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特別熱。
我坐在醫院的走廊長椅上,左手邊放着從家裡帶來的保溫杯,熱水泡着枸杞,杯身上貼着褪色的米老鼠貼紙,是兒子小時候貼上去的,怎麼撕都撕不幹凈。
婆婆的檢查單就放在保溫杯旁邊,藍色的表格紙邊緣已經有些捲曲。窗外的知了叫個不停,走廊盡頭的電風扇”吱呀吱呀”地轉着,好像下一秒就會從天花板上掉下來。
婦科病房的門開着,有人在聊天,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要兩萬多呢…”“我女兒說現在醫保報銷比例提高了…”
我抹了把汗,低頭看手機,老公還沒回我微信。
婆婆六十三歲了,身子骨一直硬朗,平時除了有點關節炎,幾乎沒去過醫院。這次查出子宮肌瘤,醫生建議手術切除。
“阿英啊,”婆婆招手讓我過去,我正在洗碗,隨手擦了擦手就走過去了。她的床頭櫃上放着半杯涼白開,水面上漂着幾粒不知道什麼時候放進去的枸杞。
“明天我要住院了,”婆婆壓低聲音,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信封,“這裡有六萬塊錢,你拿着。”
我愣住了:“媽,不用了吧,手術費用我和德明商量好了,我們來出。”
“不是給醫院的,”婆婆把信封往我手裡塞,“這是給你的,別告訴德明。”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錢包里的超市會員卡掉了出來,彎腰去撿的時候,膝蓋”咔”地響了一聲。
“媽,這是什麼意思?”
“你先收着,以後你就知道了。”婆婆說完就翻身朝里躺着,不再說話。背影比我記憶中小了一圈。
我站在那裡,手裡捏着信封,不知所措。身後傳來電視里天氣預報的聲音:“明天我市最高溫度將達到38度…”
婆婆的手術很順利,我請了假照顧她住院。老公德明因為工作忙,只能偶爾過來看看。病房裡有四張床,另外三位阿姨都很熱情,經常分享各種水果和點心。有一天,一位阿姨的小外孫來看她,才五六歲的樣子,拿着一個變形金剛玩具,在病房裡跑來跑去。
“孩子,小聲點,這裡是醫院。”我提醒道。
那孩子停下來,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然後指着我的保溫杯說:“阿姨,你的杯子上有米老鼠!”
我笑了笑:“是啊,我兒子貼的。”
“那你兒子多大了?”
“今年讀初二了。”
“那他還玩米老鼠嗎?”
我一時語塞,旁邊的婆婆卻笑出了聲:“他早就不玩了,但是他媽媽捨不得撕掉。”
病房裡的阿姨們都笑了起來。窗外,有人在賣冰糕,喊着:“老冰棍兒,一塊錢一根…”
婆婆出院的那天,我收拾東西時發現自己隨手放在角落的那個信封。六萬塊錢,我一直沒動過,也沒告訴德明。
回家的路上,婆婆挽着我的胳膊,走得很慢。經過小區門口的水果攤,老闆熱情地打招呼:“李阿姨出院啦?這西瓜剛到的,要不要來一個?”
婆婆點點頭,我掏錢時才發現錢包里只剩下幾張零錢。“我微信支付吧,”我說著,掏出手機,“啊,這裡信號不好。”
“我這兒有現金,”婆婆說,伸手去掏口袋,卻摸了個空,“哎呀,忘帶錢包了。”
水果攤老闆擺擺手:“沒事兒,李阿姨,下次來付也行。”
婆婆執意不肯,最後我只好跑回家拿錢。回來的路上,我想起那個裝着六萬塊的信封,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去動它。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個信封一直放在我衣櫃深處的一個盒子里,我幾乎要忘了它的存在。
直到兒子上高中那年,家裡突然遇到了困難。德明的公司效益不好,幾個月沒發全工資。我在一家外貿公司做會計,工資不高,但還算穩定。
一天晚上,德明坐在沙發上,面前攤着一堆賬單。“學費還差兩萬,房貸下個月要還,車子剛修完…”他嘆了口氣。
我泡了杯茶遞給他,杯子上的米老鼠貼紙已經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要不,我們跟我爸媽借點?”德明提議。
我搖搖頭:“他們剛給小妹付了首付,手頭也緊。”
那一刻,我想起了衣櫃里的六萬塊錢。猶豫了一下,我起身去卧室,從盒子底下找出那個已經有些發黃的信封。
當我把錢放到德明面前時,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是哪來的?”
