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歌
"憑什麼要給你媽一千塊零花錢?她退休金四千還不夠花嗎?"我站在廚房裡,手上的菜刀猛地剁下去,蘿蔔應聲而斷。
那聲音清脆得刺耳,像是我心裏憋着的那股邪火。
老劉嘆了口氣,不敢看我的眼睛:"媽年紀大了,總得有點自己的錢..."
他那副模樣讓我更來氣,明明家裡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卻還要往外掏錢。
九十年代末的東北,寒風凜凍,我們這座工業城市的鋼鐵氣息開始褪去。
下崗潮一波接一波,像席捲一切的雪暴,讓多少人猝不及防。
先是我被紡織廠裁了,那天車間主任叫我去辦公室,遞給我一紙單子,說是"優化人員結構"。
回家的路上,我獃獃地望着廠門口那棵老槐樹,二十年前我剛進廠那會兒,它就在那兒了,如今我走了,它還在。
後來老劉所在的國企開始改制,廠里人心惶惶,每天都有人收拾東西離開。
那時候街上到處是賣東西的下崗工人,有的擺地攤,有的推着三輪車,還有的就拎個包站在路邊,凍得直跺腳。
婆婆搬來同住那年,我們剛咬牙買了這套六十平的老樓房,月供壓得我們喘不過氣。
"咱們有個自己的窩就行,"老劉常說,"總比在單位大院里擠着強。"
房子是筒子樓的三樓,沒電梯,樓道陰暗窄小,牆皮剝落,但這已經是我們能力所及的全部了。
每天清晨,天還沒亮,我就推着小車去批發市場進貨,在菜市場邊上擺個小攤賣內衣襪子。
冬天手凍得通紅,北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眼淚直流,可我咬牙忍着。
"忍一忍就過去了,"我常對自己說,"咱不能給老劉添亂。"
那年年終,老劉單位發了一個紅木小擺鐘,他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像寶貝似的放在電視機旁邊。
"咱家也算有件像樣的物什了,"他傻乎乎地笑着,"媽來了,家裡得體面點。"
婆婆來的那天,我們打掃了一整天,連廁所的瓷磚縫都刷得發亮。
老劉去火車站接她,我在家裡來回踱步,心裏七上八下的——從結婚到現在,婆婆一直住在老家,我們各自忙活,也沒怎麼深入接觸過。
"兒媳婦,打擾你們了。"婆婆進門第一句話就讓我心裏一酸。
她比我想像的要瘦小,穿着一件深藍色的棉襖,提着箇舊帆布包,裏面裝的大概是她全部的家當。
進門後她環顧四周,目光在那個紅木小擺鐘上停留了一下,微微點頭,像是在說:不錯,有出息了。
婆婆的退休金在當時算是不少了,每月四千塊,比我擺攤一個月掙的都多。
開始我還挺高興,想着家裡多了一份收入,日子會好過些。
可沒想到,老劉每月還要給她一千塊零花錢。
"她又不亂花錢,要那麼多零花錢幹啥?"我不止一次地問老劉。
"媽從來不多要,"老劉總是這麼回答,"這是她的體面。"
體面?我在心裏冷笑,我們每天為了省錢,連肉都捨不得多買,這就是我們的體面嗎?
那天晚上,婆婆神秘兮兮地出了門,提着一個印着百貨商店logo的紙袋。
我好奇,悄悄跟了出去,看見她敲開了樓下李家的門。
李家孩子剛考上大學,可李叔突發腦溢血住院,家裡一下子揭不開鍋。
婆婆在李家待了半個多小時才出來,我趕緊躲到樓梯拐角。
第二天,李大媽逢人就說:"劉大姐真是活菩薩啊!給了我家兩千塊錢,說是借給我們的,等啥時候有錢再還。"
我心裏更不是滋味了。
公公早逝,婆婆一個人把老劉拉扯大,如今她的退休金本該享享清福,卻還要我們掏零花錢。
每次她開口要錢,我就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像吞了一塊生鐵。
"你說,咱們家每月給她一千,她轉手就送人兩千,這不是拿我們的錢做人情嗎?"我忍不住向老劉抱怨。
老劉搖搖頭:"媽這人啊,就是心軟,見不得別人難。"
"那我們難就不算難了?"我幾乎要喊出來。
老劉沉默了,只是將那個紅木小擺鐘的指針撥正,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什麼稀世珍寶。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我早出晚歸,把攤子從菜市場搬到了步行街,又去學了美甲,想多掙點錢。
"媳婦,別太累着自己。"婆婆有時會給我端來一碗剛熬好的紅糖薑茶。
我知道她是好意,可就是接受不了——憑啥我們得給她零花錢,她還能有閑心熬薑茶?
