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來了?不是說好坐火車的嗎?"母親在昏黃的燈光下,眼裡閃爍着我讀不懂的神情。
那是1998年的春節前夕,我剛買了輛夏利,迫不及待開回老家向父母炫耀。
作為縣城裡第一批買私家車的人,那份自豪感像是暖流一樣充滿全身。
那時候,縣城裡的街頭還少見小轎車,偶爾路過幾輛,都會引來路人駐足觀望。
幾個月前,單位發了年終獎加上我這些年的積蓄,總算湊夠了首付,貸款買了這輛紅色的夏利。
拿到車鑰匙那天,我激動得一晚上沒睡好,就像小時候盼着過年穿新衣服一樣。
車子雖說不是什麼高檔貨,但在我們那個縣城,也算是體面人家才能擁有的物件了。
記得剛提車回家,鄰居們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東問西,有人摸摸車漆,有人敲敲車門,那場面熱鬧得跟趕集似的。
妻子勸我春節前別開車回去,說農村路況不好,但我執意要給父母一個"體面"的驚喜。
"你爸媽又不懂這些,看不看車有啥區別?"妻子一邊給我整理行李一邊嘀咕。
我沒吭聲,心裏卻想着讓村裡人看看,咱家孩子在外面混得不錯。
臨行前,電話里母親的聲音格外焦急:"小建啊,坐火車回來,別開車。"
"知道了,知道了。"我只當是老人家的擔心,敷衍着答應,卻暗自決定開車回去。
那天一早,我就出發了,車裡放着幾盒磁帶,是剛買的鄧麗君和費翔的老歌。
離開縣城沒多久就上了省道,柏油路面還算平整,車開得很順暢。
窗外掠過的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間或點綴着幾處小村莊,炊煙裊裊升起,勾起了我對家鄉的思念。
開了大約兩小時,路況漸漸變差,柏油路變成了坑坑窪窪的水泥路,再往前就是盤山路了。
臘月的天氣冷得刺骨,山區的道路上結了一層薄冰,開車得格外小心。
正午時分,天空飄起了小雪,雪花打在擋風玻璃上,被雨刷一次次颳去。
我打開收音機,縣廣播電台正在播放春運安全提示,主持人一遍遍強調着安全駕駛的重要性。
"前方二十公里處有一處急轉彎,請過往車輛減速慢行..."電台里的聲音忽然被一陣電流聲打斷。
我調了調頻道,卻怎麼也找不到信號了,只好關掉收音機,專心開車。
山路越來越陡,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山壁,路面窄得幾乎不能會車。
正當我小心翼翼地轉過一個彎時,迎面駛來一輛大卡車,我急忙靠邊剎車,心跳都快停了。
卡車司機搖下窗戶,朝我喊道:"老弟,這路不好走,慢點開!"
