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誤會
"老陳,三千塊錢不算啥,我已經湊到了,明天給你送過去。"我妻子小麗的姐姐把酒杯放下,望着我的眼睛笑道。
那一刻,我的喉嚨像塞了塊石頭,說不出話來。
我的手悄悄握緊了口袋裡那枚銅錢——那是如月當年給我的平安符,說是祖傳的銅錢,能保我在外平安。
那是1999年的冬天,我結婚那天。
誰能想到,兩年前在廣東攤位上隨口編的謊言,會讓我的未婚妻變成了我的大姨子?
生活就是這樣,你琢磨不透它的玩笑,也猜不到它給你安排的劇本。
1997年春天,家鄉的樹剛抽出嫩芽,我就揣着家裡湊的兩千塊錢,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硬座到了廣東。
那時候,咱們縣城的年輕人都往外跑,聽說廣東到處是機會,到處是"米湯"。
"米湯"是家鄉話,意思是錢,米湯多就是錢多。
我和如月定了親,約好一年掙夠五千,回去置辦婚事。
臨行前一晚,如月給了我一枚銅錢,上面系著紅線,說是她奶奶傳下來的,能保佑平安。
"你戴着它,就像我陪着你一樣。"她羞澀地說,眼裡閃着淚光。
我把銅錢貼在胸口,感受着冰涼的觸感慢慢變熱。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鄉,心裏既害怕又期待。
如月是我們村小學老師的女兒,我是生產隊長的兒子,從小就認識。
她比我小兩歲,讀到初中就輟學了,幫家裡幹活。
她心靈手巧,是村裡有名的繡花能手,繡的荷包在集市上總能賣個好價錢。
廣州火車站外的人流如潮,南腔北調的吆喝聲淹沒了彼此的腳步聲。
我背着一個帆布包,裝着全部家當和對未來的期待。
車站門口有個大哥操着一口濃重的東北口音招呼我:"老弟,看你這樣子,剛到廣東吧?來我這打工不?"
我搖搖頭,心裏有自己的打算。
我這人不愛受人管束,想自己單幹。
到廣東的第一周,我連着走了好幾個批發市場,貨比三家,最後選定了賣襪子。
襪子成本低,利潤高,而且不分季節,人人都得穿。
我在花都區一條小街租了個攤位,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從批發市場拉貨,回來整理貨品,一擺就是一天。
進貨、吆喝、盤點,日子像襪子一樣一雙雙地被穿走。
"便宜啊,全棉的,三雙十元!"我扯着嗓子喊得口乾舌燥。
可生意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好。
有時候一天下來,扣除攤位費,只剩下二三十塊錢。
一個月過去,我的存款非但沒增加,反而因為進貨和生活費開銷,所剩無幾。
夜裡,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
窗外,廣東的雨淅淅瀝瀝地下着,就像我的心情,濕漉漉的,看不到晴天。
我摸出如月的銅錢,在黑暗中握緊,彷彿這樣就能感受到家鄉的溫度。
如月的信每周都會寄來,字跡工整,內容樸實。
她說家裡的事,說村裡的變化,說她如何想我。
每封信的結尾,她都會寫:"我在家裡等你回來。"
起初,我還會認真回信,後來,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心情越來越煩躁。
"春花,這是第三封了,他說他欠人家三千塊錢,催得急。"如月的母親拿着我的信,眉頭緊鎖。
"三千?他一個賣襪子的能欠誰三千?"如月的大伯母一聽就不信,眼裡閃着懷疑的光。
"人家做生意難免有周轉不開的時候,春花你就別添亂了。"如月的父親幫我說話,但聲音裡帶着隱隱的擔憂。
事實上,我沒欠誰錢。
生意是不好,但還不至於借錢。
只是半年過去,我存款寥寥,眼看着和如月的承諾要落空,心裏着急。
那封信,是我瞎編的理由,想讓如月死心,另找良人。
我沒想到這個謊言會有什麼後果。
"阿陳,你傻啊,夏天賣啥襪子,改賣點別的撒!"隔壁攤位的阿輝操着一口廣東腔對我說。
廣東的夏天悶熱得令人窒息,攤位上的襪子銷量越來越差。
有時候一整天,連個問價的人都沒有。
攤主小李說:"陳哥,現在是七八月,大熱天誰買襪子啊?"
我苦笑不已,掏出手帕擦汗,汗水已經濕透了後背。
入秋後,我聽了阿輝的建議,改賣圍巾和手套,生意才慢慢好轉。
"客官,瞧這圍巾,純羊毛的,摸着多舒服,送給對象保准喜歡!"我學着廣東人的腔調招呼顧客。
日子一天天過去,如月的信越來越少,最後竟然斷了。
我以為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放棄了我,心裏既釋然又隱隱作痛。
後來我得知,她家連着遭了幾場水災,日子更加艱難。
村裡人都在說,老陳家的兒子在廣東發了財,卻不寄錢回家,連未婚妻都不要了。
我爹氣得鬍子直翹:"這個不孝子,掙不到錢就掙不到,撒謊騙人算什麼本事!"