"媽,這月的零花錢。"每到月初,老劉總是把工資袋裡抽出幾張票子,小心翼翼地遞給婆婆。
"謝謝兒子。"婆婆接過錢,臉上泛起滿足的微笑,嘴角的褶皺像樹皮一樣層層疊疊。
她那雙布滿老年斑的手,總是輕輕摩挲着那些錢,好像那不是錢,而是什麼傳家之寶。
有時候,我會看到婆婆坐在陽台上,對着一個小本子寫寫畫畫,見我來了就趕緊合上。
"算賬呢?"我隨口問道。
"嗯,老了,記性不好,怕花錢沒數。"婆婆笑呵呵地說,把本子塞進口袋。
我心想:你那一千塊錢能花到哪去?還用得着專門記賬?
街坊鄰居都說我婆婆好,說她心地善良,樂於助人。
我聽了只能幹笑,心想:你們知道她那錢是從哪來的嗎?
那年冬天,廠子終於撐不住了,老劉回來時臉色灰白,像挨了霜打的茄子。
"廠里讓我內退了,工資只有原來的一半。"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蹲在廁所里悄悄哭了一場,淚水混着冰冷的自來水,沖刷着我心中的絕望。
我們連自己都快養不活了,哪還有多餘的錢給婆婆?
"不能再給了!"我在餐桌上發了火,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每個月一千塊,一年就是一萬二!我們自己都..."
話沒說完,婆婆從房間里出來了,眼神像結了霜:"兒媳婦,不必再給我零花錢了。"
那一刻,我在她眼中看到的不是怨恨,而是一種深深的失望。
這種失望比指責更讓我難受,像一根針,輕輕地,卻準確地刺在心口上。
"媽,我不是那個意思..."老劉慌忙解釋。
"我懂,"婆婆擺擺手,"日子難,我明白。"
那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耳邊回蕩着婆婆說的那句"我明白"。
她真的明白嗎?她明白我們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嗎?
窗外飄起了雪,東北的冬夜寂靜而漫長。
幾天後,小區門口的公告欄貼出了一張紙:"感謝劉秀英老人資助社區老年活動室添置棋牌設備..."
我站在公告前愣住了——劉秀英,那不是我婆婆嗎?
"哎呀,您是劉大姐的兒媳婦吧?"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住在對門的王大爺。
"您婆婆真是個好人啊,"王大爺搓着手說,"這些年給社區捐了不少錢,聽說還資助了幾個貧困學生。"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突然掉進了深井。
"王大爺,您說的是真的?"我的聲音有些發抖。
"那還有假?"王大爺笑着說,"前兩天她還給我送來降壓藥呢,我那點微薄的退休金哪買得起進口葯啊!"
我一時語塞,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回家的路上,我不停地想:婆婆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我卻對她知之甚少?
老李頭在小區花壇邊攔住了我,神神秘秘地說了一件事:
"前些日子,咱社區要評選模範住戶,你婆婆差點被評上,結果她硬是推辭了,說自己做得不夠好,把名額讓給了照顧癱瘓老伴十年的張奶奶。"
"我...我不知道這事。"我的聲音微微發顫。
"你婆婆這些年一直是街道模範,退休後仍然熱心社區事務,幫助孤寡老人,還自費帶孩子們去博物館。"
"她還組織了老年人書法班,教大家寫毛筆字,一教就是三年。"老李頭的眼睛裏滿是敬佩。
我恍然大悟,那些零花錢,原來都用在了這些地方。
婆婆房間里那本神神秘秘的記賬本,記的大概就是這些事吧?
回到家,我看見婆婆坐在陽台上曬太陽,手裡捧着一本線裝的《紅樓夢》,那是她從老家帶來的傳家寶,據說是她爺爺留下的。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她的臉上,勾勒出一道道深深的皺紋。
我忽然發現,婆婆老了,比她剛來時老了許多。
"媽,"我鼓起勇氣走過去,"您在看書呢?"