我點點頭,心裏卻暗暗後悔,早知如此,還不如聽妻子的話,老老實實坐火車回來。
離家還有二十多公里時,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山間的霧氣也漸漸升起。
我打開了車燈,調到了遠光,可視線依然不是很好。
正當我猶豫是否要找個地方停車休息時,一輛拖拉機突然從支路上衝出來,橫在了我的車前。
我猛踩剎車,車子在濕滑的路面上打滑,差點撞上路邊的護欄。
拖拉機師傅向我道了歉,說剎車不太靈光,這老夥計用了十幾年了,早該換新的。
我擦了擦冷汗,繼續上路,但開車的手卻一直在微微發抖。
就這樣,走走停停,原本計劃中午到家的行程,硬是拖到了傍晚。
臘月二十九那天,天色微暗時我駕車抵達村口。
從未見過小轎車的村民們紛紛駐足圍觀,小孩子們歡呼着跟在車後面跑。
"看哪,是張建的車!"有人認出了我,大聲喊道。
"了不得啊,開上小轎車回來了!"又有人感嘆。
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滿足,彷彿所有的辛苦和艱難都在這一刻得到了回報。
車子沿着村裡狹窄的土路緩緩前行,兩邊是低矮的磚房和籬笆院子。
家門口,父親已經等候多時,他穿着那件舊棉襖,腰板挺得筆直,遠遠看見我,就快步迎了上來。
"怎麼開車來了?你媽說了多少回讓你坐火車。"父親幫我把行李往屋裡搬,嘴上責備着,眼裡卻藏不住對兒子有出息的驕傲。
母親從灶房出來,看見停在院子里的車,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她沒有我預想中的驚喜,反而流露出一種近乎失望的神情。
我有些不解,但還是興高采烈地拉着他們介紹這輛花了我兩萬多元的新車。
"這是電動車窗,按一下就能開關,不用搖了。"我向父親展示着車窗的功能。
"這個音響可以放磁帶,聲音特別好。"我又指着中控台上的收音機說道。
父親摸着車身,連連點頭:"不錯,不錯,這車看着就結實。"
母親站在一旁,嘴唇緊抿,眼神複雜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院子里很快圍滿了鄰居,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着,有人問車多少錢,有人問油耗如何,更多的人則是好奇地打量着車內的一切。
"張建,你這是在哪個單位上班啊?工資真高!"曾經的初中同學老李問道。
"縣裡的食品廠,當個小主管而已。"我謙虛地回答,心裏卻止不住地得意。
"了不得啊,以後你爸媽有福氣了!"村裡的王大爺拍着我的肩膀說。
我笑着應承,卻注意到母親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廚房,只留下一個瘦小的背影。
晚飯很豐盛,是我愛吃的菜,有紅燒肉、酸菜魚、炒青菜,還有一碗熱騰騰的雞湯。
這在平常是很難見到的陣仗,看來父母早就為我回家做了準備。
"來,吃肉,多吃點。"父親夾了塊紅燒肉放在我碗里,"你媽昨天特意殺的年豬,留了最好的肉給你。"
母親卻一直心不在焉,父親也話不多。
"媽,您怎麼了?不舒服嗎?"我忍不住問道。
母親勉強笑了笑:"沒事,就是有點累。"
我滔滔不絕地講述城裡的見聞和我的工作進展,父母只是微笑着點頭,卻總覺得他們有心事。
吃完飯,母親收拾碗筷時悄聲對父親說:"你去說說老王家的事吧。"
父親點燃一支煙,領我坐到堂屋的炕上。
爐子里的煤炭發出輕微的噼啪聲,牆上的日曆翻到了臘月二十九,紅色的數字預示着新年的臨近。
牆角放着一台老式黑白電視機,正播放着春節聯歡晚會的預告。
這台電視還是我五年前工作後給家裡買的,當時村裡沒幾家有電視,父親為此格外驕傲。
炕桌上放着一把舊式暖水壺,壺身上的花紋已經模糊,這是我小時候父親在縣城菜市場買的,用了近二十年。
"你還記得村東頭的老王一家嗎?"父親問道,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龐顯得格外滄桑。
老王是村裡的木匠,手藝在方圓十里都有名氣,他兒子王明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是發小。
我點點頭,不明白父親為何突然提起他們。
記憶中,王明比我小兩歲,但個子高我半頭,小時候總是帶着我去河邊釣魚,上山掏鳥窩。
我們一起上過學,後來我考上了縣裡的高中,他初中畢業就留在了村裡幫父親做木活。
"老王的兒子王明,去年買了輛摩托車,在縣城打工掙了點錢,年三十回來,半路上出了事。"父親的聲音低沉,"就在咱們村到鎮上那段路,拐彎處撞上了一輛拖拉機。"
我心裏一緊,想起那段蜿蜒崎嶇的山路,尤其是那個幾乎九十度的急轉彎。
"人沒了?"我喉嚨發緊,一股寒意從脊背竄上來。
"當場就走了。"父親嘆口氣,煙灰掉在褲子上,他卻渾然不覺,"那孩子才二十五,剛訂了親。"
"老王一家就這一個兒子,現在老兩口整天以淚洗面,老王的手藝也荒廢了,成天借酒消愁。"
我沉默了,腦海中浮現出王明燦爛的笑容,那張年輕的臉龐怎麼也和"死亡"聯繫不到一起。
就在去年臘月,我還收到王明從縣城寄來的賀年卡,卡片上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跡,說自己在縣城一家傢具廠找到了工作,說等攢夠錢就回來結婚蓋房子。
"他女朋友家是鎮上賣布料的,條件不錯,本來打算今年正月就辦酒席的。"父親繼續說道,"現在姑娘也回了娘家,說是不想再嫁了。"
窗外,寒風呼嘯,吹得窗戶紙嘩嘩作響。
父親抽完一支煙,又點上了一支:"你媽這些日子總夢見王明,前幾天還去他家上了香。"
"你說要開車回來,她怎能不擔心?那段路這些年出了不少事,尤其是過年這幾天,路上車多人也多..."
