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盒裡的真情
"什麼東西這麼精緻?"我輕撫那個紅色的禮盒,黃銅扣在檯燈下泛着古樸的光澤。
妻子桂芝放下手中的毛線,放在縫了一半的棉襖旁邊,走過來看了一眼,"小軍送的,說是回禮。"她語氣平淡,卻掩不住眼中的期待,那是我倆在九十年代末的冬天裡少有的驚喜。
屋外寒風呼嘯,北方的冬天總是來得猝不及防,我家的老式煤爐子剛剛添了煤,屋裡暖烘烘的,驅散了一天勞作的疲憊。
"要不咱開開看?"桂芝小心翼翼地試探,手指不自覺地摩挲着禮盒的邊緣。
我點點頭,解開系著的紅綢帶,那是婚禮常用的那種,上面印着喜字,這讓我想起了小舅子滿面紅光的樣子。
打開禮盒的那一刻,我們都愣住了。
裡面只有一張泛黃的照片和一封信。
桂芝拿起照片,我看見她的手微微發抖,眼裡閃過一絲失落,但很快又被困惑取代。
"這是......"她聲音哽咽,把照片遞給我。
那是1989年的春天,我和桂芝剛結婚不久,住在單位分配的十五平米的筒子樓里,牆皮剝落,樓道幽暗,但那時我們滿心歡喜,覺得有個屬於自己的小窩已經很知足了。
手頭並不寬裕,每月工資加起來不過三百出頭,省吃儉用才能攢下一點。
那時小舅子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家裡拿不出學費。
記得那天,我和桂芝站在郵局窗口,將攢了半年的一千二百元錢匯出,留下了這張匯款單的複印件。
窗口的大姐看着我們年輕的面孔,笑着說:"小兩口挺大方啊,這可不是小數目。"
我只是笑笑,沒說什麼,但心裡那個滋味難以言表。
當時桂芝的父母持反對態度,老兩口覺得剛成家的小兩口自己都不寬裕,哪來的錢資助小舅子?
"你們年輕人啊,就是衝動,錢不是大風刮來的!"桂芝的母親嘆氣連連。
桂芝父親更是直截了當:"老吳,我知道你心好,但是這錢真不該你們出,你們自己都沒個像樣的傢具,電風扇還是二手的,這不是捨近求遠嗎?"
我卻覺得,這錢花得值。
小舅子聰明好學,高考差一分就上一本,如果因為家裡困難輟學,那才是真正的遺憾。
"爸,媽,小軍是咱家第一個大學生,這錢必須得出。"桂芝態度堅定,和父母爭執了一番。
那天回家,我看到桂芝紅腫的眼睛,知道她受了委屈,卻故作輕鬆地說:"以後咱家就有大學生了,多光彩啊!"
日子過得真快啊。
轉眼已是1998年,國企改革的浪潮席捲全國,我和桂芝雙雙下崗。
那年頭下崗工人滿大街都是,"鐵飯碗"突然變成了"泥飯碗",一捏就碎。
四十齣頭的年紀,拖着一身舊傷病,再就業並不容易。
我曾經在鋼鐵廠當機修工,手藝不錯,下崗後在小區門口支了個修自行車的攤位。
桂芝以前在紡織廠做普工,下崗後學了縫紉,接些改衣服的零活。
我們靠着修自行車、補鞋子、改衣服勉強維持生計,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晚上頂着星星回家,攢下一點點錢,就存在枕頭底下,防備着哪天有急用。
日子雖然緊巴,但也有些溫馨。
小區里的老大爺老太太都認識我,有時候車子壞了,修完了掏錢的時候,我總是擺擺手:"您老這是照顧我生意,下次再算。"
桂芝常說我"傻",錢不經掙倒經花,但眼裡卻滿是疼惜。
街坊鄰居都說老吳這人實誠,寧可自己吃虧也不會讓別人難堪。
"實誠人有啥用?還不是照樣下崗!"隔壁王大爺有次喝了點酒,對我直言不諱。
我只是笑笑:"日子總要過,咱不能丟了本分。"
就在這年冬天,小舅子打來電話,說要結婚了,希望我們能參加婚禮。
電話那頭,他有些忐忑:"姐夫,姐,我知道你們不容易,隨份子錢就行,千萬別勉強。"
放下電話,我和桂芝對視一眼,都明白對方的心思。
"咱不能讓小軍在親戚朋友面前丟面子,"我說,"得給足份子錢。"
桂芝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可是咱們......"
