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守望,老有所依
"爸,我拿到加拿大簽證了,過完年就走。"臘八節的飯桌上,女兒小慧突然宣布,筷子在我手中一頓。
天花板的日光燈把飯桌照得慘白,我感到喉嚨發緊,像被人扼住了一般。
"小慧,爸媽老了怎麼辦?"妻子小聲問,眼眶泛紅。
我看見妻子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只有些豁口的搪瓷碗,那是我們結婚時買的,用了三十多年。
岳父放下碗,皺紋深陷的臉上平靜如水:"養兒防老是封建思想,人要自己攢養老的本錢。"
那一刻,我如雷轟頂。
五十六歲的我,在萬華鋼鐵廠幹了一輩子,去年剛退休,膝下只有小慧一個女兒。
平生頭一次,我對"只有女兒的家庭"感到深切的憂慮,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墜在心口。
從前覺得,日子像長江水,平緩而有定數。
我在鋼鐵廠從學徒干到了車間主任,九零年代下崗潮中好歹保住了工作,熬到退休領到那一萬二的退休金。
妻子小芬在市二醫院做護士,如今也退居二線,主要在家照顧癱瘓的岳父。
我們住在廠區的老式筒子樓里,兩室一廳六十平米,牆皮有些脫落,但窗明几淨。
妻子照顧癱瘓的岳父已有三年,每天要給老人翻身、擦洗、喂飯。
我退休後承擔起買菜做飯的重任,學着做紅燒肉、清蒸魚,雖然總差那麼點味道,但也能將就。
日子如同老舊的收音機,有滋滋的電流聲,卻也溫熱。
臘月的風刮過老舊的筒子樓,鑽進破舊的窗戶縫,如同我心頭掠過的憂愁。
"養老問題"三個字壓在心頭,沉甸甸的。
記得那些年在單位里,同事們吃飯時總打趣我:"老宋啊,閨女跟兒子可不一樣,將來養老還是靠兒子。"
我那時總不以為然,甚至有些生氣:"這都啥年代了,還分男孩女孩。"
如今想來,心裡打鼓。
那晚睡覺時,我輾轉反側。
"怎麼了?"妻子輕聲問。
"沒事,就是想着小慧的事。"
"她長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妻子的聲音有些哽咽,"可是我們以後怎麼辦呢?"
我沉默不語,窗外是北方冬夜的星空,冷而澄澈。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床,從柜子深處翻出了那箇舊皮箱。
皮箱里裝着我們一家三口的老照片,女兒出生時那張小腳印,她上學時得的獎狀,還有我和妻子年輕時在長江邊的合影。
翻到一張八九十年代的全家福,那時小慧才三歲,坐在我肩膀上,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那時我們滿懷希望,覺得生活會一天比一天好。
如今女兒要飛向遠方,我卻忽然害怕起來。
"老宋,發什麼愣呢?"妻子端着早飯進來,看我蹲在地上翻老照片。
"沒啥,就是想起以前的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皮箱。
"哎呀,瞧你那點出息。"妻子笑罵道,"閨女是我們的驕傲,不是負擔。"
吃過早飯,我決定去趟社區老年大學,聽說那裡新開了書法班。
退休前,我從沒想過要學什麼書法,總覺得那是閑人玩意兒。
可如今,倒真想找點事做,填滿那些空蕩蕩的時光。
社區老年大學設在老舊的街道辦事處二樓,樓梯口貼着"發揮餘熱,老有所為"的標語,字跡已經有些褪色。
書法班的教室里坐了二十多人,大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有男有女,都端坐在簡易的長條桌前,拿着毛筆在宣紙上練習。
"老同志,第一次來啊?"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問我,他戴着老式的金絲眼鏡,一看就是知識分子。
"是啊,剛退休,想學點東西。"我有些拘謹地回答。
"來來來,坐我旁邊。"老先生熱情地拍拍身邊的凳子,"我姓張,大家都叫我張教授,退休前在師範學院教書。"
就這樣,我認識了張大爺。
課後,我們一起走出社區中心,張大爺邀我去他家喝茶。
他住在附近的一棟老樓里,房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條。
牆上掛着書法作品,茶几上擺着幾本線裝書,還有一台老式留聲機,很是講究。
"你是獨生女吧?"張大爺給我倒了杯茶,問道。
"是啊,那會兒計劃生育嚴,哪敢多生。"我嘆了口氣。
"我也是兩個閨女。"張大爺笑了笑,指着牆上的照片,"大的在美國做醫生,小的在廣州開公司。"
"那您老伴..."我有些猶豫地問。
"去年走的,肺癌。"張大爺語氣平靜,但我看見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那您一個人住,生活上..."