我終於明白母親為何如此堅持讓我坐火車回來。
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我不禁後怕起來。
那個山路的轉彎處,如果我趕在天黑前沒到家,在陌生的路上開車,可能會有多危險?
"還記得你小時候,王明總帶着你去山上玩。"父親的思緒似乎飄到了遠方,"有一次你們去抓蟈蟈,你從樹上掉下來,膝蓋都磕破了,是王明背着你回來的。"
我點點頭,記憶中的畫面漸漸清晰:那是夏天,知了在樹上叫個不停,我爬上樹去抓,一不小心摔了下來。
王明背着我,一路小跑回村,膝蓋上的血染紅了他的襯衫。
"王明這孩子,從小就懂事,比你早當家。"父親說,"他爸當木匠,整天在外面跑活,家裡的活都是他做。"
"後來你上高中了,他初中沒考上,就留在家幫他爸幹活,學了一手好木活。"
"跟你一樣大的年輕人,誰不想出去闖闖?他也去了縣城,在傢具廠幹了兩年,好不容易攢了點錢,買了輛摩托,說是回來接父母去縣城過年......"
父親的聲音哽咽了,剩下的半截煙在手指間慢慢燃盡。
我忽然想起,那次和王明最後一次見面,是在縣城的一家小飯館。
他穿着一件深色夾克,戴着頂鴨舌帽,笑起來還是那麼爽朗。
"建哥,我這次回去,打算跟我爸說,讓他們搬到縣城來住。"他興奮地說,"縣城好啊,有電影院,有商場,我爸的木活在城裡也好找。"
我心不在焉地應着,心思卻在剛發的季度獎金上,盤算着要不要去看那輛夏利。
如今想來,那頓飯我們聊了什麼,我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臨別時,王明拍着我的肩膀說:"建哥,等我有出息了,也買輛車,帶我爸媽兜風去!"
