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這是我的。"嫂子站在母親曾經住了十年的卧室門口,語氣平淡卻堅定。
我退休後回到這個花了三十萬買下的老房子,本想安度晚年,卻沒想到家門未進,就聽到這句話。
嫂子的眼神帶着些許防備,彷彿我是來搶走什麼的外人。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窗外楊柳依依,縣城到處是拆遷工地的塵土飛揚。
我剛在單位評上副科長,工資不高但總算有了點積蓄。
母親一輩子操勞,從未享過福,我總想着等我有出息了,一定要讓她過上好日子。
縣城開始拆遷改造,政府規划了幾個新小區,我打聽到金河小區的房子質量不錯,地段也好。
"老李,你有娃要養,錢別往我這搭,我住老房子挺好。"母親心疼我,但我心裏早有了主意。
那年春節,我從單位借了一萬五,找親戚朋友借了一萬,加上積蓄,湊足三十萬,在金河小區買了這套兩居室。
交房那天,我特意請了半天假,把母親接到新房子。
"娘,以後您就住這裡了,安安穩穩過日子。"我把鑰匙塞進母親粗糙的手掌里。
母親拿着鑰匙,眼睛濕潤了:"老李,咱們這輩子能住上樓房,真是祖上積德啊!"
她撫摸着光滑的瓷磚牆面,眼角泛着淚光。
我心裏一熱,覺得再苦再累也值得。
那時兄長剛做完手術,身體虛弱,在家休養。
彭主任悄悄告訴我有個省城的機會,待遇比現在好一倍不止。
"老李,你條件不錯,單位也推薦你,去了省城發展空間大啊。"彭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說。
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省城。
"哥,我去省城工作,媽就拜託你和嫂子了。"臨行前,我對兄長說。
兄長拍拍我的肩:"去吧,家裡有我呢。"
嫂子忙着做飯,聞言只是點點頭,沒說什麼,默默擔起了照顧兩位老人的重擔。
省城的工作忙得腳不着地,每月我按時寄錢回家,但回家的次數卻越來越少。
那時沒有現在這麼方便的手機視頻,只能靠着一周一次的長途電話,聽母親說家裡的近況。
"你嫂子待我好着呢,每天變着花樣給我做飯,還帶我去公園遛彎。"母親在電話里總是這樣說。
我心裏感激嫂子,卻也因為自己的缺席而愧疚。
那年冬天特別冷,北風呼嘯,我好不容易請了假回家看望母親。
推開門,屋子裡暖融融的,母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膝蓋上蓋着一床鮮紅的繡花棉被。
"這被子真好看,新買的?"我好奇地問。
母親笑了:"是你嫂子做的,她心靈手巧,說我老了需要紅色添喜氣。"
嫂子聽見了,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媽喜歡紅色,我就做了這床被子,保暖又喜慶。"
那頂鮮紅的被子成了我記憶里的一抹亮色,每次想起家,就會想起那抹溫暖的紅。
十年時光,我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
每次歸來,都見嫂子細心照料母親——冬日裏為她熬一碗薑湯驅寒,夏夜裡為她打開窗戶納涼,下雨天攙扶她去樓下串門,節日里陪她貼春聯掛燈籠。
小區里人人稱讚她是好兒媳,母親在鄰居面前總是驕傲地說:"我這個兒媳婦比閨女還親哩!"
