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恩情
"小浩,這輩子我沒遺憾,就是沒給你留個兒媳婦。"
大伯躺在醫院的白床單上,枯瘦的手指抓着我的手腕,指骨嶙峋得幾乎要刺穿那層薄皮,語氣平靜得彷彿在談論今天的天氣。
七十歲的大伯,臉上的皺紋像是年輪,刻滿了歲月的痕迹,每一道都是一段無言的故事。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提起這事,心頭不由一震,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我叫陳浩,是個地道的東北人,從小在遼東一個小縣城長大。
父母在我五歲那年的一場交通事故中雙雙離世,從那時起就是大伯把我拉扯大。
那是一九八四年,正值改革開放初期,大伯在縣裡的國營針織廠當工人,月工資只有四十八塊錢,卻硬是撐起了我們的生活。
記得那時候縣城裡還沒有暖氣,每到寒冬臘月,大伯總會親手織一件毛衣給我,針腳粗糙卻密實,雖然款式老舊,但厚實暖和,穿在身上像是裹着大伯的愛。
"你個小兔崽子,別嫌丑,咱窮人家的孩子,冷了才知道丑衣服也暖和。"
大伯總是這樣笑罵著,然後用他那雙粗糙的大手揉亂我的頭髮。
"讀書要緊,咱們家總得出個大學生。"
這是大伯常掛在嘴邊的話,彷彿這是他這輩子最執着的信念。
為了我的學費,他主動放棄了廠里分房的機會,我們繼續住在廠區那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平房裡,夏天烈日蒸烤得像蒸籠,冬天北風呼嘯鑽進每一道縫隙。
那房子雖小,卻是我童年最溫暖的記憶。
大伯不善言辭,但總在行動上將愛默默付出。
每個清晨,天蒙蒙亮,他就起床為我熬粥,那時候物資匱乏,白粥里飄着幾根小蔥和一點點鹹菜絲,卻是我記憶中最香的味道。
後來聽鄰居王大娘說,大伯本有個對象,是隔壁紡織廠的女工,姓李,名叫月芬,長得清秀,人也勤快。
"那姑娘對你大伯一片真心哪,常給他送手織的手套和圍巾,"王大娘嘬着茶水,眼神飄忽,"可惜啊,你大伯自打接了你,家裡條件就更艱難了,又要攢錢給你念書,哪有餘錢成家呢?"
王大娘的話讓我心裏像壓了塊石頭,沉甸甸的。
據說那姑娘等了大伯三年,到底等不下去,最終嫁給了一個南方來的生意人,遠走他鄉了。
我問過大伯這事,他只是搖頭笑笑:"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你好好念書就是。"
大伯的表情很平靜,但我看見他的眼睛裏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像是秋日落葉飄過水麵激起的漣漪,轉瞬即逝。
我上學的路上要經過一片楊樹林,每到秋天,金黃的樹葉鋪滿小路,踩上去發出沙沙的響聲。
那天,大伯送我到楊樹林口,忽然停下腳步,望着滿地金黃出了神。
"小浩,你知道嗎?人這輩子啊,總有些事情和人,像這樹葉一樣,再好看也得落下。"
那時我不懂,只當是大人的矯情,如今想來,那或許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對往事的感慨。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從小學、初中到高中,書包從破舊的帆布包換成了塑料皮的,再到後來有了拉鏈的雙肩包,唯一不變的是大伯每天清晨為我準備的早飯。
"多吃點,長身體。"
這是他的口頭禪。
一九九七年,我高考超常發揮,考進了省城的重點大學。
大伯難得破費,帶我去照相館拍了一張兩寸照片,又去最好的飯店吃了一頓。
那天他少有地喝了點酒,臉漲得通紅,望着我的眼神里滿是驕傲。
"小浩,你大伯我沒文化,但我知道,咱們陳家總得有出息的人。"
他舉起杯子,酒水灑了一些在桌上,他也不在意。
"你好好念書,將來找個好工作,娶個賢惠媳婦,生個胖小子,大伯我這輩子就值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大伯喝醉,也是唯一一次。
他醉眼朦朧地看着遠方,像是在看另一個可能的人生。
大學期間,大伯的信寄來一封又一封,字跡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
總是先問我學習,再問我吃飯,末了才提兩句他自己的近況。
九十年代末,國企改革浪潮席捲全國,縣裡的針織廠難逃厄運,效益日漸下滑,最終在二零零零年宣告破產。
大伯下崗了,拿着幾千塊錢的遣散費,開始在縣城裡打零工。
他從來不跟我提這些,都是王大娘偷偷在電話里告訴我的。
"你大伯最近腰不好了,可還接着一天到黑地幹活,"王大娘在電話那頭嘮叨,"你可得勸勸他,都這歲數了,別太拚命。"
我大學畢業後留在省城工作,找了個國企的穩定工作,每月寄錢回家給大伯。
他總是推辭說不用,說他攢了一輩子的錢,夠用了。
但我知道,那些錢大多都花在了我身上。
二零零九年,我在單位認識了現在的妻子,一個溫柔賢惠的姑娘。
