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與放手
"媽,您這是何必呢?"我握着母親的手,聲音有些哽咽。
她坐在病床上,目光清明,臉上的皺紋像刻在老牆上的年輪,深深淺淺地記錄著歲月的痕迹。
"小武,這事我拿主意。"母親的聲音雖輕,卻堅定得像釘進木頭的釘子,再也拔不出來,"那三套房子,我改主意了。"
我沒想到,當初說要把三套房子都留給我的母親,在那個保姆來了短短四個月後,竟然翻了卦。
她的話像一把鎚子,敲在我心上,悶悶的疼。
窗外,北風呼嘯,捲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拍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啪啪"的響聲,彷彿在嘲笑我的失落。
我轉身離開病房,腳步沉重如灌了鉛。
回家的路上,我不停地想,是什麼讓母親改變了主意?
是那個叫王嬸的保姆在她耳邊吹了什麼風嗎?
還是我這段時間忙着送外賣,照顧得不夠周到?
九十年代末,下崗潮席捲而來,我所在的紡織廠像風中的蒲公英,一夜之間人去樓空。
那年,我剛滿四十歲,正是壯年。
廠長在全廠大會上宣布裁員消息的那天,天空陰沉得像要塌下來。
"同志們,國家政策調整,企業改制,我們廠不得不精簡人員..."廠長的聲音在大喇叭里回蕩,每個字都像鎚子一樣砸在我心上。
散會後,我抱着大包小包的遣散費和一堆花花綠綠的證書,站在廠門口,不知何去何從。
那些證書,有"先進工作者",有"技術能手",還有幾次獲得的"三八紅旗手",曾經是我引以為傲的榮譽,如今卻像一摞廢紙,毫無用處。
回到家,我把那些證書和遣散費放在桌子上,一言不發。
妻子李芳看了看,輕聲說:"沒事,日子總要過,咱們總能熬過去。"
她的話像一根稻草,給了我些許安慰。
那段日子,我騎着單車送外賣,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
風裡來雨里去,汗水和雨水交織在一起,浸透了衣衫,卻也攢下一些積蓄。
家裡的牆上掛着一個鐵皮存錢罐,是我和李芳從結婚起就用的。
每天晚上,我都會把當天攢下的零錢投進去,叮叮噹噹的聲音,是我們對未來的期許。
日子雖然清苦,但好在還算安穩。
李芳在百貨商店當售貨員,工資不高,卻也貼補了家用。
母親年輕時是街道縫紉組的一把好手,趕上了好時候,靠着一雙巧手和勤勞,縫出了三套房子。
第一套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單位分的福利房,兩室一廳,六十多平米,在市中心。
第二套是九十年代初,眼看我和弟弟都長大成人,母親東拼西湊,又買了一套位於南城的小兩居。
第三套則是父親退休後,用積蓄在北邊郊區買的一套新房,環境清幽,適合養老。
母親常說:"人老了,房子就是靠山,有幾間房子在,心裏踏實。"
在她心裏,那些磚瓦水泥築成的方寸之地,是她一生的心血和驕傲。
去年冬天,北風呼嘯,天寒地凍。
那天,母親去菜市場買菜,路上不小心滑倒,摔斷了髖骨,住進了醫院。
我日夜陪護,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心如刀絞。
醫院的走廊上總是瀰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冰冷而刺鼻。
母親的病房在五樓,每天,我都要爬上爬下無數次,為她端水送飯,換洗衣物。
有時候,我會在樓梯間歇一會兒,看着窗外的車水馬龍,心裏五味雜陳。
"老武,你也別太累了,請個保姆幫忙照顧老人家吧。"醫生看我憔悴的樣子,好心勸道。
我考慮再三,為了減輕負擔,雇了保姆王嬸。
王嬸五十齣頭,是鄰居介紹來的,據說在敬老院工作過,有經驗。
她個子不高,身材微胖,說話做事麻利,性格溫和,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給人很親切的感覺。
"小武啊,你放心去忙你的,老人家交給我,保證照顧得妥妥噹噹的!"王嬸拍着胸脯保證道。
第一天,我有些放心不下,一直在病房裡轉悠。
王嬸倒是不見外,三下五除二就和母親熟絡起來,兩人聊起了家常,好像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大姐,您這手藝真好,年輕時候肯定是繡花能手吧?"王嬸看着母親床頭的一個繡花靠墊,讚不絕口。
那個靠墊是母親年輕時繡的,上面是一對喜鵲站在梅花枝頭,栩栩如生。
"哪裡哪裡,都是些粗活。"母親嘴上謙虛,眼睛裏卻閃着光。
就這樣,王嬸順利地融入了我們的生活。
起初,我還挺感激她的,畢竟她照顧母親確實盡心儘力。
可漸漸地,我發現母親和王嬸的關係越來越親密,而我反倒像個外人。
"小武,你瞧瞧王嬸,會說話又懂事,比你那媳婦強多了。"母親常這樣當著我的面誇王嬸。
每當此時,我心裏像被人塞了一把沙子,又痛又癢,卻說不出口。
李芳知道後,只是淡淡地說:"老人家有自己的想法,由她去吧。"
但我能看出她眼底的失落。
時間一天天過去,母親的身體慢慢好轉,醫生說再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那天,母親突然說要立遺囑,把三套房子都給我。
"小武,媽這輩子沒啥積蓄,就這三套房子值點錢。"母親語重心長地說,"我想趁着頭腦還清楚,把事情都安排好。"
我沒多想,只當是老人家的心血來潮,或者是住院後對生死有了新的感悟。
"媽,您別胡思亂想,您身體好着呢,這事不急。"我笑着勸道。
母親卻很堅持:"人老了,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誰也說不準。"
於是,我請了個律師,母親當著大家的面,鄭重其事地立下了遺囑。
王嬸在一旁看着,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但我當時沒在意。
沒想到,短短四個月後,母親卻要改遺囑。
"媽,到底是為什麼要改主意呢?"我忍不住問道。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我:"小武,你弟弟最近聯繫你了嗎?"