1998年年底,我存夠了八千塊錢,認識了做服裝批發的小麗。
她是在我買貨的批發市場認識的,她家有個小櫃檯,專賣女士服裝。
"哥們,我看你經常來,是做服裝生意的吧?"她主動搭訕,說話直爽。
小麗比我小三歲,圓圓的臉,說話時眼睛會笑成一條縫。
她勤快、實在,父母早逝,一個人養大了妹妹。
"我爸媽走得早,家裡就我和我妹妹相依為命。"她說起家人時,眼裡有掩不住的驕傲,"我妹妹可爭氣了,自己一邊打工一邊念書,現在在技校學會計呢。"
我們很快就熟絡起來,常常一起吃飯,偶爾去看場電影。
小麗對生意很有頭腦,教我不少經營的竅門。
"阿陳,你這樣賣貨賺不了多少錢,得找個固定店面,才能做大。"她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生意的短板。
在她的建議下,我們合夥在花都租了個小店面,專賣襪子和圍巾。
生意比以前好了許多,我們相處得也越來越融洽。
"哥,小麗家是哪裡人?"電話那頭,我妹妹問道。
"跟咱們一個省的,具體哪個縣我還沒問呢。"我一邊清點貨物一邊回答。
其實我心裏有愧疚,覺得對不起如月,所以刻意避開了問小麗的家鄉。
小麗也從不主動提及,只說家鄉窮,不想回去。
我們都像是在逃避過去,專註於眼前的生活和事業。
時間一長,我和小麗的關係自然而然地親密起來。
她勤勞、善良,對我體貼入微,漸漸地,我心裏的愧疚被日常的溫暖覆蓋。
一九九九年初,我們決定結婚。
小麗說:"阿陳,咱倆都是外地人,在廣東辦婚禮,不如簡單點。"
我點頭同意,心裏卻想着該如何向家裡交代。
最終,我撥通了家裡的電話,告訴父母我要結婚的消息。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父親才嘆了口氣:"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吧。"
婚禮前一周,小麗突然對我說:"我姐來電話了,說要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我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並沒有多想。
直到婚禮那天,我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如月。
她站在酒店門口,穿着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比我記憶中消瘦了許多。
我的酒杯差點掉在地上,心跳如擂鼓。
"這是我姐夫,廣東做生意的。"小麗笑着介紹。
"陳哥,好久不見。"如月的聲音很平靜,只是嘴角微微顫抖。
我這才明白,原來如月就是小麗口中的姐姐,那個為了供她讀書,早早輟學的姐姐。
我腦子一片空白,像是被人當頭一棒。
小麗疑惑地看着我們:"你們認識?"
如月笑了笑:"是啊,老鄉,以前見過幾面。"
她掩飾得很好,但我看得出她眼裡的痛楚。
婚宴上,如月坐在主桌,禮貌地與每個人交談,臉上始終掛着微笑。
沒人能看出她的異樣,只有我,每次與她目光相接,都如芒在背。
飯桌上,如月輕聲說起了家鄉的變化,說著說著就提起了那三千塊錢。
"陳哥,你還記得你欠的那三千塊錢嗎?"她微笑着問,眼神清澈得沒有一絲怨恨。
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
"什麼三千塊錢?"小麗好奇地問。
"以前陳哥在做生意時周轉不開,我們村裡人湊了些錢借給他。"如月解釋道,聲音平靜得不真實。
我這才知道,她當年賣了家裡的豬,找親戚借錢,卻還是湊不夠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債務。
後來家裡遭了水災,日子更艱難,信也寄不出去了。
"我一直記着這件事,今天總算能幫姐夫還清這筆債了。"如月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輕輕放在桌上。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生活的捉弄有時比我們的謊言更荒誕。
我曾經為了成全她而推開她,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娶了她的妹妹。
而她,竟然真的相信了我的謊言,一直惦記着要幫我還債。
我看着如月眼角的皺紋,那是歲月和艱辛在她臉上刻下的痕迹。
她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老了許多,雙手粗糙,指甲剪得很短,是常年勞作的痕迹。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小麗,皮膚白皙,手指纖細,一看就知道是在城市裡生活的人。
"姐,你這是幹嘛,我和阿陳現在日子過得挺好的,不缺這點錢。"小麗有些不好意思,想把信封推回去。
如月堅持道:"不,這是應該的。陳哥幫了我們家大忙,要不是他當初借錢給我們家周轉,我們家的日子會更難過。"
我聽着這番話,心如刀絞。