當我帶她回老家見大伯時,大伯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不停地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套用了二十多年的舊茶具。
"來,喝茶,這茶葉是我特意找人買的,說是什麼龍井,貴得很。"
大伯滿臉堆笑,卻暴露了他的緊張。
婚禮那天,大伯穿上我給他買的新西裝,站在台上致辭,聲音沙啞卻堅定。
"我沒啥文化,就說一句,希望你們好好的,比我過得好就行。"
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在場所有人都濕了眼眶。
結婚後,我和妻子決定接大伯到省城來住,但他死活不同意,說是捨不得那個小縣城。
"我這把老骨頭了,折騰不起了,再說城裡那麼多高樓大廈,我轉向都找不着北。"
他笑呵呵地推辭,但我知道,他是怕給我們添麻煩。
直到去年冬天,大伯突然病倒,腰痛加重,經檢查是年輕時的工傷落下的病根,需要手術治療。
我這才強硬地將他接到省城的醫院。
那天晚上,趁大伯熟睡,我翻開了他床頭櫃最底層的抽屜。
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盒裡,整整齊齊地放着一沓泛黃的照片和幾封未寄出的信。
照片上,年輕的大伯穿着藍色工裝,站在一個扎着馬尾辮的姑娘身邊,兩人站在廠門口的合影,笑得那麼燦爛,彷彿整個世界都明亮起來。
信上寫滿了樸實無華的字句:"月芬,等我把侄子拉扯大,咱們就成家,到時候我一定好好待你,補償這些年的等待..."
信的落款是一九八七年,正是我上小學的時候。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原來大伯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叫月芬的姑娘。
第二天清晨,我拿着照片去問大伯,他愣了一下,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那都是老黃曆了,人家早就嫁人生子,過上好日子了。"
他的語氣平靜,眼神卻望向窗外,像是在追憶什麼。
"她比你媽還會照顧人,手藝也好,織的毛衣比我織的好看多了,"大伯忽然笑了,"要是她在,你小時候就不用穿那麼丑的毛衣了。"
我聽出了他話中的留戀,心頭一熱。
"大伯,要不我幫你找找李阿姨?"
"找啥找,人家都成家立業這麼多年了,瞎折騰啥。"
大伯擺擺手,語氣卻不似從前那般堅決。
找到照片中那個叫"月芬"的女人並不容易。
九十年代末,針織廠倒閉,許多工人都去了外地。
我回到老縣城,挨家挨戶地詢問那些老工人,大多數人都記得月芬,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好像是跟着個南方人去了廣東,"一個退休的老工人回憶道,"那人是做服裝生意的,挺有錢。"
經過多方打聽,我聯繫到了當年紡織廠的一位老會計,她告訴我,月芬確實嫁到了廣東,後來聽說在深圳開了家服裝廠,日子過得不錯。
"月芬這些年也回來過一次,就在前年,她媽去世了,她回來奔喪,"老會計又補充道,"聽說她離了婚,現在跟女兒一起住在深圳。"
這個消息讓我內心一震,或許,還有機會。
我託人找到了月芬在深圳的聯繫方式,但電話撥通後,我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喂,您好,請問是李月芬女士嗎?"
"是的,您是?"
電話那頭,是一個溫和的女聲,帶着些許南方口音。
"我是陳浩,陳國強的侄子。"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小浩?"她的聲音忽然哽咽,"你大伯...他還好嗎?"
我將大伯的近況告訴了她,包括他生病住院的事。
"我一直以為他早就成家了,"月芬的聲音輕輕的,像是在自言自語,"沒想到,他一直..."
她沒有說完,但我聽出了其中的情感。
兩周後,當我推開病房門,看見一個穿着素雅旗袍,頭髮花白卻精神矍鑠的女人站在窗邊,背影挺拔,正望着窗外的梧桐樹發獃。
"月芬?"
大伯的聲音中帶着不可思議,他掙扎着要從床上坐起來。
"國強,別動,你好好躺着。"
月芬快步走到床前,輕輕按住大伯的肩膀,動作熟練而溫柔,彷彿他們從未分離。
"真是你..."
大伯的眼中閃爍着淚光,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流淚。
我悄悄退出病房,將空間留給他們。
門外,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子正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神情緊張地望着病房門。
"你好,我是陳浩。"
我走過去,伸出手。
"我是張小月,月芬的女兒。"
她站起身,一雙明亮的眼睛讓我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謝謝你聯繫我們,"她輕聲說,"媽媽這些年一直很想念你大伯,只是不敢聯繫。"
"為什麼?"