嫂子不善言辭,但行動勝過千言萬語。
那年母親摔了一跤,住了半個月醫院,嫂子整夜守在病床前,累得眼圈發黑還堅持照料。
我遠在省城,只能請了短假回來看望,心疼地看着嫂子瘦了一圈的臉。
"你嫂子沒日沒夜地照顧我,你回去工作吧,別耽誤正事。"母親見我回來,反而催我趕緊走。
嫂子只是默默地換下母親的尿布,擦拭她的身體,一句怨言都沒有。
"家裡有我和你哥,你放心。"她語氣平淡,目光卻很堅定。
臨走前,我把一個信封塞給嫂子:"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媽的醫藥費我來出。"
嫂子推辭不過,收下了信封,卻從未提及用途。
後來我才知道,她用那筆錢給母親買了一台按摩椅,說是緩解她的腰痛。
母親常在電話里說:"你嫂子待我比親閨女還親,你就放心在外頭干吧。"
這話讓我既欣慰又慚愧。
工作忙碌,時光悄然流逝,我與家的距離似乎越來越遠。
三年前的冬天,兄長病情突然惡化。
我連夜趕回家,卻只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
"照顧好媽和你嫂子。"這是兄長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點頭應允,淚水模糊了視線。
兄長走後,我以為嫂子會回她娘家住,沒想到她仍然留在這裡,繼續照顧着母親。
"咱媽一個人不方便,我在這邊照應着。"嫂子簡單地解釋道。
我感激她的堅守,每月的生活費也從未間斷。
去年冬天,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我請了長假回來照顧。
嫂子教我如何給母親翻身、如何喂葯、如何察覺她的不適。
"媽最怕冷,晚上睡覺得蓋兩層被子。"嫂子絲毫不苟地叮囑着。
那段時間,我才真正體會到嫂子這些年的辛苦。
母親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有一次她握着我的手,卻喚着嫂子的名字:"英子,你辛苦了......"
嫂子在一旁淚流滿面。
今年初,母親終於離我們而去,走得很安詳。
料理完喪事,我回到省城繼續工作,心裏卻總想着那個家。
當我整理退休手續,準備回到這個承載着太多記憶的家時,嫂子打來電話說了那句話:"房子是你兄長留給我的。"
我一時語塞:"房產證上明明有我的名字,當年買房的錢也是我出的。"
"你哥臨走前有交代。"她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退休那天,單位給我開了歡送會,同事們問我有什麼打算。
"回家。"我只說了這兩個字,心裏卻五味雜陳。
回到縣城,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讓我恍如隔世。
金河小區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新小區,牆皮斑駁,卻依然整潔。
站在母親曾經生活過的房子門口,我深吸一口氣,按響了門鈴。
嫂子來開門,頭髮已經花白,見到我只是點點頭,讓我進屋。
"你回來了。"她簡短地說,眼神有些複雜。
"嗯,退休了,想回來住幾天。"我盡量讓語氣顯得輕鬆。
客廳里,母親生前最愛的那盆君子蘭還在窗台上,花開得正盛。
我放下行李,目光不由自主地掃向母親的卧室。
嫂子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站在母親卧室門口,平靜地說出了那句話:"這是我的。"
我們陷入了僵持。
窗外,小區里的梧桐樹已經長得比當年高大許多,樹蔭覆蓋了整個小院。
樓下,幾個老人正在下象棋,笑聲傳上來,充滿了生活氣息。
"媽,你看他們又吵起來了。"一個年輕女人抱着孩子走進來,眼眶有些發紅。
這是嫂子的女兒,我的侄女,已經出嫁生子,今天不知為何回來了。
"沒吵,我們在說正事。"嫂子輕聲說,眼神卻閃爍着。
侄女看看我,又看看嫂子,欲言又止。
我深吸一口氣:"這房子當年是我買的,我現在退休了,想回來住。"
"姑父,我媽這些年辛辛苦苦照顧奶奶,您是不知道有多不容易......"侄女忍不住插嘴。
嫂子攔住女兒:"這是我和你姑父的事,你別摻和。"
這時,嫂子從抽屜里拿出一盒錄音帶:"這是你哥臨終前錄的。"
錄音帶看起來有些舊了,上面貼着一張泛黃的標籤,寫着"遺言"二字。
我心裏一震,不知道兄長還留下了什麼。
嫂子把錄音帶放進一台老式錄音機,按下播放鍵。
磁帶轉動的聲音有些沙啞,兄長虛弱的聲音卻異常清晰:"老弟,我知道這房子是你買的,但十年來是你嫂子一直照顧咱媽。"
"她洗過多少次尿布,熬過多少夜,只有天知道。"
"我這輩子沒本事,沒給她什麼好東西,臨走前只想求你一件事。"
"我想把這房子留給她,算是我這個做丈夫的最後心意......"