"老宋啊,你知道咱們社區有'時間銀行'不?"張大爺打斷了我的話,眼睛亮了起來。
我搖搖頭,這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就是你幫助別人一小時,就存入一小時,將來你需要幫助時,就可以從銀行里取出來。"張大爺解釋道,"我每周去幫助卧床老人三次,每次記錄四小時,將來自己需要時,可以支取別人的幫助時間。"
我恍然大悟,心中微動。
"現在日子好了,但養老可不光是錢的事。"張大爺喝了口茶,"精神上的富足,心靈上的滋養,比啥都重要。"
從張大爺家出來,我心裡有了些新想法。
開始注意周圍"女兒家庭"的老人們。
劉阿姨和李大媽組成"姐妹團",兩人都是獨居老人,子女在外地,她們互相照應,一個生病了,另一個就去照顧。
王師傅退休前是廚師,參加了社區互助小組,每周三次為五位獨居老人做飯,一葷一素一湯,熱騰騰地送到各家。
羅大爺是退休教師,在社區開設"爺爺課堂",教留守兒童寫作業,孩子們親切地喊他"羅爺爺"。
他們像城市中的麻雀,看似弱小,卻互相依偎取暖,在寒冬中找到了生存之道。
正琢磨着這些事,家裡突然接到醫院電話,岳父突發腦梗,緊急送醫。
我手忙腳亂地趕到醫院,妻子恰巧出差去了弟弟家,女兒遠在千里,一時回不來。
醫生說需要立即手術,各種手續和費用加起來近十萬。
我在走廊上急得直跺腳,掏出手機給妻子打電話,卻發現她關機了。
"宋先生,病人情況危急,請儘快決定是否手術。"護士催促道。
"做,必須做!"我咬咬牙,在手術同意書上籤了字,然後去取錢,那是我們為小慧準備的一點嫁妝錢。
手術持續了三個小時,我在走廊上來回踱步,不時看錶。
終於,醫生出來說手術順利,但老人需要在重症監護室觀察幾天。
我長舒一口氣,給妻子發了條短信,然後默默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
頭一次,我感到深深的孤獨和無助。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了陪床生活。
妻子忙完弟弟家的事回來後,我們輪流照顧岳父。
病房成了我觀察人生百態的窗口。
隔壁床是個五六十歲的阿姨,有三個兒子,看似羨煞旁人。
可每天探視時間,三兄弟輪流陪床,卻為醫藥費爭得面紅耳赤。
"老三你這月才給一千,憑啥老大要給三千?"
"我媳婦剛生二胎,家裡緊張,你們體諒點行不?"
"媽又不是只生了你一個,憑啥我們出得多?"