“你媽給的,”我說,“在她手術前。”
“我媽?她怎麼會有這麼多現金?而且…為什麼給你不告訴我?”德明的語氣有些不自然。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她只說讓我收着,以後就知道了。”
那天晚上,德明睡得很不安穩,我聽見他翻來覆過好幾次。窗外,小區里的流浪貓叫了一夜。
第二天,德明上班前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你把錢放回去吧,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為什麼?我們現在不是正需要錢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錢…有問題。”德明穿好鞋,背上包就出門了,連早飯都沒吃。
他走後,我坐在餐桌前,盯着那個信封發獃。桌上有一份沒看完的晨報,頭版是關於養老金上調的新聞。
我給婆婆打了個電話。
“媽,那六萬塊錢…是做什麼用的?”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婆婆慢慢地說:“孩子,你們要用就用吧,不用問那麼多。”
“德明昨晚沒睡好,他好像不太想用這筆錢。”
又是一陣沉默。“那你們先不用,等真的需要的時候再說吧。”
我把錢又放回了盒子里。
日子依舊艱難地過着。
德明下了班會去兼職送外賣,我也找了個周末在商場做導購的臨時工。有一次下班太晚,商場的電梯已經停了,我從樓梯走下來,不小心崴了腳。
疼了好幾天才好。德明說要帶我去醫院,我沒去,只是在小區藥店買了點跌打損傷葯。藥店老闆認識我,多送了我一包創可貼:“孩子學習辛苦,備着點。”
逐漸地,我們熬過了那段最困難的時期。德明的公司情況好轉,我也升職加了薪。兒子考上了理想的大學,雖然學費很貴,但我們咬咬牙還是供得起。
那六萬塊錢,一直靜靜地躺在我的衣櫃里,像個謎一樣存在着。
婆婆七十歲生日那天,我們全家去給她慶祝。她住在老房子里,不願意搬到我們新買的大房子里來。“住慣了,”她總是這麼說,“這兒有我的老夥伴們。”
吃飯的時候,婆婆突然問我:“阿英,那筆錢還在嗎?”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在,一直放着呢。”
德明疑惑地看着我倆:“什麼錢?”
婆婆笑了笑:“沒什麼,我和你媳婦的小秘密。”說完,她夾了一塊魚放到德明碗里,“嘗嘗,這是你最愛吃的清蒸鱸魚。”
德明沒再追問,但晚上回家後,他忍不住問我:“我媽給你的錢還在啊?你倆到底有什麼秘密?”
我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媽從來沒跟我說過。”
晚上,德明睡着後,我悄悄起床,再次確認那筆錢還在。信封已經有些破舊,我小心地打開看了看,裡面是整整齊齊的六疊錢,每疊一萬。最上面那張是2009年版的百元鈔票,已經有些發黃了。
我忽然意識到,這筆錢放了整整十年。
第二天一早,我決定去問個明白。
婆婆正在院子里澆花,她的花盆裡種着幾棵不知名的草本植物,葉子油亮亮的。看到我來,她笑了:“阿英來啦,吃早飯了嗎?”
我搖搖頭,從包里拿出那個信封:“媽,十年了,您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婆婆看着信封,放下水壺,慢慢地坐到院子里的竹椅上。“這是一個…考驗。”
“考驗?”
“是啊,考驗你會不會背着德明偷偷用這筆錢。”婆婆的臉上沒有笑容,“十年前,我剛查出肌瘤那會兒,你二姑來看我,無意中說起她兒媳婦偷偷拿家裡錢給娘家人。那時候我就想,要是德明娶了這樣的媳婦可怎麼辦?”
我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
“所以我就想試試你,”婆婆繼續說,“看看你會不會背着德明把錢據為己有,或者偷偷給你娘家人。”
我感到一陣刺痛:“媽,您…不信任我?”
婆婆搖搖頭:“不是不信任,只是…想確認一下。畢竟德明是我唯一的兒子。”
我喉嚨發緊:“那現在呢?十年了,您確認了嗎?”