提起弟弟,我心裏有些發堵。
弟弟比我小五歲,年輕氣盛,高中畢業後就南下打工去了。
這些年,他很少回家,電話也打得少,和家裡的聯繫越來越少。
"沒有,他在南方忙着呢,好久沒聯繫了。"我有些敷衍地回答。
母親嘆了口氣,目光中帶着失落和思念:"他也不容易啊。"
我心裏忽然升起一股無名火:"媽,您怎麼總是替他說話?他一年到頭不着家,連個電話都懶得打,您還心疼他?"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母親臉色一變,揮了揮手:"你先回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我只好悻悻地離開,心裏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說不清道不明。
回家的路上,天陰沉沉的,空氣里瀰漫著濕漉漉的氣息,像是要下雨的前兆。
"老天爺也在跟我作對。"我自言自語地嘀咕着,加快了腳步。
家裡,李芳正在做晚飯,廚房裡飄出陣陣香氣。
"回來啦?媽今天怎麼樣?"她頭也不抬地問道。
我把下午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話語中難掩失落和不解。
李芳放下手中的活,擦了擦手,若有所思地說:"會不會是有什麼誤會?老人家不會無緣無故改變主意的。"
"能有什麼誤會?肯定是那個王嬸在背後搞鬼!"我越想越氣,拍案而起。
李芳皺了皺眉:"老武,你別這樣。王嬸看起來人挺好的,沒理由害你啊。再說了,房子不房子的,都是身外物。"
她的話像一盞燈,照亮了我心中的陰霾。
是啊,我在乎的真的是那幾套房子嗎?
還是在乎母親的偏心和變心?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窗外,偶爾傳來幾聲狗吠,打破了夜的寧靜。
我想起小時候,母親常常熬夜給我和弟弟縫製衣服的情景。
那時候,物資匱乏,一家人擠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平房裡,冬天寒風透過窗縫呼呼地灌進來,凍得人直打哆嗦。
母親就坐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地縫着,口中還哼着小曲兒。
有時候,我會偷偷爬起來,站在門口看她。
燈光映照着她的側臉,溫柔而堅定。
"媽,您睡吧,明天再縫。"我怯生生地說。
母親總是笑着摸摸我的頭:"沒事,媽不困,你快去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呢。"
那時的她,才三十多歲,比現在的我還年輕。
可在我眼裡,她就是全世界最強大的人,無所不能。
想到這裡,我心中的怨氣消散了不少。
也許,母親改變主意自有她的道理,我不該這麼自私。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醫院。
在走廊上,我遇到了許久不見的弟弟。
他比我記憶中消瘦了許多,眼睛下有明顯的黑眼圈,像是長期疲憊的樣子。
"哥。"他看到我,點了點頭,聲音低沉。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有些生硬地問道。
"昨天晚上。"他答道,目光游移,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一股複雜的情緒在我胸腔翻湧,想問的話堵在喉嚨,卻不知如何開口。
最終,我只是乾巴巴地說了句:"走吧,一起進去看看媽。"
母親看到我們倆一起進門,眼中閃過一絲欣慰,蒼老的面容上露出久違的笑容。
"來了啊,都來了。"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弟弟上前,握住母親的手:"媽,您好些了嗎?"