爭吵聲穿透薄薄的帘子,讓人心酸。
走廊盡頭的老人是退休工人,膝下一兒一女,但無人照料,請了個護工冷漠地照顧着。
那護工總是低頭玩手機,老人喊渴了,也置若罔聞。
而對面床的老太太,有個女兒,每天下班後來送飯,安靜地喂她吃,細心地擦拭她的臉。
"媽,您慢點吃,別嗆着。"女兒的聲音柔和又耐心。
"閨女,你回去吧,明天還上班呢。"老太太心疼地說。
"沒事,我請了假,這幾天就在醫院陪您。"女兒拿出一本書,在床邊靜靜地念給母親聽。
看着這一幕,我突然明白,養老不在兒女多少,而在人心。
岳父住院的第五天,我去食堂打飯,碰到了對面床老太太的女兒。
"大爺,您也是來照顧家人的吧?"她禮貌地問。
"是啊,我岳父。"我點點頭,"看你照顧你媽挺辛苦的。"
"不辛苦。"她笑了笑,"小時候媽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如今她需要我,我理應在她身邊。"
"你爸爸..."我有些好奇。
"離婚了,我十歲時就走了。"她語氣平淡,不帶任何怨恨,"但媽媽從沒抱怨過,獨自把我養大。"
"你結婚了嗎?"我又問。
"還沒呢,不過有男朋友,他很支持我照顧媽媽。"她眼裡閃着光,"他說,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他欣賞我這點。"
聽她這麼說,我忽然為小慧感到驕傲。
雖然她要去遠方,但那顆孝順的心從未改變。
岳父出院那天,陽光正好。
我推着輪椅,妻子收拾着物品,我們一起回到了那個狹小卻溫馨的家。
那晚,我和妻子長談了一夜。
"小芬,我這段時間想了很多。"我抓着妻子的手,感受着她手上的老繭,那是多年操勞留下的印記。
"我們不能總指望小慧,她有自己的生活。"
"那我們以後怎麼辦?"妻子眼圈發紅。
"我準備加入社區的'時間銀行'。"我說出了這段時間的想法,"今日我們幫助別人,明日他人幫助我們,這樣互助,才能長久。"
妻子眼睛亮了起來:"我也可以用護士的專業,為社區老人量血壓、打針。"
就這樣,我們決定加入"時間銀行",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每周去陪伴社區三位獨居老人下棋聊天;妻子則在休息日為行動不便的老人測血壓、換藥。
我們記錄下每一小時的服務時間,存進"時間銀行",心裡有了踏實感。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冬去春來,我和妻子忙碌而充實。
樓下老吳家的遺產官司鬧得沸沸揚揚,三個兒子為一套老房子對簿公堂,鬧到街道辦,又鬧到法院。
"死了老子好分家"這句俗話,在老吳家應驗了。
想起我和妻子簡單而和睦的家,雖無萬貫家財,卻也其樂融融,突然感到安心。
春節前,小慧回來了,帶來一個驚喜。
"爸,我和公司談好了,每年可以遠程工作六個月,我準備在家住半年,另外半年在加拿大。"
我驚訝地看着女兒,一時無言。
"爸,我知道你們擔心我走了,沒人照顧你們。"小慧握住我的手,"我想過了,事業和家庭可以兼顧,我不想讓你們孤獨。"
妻子在一旁抹淚,欣慰地看着女兒。
"傻丫頭,爸媽不是要拴住你。"我有些哽咽,"我們這段時間也想通了,老年生活不能全靠子女,要靠自己,也靠社會。"
我和妻子相視而笑,那一刻,我忽然想通了:養兒防老不假,但養老的根本在於編織一張愛的網絡,讓親情、友情和社會互助成為支撐生命的繩索。
晚飯時,我特意做了紅燒肉,那是小慧最愛吃的。
"爸,您做飯越來越好吃了。"小慧夾了一塊肉放在岳父碗里,然後又給我和妻子各夾了一塊。
"那是,你爸現在可是社區有名的'大廚',每周做飯送給五位獨居老人呢。"妻子笑着說。
"厲害啊,我爸都成'網紅'了。"小慧打趣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啥網紅不網紅的,就是閑不住,想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吃完飯,我們一家人坐在客廳里看春節聯歡晚會,電視里的歡歌笑語洋溢着節日的喜慶。
岳父坐在輪椅上,小慧蹲在他身邊,輕聲問他節目好不好看。
老人家眼睛濕潤,輕輕點頭。