原來她不僅沒有怨我,還把我的謊言當成了恩情。
這份善良和單純,讓我無地自容。
婚宴結束後,如月悄悄拉住我的手,塞給我一個小布包。
"這是我給你們的新婚禮物,不值錢,但是我的一點心意。"她說完,轉身離去。
回到新房,我打開那個布包,裏面是一對繡花鞋墊,針腳細密,花紋精美。
那是如月的拿手活,每一針每一線都凝聚着她的心血。
小麗拿起鞋墊,驚訝地說:"這綉工真好,我姐的手藝一直很棒。"
我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喉嚨發緊。
"你怎麼了?"小麗關切地問。
我搖搖頭:"可能喝多了,有點頭疼。"
那晚,我輾轉難眠,想起了許多往事。
如月在田埂上等我放學的身影,她認真聽我講故事時專註的眼神,她送我離開時的不舍和期待。
而現在,這一切都變成了過去,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天一早,如月就告辭要回家鄉。
"姐,你剛來就走,多住幾天吧。"小麗挽留道。
如月笑着搖頭:"家裡還有事,得趕回去。再說,你們新婚燕爾,我一個人在這兒多礙事。"
送她去車站的路上,我們三人都沉默不語。
直到登車前,如月才對我說:"陳哥,好好對我妹妹,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但每個字都重如千鈞,敲在我的心上。
回程的路上,小麗依偎在我身上,感嘆道:"我姐真是個好人,從小就為我操心,要不是她,我哪有今天。"
我無言以對,只能緊緊握住小麗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回程的火車上,小麗靠在我肩上睡著了。
窗外是飛馳而過的田野和村莊,像時光倒流。
我摸出口袋裡的銅錢,那是如月當年給我的護身符,這些年我一直隨身攜帶。
我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我和如月之間唯一的聯繫了。
如月回家鄉後,很少與我們聯繫,即使是打電話,也總是和小麗說幾句就掛斷。
半年後,我們收到了如月結婚的消息。
據說是嫁給了隔壁村的一個老實巴交的木匠,比她大五歲,是個鰥夫,帶着一個六歲的兒子。
小麗聽到消息,高興地說:"我姐終於嫁人了,這麼多年一個人辛苦了。"
我的心裏五味雜陳,既為如月找到歸宿而高興,又為她嫁作人婦而隱隱作痛。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小麗的生意越做越大,從一個小店面發展到了三家連鎖店。
2000年,我們有了自己的兒子,取名叫陳安,寓意平安喜樂。
小麗是個好妻子,也是個好母親,把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對兒子疼愛有加。
我漸漸放下了過去的愧疚,專心經營家庭和事業。
每次回想起那段往事,我都會感嘆生活的奇妙。
如果不是那個謊言,如果不是那場水災,如果不是那次偶然的相遇,我的人生會走向何方?
2003年春節,我們一家三口回了老家。
六年沒回家,家鄉的變化很大,馬路拓寬了,房子蓋高了,連村口的老槐樹都粗壯了許多。
父母見到孫子,喜出望外,整天抱着不撒手。
村裡人見了我,都說陳家兒子有出息了,在廣東發了財。
我笑而不語,心裏明白,所謂的"發財"不過是踏實做人,勤勞做事的結果。
正月初五,我們去了如月家拜年。
她丈夫魏師傅是個樸實的人,說話不多,但眼神誠懇。
如月見了我們,熱情招待,臉上的笑容真誠自然。
她的繼子今年已經十二歲了,懂事乖巧,叫小麗阿姨,叫我陳叔。
看着如月一家其樂融融的樣子,我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離開前,如月悄悄塞給我一個小包袱:"這是我做的臘肉,帶回廣東慢慢吃。"
我接過包袱,沉甸甸的,就像我們之間複雜的情感。
"如月,謝謝你。"我真誠地說,意味深長。
她似乎明白我話中的含義,微微一笑:"都過去了,大家好好的就行。"
回廣東的火車上,我打開如月給的包袱,裏面除了臘肉,還有一張紙條:"陳哥,謝謝你當年的謊言,讓我們各自找到了幸福。祝你們一家平安。"
紙條下面,還有那三千塊錢,原封不動。
我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模糊了視線。
窗外,家鄉的山水漸漸遠去,而我的心卻前所未有地寧靜。
人生如同這列火車,沿着既定的軌道前行,卻在某個岔口轉向了我們從未預想的方向。
而我們能做的,只是在各自的車廂里,珍惜同行的人,撫平過往的褶皺,靜待下一站的風景。
那枚銅錢,我一直留着,不是為了記住過去的痛,而是提醒自己珍惜當下的幸福。
有時候,上天的安排比我們自己的選擇更加奇妙。
那個為了推開如月而編造的謊言,最終成就了各自的人生。
這大概就是命運最好的安排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而所有的路,終將通往應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