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我的軍校同學張官太烈士(上)
作者:李躍齊
張官太,1962年10月4日出生於雲南石屏縣,漢族,1979年9月考入雲南大學數學係數學專業,1983年7月畢業後入伍,桂林陸軍學校83級12隊6班學員,1984年11月22日傍晚犧牲在雲南老山前線150號高地,追記三等功。
張官太在軍校
根據1983年3月15日的聯合通知,從1983年起,每年從地方高等院校選調一批應屆大學畢業生到部隊,經過短期培訓後任軍政指揮幹部。這項措施是我軍為適應新形勢而推行的,旨在逐步改變部隊幹部的知識結構,加快部隊幹部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步伐。通知指出,(這些分配到部隊的大學生)經過初級指揮學校短期訓練,到部隊任排長,爾後視情況逐步培養為各級軍政指揮幹部。
(一)初識張官太
1983年8月21日下午,我和兩個同學結伴同乘80次特快列車,從昆明出發去桂林陸軍學校報到。8月23日凌晨抵達桂林後,正值桂林降下當年最大的一場暴雨,我們搭乘校車時,坐在我旁邊的就是當時尚不認識的張官太。到達軍校宿舍後,由於坐了一天兩夜的綠皮硬座車,人已很疲乏,倒頭便睡了。
還沒睡上幾小時,5時30分,起床號就響了,我倆這時都還缺乏“軍號意識”,根本沒當回事,加上瓢潑大雨依然未停,早上不用出操,我們就一直睡着,直到同班廣州軍區先來報到的同學馮京京叫醒我們,說該吃早飯了,我倆才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相互打量着對方。這時我們才知道,我們一同分在4大隊12隊6班。自此,開始了我倆11個月的同學生活(我們習慣說成是一年)。
官太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中等個頭,圓臉白凈,較瘦弱,說話輕聲細語,慢條斯理的。
我們所在的12隊99名學員,全部是來自南方六省區28所地方大學的應屆畢業生,學員宿舍與我後來去過的多數軍校宿舍不太一樣,完全是幹部居家式的,清一色土黃色平房,兩室一廳帶廚衛貯,前後開門均可出入。我們班11人,來自廣州軍區的有陳海生、馮京京、黃少武、饒志平、劉中春5人,昆明軍區的有白智基、陳秀洪、羅富強、孟祖明、張官太和我6人。官太等4人住在最大的客廳,我們另外7人分住在前後兩個卧室中。宿舍窗戶全都沒裝窗帘,24小時全透明,這倒無所謂,反正全隊都清一色的“和尚”加“童子哥”,無密可保,大家誰都沒在意過。
張官太及全班同學在桂林陸院戰術訓練場,圖中右一為張官太
(二)說話如“點射”
入校不幾天,軍校開始進行端正入伍動機教育,要求我們在一年之內完成“兩個轉變”,即:完成從一個地方青年到一名合格軍人的轉變,完成從一名合格軍人到一名合格基層指揮員的轉變,強調這是部隊現代化建設的需要。
入伍須知和政治教育開始後,《內務條令》的學習隨之跟上,內務制度也開始建立了。
第一次班務會,隊里安排的內容就是讓大家談談個人情況和入伍動機,要講真話。當時我和官太這些剛剃成板寸頭的新兵蛋子,對部隊的班務會很好奇,學着電影里部隊開會的樣子,12顆板寸頭(含班長)分成三列,整整齊齊、一個比一個坐得筆直,認真聽着來自基層部隊的學員班長李喜辰的訓示。
班長交待完班務會主題後,要求大家依次輪流立正發言。前面的幾個同學心氣很高,都是直言衝著當軍長、司令的“將軍夢”來部隊的,開口就是拿破崙的名言“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等。
輪到官太時,也許是為了清晰表達自己的想法,官太起立用一口帶有明顯滇南鄉音的普通話,細聲慢慢說著:自己是滇南農家學子,家中長子,上有父老,下有弟妹,部隊待遇好,工資多,地位高,有吸引力……發言的節奏就跟衝鋒槍打短點射一樣,兩三個字、兩三個字一組的往外蹦,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
但是,來自北方的李喜辰班長卻好像沒完全聽懂,要求官太再大聲重複一遍,官太低頭看了看全班後,昂首挺胸大聲點射道:“我的、理想是,在軍校、好好、接受鍛煉,今後要、紮根、軍營,安心、邊關,獻身、國防,報效、祖國……”聽得大家忍俊不禁地笑起來。會後,全班還按年齡進行了排序,我和羅富強並列老七,官太緊接着排行老九。
