馨。
兒子一直低着頭,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愧疚。
"爸,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這個家。"他終於開口,聲音有些哽咽。
"說什麼傻話,你工作那麼忙,還要照顧小磊,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在他碗里,就像他小時候我常做的那樣。
飯桌上,劉麗小心翼翼地告訴我們她懷了二胎的消息。
"都三個月了,我一直不敢說..."她低聲道,"怕您擔心。"
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我忽然明白了,生活中的許多誤會,往往源於彼此不知道的苦衷。
"好事啊!"我拍手笑道,"又要添一個孫子了!"
一家人終於笑了起來,連小磊也跟着手舞足蹈。
窗外,夜色如水,街燈溫柔地照進屋內,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車沒了,但我收穫的卻比我預想的要多得多。
劉麗父親的手術很成功,兩個月後他就出院了。
第一次來我家做客,這位比我小几歲的老人家握着我的手,眼含熱淚:"老李,這次多虧了你啊,我這條命是你救的。"
我笑着搖搖頭:"別這麼說,都是一家人。"
坐在一起聊天時,劉麗的父親告訴我,他年輕時也是一名教師,只不過後來下海經商,賺了些錢,又虧了回去。
"人這輩子啊,起起落落,最重要的還是健康和親情。"他感慨道。
我深以為然,端起杯子與他碰了碰:"來,為健康和親情乾杯!"
後來的日子平淡而溫馨,雖然沒了車,但生活卻比以前更加充實。
我每天早晨去公園鍛煉,下午去圖書館看書,偶爾幫着接送小磊,日子過得愜意而充實。
劉麗懷孕後,我主動承擔了更多的家務,每天變着花樣給她做營養餐,還翻出了我珍藏多年的育兒筆記本,上面記錄著當年照顧兒子的點點滴滴。
"爸,您這字寫得真工整。"劉麗翻着發黃的筆記本,感嘆道。
"教了一輩子書,這點字還是拿得出手的。"我笑着回答。
隨着腹中胎兒的成長,劉麗的性格也變得柔和起來,她開始主動關心我的生活,常常問我需要什麼,想吃什麼。
有時候,我會在她眼中看到一絲愧疚,但我總是笑着轉移話題,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二胎出生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醫院產房外,我和兒子緊張地來回踱步。
"是個女孩!"護士笑着出來通知我們。
兒子激動得熱淚盈眶,轉身緊緊抱住了我:"爸,謝謝您!"
我拍拍他的背,心裏滿是欣慰。
小孫女取名李萌,粉嘟嘟的小臉蛋,像極了小時候的兒子,我抱着她,滿心歡喜。
"爸,我們商量好了,想請您搬到我們卧室旁邊的那個房間住。"劉麗出院後,一家人坐在一起,她誠懇地對我說。
"對,爸,您一個人住太不方便了,搬過來吧,我們也好照顧您。"兒子附和道。
我愣了一下,心裏泛起一陣暖流。
"那養老院的事..."我試探着問。
"什麼養老院啊,您這麼硬朗,還早着呢!再說了,有我們在,幹嘛要去養老院?"兒子拍着胸脯保證。
劉麗紅着臉,低聲道:"爸,之前是我不懂事,說了那樣的混賬話,您別往心裏去..."
我擺擺手,笑道:"傻孩子,那都是氣話,我哪會記在心上。"
搬到兒子家後,我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
白天陪小磊和小萌玩耍,晚上和兒子、兒媳聊天,周末一家人一起去公園散步,日子過得比蜜還甜。
雖然沒了車,但我卻擁有了更多更寶貴的東西——親情、尊重和理解。
有時候,我會想起那輛桑塔納,那曾是我的夢想,但現在看來,夢想有很多種形式,而最珍貴的,莫過於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
車位雖然空了,但心裏的位置卻滿了,而這,才是真正的富足。
畢竟,在人生這場漫長的旅途中,親情才是最重要的載體,帶我們駛向幸福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