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花的尊嚴
"敗家娘們兒!一把年紀還臭美啥?花這冤枉錢!"婆婆的聲音像寒冬臘月里刮過的北風,尖銳得刺人。
我手裡捧着剛買回的兩盆水仙花,站在樓道里動彈不得,只感到臉頰火辣辣的,像是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鄰居家的老李從門縫裡探出頭來,眼神里滿是好奇與窺探的慾望。
那是1989年的春節前夕,天寒地凍,北風呼嘯着穿過機械廠家屬院老舊的筒子樓。
我叫林巧雲,今年三十有二,從福建漳州嫁到這北方城市已有五個年頭。
結婚那年,我還是廠里的先進工作者,穿着藍色的確良工裝,頭髮梳得油亮,臉龐圓潤。
如今,隨着改革大潮湧來,我成了第一批下崗工人,臉上的膠原蛋白像是被時代的大手無情擠壓,沉澱成了眼角的細紋。
我和丈夫小周住在單位分的筒子樓里,和婆婆擠在四十平米的房子內。
那會兒能分到一套房子已是天大的福氣,雖局促,卻也安穩,宛如蝸牛的殼,承載着我們對生活的全部期待。
"媽,過年了,家裡添點綠色多喜慶。"我努力使聲音平靜,像是在春風中搖曳的柳枝,柔韌中帶着不易察覺的倔強。
婆婆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一百二十八塊錢啊!你知道咱家一個月工資多少不?"
她邊說邊往樓下走,聲音提高了八度,似乎要讓全單元樓的人都知道她兒媳婦有多敗家。
我站在原地,手中的水仙花彷彿突然變得千斤重。
"你要看不慣,趕緊回老家去!"這話在我心裡轉了千百遍,像一條被關在籠子里的龍,噴吐着怒火卻無處宣洩。
樓道的水泥牆壁上斑駁着歲月的痕迹,隱約可見幾個孩童塗鴉的印記。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回家門。
家裡的爐子已經熄了,屋子裡冷冰冰的,如同我和婆婆之間的關係。
我輕輕將水仙花擺在窗台上,這是家裡唯一能接收到陽光的地方。
窗外,機械廠的煙囪冒着白煙,灰濛濛的天空下,幾隻麻雀在電線上跳躍,像是躍動的音符。
隔壁傳來電視機的聲音,是《渴望》的片頭曲,劉曉慶的聲音透過牆壁傳來:"年輪創始輪,每一輪都有我的夢..."
我的眼淚無聲地流下,滴在粗糙的手上。
這雙手曾經靈巧地操作車床,如今只能在街頭小攤上幫人縫補衣物,或是在家裡做些手工活貼補家用。
小周下班回來,看見我紅着眼睛坐在黑暗中,身影單薄得像是隨時會融入夜色。
他嘆了口氣,拖着疲憊的身子在我身邊坐下:"媽年紀大了,你多擔待點。"
我沒作聲,只把臉扭向另一邊,兩盆水仙花在窗台上孤零零地立着,花苞還緊閉着,像我一樣委屈。
"你知道咱家的情況,今年廠里不景氣,年終獎都取消了。"小周的聲音低沉,帶着無奈和歉疚。
我輕聲回答:"我知道,可是..."後半句話咽了回去,像是含在嘴裡的苦藥。
那年月,全廠下崗潮來勢洶洶,宛如一場無情的暴風雨,席捲了千家萬戶。
我三十齣頭就失了業,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前方迷茫得看不到盡頭。
每天起早貪黑跑零工,凌晨四點就到菜市場幫商販搬運蔬菜,日落時分又到飯館刷碗,回到家後還要藉著煤油燈做手工活掙錢。
這盞煤油燈是我從娘家帶來的陪嫁品,古銅色的燈身上刻着精美的花紋,是我外婆留給我的唯一遺物。
每當夜深人靜,我便點燃這盞燈,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針一線地縫製布鞋,補貼家用。
攢下的每一分錢,都捏得緊緊的,像揣着一顆隨時會碎的心臟。
"小林啊,你這花真好看。"隔壁劉嬸探頭進來看花,眼裡滿是羨慕。
她是個爽朗的東北婦女,說話帶着濃重的鄉音,卻總能說到人心坎里:"我家老頭子說了,咱窮不能窮了過日子的心情。"
我點點頭,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冬日裡的一縷暖陽。
劉嬸不知道,這花不光是為過年買的。
三年前,婆婆突患心臟病,整個人萎靡不振,像是一棵失去陽光的植物,慢慢枯萎。
那段日子,我和小周輪流請假照顧婆婆,日夜守在醫院的走廊里,熬得眼睛紅腫如兔子。
醫生說心情好對病情有幫助,而婆婆一直喜歡水仙花。
我至今記得,婆婆剛嫁到周家那年,公公就在她窗前種了一盆水仙,那是1956年的事了。
回憶像潮水般湧來,帶着咸澀的味道。
"你說你!買這麼貴的花,不知道咱家還有房貸要還嗎?"婆婆回來又念叨開了,眼中卻透着對花的喜愛,像個口是心非的孩子。
