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藕粉湯
"我不認!啥媳婦不媳婦的,咱老陸家門不當戶不對,不可能接納這種女人!"奶奶氣得手直抖,茶碗里的水灑了一桌子。
1986年春天,我第一次聽到奶奶這樣評價我媽。
那時我才八歲,不明白這話的分量,卻在接下來的歲月里,親眼見證了一個家庭如何被偏見與倔強撕裂,又如何在生活的洗禮中重獲溫暖。
我爸陸建國是縣裡建築公司的技術員,在八十年代初期算是體面工作,每月四十多塊錢工資,單位還分了兩間磚瓦房,在當時的縣城裡也算小康之家。
我媽許芳菲是南方一家紡織廠的工人,是響應國家號召南北協作調來的技術骨幹,模樣清秀,說話輕聲細語帶着江南口音。
兩人是經我爸單位老書記介紹認識的,處了半年就領了結婚證,那是1978年的事情。
奶奶從不掩飾對我媽的不滿。
在她眼裡,兒媳婦有兩宗"罪過":一是"外地人",沒有根基,二是家裡條件不好。
我媽家在南方小縣城,父母都是普通工人,遠不如我爸家在縣城有兩間磚瓦房來得"闊氣"。
"聽說她爸媽連自行車都沒有一輛,哪像咱們家,收音機、手錶、縫紉機,樣樣俱全。"奶奶常在左鄰右舍面前這樣數落。
"她那身子骨,能幹啥活?連飯都做不好,還想當我兒媳婦?"奶奶時常在院子里納涼時,對坐在一旁的王嬸子抱怨,"建國要是娶了王會計家閨女,哪用得着這麼受罪!"
我爸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常常晚上回來就一聲不吭,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悶頭抽大前門,煙霧繚繞中眼神複雜。
我媽從不在人前頂嘴,性子軟,只是每次被奶奶數落完,就一個人躲在廚房裡抹眼淚。
我那時小,常偷偷跑去牽她的手,她就勉強擠出笑容,摸摸我的頭:"小陸,沒事,大人的事你別管。"
那年夏天特別熱,蟬鳴聲震得耳朵疼。
我家只有一台上海牌電風扇,還是爸爸單位發的福利,奶奶規定只能對着她吹。
爸爸上班去了,我和媽媽在沒風扇的房間里汗流浹背。
媽媽用濕毛巾給我擦汗,又拿了一本《小貓釣魚》的連環畫哄我看。
"聽說咱縣城要建新電影院了,"媽媽忽然說,眼睛亮了起來,"等涼快點,媽帶你去看電影,好不好?"
那時看電影是難得的享受,一張票五分錢,還得單位發票券才行。
我興奮地點頭,媽媽卻突然發起低燒,臉色蒼白。
她強撐着給我做了頓午飯——切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卻在端盤子時一個趔趄,盤子摔在地上,瓷片四濺。
奶奶聽到聲響從隔壁房間衝進來,看見滿地狼藉,頓時氣得臉色發青:"看看,又毛手毛腳的!這麼大熱天,浪費這麼好的菜!咱家買肉還得憑肉票呢,你是不是故意的?"
媽媽蹲在地上一邊收拾一邊道歉,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滴在地上。
我想幫忙,卻被奶奶拉到一旁:"別碰,會扎手。"
她轉向我媽,聲音尖銳:"看看你,連飯都端不穩,這日子怎麼過?要是娶了王會計家閨女,哪用受這份罪!"
那天晚上,爸爸回來後,我躲在門外聽見他們房間傳來壓低的爭吵聲。
"我媽年紀大了,你多體諒些。她老家那邊的婆婆對她也不好,她年輕時吃了不少苦。"爸爸的聲音。
"建國,我已經很努力了,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做飯,擦地,洗衣服,可是..."媽媽的聲音裡帶着哭腔。
"你要是真為這個家着想,就再忍忍。人家周家強的媳婦,天天笑臉迎人,從來不和婆婆頂嘴,你看他們家多和氣。"
第二天一早,媽媽就帶着高燒去上班了。
記得那天她走得很慢,穿着褪了色的藍色的確良襯衫,背影顯得格外瘦小。
我們家的小院子里有棵老梨樹,是奶奶十多年前從老家帶來栽的,她當成命根子。
那年秋天,梨樹結了不少果子,個頭不大但味道甜。
奶奶每天都要去看好幾遍,還特意縫了幾個小布袋套在果子上,生怕被鳥啄了去。
有一次我爬樹摘梨,不小心折斷了一根枝條,奶奶看見後心疼得直跺腳,一巴掌拍在我後腦勺上:"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小心!這可是我親手栽的樹!"
媽媽知道後,輕聲勸我:"小陸,奶奶疼這棵樹,你以後要小心些。"
說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顆奶糖塞給我,又看了看四周確定沒人,才悄悄說:"媽媽明天休息,帶你去新開的圖書館,好不好?"