晚上,我躺在兒時的床上,聽着院子外的風聲,想起了路上的種種險情。
特別是快到村子的那段山路,因為趕時間,我超了一輛拖拉機,差點與對面來車相撞。
當時只覺得驚險刺激,現在想來卻是一身冷汗。
床頭柜上放着一個舊鬧鐘,是我小學畢業時父親獎勵給我的,指針走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床下有一個木箱,裏面裝着我兒時的課本和玩具,都是父親親手做的,每一件都透着溫暖和用心。
門吱呀一聲開了,母親端着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面走進來。
"還沒睡啊?"她在床邊坐下,"小時候你發燒,我總熬這個給你吃。"
我坐起身,接過碗,淚水卻在眼眶裡打轉。
母親的手粗糙乾裂,指甲縫裡還有做飯時留下的菜渣,那是幾十年操勞的痕迹。
我忽然記起小時候生病,母親徹夜守在我床前的情景。
有一次我發高燒,母親用濕毛巾一遍遍地擦我的額頭,天亮時,她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二十多年過去,她的關心從未改變,只是方式變了。
"媽,對不起,我不該不聽你的話。"我低聲說,聲音裡帶着哽咽。
母親嘆了口氣,撫摸着我的頭,就像我還是個孩子:"你們年輕人啊,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我和你爸不是不為你高興,能買上車是好事,但命比什麼都重要。"
她的手粗糙溫暖,讓我想起自己這些年在城裡打拚的日子。
剛開始在食品廠當學徒,每天起早貪黑,拿着微薄的工資,攢一個月也買不起一件像樣的衣服。
後來憑着勤奮升了組長,再後來成了車間主任,收入漸漸好了起來。
我追求着"體面"和"成功",急於向父母證明自己的能力,卻忽視了他們最樸素的關心。
"你爸這些年膝蓋不好,爬樓梯都費勁。"母親說,"我們本來想去縣城看看你,可他怕坐長途車膝蓋疼,就一直沒去。"
"你寄回來的照片,他天天拿出來看,見人就說我兒子在城裡當幹部了。"
我心裏一陣酸楚,這些年忙於工作,很少回家,每次通電話都匆匆幾句,從沒細問過父母的身體狀況。
"明天是除夕,咱們走親戚,就把車停家裡吧。"母親說,"村裡路窄,你又不熟悉,走走路也好。"
我點點頭,心中的愧疚與感動交織。
母親剛要起身,我拉住她的手:"媽,我想去看看王明。"
母親愣了一下,眼圈紅了:"他葬在村後的山上,明天我帶你去。"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發現父親已經在院子里忙活了。
他拿了塊抹布,正仔細地擦拭我的車。
"爸,您幹嘛呢?"我走過去問。
"給你擦車呢,多好的車啊,昨晚下了霜,都髒了。"父親的動作笨拙卻認真,"村裡人都說了,要來看你的新車,得擦乾淨點。"
我接過抹布:"我來吧,您歇着。"
父親不肯,堅持要幫忙,那種樸素的驕傲寫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
我這才發現,父親的眼角又添了幾道紋路,頭上的白髮也多了。
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流逝,我卻很少注意到他們的變化。
"爸,您膝蓋怎麼樣?"我問道,想起母親昨晚的話。
父親擺擺手:"沒事,就是冬天疼得厲害些,老毛病了。"
"要不咱去縣醫院看看吧,現在醫療條件好了。"我提議道。
"不用,不用,村醫給看過了,說是老寒腿,沒啥大礙。"父親笑着說,"再說了,這麼多年都過來了,還怕這一時半會兒?"
我看着父親佝僂的背影,心裏泛起一陣陣漣漪。
從小到大,父親總是這樣,有啥苦都往肚子里咽,從不在我面前喊一聲累。
吃早飯時,母親說起了老王家。
"老王媳婦昨天來借醬油,說聽說你開車回來了,想讓你有空去看看老王。"
"自從兒子出事後,老王就把自己關在那間木工房裡,整天跟那些木頭說話,怪可憐的。"
早飯後,我和母親啟程去老王家,父親說留在家裡準備年夜飯和接待親戚。
"路上小心點,下了霜,滑。"父親囑咐道。
村子比我記憶中更加冷清了。
許多房子空着,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只有過年才回來幾天。
我和母親走在狹窄的村路上,腳下是凍得堅硬的泥土,兩旁是低矮的土牆和光禿的樹枝。
路過村口的小賣部,老闆娘正在門口貼春聯,看見我們,熱情地打招呼:"張家的,回來過年啦?聽說開車回來的,真有出息!"