"沒關係,這些年的積蓄還是有一些的,再加上賣了那台彩電......"我打開床頭的抽屜,取出那個鐵皮盒子,裡面是我們這些年來的全部積蓄。
"那可是咱倆半年的收入啊!"桂芝心疼得直掉淚,晚上躺在床上,我感覺枕頭濕了一片,知道她又在偷偷抹眼淚。
"他是你弟弟,咱不能讓他在親戚朋友面前丟臉。"我嘴上這麼說,心裡也是一陣陣絞痛。
那筆錢原本是打算明年給家裡添置些新傢具,特別是桂芝念叨已久的洗衣機。
如今看來,只能再等等了。
鄰居劉嬸知道後直搖頭:"你們這不是傻嗎?現在誰還管這些,過自己的日子要緊!"
桂芝抿着嘴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在紙上寫下"9000"這個數字,然後又劃掉,重新寫下"8000",猶豫良久,又劃掉,最終還是寫回了"9000"。
婚禮前一天,我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硬座火車趕到省城。
小舅子在火車站接我們,看到我們疲憊的樣子,眼眶濕潤了。
"姐,姐夫,你們太辛苦了。"他接過我手中的行李,那是一個褪色的帆布包,裝着我們的換洗衣物和精心準備的禮金。
婚禮那天,小舅子西裝革履,新娘子穿着白色婚紗,喜氣洋洋。
當司儀宣布新郎新娘給長輩敬茶時,小舅子鄭重地向我們鞠躬。
"謝謝姐夫、謝謝姐。"簡單的一句話,讓周圍的親戚都投來羨慕的目光。
桂芝挺直了腰板,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卻低頭看着自己磨出繭子的手,粗糙的手掌上布滿了修車留下的油漬和傷痕。
這雙手曾經捧着各種精密儀器,如今卻只能修理破舊的自行車和鞋子。
宴席上,桂芝的二姑拉着她的手,小聲說:"你們給的份子錢太多了,這在咱們家族可是頭一份啊。"
桂芝笑了笑:"小軍是大學生,又在單位有前途,不比咱們那會兒結婚,現在物價漲了,這錢不算多。"
酒過三巡,我借口出去透氣,其實是不想讓人看到我紅了的眼眶。
站在酒店門口,點了一支煙,冬日的風吹散了煙霧,也吹散了一些心頭的鬱結。
"老吳,怎麼一個人在這?"桂芝披着外套走了出來,手裡還拿着一個飯盒,"給你打包了些菜,別浪費了。"
我看着她被風吹紅的臉頰,心裡湧起一股暖流。
這些年,她從未抱怨過生活的艱辛,永遠是那個堅強的桂芝。
回到家後,日子還是那麼緊巴巴地過着。
直到那個禮盒的到來,打破了我們平靜的生活。
現在,我展開信紙,桂芝在我身邊緊挨着我,肩膀挨着肩膀,就像當年我們坐在筒子樓的小床上,憧憬着未來。
"姐,姐夫:
你們的9000元,我收到了。這筆錢對你們來說意味着什麼,我都明白。我一直記得十年前你們幫我交學費的事。那時你們剛結婚,連自己的房子都沒有,卻拿出積蓄幫我圓了大學夢。
這些年,我看着你們下崗後的艱辛,卻始終沒有勇氣伸手相助,怕傷了你們的自尊。去年過年回家,看到姐夫的手上全是傷痕,看到姐的鬢角已經有了白髮,我心裡難受極了。
如今我有了一些積蓄,想給你們一個驚喜。姐夫常說喜歡老城區那套小樓房,我已經付了首付,房產證明天去辦,寫你們的名字。
人這一輩子,親情最貴。你們給我的,不僅是金錢,更是讓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這...這怎麼可能?"桂芝的淚水滴在信紙上,暈開了一小片墨跡。
我喉嚨發緊,想說點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那套老城區的小樓房,是我和桂芝常常路過的一處老式四合院的一角,雖然有些年頭了,但保存完好,門口還有一棵老槐樹,夏天能遮陰,冬天落了葉子,也有一種蕭瑟的美。
每次路過,我都會停下來看一會兒,跟桂芝說:"這房子多好啊,安靜,有歷史感,比咱們那個筒子樓強多了。"
桂芝總是笑着打趣:"得了吧,就咱這條件,還想住這種房子,做夢呢!"