"媽媽覺得愧對你大伯,當年答應等他,卻沒能等到最後。"
小月的話讓我心頭一酸。
"大伯從來不怪她,他只是覺得對不起她。"
我們就這樣在走廊上聊了很久,關於我們的童年,關於大伯和月芬的往事,關於那些錯過的歲月。
"我媽常說,她年輕時有個未婚夫,是個特別好的人,"小月望着窗外,聲音輕柔,"她說他是她見過的最負責任的男人,寧願放棄自己的幸福也要照顧年幼的侄子。"
我的心怦然一動,淚水模糊了視線。
世界就是這麼奇妙,陰差陽錯,我成了大伯和月芬阿姨之間的橋樑。
"大伯出院後,你們有什麼打算?"
我問小月,她微微一笑。
"媽媽說,要看你大伯的想法,我們也不想打擾他的生活。"
"大伯一個人住了大半輩子,我想他會很高興有人陪伴的。"
小月點點頭,眼神中流露出期待。
大伯術後恢復得很好,出院後,我提議他和月芬阿姨見一面,好好聊聊。
"人家現在是有女兒的人了,人家憑啥見我這個老頭子?"
大伯嘴上這麼說,卻緊張得像個毛頭小子,一大早就起來刮鬍子,換上了我給他買的新襯衫。
安排他們見面那天,我的心情比大伯還緊張,手心冒汗。
大伯穿戴整齊,手裡捧着那個鐵盒,在出門前又照了照鏡子,嘴裏嘟囔着:"老了,真是老了..."
我們來到了縣城老針織廠的舊址,那裡如今已成為一片廢墟,只有斑駁的紅磚牆還在訴說著往昔的繁華。
月芬已經站在那裡等候,風吹起她花白的頭髮,歲月的痕迹刻在她的臉上,卻掩不住那雙眼睛裏的溫柔。
"月芬..."
大伯走上前,聲音微微顫抖。
"國強,好久不見。"
她微笑着,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是綻放的花。
"你還留着那些照片啊?"
她看見大伯手中的鐵盒,輕聲問道。
"留着呢,一直留着,"大伯的聲音有些哽咽,"這是我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
我站在遠處,看着他們在廢墟前並肩而立,彷彿時光倒流,又回到了那個青蔥歲月。
在我的撮合下,大伯和月芬開始了晚年的相處。
起初,大伯還有些拘謹,總是說自己沒文化,配不上月芬。
"什麼配不配的,這麼多年了,還說這些有的沒的,"月芬笑罵道,"都七老八十的人了,還害臊啥?"
她的直爽讓大伯也漸漸放鬆下來,兩人的關係越來越親密。
月芬帶着小月回到縣城,租了房子,小月也從深圳調回省城工作,成了我單位財務部的新會計。
每周末,我們都會聚在一起吃飯,大伯和月芬總是坐在一起,小聲地說著話,眼神中是掩不住的喜悅。
小月也認了大伯這個"精神父親",常帶着孩子去看他,大伯對孩子極好,總是備着各種小零食。
"你看看你,把孩子慣得,"月芬嗔怪道,卻掩不住眼中的笑意,"一點規矩都沒有。"
"我這輩子就沒享過天倫之樂,現在補補怎麼了?"
大伯笑呵呵地反駁,一點都不示弱。
看着他們這樣,我的心裏滿是欣慰。
當大伯提出要和月芬結婚時,我們都很驚訝,但又覺得理所當然。
"都這把年紀了,折騰啥?"
月芬紅着臉推辭,但眼神中的期待卻騙不了人。
"就因為這把年紀了,更得正經辦,"大伯難得地堅持,"咱們年輕時沒緣分,現在老了,可不能再錯過了。"
於是,在七十五歲那年,大伯舉辦了簡單而溫馨的新婚宴。
那天,親朋好友齊聚一堂,大家都為這對"高齡新人"送上祝福。
大伯穿着筆挺的西裝,月芬一襲紅色旗袍,兩人站在一起,笑得像年輕人一樣燦爛。
"我敬大伯一杯,"我端起酒杯,站在他們面前,聲音哽咽,"大伯,您成全了我的一生,我也要成全您的下半生。"
大伯拉着月芬的手,輕輕點頭,眼中泛着淚光。
"小浩,大伯這輩子最大的欣慰,就是看到你成家立業,還有月芬回到我身邊,"他抬起頭,目光如炬,"我這輩子值了。"
屋外,桃樹開滿了花,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像是歲月的恩情,悄然飄落人間。
站在新房的陽台上,望着遠處的群山,我忽然想起了大伯曾經的那句話:"人這輩子啊,總有些事情和人,像樹葉一樣,再好看也得落下。"
但此刻,我又想,或許有些緣分,只是暫時落下,等待着合適的季節,再次綻放。
就像大伯和月芬,雖然錯過了青春,卻在暮年相逢。
這不正是最美的桃李恩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