婆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確認了。你是個好媳婦。”
我把信封放到她面前的石桌上:“錢我一分沒動,您收回去吧。”
轉身想走,卻被婆婆拉住了手:“別生氣,阿英。你知道的,我們那一代人…”
我勉強笑了笑:“我不生氣,媽。我只是有點難過,十年了,您心裡還有這道坎。”
婆婆嘆了口氣:“不是的,孩子。其實…五年前我就後悔了。”
我停下腳步:“什麼意思?”
“五年前你們家最困難的時候,德明偷偷來找我借錢。我問他為什麼不用我給你的那六萬,他說他不想用不明不白的錢,寧願自己多送幾個月外賣。”婆婆的眼圈紅了,“那時候我就知道,我錯了,大錯特錯。”
我站在那裡,感到一股熱流湧上眼眶。
“後來我觀察了你們幾年,發現你們從不爭吵錢的事,德明的工資卡都交給你保管,你也從不亂花一分錢。你們吵架,也只是為了孩子的教育問題…”婆婆拉着我坐下,“阿英,對不起,我不該用這種方式考驗你。”
我低着頭,不知道該說什麼。院子里的蟋蟀不知什麼時候停止了叫聲,四周一片寂靜。
“你們夫妻感情這麼好,日子越過越紅火,我這個當婆婆的,卻還留着這麼一手…真是不應該。”婆婆拍了拍我的手,“你把錢拿回去吧,就當是…我給你們的一點心意。”
我搖搖頭:“不用了,媽。我們現在不缺這個錢。”
“那…給孩子留着?”
我看着婆婆期待的眼神,終於點了點頭:“好吧,那我替孩子收着。”
回家的路上,我把這事告訴了德明。出乎我的意料,他並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我早就猜到了。那年我媽退休金剛漲到三千多,她一下子拿出六萬給你,肯定有鬼。”
“那你當時怎麼不說?”
“我想看看你會怎麼做。”德明開着車,目視前方,“如果你真的偷偷用了那筆錢,我可能會很失望。但你沒有,你甚至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都猶豫了。”
我瞪了他一眼:“你和你媽一樣,都喜歡考驗人。”
德明笑着搖搖頭:“不是考驗,是…相信。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那現在怎麼辦?這錢…”
“留給孩子吧,算是他奶奶的一片心意。”
我點點頭,看向窗外。路邊的梧桐樹葉子已經開始發黃,秋天來了。
又過了五年,婆婆八十大壽那天,全家人聚在一起慶祝。兒子已經研究生畢業,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有了女朋友,準備年底結婚。
飯桌上,婆婆笑眯眯地看著兒子和他的女朋友:“小陳啊,聽說你們買房子首付還差點錢?”
兒子的女朋友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是的,婆婆。不過我們在攢錢,應該很快就夠了。”
婆婆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帶着詢問。我會意地點點頭,然後轉向兒子:“其實,你奶奶早就給你準備了一筆錢。”
當我把那箇舊信封拿出來的時候,桌上的人都愣住了。那六萬塊錢靜靜地躺在那裡,見證了我們家十五年的風風雨雨。
“這是…”兒子疑惑地看着我和婆婆。
婆婆笑了:“這是一個小秘密,也是一個長達十五年的考驗。”
我和德明對視一眼,也笑了起來。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往事。窗外,小區里放起了煙花,大概是誰家在辦喜事。
婆婆看着窗外的煙花,眼睛閃閃發亮:“阿英,這十五年,辛苦你了。”
我搖搖頭,給她倒了杯熱茶:“不辛苦,媽。所有的考驗都是成長。”
茶杯上,那個米老鼠貼紙早已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個淡淡的印記,提醒着我們曾經走過的路。
很多年後,當我也成為一名婆婆的時候,兒媳婦問我:“媽,您和爸爸感情這麼好,有什麼秘訣嗎?”
我想了想,笑着說:“沒什麼秘訣,只是…要經得起考驗,也要懂得原諒考驗你的人。”
兒媳婦一臉疑惑,我沒有多解釋。
有些事情,只有經歷過,才能真正理解。
就像那六萬塊錢,它承載的不僅僅是一次考驗,更是一段關係的成長,一個家庭的磨合,以及時間賦予我們的智慧與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