母親笑笑,語氣卻有些低沉:"是啊,這孩子在外面幹得不錯。"
"現在村裡的年輕人,誰不想往外跑?"母親邊走邊說,"但你看王明,到頭來..."她沒說完,聲音哽咽了。
經過一片空地,母親指着角落裡一個廢棄的磚窯:"記得嗎?你小時候最愛來這裡玩,和王明一起。"
我點點頭,記憶湧上心頭:每年春天,這裡都會長滿野花,我和王明常常在這裡捉蚱蜢,撿鳥蛋。
有一次,我們在磚窯里發現一窩小兔子,興奮得不得了,每天放學都來看它們。
"王明那孩子,從小就懂事。"母親說,"記得那年你發高燒,是他跑了十里地去鎮上找大夫。"
我默默點頭,喉嚨發緊。
老王家在村東頭,一座帶着小院的磚房,門口掛着"木匠鋪"的牌子,已經褪了色。
院子里堆着木料,但看起來很久沒動過了,落了厚厚的灰。
"王大哥,來客人了。"母親推開虛掩的院門喊道。
木工房裡傳來動靜,老王走了出來。
我差點認不出他,記憶中那個身材魁梧、總是笑呵呵的木匠,如今佝僂着背,臉色灰敗,兩鬢全白了。
他看到我,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然後是痛苦。
"是小建啊,聽說你在城裡當廠長了?"老王強擠出一絲笑容。
我不知如何回應,只能點點頭:"王叔,好久不見。"
老王招呼我們進屋,他的妻子端來熱茶。
這位曾經精明能幹的婦人,如今也憔悴了許多。
茶几上放着一張王明的照片,是他穿着新衣服的樣子,旁邊供着幾根點燃的香。
照片里的王明笑得燦爛,和我記憶中的那個陽光少年一模一樣。
"明明要是活着,也該像你這樣有出息了。"老王的聲音啞了,"他那年買了輛二手摩托,才花了八百塊,比我做一個柜子掙的錢還少..."他說不下去了。
屋子裡一時沉默,只聽得到牆上掛鐘的滴答聲。
"我看到你開車回來了,"老王突然說,"你媽昨天還跟我媳婦說,讓你坐火車的,怕你開車不安全。"
我低下頭:"嗯,我不該任性。"
老王搖搖頭:"年輕人嘛,都想飛。"
"我們老了,怕這怕那。"他的目光落在兒子的照片上,"其實,我不該讓明明騎摩托回來的,他堅持說快,我就沒攔住..."老人的眼淚悄然落下。
"王叔,別想太多了。"我慌忙安慰道。
老王的妻子從裡屋拿出一個木盒,遞給我:"這是明明留下的東西,裏面有你們小時候的照片,他一直珍藏着。"
我接過盒子,沉甸甸的,不只是重量,還有記憶和情感。
"王叔,那個...能借我看看明明出事的地方嗎?"我猶豫着問道。
老王愣了一下,點點頭:"就在山路的那個大拐彎,鎮上人叫它'鬼拐彎',這些年出了不少事。"
離開老王家時,我心裏沉甸甸的。
母親走在前面,腳步比來時更加沉重。
"媽,您早就知道我會開車回來,所以特意叮囑那麼多次?"我問道。
母親停下腳步,轉身看着我:"你從小倔強,越是不讓做的事越要去做。"
"我只能多提醒幾次,希望你能多留個心。"她的眼神里滿是疲憊和擔憂,"你爸說你長大了,有主見了,做事有分寸,但在我眼裡,你永遠都是那個需要人操心的孩子。"
她的話讓我心頭一熱,眼睛有些濕潤。
回到家,父親已經把年夜飯準備得差不多了。
廚房裡飄出香味,院子里貼上了新的對聯,喜氣洋洋。
我找了個空當,偷偷拿出老王給我的木盒,打開來看。
裏面有一沓泛黃的照片,大多是我和王明小時候的合影。
有我們穿着紅領巾站在學校門口的,有在田野里捉蚱蜢的,還有我倆在小溪邊擺造型的。
照片下面是幾封信,都是我從城裡寄給王明的。
最上面那封信套里還裝着一張名片,是我剛當上車間主任時印的,背面寫着"王明收"三個字。
"在看什麼呢?"父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連忙合上盒子:"沒什麼,王叔給我的一些舊照片。"
父親坐到我身邊,點燃一支煙:"老王這兩天好些了嗎?"