我也只是笑笑,知道那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沒想到小舅子竟然記在了心裡,還真的把這房子買了下來。
回憶如潮水般湧來,那個當年瘦弱的少年,背着簡陋的行囊踏上求學之路的場景歷歷在目。
"姐,姐夫,我一定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了報答你們!"他站在火車站台上,眼中閃爍着淚光和希望。
我們只是笑着擺擺手:"好好學習就行,別想那麼多。"
想起他大學畢業時,我們連去省城參加他的畢業典禮的車票錢都拿不出來,只能在電話里道賀。
他說沒關係,可我們知道,那時他心裡一定失落極了。
"你看看,小軍這孩子,有出息了還記得咱們,"桂芝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不像有些孩子,父母砸鍋賣鐵供他們上學,有出息了就忘了根本。"
我點點頭,心裡卻想起了前幾天在街口的場景。
那天我正在修一輛自行車鏈條,突然看見小舅子站在對面的商店門口,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什麼。
我剛想招呼他,卻看見他快步走進了隔壁的房產中介,和一個西裝革履的人交談甚歡。
當時我只當他是來辦什麼事,沒往心裡去,現在想來,他應該是在打聽那套房子的事情。
"老吳,你說咱們該不該收下這份禮物?"桂芝擦了擦眼淚,有些猶豫,"這畢竟是個大數目,小軍才剛工作沒幾年......"
我沉思片刻:"這是小軍的心意,他現在在外企工作,工資應該不低,而且......"我頓了頓,"這麼多年,咱們對他也確實付出了不少,這可能是他想要回報的方式。"
桂芝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這房子得值多少錢啊?九十年代末的房價雖然不比現在,但也不便宜啊!"
我拍拍她的手:"明天咱們去看看房子,也去見見小軍,當面問清楚再說。"
窗外,北方的冬夜靜謐而寒冷。
爐子里的煤炭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映出桂芝臉上的淚痕。
她握着我的手,那些因勞作而粗糙的紋路,此刻卻顯得格外溫暖。
"老吳,咱們沒白疼他。"桂芝輕聲說。
我點點頭,突然發現禮盒底層還有一樣東西——一把老式的銅鑰匙,系著紅繩,安靜地躺在那裡,像是在等待開啟新的故事。
"這把鑰匙......"我拿起來,舉到燈光下,發現鑰匙上刻着一個小小的"平"字。
"這不是老城區那條街的名字嗎?平安街。"桂芝眼睛一亮。
第二天一早,我和桂芝就按照信上的地址來到了平安街22號。
那是一條安靜的老街,兩旁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的四合院,經過歲月的洗禮,牆面有些斑駁,但仍保持着古樸的風貌。
初冬的陽光斜照在青石板路上,老槐樹的枝幹上掛着幾片殘留的黃葉,隨風搖曳。
"就是這裡,"我指着那個熟悉的院落,"咱們經常路過的地方。"
桂芝緊張地握着我的手,那把小小的銅鑰匙在她手心裡發燙。
院門虛掩着,我們推門而入,看到一個乾淨整潔的小院子,院子中央有一棵老梅樹,雖然還沒到開花的季節,但枝幹挺拔,顯示出歲月賦予的堅韌。
院子一角是一間獨立的小房子,兩室一廳的格局,窗明几淨,傢具雖然不新,但都擦拭得一塵不染。
"這裡真好,"桂芝環顧四周,眼中滿是驚喜,"比咱們想象的還要好。"
就在這時,小舅子從房子里走了出來,身後跟着一位中年男子,手裡拿着一沓文件。
"姐,姐夫,你們來了!"小舅子滿臉笑容,"這位是房產中介的王經理,今天來辦房產過戶手續。"
我和桂芝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軍,這房子得多少錢啊?"桂芝忍不住問道。
小舅子笑了笑:"不貴,十幾萬,我這些年在外企工作,工資還可以,再加上去年年終獎,剛好夠付首付,剩下的分期慢慢還就行。"
"那也太多了!"我急忙說,"咱們不能要,這是你自己的血汗錢,應該留着自己結婚用。"
小舅子神色一正:"姐夫,你還記得當年我上大學時,你們給我的那一千二百元學費嗎?那時候你們剛結婚,自己的生活都不寬裕,卻拿出了全部積蓄幫我。如果沒有那筆錢,我可能就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也不會有今天的工作和生活。"
他頓了頓,眼中閃着淚光:"這些年,我一直想報答你們,但知道你們的脾氣,直接給錢你們肯定不會要。所以我想到了這個辦法,買下你們一直喜歡的這套房子,作為給你們的禮物。"
桂芝眼淚奪眶而出:"可是,這也太貴重了......"