"你別怪她,是我讓她這麼做的,她其實不願意開口......"
錄音到這裡戛然而止,屋子裡一片寂靜。
我默默聽完,心裏五味雜陳。
想起這些年嫂子對母親的照顧,那些我缺席的日日夜夜,那些我沒能盡到的責任,一股愧疚湧上心頭。
"姑父,我爸臨走前真的是這麼說的。"侄女小聲補充,"奶奶也知道這事,她說這是應該的。"
我沉默地看着窗外,不知道該說什麼。
房子是我買的沒錯,可十年如一日的照顧卻是嫂子給的。
"當年咱媽病重,你嫂子三個月沒合眼,大小便失禁都是她一個人收拾。"鄰居王大媽來串門,無意中提起這段往事。
"那陣子你嫂子瘦得像根柴,大家都勸她找個保姆,她說不放心,只有自己來。"
王大媽的話像一把刀,戳在我心口:"李老師教了一輩子書,兒子在省城當大幹部,可惜沒福氣享清福啊。"
我不知道王大媽話里有幾分真幾分假,但母親生前確實常在電話里誇嫂子孝順。
"你嫂子待我比親閨女還親"這句話,成了母親的口頭禪。
晚飯時,嫂子端上一碗紅燒肉,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味道。
"你媽常說,你最愛吃她做的紅燒肉,我學了好多年,也不知道味道對不對。"嫂子輕聲說。
我夾了一塊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瞬間喚醒了兒時的記憶。
窗外夕陽西下,餘暉灑在餐桌上,映照出嫂子布滿皺紋卻依然忙碌的身影。
她的背已經有些駝了,雙手因常年操勞而粗糙,眼角的皺紋里刻着歲月的痕迹。
這些年,她承擔了我應盡的責任,默默無聞地照顧着母親。
"嫂子,當年這房子我登記了兩個人的名字,我和哥的。"我放下筷子,"法律上房子確實有我的一半......"
嫂子的手微微顫抖,眼神閃爍着不安和期待。
"但我理解兄長的心意。"我深吸一口氣,"這房子,就當是兄長和我一起送給你的吧。"
嫂子愣住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老李,你......你說真的?"
"嫂子,你這些年照顧母親,操心操力,哥臨走前的心愿,我不能不尊重。"
"我自己在省城也有住處,等以後再搭一套小房子就成。"
嫂子緊緊攥着衣角,沉默了許久:"老李,我不是要霸佔你的房子,只是......"
"我知道,嫂子,你放心。"我打斷她的話,"這事就這麼定了,咱不用再提。"
侄女在一旁抹着眼淚:"姑父,謝謝您......"
"一家人說什麼謝,你媽這些年辛苦了。"我笑着摸了摸侄女的頭,彷彿她還是那個小丫頭。
飯後,我主動收拾碗筷。
嫂子坐在沙發上,捧着那床已經有些褪色的紅被子,輕聲說:"你哥走的那天,就是蓋的這床被子......"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兄長臨終前的心愿。
當晚,我住在客房,翻出了多年前的老相冊。
照片里,母親、兄長和嫂子站在新房子門前,笑得燦爛。
那時的我,站在鏡頭後面按下快門,卻從未想過自己會缺席他們的生活這麼久。
看着照片上嫂子年輕的臉龐,再想想如今她被歲月刻下的皺紋,我心中充滿了敬意和愧疚。
第二天,我去了房管局,正式將房子過戶到嫂子名下。
工作人員詫異地看着我:"這房子值不少錢呢,您想好了?"