她不知道,為了這兩盆花,我少吃了一個月的肉,省下了給自己買毛衣的錢。
每次路過百貨大樓,看見櫥窗里那件駝色羊毛衫,我都會停下腳步,然後輕輕搖頭離開。
那件毛衣要九十八元,對我而言是個不小的數目。
夜深了,婆婆的鼾聲從隔壁傳來,規律而安穩。
我躡手躡腳地起床,去廁所洗衣服。
冰冷的自來水浸泡着我的雙手,指尖很快就失去了知覺,卻依然機械地搓着衣物。
水流聲中,我彷彿聽見了故鄉的溪水聲,那清澈的水面上漂浮着落花,是我童年記憶中最美的畫面。
"阿母啊,妳生的女兒不爭氣,嫁到北方吃苦頭..."我低聲用閩南話自言自語,眼淚悄無聲息地滑落,融入盆中的肥皂水。
自從嫁到這個北方小城,我就很少能聽到家鄉話,那熟悉的音調漸漸在記憶中模糊。
唯有在最孤獨的時刻,我才會偷偷用母語與自己對話,像是一種隱秘的自我安慰。
洗完衣服,我的手上裂開了幾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我默默取出一小塊風油精,塗抹在傷口上,咬緊牙關忍住不叫出聲。
這種痛,比不上心裡的痛。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天還是黑的。
爐子里的火慢慢燒起來,我用鐵鉗夾了幾塊煤球小心地放進去,生怕發出聲響吵醒婆婆和小周。
紅色的火苗在煤球間跳躍,照亮了我疲憊的臉龐。
水鍋里的水慢慢熱了,我熟練地和面,準備給一家人做早飯。
麵粉和水在盆中相遇,經過我的揉搓,漸漸變成一團白白的麵糰。
這是一天的開始,也是我生活的常態,平凡而踏實。
街上的喇叭開始播放《東方紅》,那熟悉的旋律穿過薄薄的窗戶,飄進我們的小屋。
婆婆起來了,她揉着腰走進廚房,沉默地接過我手中的勺子,開始煮粥。
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如同這勺子的交接,沒有言語,卻有默契。
小周也起床了,他穿上那件補了又補的藍色工裝,準備去上班。
"媽,巧雲,我走了。"他站在門口,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婆婆點點頭:"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我遞給他一個熱乎乎的饅頭,裝在乾淨的手帕里:"中午別光顧着幹活,記得吃飯。"
他接過饅頭,眼中滿是感激和愧疚。
這個家,在物質上也許貧乏,但情感的紐帶卻始終堅韌如初。
小年那天,水仙花終於綻放。
潔白的花朵映着窗外的雪光,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像是冬日裡的一抹精靈。
我站在窗前,輕輕撫摸着花瓣,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這花兒,承載着我太多的心血和期望。
晚飯後,我照常給婆婆捶背。
她的背脊彎曲如月牙,布滿了歲月的褶皺。
我的手有節奏地在她背上遊走,試圖撫平那些因勞累而緊繃的肌肉。
"巧雲啊..."婆婆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嗯?"我的手停下來,有些驚訝她會主動與我交談。
"媽不是成心罵你。"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像是鼓起極大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
我的手停了一下,繼續有節奏地捶着:"知道,您是心疼錢。"
"不全是。"婆婆的聲音低了下來,帶着幾分回憶的語氣,"我那時候,你外公最疼我,家裡再窮也給我買過年的花戴。"
我沒想到她會提起我的外公,不由得放慢了手上的動作。
"結果你外婆說我嬌氣,我到現在都記得那滋味。"婆婆的聲音中帶着幾分傷感,"當時我也是你這個年紀,心裡別提多委屈了。"
我愣住了,沒想到婆婆心裡也有這樣一段往事。
原來,在她嚴厲的外表下,也藏着一顆敏感而柔軟的心,只是被歲月和生活的重擔壓得難以表達。
"媽..."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我們相視一笑,歲月的褶皺里似乎流淌着某種共通的理解。
窗外,雪花無聲地飄落,覆蓋了這座小城的角角落落。
"你這孩子,我知道你這些年不容易。"婆婆拍拍我的手,眼裡閃着淚光,"原本是我該照顧你們的年紀,偏偏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