小舅子堅定地搖搖頭:"姐,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看到你們幸福更重要的了。這些年你們下崗後的辛苦,我都看在眼裡,疼在心裡。現在我只是盡一點綿薄之力,希望你們能過得更好一些。"
我心頭一熱,想起了那個瘦弱的少年成長為如今這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過程,那份情誼,那份責任感,讓我感到無比欣慰。
"好吧,"我最終點頭答應,"但是房貸我們要一起還,不能全讓你承擔。"
小舅子爽快地答應了:"行,那就這麼定了!"
辦完手續後,小舅子告辭離開,說婚後的新房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屋子裡只剩下我和桂芝兩人,她坐在窗邊的藤椅上,陽光透過窗戶撒在她的臉上,映出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迹,卻依然美麗。
"老吳,你還記得咱們剛結婚時住的那間小屋子嗎?"她突然問道。
我點點頭:"記得,十五平米,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冷得像冰窖,但那時候我們還挺高興的。"
桂芝笑了:"是啊,那時候雖然窮,但是心裡踏實,覺得只要有對方在,日子再苦也是甜的。"
我坐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這些年苦了你了,跟着我吃了那麼多苦,下崗後還要出去做零工......"
桂芝打斷我:"別這麼說,咱們夫妻一場,同甘共苦是應該的。再說了,現在不是有了新房子嗎?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我點點頭,環顧這個溫馨的小屋子,突然想到了什麼:"對了,那個禮盒底下是不是還有什麼東西?我記得好像還有個小盒子。"
桂芝恍然大悟:"對,我都忘了!"她從包里拿出那個精緻的禮盒,果然在最底層還有一個小木盒。
打開小木盒,裡面是一對古舊的銀筷子,筷子上刻着精美的紋路,顯然已經有些年頭了。
"這是......"桂芝疑惑地看着這對銀筷子。
一張小紙條從盒子里掉了出來:"姐,姐夫,這是我在古玩市場買的一對老銀筷,據說有百年歷史了,象徵著'百年好合',希望你們在新家裡能繼續白頭偕老,幸福安康。弟:小軍。"
桂芝拿起銀筷,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眼淚又一次湧出眼眶:"這孩子,真是有心了......"
我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感受着這個新家帶來的溫暖和希望。
窗外,老槐樹在冬日的陽光下投下斑駁的影子,院子里的老梅樹似乎也在這一刻舒展了枝條,彷彿在迎接新的生活的開始。
桂芝突然笑了:"老吳,你說咱們是不是該準備點什麼,給小軍新房的喬遷之喜?"
我也笑了:"是啊,咱們雖然沒錢,但也得表表心意。"
"不如......"桂芝眼睛一亮,從脖子上取下一條金項鏈,那是我們結婚時她父母給的,這些年即使最困難的時候她也捨不得賣,"把這個送給小軍媳婦吧,也算是我這個做姐姐的一點心意。"
我心頭一熱,知道這條項鏈對桂芝的意義,卻也明白她的心意。
人世間最難得的,不是金錢的給予,而是那份心領神會的深情厚誼。
在這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親情的溫度,總能融化生活的堅冰。
小院里,陽光漸漸西斜,那對銀筷靜靜地躺在桂芝手心,折射出歲月的光芒,也折射出那份歷久彌新的親情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