第二天一早,我正興沖沖準備出門,奶奶卻突然宣布要媽媽陪她去看醫生——她說腰疼,非得讓媽媽攙着不可。
媽媽只好抱歉地摸摸我的頭,說改天再去。
我失望極了,卻看見媽媽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和疲憊,那一刻,我似乎有些明白成人世界的複雜。
那天晚上,我偷聽到爸爸和奶奶的談話,他們在堂屋裡說話,聲音壓得低,但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媽,您就別難為芳菲了,她工作也累,一天到晚紡紗車間里滿是棉絮,回家還要照顧小陸和您..."
"我難為她?我這是為誰?不都是為了你好?這種女人能成大事?連個藕粉湯都熬不好,心思不知放哪去了!當初要是娶了王會計家閨女,你早升科長了!"
"媽,這都什麼年代了,哪有靠娶媳婦陞官的?再說芳菲跟了我這麼些年,吃了那麼多苦..."
"哼,我反正看不上她,你要是真孝順,就聽我的!"
日子就這樣在暗流涌動中一天天過去。
我慢慢長大,漸漸明白了家裡的複雜關係。
爸爸在單位幹得不錯,1985年被評上了工程師,每月工資漲到了六十多塊,可回到家裡總是眉頭緊鎖。
媽媽越發沉默,只有和我在一起時才會露出笑容。
奶奶則變本加厲地挑剔媽媽的一舉一動,從做飯燒菜到縫補衣服,沒一樣能入她法眼。
1989年冬天,我上四年級了。
那天放學回家,發現院子里停着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家裡來了客人——是爸爸單位的王師傅和他女兒王麗。
王麗比我大兩歲,穿着嶄新的呢子大衣,頭上扎着蝴蝶結髮卡,顯得精神又漂亮。
讓我意外的是,奶奶熱情得不得了,拉着王麗說個不停,還拿出平時捨不得吃的麥乳精招待。
"天哪,麗麗都這麼大了,模樣越長越俊!"奶奶笑得合不攏嘴,"你媽教得真好,瞧這氣質!"
媽媽安靜地在一旁泡茶,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在倒茶時手微微發抖,茶水濺了出來。
王師傅走後,我聽見奶奶對爸爸說:"王麗多懂事,說話多有禮貌,比那些沒教養的強多了!她媽可是中學老師啊,家教多好!"
爸爸沒接話,只是默默地抽煙。
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複雜難辨,眉頭緊鎖。
幾天後,王麗和她媽媽王阿姨又來了。
奶奶更加熱情,甚至拿出了珍藏的老照片給她們看。
"這是建國上初中時得縣裡三好學生的照片,這是他十八歲參加工作時照的,那時多精神啊!"
我注意到媽媽那天一直待在廚房,只在客人要走時才出來送客,臉上掛着僵硬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又聽到爸媽在小聲爭執。
"芳菲,你能不能別這樣?"爸爸的聲音有些急促。
"我怎樣了?我只是不想打擾你們聊天。"媽媽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絲我從未聽過的冷意。
"你知道我媽的性格,你越是這樣,她越來勁,你就不能笑着應付一下嗎?"
"那你希望我怎樣?笑着看你媽給你介紹對象?縣城裡都傳遍了,說王老師跟她女兒一起相中了你,你自己心裡沒點數嗎?"
"你胡說什麼!我和王老師清清白白,就是同事關係!"
"建國,你心裡到底怎麼想的,你自己清楚。這幾年,我忍了多少,你心裡沒有點數嗎?"
之後是長久的沉默,我躡手躡腳回到自己房間,心裡亂糟糟的,不知道大人世界為何如此複雜。
過年前的一個周末,媽媽請了半天假帶我去看新上映的《小兵張嘎》。
電影院剛建好不久,人很多,我們排了好久的隊才買到票。
媽媽特意給我買了一包瓜子和一瓶北冰洋汽水,自己卻什麼都沒買。
"媽媽不渴嗎?"我問。
她笑笑:"媽媽不愛喝汽水。"
可我分明記得,她曾經說過最愛喝汽水了,特別是炎熱的夏天。
電影看到一半,我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爸爸——他不是說要加班嗎?
更讓我驚訝的是,他身邊坐着王麗和她媽媽,三人有說有笑的樣子。
爸爸離我們只有幾排遠,卻像是隔着整個世界。
我下意識地拉了拉媽媽的袖子,想告訴她。
但當我看到媽媽專註看電影的側臉,看到她難得的放鬆表情,我又把話咽了回去。
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識到有些真相,說出來比不說更殘忍。
回家路上,媽媽問我電影好看嗎,我說好看,但心不在焉。
她似乎察覺到什麼,蹲下來平視着我:"小陸,有什麼心事嗎?"
我搖搖頭,卻忍不住問:"媽,你和爸爸,還有奶奶...你們..."