我突然感到眼眶濕潤:"媽,您別這麼說。"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婆婆對我的嚴厲,或許只是她表達關愛的方式。
就像北方的冬天,表面上嚴寒刺骨,卻在地下默默孕育着春天的生機。
"家裡有花,您精神好了,這錢花得值。"我真誠地說。
婆婆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我明白你的心意。"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我心中的堅冰開始融化。
那天晚上,我和婆婆坐在爐火旁,她教我包北方的餃子,我給她講漳州的風俗。
我們之間的隔閡,在不知不覺中減少了許多。
"南方的冬天有雪嗎?"婆婆好奇地問。
我搖搖頭:"很少下雪,冬天也就十來度,不像這裡這麼冷。"
"那你來這兒受苦了。"婆婆的聲音裡帶着歉意。
我笑了笑:"習慣就好了,這裡也有這裡的好。"
我沒告訴她,每到冬天,我都會想起家鄉的芙蓉李,想起童年時在外婆家的小院子里,抬頭看見滿樹的星星。
有些思念,只適合埋在心底。
第二天一早,我發現水仙花旁邊多了一個小茶杯,裡面插着一束小小的臘梅。
那是婆婆從單位宿舍區的老槐樹下摘來的,紅黃相間的小花,素雅卻堅韌。
"臘梅和水仙配着好。"婆婆淡淡地說,卻不看我的眼睛。
我在那一刻忽然明白,這是她的道歉,也是和解的信號。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婆婆一起準備年貨,蒸饅頭、做餃子、貼窗花。
她教我北方的家常菜做法,我則教她幾道閩南小吃。
我們之間的氣氛,比往年融洽了許多。
小周回家時,驚訝地看着我們和睦相處的樣子,眼中滿是欣慰。
"你媳婦手巧,這餃子包得比我都好。"婆婆難得地誇獎我,讓我心裡暖融融的。
晚上,我從箱底翻出一塊紅色的綢緞,是當年陪嫁時帶來的。
我要給婆婆做一件背心,紅色喜慶,正好過年穿。
點亮煤油燈,我在昏黃的燈光下裁剪縫紉,一針一線都是心意。
婆婆偷偷看我忙碌的背影,嘴角掛着慈祥的微笑。
她或許明白,這件背心承載的不只是一個兒媳的孝心,更是一種跨越地域和文化的理解與包容。
臘月二十九的早晨,天剛蒙蒙亮,我就起床開始做年夜飯的準備。
婆婆幫我擇菜,小周負責貼春聯。
我們忙忙碌碌,臉上洋溢着節日的喜悅。
"巧雲,這湯圓你包得真好,圓圓滿滿的。"婆婆看着我手中白嫩的湯圓,點頭稱讚。
"是您教得好。"我笑着回答,心裡甜滋滋的。
記得剛嫁過來那年,我連湯圓都包不好,每次都被婆婆嫌棄。
如今,我已經能熟練地掌握北方的各種麵食做法,這中間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
午後,小周從菜市場買回一條活魚,準備做年夜飯的壓軸菜。
"年年有餘,討個好彩頭。"他笑着說,眼裡滿是期待。
婆婆拿出珍藏多年的花布圍裙,系在腰間,準備大顯身手。
"我來殺魚,你們看着學。"她神氣地說,彷彿回到了年輕時當家做主的樣子。
我在一旁幫忙打下手,看着她熟練的動作,心中升起一股敬佩。
這個看似固執的老人,其實有着許多我不了解的才能和智慧。
或許,正是這種代際間的相互發現和欣賞,讓我們的關係漸漸變得平和而溫暖。
除夕夜,我們一家三口圍坐在桌前。
小周切了一盤紅彤彤的蘋果,婆婆親手把兩盆水仙花和那束臘梅擺到飯桌中央。
"今年的花真好看。"她輕聲說,眼中閃爍着滿足的光芒。
我知道,她已經完全接受了這份禮物,也接受了我這個來自南方的兒媳。
電視里春晚的歌聲飄進耳朵,窗外鞭炮聲噼里啪啪。
"來,咱們干一杯!"小周倒了三杯米酒,我們一起舉杯。
"祝媽身體健康,萬事如意!"我真誠地說。
婆婆眼中閃過一絲感動:"祝你們小兩口和和美美,來年好事成雙。"
我們三人的杯子在空中輕輕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這一百二十八元買來的不僅是兩盆花,更是一種對生活的儀式感,是我們這個小家庭對未來的期許。
婆婆給我夾了一塊紅燒肉,這是她的習慣,總是先給家人夾菜,自己最後吃。
"來年,咱再買兩盆更好的。"她輕聲說,眼神中帶着憧憬。
我點點頭,心中充滿感激和希望。
窗外,北風呼嘯;屋內,花香四溢。
水仙花靜靜綻放,臘梅散發著淡淡的芬芳,它們是冬天的使者,也是春天的預言。
在這個普通的筒子樓里,在這個並不富裕的家庭中,我們擁有的或許不多,但足以溫暖彼此的心窩。
歲月靜好,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