母親點點頭,眼睛濕潤了:"好多了,看到你們兄弟倆在一起,我心裏就踏實。"
病房裡一時陷入沉默,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母親,忽然明白了什麼。
"媽,您是不是想把房子分給弟弟一套?"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母親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小武,你弟弟前年辭了工作,回老家照顧你爸最後一程。你爸走後,他又南下打工。這次回來,我想把南邊那套房子給他。"
我這才明白母親改遺囑的原因。
原來,在父親生病的那段時間,弟弟放棄了南方的工作,回到老家照顧父親。
而我,因為要養家糊口,只能匆匆往返於老家和城市之間,沒能好好陪伴父親度過最後的日子。
父親走的那天,我趕回去奔喪,看到的是弟弟憔悴不堪的面容和紅腫的雙眼。
當時,我只道是弟弟傷心過度,卻沒想到背後的辛苦和付出。
"小武,你別怪你弟弟不聯繫你。"母親解釋道,"他那個人死要面子,不想讓你看到他的窘境。"
原來,弟弟在南方的生意失敗了,欠下不少債務,正在東山再起的關鍵時刻。
一套房子對他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
心中的石頭落地,卻又湧上一陣愧疚。
我轉向弟弟:"你怎麼不早說?我們是親兄弟啊。"
弟弟低着頭,聲音哽咽:"哥,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下崗後,你送外賣養家,還要照顧媽,我不想再給你增添負擔。"
他的話如同一把刀,深深刺入我的心臟。
我伸出手,搭在他肩膀上:"傻小子,有困難說出來,咱們一家人,同舟共濟。"
弟弟抬起頭,眼中閃爍着淚光:"哥..."
母親看着我們,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露出滿足的笑容。
"好了好了,你們兄弟倆別在這兒哭哭啼啼的,讓人看笑話。"母親假裝嗔怪道,眼角卻溢出一滴晶瑩的淚水。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母親的良苦用心。
她不是偏心,不是變心,而是用她的方式,維繫着這個家的平衡與和睦。
"媽,您做得對。弟弟應該有自己的房子。"我握住弟弟的手,感受到他手心的老繭。
這是屬於勞動者的勳章,和我一樣。
病房外,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將地面映照成一片金黃。
王嬸端着熱水進來,看到我們兄弟倆和好的樣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哎呀,這才對嘛,親兄弟,親姐妹,和和美美多好啊!"
我這才發現,之前對王嬸的猜忌和不滿,是多麼可笑。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好心人,而我卻因為自己的偏執和不安,對她產生了誤解。
"王嬸,謝謝您這段時間照顧我媽。"我真誠地說道。
王嬸擺擺手:"別這麼說,老人家人好,照顧起來也開心。"
母親出院那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
我和弟弟一人一邊,攙扶着母親走出醫院大門。
李芳在家裡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慶祝母親康復。
飯桌上,我們一家人有說有笑,氣氛溫馨而和諧。
弟弟提議以後每個月輪流照顧母親,我和李芳都欣然同意。
母親則坐在首位,眼中含着淚水,看着我們,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晚飯後,母親招呼我去她房間。
她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一個舊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面是一疊泛黃的老照片。
"這是你小時候的照片,還有你弟弟的,都是些老照片了,你看看。"母親遞給我。
照片上,是童年的我和弟弟,有的在學校門口,有的在家門前,還有的是全家福。
每一張照片背後,都有一個故事,一段回憶。
我翻到最後一張,是父親生前最後一張照片。
照片上,父親坐在輪椅上,弟弟站在旁邊,兩人都笑得很開心。
父親雖然已經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但眼神中依舊透着堅強和對生活的熱愛。
"你爸臨走前,一直念叨着你和弟弟。"母親說道,聲音中帶着懷念,"他說,希望你們兄弟倆一輩子和和睦睦的,互相扶持。"
我點點頭,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媽,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弟弟,也會好好照顧您。"我握住母親的手,鄭重承諾。
母親笑了笑,眼中含着淚水:"我知道,我相信你們。"
夜深了,醫院的走廊靜悄悄的。
我和弟弟並肩而坐,像小時候一樣,聊着各自的生活。
他告訴我南方的見聞,我講述着下崗後的艱辛,一個傾訴,一個傾聽。
那些過往的誤解和隔閡,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望着病房裡熟睡的母親,我忽然明白,孝道不在於爭奪那幾套房子,而在於真心相伴。
房子只是磚瓦,家卻是用愛築成的。
窗外,冬雪無聲飄落,覆蓋了這座城市的喧囂與浮躁。
雪花輕盈地飄舞,像是天空灑下的祝福,為我們的故事畫上一個溫暖的句號。
房子的事情終於有了安排,母親的臉上也多了幾分輕鬆。
我和弟弟,各自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也有了新的開始。
但最重要的不是那幾套磚瓦,而是我們找回了失落多年的親情。
母親的執念和放手,教會了我們人生最寶貴的財富,不是物質的擁有,而是心靈的富足。
人這一輩子,聚也好,散也罷,都是過眼雲煙。
唯有那份真摯的情感,才能穿越時空,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