我忽然想起一句老話:"家和萬事興。"
是啊,無論房子大小,無論子女多少,只要家人和睦,互相關愛,就是最大的幸福。
次日,我和小慧一起去超市購物,準備年貨。
路上,小慧問我:"爸,您這段時間怎麼想通的?以前您總擔心我出遠門。"
我笑了笑:"在醫院那段時間,我看了很多家庭,有的兒女多卻不和,有的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卻其樂融融。"
"我明白了,養老不是看子女數量,而是看感情質量。"
小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爸,您變開明了。"
"人總要往前看。"我拍拍女兒的肩膀,"你有你的路要走,我和你媽也有我們的生活要過。"
"就像鳥兒一樣,總要飛出巢穴,但永遠記得回家的路。"
超市裡人頭攢動,大家都在採購年貨,喜氣洋洋。
我推着購物車,小慧在前面挑選水果。
恍惚間,我看見她還是那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喊着:"爸爸,我要吃蘋果!"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那個小女孩已經長大成人,即將飛向遠方。
而我,也從中年邁入暮年,開始思考如何優雅地老去。
臘月二十九,我和妻子在社區參加了一場特別的活動——"時間銀行"年度總結會。
會上,街道主任宣布:明年將擴大"時間銀行"規模,增加更多服務項目,讓更多老人受益。
我被評為"優秀志願者",妻子則獲得了"愛心護理員"稱號。
接過證書時,我心裡滿是自豪。
這是一種新的成就感,不同於工作崗位上的,而是發自內心的充實和滿足。
回家路上,我對妻子說:"咱們以後的路,有盼頭了。"
妻子點點頭:"是啊,老有所為,老有所依。"
除夕夜,我們一家四口圍坐在一起吃團圓飯。
我端起酒杯,看着眼前的親人,忽然有些感慨:"來,為我們的家,干一杯!"
岳父艱難地舉起杯子,小慧扶着他的手,妻子也端起了杯子。
"叮"的一聲輕響,四隻杯子碰在一起,如同我們的心,緊緊相連。
傍晚,我站在陽台上,看着小區里的燈火漸次亮起。
夕陽將老小區的房頂染成金色,樓下,幾位老人正慢悠悠地散步,笑聲在空中飄蕩。
遠處,是這座城市的高樓大廈,燈火輝煌。
而我們,就生活在這城市的褶皺里,平凡而溫暖。
我知道,無論將來如何,我們都不會孤單。
因為我們已經學會了如何在這個社會中尋找依靠,如何與他人建立互助的關係,如何在晚年找到生活的意義。
那天晚飯,我們煮了一鍋臘八粥,放了花生、紅棗、蓮子、桂圓,各種雜糧,香甜黏稠。
就像我們的日子,平淡中帶着韌性,細水長流。
人生如粥,需慢火細熬,方能品出其中滋味。
轉眼到了二月,小慧要啟程去加拿大了。
送她去機場的路上,我心裡有不舍,卻不再惶恐。
"爸,我會經常視頻的。"小慧握着我的手,眼中含淚。
"去吧,別擔心我們,好好發展。"我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半年後,我和你媽等你回來。"
看着女兒的背影消失在安檢口,我和妻子轉身離開。
回家的公交車上,妻子靠在我肩上,輕聲說:"老宋,我們會好好的,對嗎?"
"會的。"我堅定地回答,看着窗外飛逝的景色,"我們會好好的。"
春天來了,小區的杏花開了,我和妻子在樓下的小花園裡栽了幾棵蔬菜。
社區里的"時間銀行"活動越來越多,我們忙得不亦樂乎。
有時,我會想起那頓臘八飯,想起女兒宣布要出國時我心中的恐慌。
如今回想,那次的"危機"反而成了我人生的轉折點,讓我重新思考老年生活的意義。
人到暮年,子女是依靠,但不是唯一的依靠。
更重要的是,保持開放的心態,融入社會,與人建立真誠的聯繫。
這樣,即使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即使她遠在天邊,我們也能老有所依,老有所樂。
鄰居老張常說一句話:"人這輩子,前半生為子女活,後半生為自己活。"
我想,這大概就是生命的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