"看起來還是很難過。"我嘆了口氣。
"失去孩子,對父母來說是天塌了一樣。"父親深吸一口煙,"我和你媽這輩子,就你一個兒子,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他沒說完,聲音已經有些顫抖。
我握住父親的手:"爸,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注意安全。"
父親拍拍我的肩膀:"好好的,說啥對不起。"
"你能有出息,是我和你媽最大的心愿。"他的眼裡閃爍着欣慰的光芒,"就是希望你別太拚命,身體要緊。"
飯桌上,父親破例喝了點酒,臉上泛起紅暈。
他舉杯對我說:"兒子,有出息是好事,但別忘了照顧好自己。"
"我和你媽這輩子沒啥追求,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母親在一旁補充:"明天去給老王一家送點年貨吧,他們家不容易。"
我點點頭,忽然有了個想法:"爸媽,明天我載您二老和王叔一家去墓地看看王明,然後咱們一起去縣城吃頓好的,就當是提前慶祝新年。"
父母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母親說:"還是走親戚要緊,哪有功夫去縣城?"
"那就初二吧,反正我要多住些日子。"我堅持道。
"你不急着回去上班?"父親驚訝地問。
"不急。"我笑了,"我請了十天假,好好陪陪您二老。"
那一刻,我看到父母眼中閃爍的光芒,比我開車回家時的任何錶情都要明亮。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聽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翻看着木盒裡的照片。
照片背面有王明歪歪扭扭的字跡:"建哥,期待下次見面!"
我把盒子里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最底下居然還有一本日記本。
翻開來看,是王明的筆跡,最後一頁寫着:"今天買了摩托車,花了800塊,計劃年三十回家,給爸媽一個驚喜..."
我合上日記,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打濕了枕頭。
除夕的鐘聲敲響了,我想起兒時和王明在村口放鞭炮的場景,那時我們都夢想着離開這個村子,去外面的世界闖蕩。
如今,我實現了夢想,而他卻永遠留在了這裡。
命運就是這樣無常,而親情卻始終如一。
那輛我曾引以為傲的小車,在這一刻也只是一堆鋼鐵,而真正珍貴的,是那份讓我安全回家的愛與牽掛。
次日清晨,我攔下一輛去鎮上趕集的拖拉機,請司機帶我去看那個"鬼拐彎"。
山路依舊陡峭,彎道處沒有護欄,只有路邊一個簡陋的石碑,上面寫着"謹慎駕駛"四個字。
碑下擺放着幾束乾枯的野花,不知是誰放的。
看着陡峭的山坡和下面深不見底的溝壑,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回想起自己昨天冒險開車通過這裡的情景。
"小夥子,這地方前年政府說要修護欄的,到現在也沒見動靜。"拖拉機師傅說,"每年這裡都有人出事,可惜啊。"
回到家,我對父母說:"爸,媽,我決定了,明年春節,我一定乖乖坐火車回家。"
父母驚訝地看着我,然後相視一笑。
母親眼圈有些紅:"傻孩子,媽不是怕你開車,是怕你不平安。"
我點點頭,心中已有了決定:回城後,我要想辦法聯繫縣裡的交通部門,為那個"鬼拐彎"裝上護欄和警示牌。
那可能需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甚至要自掏腰包,但想到可能因此挽救一條生命,一切都是值得的。
新年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時,我彷彿看到王明站在院子里,笑着向我招手。
平安回家團圓,才是給父母最大的孝順,這是王明用生命教會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