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罕見的寒冬,雪下得比往年任何時候都要大。
家門口那棵老槐樹被厚厚的積雪壓得枝幹低垂,像是要與地面親近。屋外的風呼嘯着,夾雜着細碎的雪花拍打窗戶,「啪啪」的響聲打破了冬日的沉寂。
屋裡,爐火燒得正旺,一鍋白菜豆腐湯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溫暖又讓人安心。炕上,母親一針一線地縫着棉襖的破口,神情專註且溫柔。父親則在一旁修理那台時不時罷工的收音機。日子雖然清苦,但屋內的溫暖與安寧似乎隔絕了外面的寒冷。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平靜。父親皺了皺眉,放下手中的活計走過去開門:「誰啊,這麼冷的天?」話音剛落,門開了一條縫,寒風立刻呼嘯着涌了進來。
「哎呀,四妹!你咋來了?這雪這麼大!」父親一臉驚訝地看着門口的人。
只見門外站着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帽子和圍巾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只露出兩隻凍得通紅的眼睛。她拍了拍身上的積雪,露出一張熟悉又憔悴的面龐——是四姨。
「三姐,三姐夫……」四姨進了屋,聲音里透着一絲難堪和急切,「我實在沒辦法了。家裡一點肉都沒了,孩子們這幾天光喝白菜湯,嘴裏都沒個味兒。我聽說你們今年殺了頭豬,能不能借我兩斤肉?好歹讓孩子們吃頓餃子,等過年,我一定還上。」
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爐火劈啪作響,卻燒不散空氣中的凝滯感。
母親放下針線活,朝父親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複雜。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四妹,肉不是問題,可今年咱家日子也緊巴,你三姐怕……」他還沒說完,母親已經站起身,走到廚房,拿出那塊腌好的豬肉,稱了稱,足足有5斤。
「拿去吧,過年什麼的就別提了,都是一家人。」母親遞過去時,語氣雖淡,卻透着不容拒絕的堅定。
四姨一下子紅了眼眶,接過那塊肉,哽咽着連連道謝:「謝謝三姐,謝謝三姐夫。」她抱着那塊肉,匆匆離開了。母親目送着她的背影,低聲嘟囔了一句:「這大冷天的,真不容易啊。」
四姨離開後,母親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接下來的幾個月里,總是讓父親帶點糧食和菜過去,還偷偷往袋子里塞些鹹魚和臘肉。母親嘴硬心軟,總是嘆着氣說道:「她是我親妹子,咱們不幫她,誰幫她?」
四姨是母親最小的妹妹,家裡排行老四。從小聰明伶俐,可命運卻沒有眷顧她。
二十歲那年,家裡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對方是隔壁村的一個木匠,手藝不錯,但家境一般。結婚後,四姨生了三個孩子,日子越過越緊巴。
尤其是那幾年,村裡不少人開始外出打工,可四姨的丈夫卻執拗地不願意出去,說他這手藝留在村裡也能吃飯,然而木匠活一年到頭也接不了幾單,家裡的日子就靠地里那點薄收撐着。
小時候,四姨總是樂呵呵的。每次來家裡,總會給我帶點糖果,幫母親幹活。可後來,她的笑容越來越少,衣服也越來越舊。那天她冒雪來借肉的畫面,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
幾年後我上了高中,家裡的日子稍微寬裕了一些。可沒想到,母親卻突然病倒了。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我還沒起床,便聽到屋裡一陣慌亂聲。母親起床時突然暈倒了,臉色蒼白得嚇人。父親急得手足無措,連忙叫了村裡的赤腳醫生來看。
醫生檢查了一下,說是低血糖加上勞累過度,建議趕緊送縣醫院。那段時間,家裡的日子格外沉重。
父親帶着母親去縣醫院檢查,結果發現母親的病情比想像中嚴重,需要住院治療。這對我們家來說,是一筆巨大的開銷。父親整日愁眉不展,甚至開始考慮賣掉家裡的那頭牛。
就在我們一籌莫展時,四姨帶着全家人來了。
「三姐,三姐夫的事我聽說了。我們也沒啥本事,但能幫一點是一點。」四姨拉着父親,把一沓錢塞到他手裡,「這是我們全家湊的,雖然不多,但先拿着急用。」
父親愣住了,連連擺手:「這怎麼行?你們家也不寬裕……」
四姨卻固執地將錢塞到父親手裡,語氣裡帶着幾分不容拒絕:「三姐夫,三姐平時沒少接濟我們。要不是你們,我們家不知道怎麼熬過那些年。現在三姐有難,我們不能不管。」
那一刻,站在一旁的我,眼眶濕潤了。那個曾經冒雪來借肉的四姨,如今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
母親住院的那段時間,四姨幾乎天天帶着東西來看望她。有時候是家裡種的新鮮蔬菜,有時候是她親手燉的雞湯。
每次見到母親,她都會笑着說:「三姐,你趕緊好起來,家裡可少不了你。」母親總是微微一笑,卻眼眶濕潤。
在病房的那些日子裏,我第一次真正明白了什麼是「血濃於水」。四姨家境並不好,但她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回報母親曾經的善意。
或許正如那句老話所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但我覺得,四姨回報的,不止是恩情,更是一份深厚的親情。
多年後,我已經成家立業。每次回老家,父親總會提起那年的事。他感慨地說:「人啊,最重要的是一顆心。你四姨家雖然窮,可她心裏有咱們。這人情,比什麼都貴。」
母親則會一邊忙着做飯,一邊感慨:「那年冬天她來借肉,我還覺得她太過得太苦了。現在想想,人和人之間啊,最怕的不是窮,而是沒有人情味。」
是啊,那年冬天的雪雖然冷,可四姨的到來,卻讓我第一次明白了什麼是親情的溫暖。後來母親住院,更讓我懂得了愛的分量。如今,四姨的孩子們都長大了,日子也越過越好。每年過年,我們一家人總會聚在一起。
飯桌上,四姨總是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說:「三姐,那年你幫我家,我這輩子都記得。」母親總會擺擺手,笑着回一句:「記什麼記,咱們是一家人。」
雪落的冬天已經過去,可那份溫暖的親情,卻一直留在我的心裏。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親情,正是我們在這個冰冷世界中最溫暖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