"想好了,這是我哥的心愿,也是我的意思。"我堅定地說。
回家路上,我買了一盆和母親生前那盆一模一樣的君子蘭。
嫂子見了,眼睛亮了一下:"這花和你媽那盆好像。"
"是找了好幾家花店才找到的,就當是添個新景。"我笑着說。
嫂子小心翼翼地接過花盆,放在窗台上:"你媽生前最愛這花,說它修身養性,做人要像這花一樣正直。"
"嫂子,我省城那邊還有事要處理,這兩天就回去了。"我輕聲說。
嫂子點點頭:"有空常回來看看。"
那一刻,我知道,這裡永遠是我可以回來的地方。
一個月後,我在社區活動中心為嫂子舉辦了一個簡樸的退休慶典。
她今年也退休了,在縣醫院當了三十年護士,兢兢業業,從未出過差錯。
活動中心裏掛滿了紅色的氣球和綵帶,鄰居們都來捧場。
嫂子穿着那件母親生前送她的藍色旗袍,頭髮精心盤起,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笑得像個小姑娘。
"英子,退休快樂!"王大媽送上一束康乃馨。
"老李有心,給你操辦這麼熱鬧的慶典!"劉叔拍着我的肩膀。
我站在人群外,看着嫂子被街坊鄰居圍着寒暄,忽然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回家"。
不是回到一個房子,而是回到那個有愛的地方。
嫂子隔着人群望向我,眼中滿是感激和欣慰。
"老李,過來一起照張相!"她招手喊我。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我走到嫂子身邊,肩並肩站着。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我彷彿看見母親和兄長站在人群中,欣慰地望着我們。
母親的聲音彷彿在耳邊響起:"這才是一家人該有的樣子啊。"
那晚,我夢見了小時候的家。
土坯房,泥地面,簡陋卻溫暖。
母親在灶台前忙碌,兄長在院子里劈柴,而我,正捧着書本,在昏黃的油燈下用功讀書。
"老李,好好念書,將來有出息了,咱全家都跟着沾光。"母親常常這樣說。
我含着淚醒來,窗外已是晨光熹微。
嫂子早已起床,廚房裡傳來燒水的聲音。
"醒了?我熬了小米粥,趁熱喝。"她端着冒着熱氣的粥走進來。
粥的香氣中,我找到了家的味道。
省城的事情處理完畢,我決定在縣城租了一套小房子,距離嫂子家不遠不近。
"老李,你租什麼房子,家裡地方大得很。"嫂子知道後,有些不解。
"嫂子,各自有個空間好,你也自在,我也清靜。"我笑着解釋。
其實,我只是想讓嫂子真正把那個家當成自己的,而不是因為我的存在而拘束。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每周都會去嫂子家吃飯,她也常帶些自己做的點心來我這裡。
小區里的人都說,這對小叔子和嫂子,相處得比親兄妹還親。
那盆君子蘭在嫂子精心照料下,開得越發茂盛。
"你媽在天上看着呢,一定很欣慰。"嫂子常這樣說。
是啊,母親和兄長若地下有知,定會為我們如今的和睦相處而感到欣慰吧。
去年冬天,嫂子的孫子滿月,我買了一床鮮紅的繡花棉被作禮物。
嫂子見了,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這被子......"
"和您當年給母親做的那床一樣。"我微笑着說,"這些年,多虧了您。"
嫂子緊緊抱着被子,眼淚無聲地滑落。
回家的路,不只是一條通往住所的道路,更是一段通往心靈歸宿的旅程。
如今,每當我走在金河小區熟悉的林蔭道上,聽着梧桐葉沙沙作響,看着嫂子家窗台上那盆盛開的君子蘭,心中便充滿了平和與感恩。
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無論走到哪裡,始終牽掛着的地方。
"有空常回來看看。"嫂子的話,成了我心中最溫暖的邀請。
是的,我會常回來看看,因為這裡,永遠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