自此,官太的“點射”式發言,曾一度充斥在宿舍中,充斥在教室里,充斥在訓練場上、充斥在同學的談資間……只是官太自己倒沒在意,開始了專心致志地學習和訓練。
2019年7月7日,軍校學員隊長及同班同學看望張官太烈士母親
(三)身體似“麵條”
剛進桂陸的第一天,軍校給我們複查身體時,官太身高1.72米,體重52公斤,我身高1.76米,56公斤,均屬於全隊的“麵條兵”。隊長王廣一貫嚴厲,用他的話說,麵條還有筋骨呢,你們呢?軟不啦嘰地連個筋骨都沒有,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的,好好訓練吧。
穿上新軍裝後,顯得特別的寬寬大大,缺少點七八式軍裝所獨有的精氣神。尤其是在超過35度的高溫下站軍姿,1小時、2小時、最長4小時後,更顯得腌黃瓜似的,實在有損人民軍隊的光輝形象。大家都笑話我倆,完全就像抗戰電影中的偽軍匪兵一樣無精打采。
為了儘快給我們這些“麵條兵”“麵包兵”打牢體能基礎,軍校特別重視體能訓練,從入校一開始,每天早上5:30起床後,5公里越野和隊列、軍體訓練就伴隨着我們,成為一天的主旋律,成了每天讓人恐懼的必修課。
下午的訓練,則從3點開始。雖然避開了正午,但地面溫度依然高得燙人,就是不搞任何訓練,坐在教室里或站在操場上也是一身臭汗的。我們不禁私下抱怨起來:這哪是陸軍學校?看看這一顆顆光頭,一身身土布白襯衣,加上天天的空心菜,完全就是“綠色監獄”啊。
這還不算,國慶過後,針對我和官太這樣體質弱、體能差的“麵條兵”“麵包兵”,每個區隊開始組建“軍體突擊隊”,進行體能強化訓練,每晚練到11點以後是常有的事,官太和我自然成了首批“突擊隊員”。
每天的訓練標準是,在完成正常訓練科目的前提下,力爭額外再完成“十個一百”(單杠引體向上、雙杠曲臂撐、俯卧撐、仰卧起坐、深蹲起立、蛙跳、直體彎曲手觸地、徒手倒立、雙手平握拳、投彈練習各一百次),隔三岔五地還來個萬米武裝越野,以促使我們身體深處的爆發力、耐力得到全面鍛煉,平衡發展。
如此大的訓練強度,對於完全來自地方大學的我們而言,哪曾經歷過?哪承受到了呀?要知道,剛進軍校時,我和官太可是連單雙杠的一、二練習都上不去,完全是從零起步的呀。因此,練了不到半個月,睡在上鋪的官太,小腹和手腳酸痛得連上床都困難,起床下床更感到吃力了。
但,即使是這樣,訓練強度也一直未減,包括到野外駐訓時都帶上單雙杠和木馬,而官太和多數“突擊隊員”一樣,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牙堅持着,努力堅持着,頑強堅持着……心中只有一個信念,這是在磨鍊自己的意志品質,為了適應部隊革命化、現代化、正規化建設的需要,現在必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後來,見我們這幫學生兵身體素質差異較大,王廣隊長提出各班要發揚我軍互幫互相的優良傳統,積極開展“結對”幫扶活動,不能讓一個學員掉隊,官太作為全班體質最差的學員,就由全班身體素質最好的羅富強直接“結對”、負責幫扶了。正要通過自學考試的區隊長孫萬營,還與官太開展了“官教兵”“兵教官”互助活動,由官太負責輔導區隊長的數學,區隊長則手把手地負責教官太的軍體訓練。
隊領導也將官太列為全隊的“重點學員”,經常指點、過問官太的訓練情況,及時鼓勵、關注着官太的思想情緒。用湯化中教導員的話說,只要張官太不叫累,你們全班誰也沒資格叫累;只要張官太不掉隊,你們全班誰也沒理由掉隊。
(四)思想勝秋水
在這樣周而復始長時間的單調枯燥訓練中,每天我們最盼望的,一是早上下大雨(必須是大雨),這樣可以不出早操多睡會,白天氣溫也涼爽些;二是晚上看電影,這樣可以減少點訓練強度;三是家書和情書(多是同學的友情之書),這是最大的精神食糧了。當天的訓練一結束,只要回到宿舍,大家就盼着文書趕快送書報來,誰的來信多,誰就像受到隊領導的表揚多一樣,心裡高興得不得了。
但官太是個例外。
軍校當時給每個班訂的報刊有《解放軍報》《戰士報》《中國青年報》,《軍報》和《中國青年報》是官太的最愛。每次文書送書報來時,和大家爭着查找來信不一樣,官太總是先搶《軍報》和《中國青年報》。
一開始我發覺官太來信不多,還感到不解,問起這事,官太只是笑笑來個語言點射:“沒關係的,省得晚上、要回、那麼多信,擠佔了、訓練時間。要不,你給我、寫封信,從外面、寄進來吧。”