"嗯,"婆婆微笑着合上書,"這《紅樓夢》我看了一輩子,每次看都有新感受。"
"媽,我..."我想說點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
婆婆擺擺手:"媳婦,你別多想,我知道你們日子不容易。"
我心裏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就在這時,婆婆突然臉色一變,手捂着胸口,書"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媽!"我驚叫着衝上前。
醫院的走廊冰冷而漫長,我和老劉守在手術室外,心情忐忑不安。
"都怪我,"老劉自責地說,"媽身體一直不好,我卻沒多留心。"
我握住他的手:"別這樣說,婆婆她會沒事的。"
那一刻,我意識到,婆婆對我們而言,不僅僅是一個需要贍養的老人,她是這個家的精神支柱,是一束在風雨中不滅的光。
手術結束後,醫生說婆婆是心肌梗塞,幸好送醫及時,沒有生命危險。
我整理婆婆的床頭櫃,發現一個舊存摺。
翻開一看,每月存入一千,支出的地方寫着:李家學費、王大爺醫藥費、社區活動室、鄭大媽白內障手術、孤兒院冬衣...竟然一分錢都沒留給自己。
存摺最後一頁夾着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年輕時的婆婆,抱着小時候的老劉,背景是一片簡陋的平房。
照片背面寫着一行小字:"再難也要活出個人樣來。"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打濕了那張照片。
躺在病床上的婆婆看起來那麼虛弱,卻依然保持着她一貫的平靜:"我這輩子沒做過什麼大事,但街坊四鄰的情分,比什麼都金貴。"
老劉握着母親的手,淚水滾落:"媽,您別說了,好好養病。"
"人這一輩子啊,不就是為了活出個樣子嗎?"婆婆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字字清晰,"我活了大半輩子,就想明白一個道理:日子再苦,也得把心拴牢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叫"歲月如歌"——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善舉,匯成了生命的長河,流淌出最動人的旋律。
康復後的婆婆,我們再也沒有剋扣過她的零花錢。
相反,我常常塞給她一些額外的錢:"媽,這是我做美甲掙的,您拿去用吧。"
婆婆總是笑着接過,然後鄭重其事地放進她那箇舊錢包里。
那個紅木小擺鐘依然擺在電視機旁,每天準時報時,像是在提醒我們:時間雖然流逝,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改變。
每當看到婆婆慢悠悠地走在小區里,被一群老人和孩子們圍着,我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有一次,我在社區活動室門口看到婆婆教一群孩子寫毛筆字,她的背影瘦小卻挺拔,像一株歷經風霜卻依然傲立的老松。
"劉奶奶,這個字怎麼寫啊?"一個小女孩怯生生地問。
"來,奶奶教你,"婆婆握住小女孩的手,一筆一畫地教她寫"德"字,"這個字啊,最重要,做人要有德行。"
我靠在門框上,不由得想起婆婆的那句話:"再難也要活出個人樣來。"
原來,這就是她的處世哲學,也是她想要傳遞給我們的生活智慧。
那天晚上,我特意做了婆婆愛吃的燉豬蹄,還買了她最喜歡的點心。
"媽,您嘗嘗,看合不合胃口?"我把碗推到她面前。
婆婆嘗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吃!比我做的還香。"
我心裏美滋滋的,第一次感受到了做兒媳的那種成就感。
"媽,我想跟您道個歉,"趁着老劉不在,我鼓起勇氣說,"這些年,我心裏有怨氣,總覺得您..."
婆婆打斷了我:"傻丫頭,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她拍了拍我的手,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溫暖得讓人心疼。
"人這一輩子啊,酸甜苦辣都得嘗,才算活明白了。"婆婆的眼睛裏閃爍着智慧的光芒。
不知何時,窗外下起了小雨,屋內卻溫暖如春。
那個紅木小擺鐘"滴答滴答"地走着,記錄著我們這個普通家庭的點點滴滴。
老劉回來後,看到我和婆婆其樂融融的樣子,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那個笑容,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像是冬日裏的一縷陽光,溫暖而珍貴。
"咱娘幾個,挺好。"老劉坐下來,簡簡單單一句話,卻道出了我們共同的心聲。
婆婆笑着點點頭,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綻放的菊花。
那些嚴冬里的溫情,那些艱難歲月里的堅持,如今都化作了我們家最珍貴的財富。
人世間,金錢易得,情義難求。
婆婆教會了我,什麼是真正的富有——不是腰纏萬貫,而是心中裝着他人;不是外表光鮮,而是靈魂澄澈。
如今,每當我推開家門,看到婆婆坐在窗前,陽光灑在她銀白的頭髮上,我就會想起那個雪夜裡,她說的那句"我明白"。
是啊,她明白,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人世間的苦與樂、得與失。
而我,也終於明白了她的堅持與執着,她的善良與慷慨。
那些曾經我看不慣的事,如今想來,無一不是生命中最珍貴的饋贈。
歲月如歌,唱不盡人間百態;人生如夢,道不完世事滄桑。
在這個普通的家庭里,我們共同譜寫着屬於自己的生活樂章,平凡卻不平庸,簡單卻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