京京一聽笑了:“我們給你寫?不如你自己寫給自己吧,最好寄航空還快些呢。”這也是班裡課後常用的一種自我調劑和放鬆方法。
至於翻閱《中國青年報》,是因為報刊的風格與我們所處校園的緊張訓練環境有很大的反差,也是當時我們了解中國社會同齡人思想狀況的主要渠道,覺得更能找到認同感,更能與時代同步,不至於被時代遺忘。尤其喜歡看婚戀題材和思想爭論類的,因為包括官太在內,全班大多數人在感情上還是一片空白呢。
當然,班上同學偶爾悄悄也在被窩裡議論下朦朧中的女性偶像,遇到這種情況,官太多數時候只在一旁靜聽,很少插話。感覺得出來,20出頭的官太,還從未沐浴過愛情的春風,體會過女性的溫情呢……
野外訓練時,書報往往不能及時送達班裡,由於不需要回復那麼多的“情書”,官太就把業餘時間用來看些歷史和軍事書籍,包括《毛澤東軍事文選》和軍事將領傳記等,充實自己的大腦。但對政論性、特別是涉嫌“精神污染”方面的爭議性文章,官太卻很少涉及,幾乎沒興趣似的。
官太是學數學的,心算好,邏輯思維能力強,圍棋下得也好,還會打橋牌,原準備在業餘時間向我們展示一下自己的精神品位、與我們切磋幾把或普及推廣一下呢,但因時間太緊,很難有機會在全班面前展示才藝了。多數時間,都是自己在自覺加練體能或看書學習。
在桂林期間,官太的思想非常穩定,很少情緒波動和生氣,無論訓練多累、管理多嚴、要求多高、生活多苦、委屈多大,幾乎從未發過牢騷,也從沒叫過苦累,軍人的服從意識、內心深處的忍受力和身體的承受力極強。生活也非常節儉,不抽煙不喝酒,很少外出去桂林市區,生活用品都是在軍校服務社購買的。
這一年,我們幾乎沒有業餘時間,每天晚飯後,正為15元/每月的伙食標準發愁、又白手起家、“巧婦難為”的呂學勇副隊長,便給我們開設了另一門科目——養豬種菜搞農副業生產,每班甚至每人都定有指標,說這也是部隊基層幹部必備的基本功,必須掌握,改善伙食要靠我們自己的一雙手。晚上則全是體能訓練,周日洗洗衣服、寫寫家信等,過得非常緊張和充實。
當然,吳志清副教導員偶爾也組織一下歌詠活動,並讓我們代表學校參加了當年的“灕江之春”歌詠比賽,這就算是最大的娛樂活動了。更難得的是,一年來,全班包括官太竟然沒甩過一把牌,下過一盤棋。可以說,屬於年輕人的個人娛樂生活,在軍校時已全部蒸發了。
(五)待人像兄弟
1983年底,桂林的冬天特別冷。
有一天我患感冒,開飯時不想去飯堂,正坐在床上發愁,這大冷天的午飯怎麼解決呢?不一會擔任班值日的官太,冒着刺骨寒風,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進來了:“躍齊,隊長、知道你、病了,專門安排、炊事班、給你做了、病號飯,上面還有個、煎雞蛋呢,趕快趁熱、吃了吧。”
我從官太患有嚴重凍瘡的手中接過這熱氣騰騰的雞蛋面,望着眼前被凍得臉手通紅的官太,心裡既感激,更愧疚。感激的是,我們都在異鄉,遠離親人,能在病中有人關心,讓我頓時有種“患難見真情”的溫馨之感,戰友之情真是勝似親兄弟啊;愧疚的是,自己雖然也是“突擊隊員”,但有時對官太不夠尊重、甚至還嬉笑過面前這位“突擊隊友”呢。
但官太似乎不太計較這些,臉上仍充滿着真誠的微笑,還告訴我,生病莫洗冷水澡了,他去找區隊長說說,借用區隊長的暖壺給我打點開水,晚上洗漱用,這樣,身體會恢復得快些。這關心,這微笑,當時讓我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喉頭哽咽着,什麼也說不出來……
當過兵的人都知道,站崗最好站兩頭,特別是我們這些“突擊隊員”們,晚上的訓練基本都要到11點後才收操,而第一崗完全就是“福利”啊,可以早點離開訓練場,這是慣例,多數同學都盼着呢。
一次,好不容易輪到官太站第一崗,晚上就寢號響時,我提醒官太早點收操,洗漱一下準備上崗去,但官太卻發揚風格說:“我基礎太差,還差一組、沒練完,也想多練會,我倆今晚、換換吧,你站第一崗,還可以、抓緊時間、寫寫情書、或者日記呢。”
看官太很認真,我告訴他:“現在隊長、區隊長都不在,少練一組誰知道?再說,有時候我練到80就敢報100,說是完成了,別人也一樣,你何必在數字上太認真呢?”
官太卻說:“你莫忘了、我是、學數學的,就是對、數字認真哦。”說完,又練起了單項卷身上。看官太又認真訓練着,我要再不領情怕官太會生氣,也理解官太的心情,趕緊收操去站崗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