話沒說完,媽媽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摸摸我的頭,輕聲說:"大人的事有時候很複雜,但不管發生什麼,媽媽都會愛你,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她的眼睛濕潤了,卻努力保持微笑。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心疼,彷彿我才是大人,而她是需要保護的孩子。
春節前,家裡的氣氛越發緊張。
奶奶幾乎不和媽媽說話,爸爸經常加班到深夜才回來。
一天晚上,爸爸回來後直接把自己關在書房,媽媽敲門進去後,裡面傳來壓抑的爭吵聲。
"陸建國,你到底想怎樣?"媽媽的聲音很少這麼尖銳。
"我也不想這樣,但我媽一直..."
"你媽?永遠是你媽!當年要不是你媽,我們早都進城了,工作都轉好了!那我呢?小陸呢?"
"你冷靜點...我不是都在努力嗎..."
"我冷靜了六年了!每天看你媽的臉色,忍受她的刁難,到頭來換來什麼?你背着我和別的女人說說笑笑,全縣城都知道了!"
"我沒有!那只是同事關係..."
"夠了!"媽媽的聲音哽咽了,"我累了,真的累了..."
第二天,我發現媽媽的眼睛紅腫,連早飯都沒吃就去上班了。
爸爸默默收拾好公文包,臨走時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沉重地嘆了口氣。
那個春節,家裡沒有往年的熱鬧。
單位發的年貨——兩罐豬肉罐頭和一瓶老白乾,爸爸放在櫥櫃里,誰也沒動。
除夕夜,連年夜飯都顯得冷清。
奶奶絮絮叨叨地說著鄰居家的兒媳婦如何孝順,王會計家的女兒如何出息。
"人家王老師多有本事,教出來的學生有考上北大的!家裡又有文化,會說話,多有面子啊!"
媽媽全程沉默,只是機械地給我夾菜。
爸爸扒了幾口飯,借口單位有急事,匆匆出門,連鞭炮都沒放一個。
飯後,媽媽獨自一人在廚房洗碗,我偷偷溜進去想幫忙。
透過窗戶,我看見院子里的梨樹光禿禿的,北風中搖晃着枝條,看起來孤獨而堅韌。
"媽,"我小聲問,"我們是不是要搬家了?"
媽媽的手停頓了一下,碗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摸了摸我的臉頰。
那觸感溫暖而濕潤,像春天第一場細雨。
開學後不久,我放學回家,發現家裡格外安靜。
平時這個點,媽媽應該正在廚房忙活晚飯,飯香味會飄滿整個院子。
推開門,只見奶奶一個人坐在堂屋裡,面前放着一封信,神情恍惚。
"奶奶,媽媽呢?"我放下書包,心頭突然湧起不祥的預感。
奶奶像是沒聽見,只是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都怪我...都怪我..."
那天晚上,爸爸回來得很晚,臉色鐵青。
他直接把我叫到房間,告訴我:"小陸,媽媽...媽媽暫時回南方老家了,過段時間就回來。"
"什麼時候回來?"我急切地問。
爸爸避開我的目光:"...會回來的。"
但我知道,大人在撒謊。
媽媽房間的衣櫃空了一半,她最心愛的那本徐志摩詩集也不見了。
我偷偷翻開她的抽屜,找到一張紙條:小陸,媽媽愛你,對不起。
字跡匆忙,一角還有被淚水浸濕的痕迹。
那一夜,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心如刀絞。
奶奶的態度卻出人意料地變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精神抖擻,變得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對着窗外發獃。
有一次,我半夜起來喝水,看見奶奶坐在堂屋的板凳上,藉著月光翻看一本相冊,不時用衣角擦眼睛。
爸爸工作更忙了,有時三四天都不回家。
我問起媽媽,他總是避而不答,眼神閃爍。
一天放學後,我遇到了王麗。
她似乎有意等我,攔住我的去路。
"小陸,你爸爸和我媽媽處對象了,你知道嗎?"她得意地說,"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得叫我姐姐。"
我愣在原地,心裡翻江倒海。
回家後,我直接問奶奶這是不是真的。
奶奶長嘆一口氣,沒有否認。
"你媽媽自己要走的,不是我們趕她走的,"奶奶低聲說,卻不敢看我的眼睛,"王阿姨條件好,能照顧你爸爸的前程,又是本地人,多方便啊..."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聲喊道:"都是你!都是因為你,媽媽才走的!"
說完,我衝出家門,一路跑到了小區後面的空地上。
那是個初春的黃昏,天色陰沉,風中帶着濕冷。
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了很久,直到雙手凍得發麻。
忽然,有人披了件外套在我肩上。
轉頭一看,竟是住在隔壁的李奶奶,她是退休的小學教師,一直待我很好。
"小陸,天黑了,回家吧。"李奶奶慈祥地說。
"我不回去,"我倔強地說,"我要去找我媽媽。"
李奶奶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媽媽的事。她是個好人,只是..."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有時候緣分到了頭,大人也沒辦法。"
"奶奶為什麼那麼討厭我媽媽?"我忍不住問。
李奶奶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奶奶年輕時也吃過苦,嫁到你爺爺家被婆婆刁難...人有時候會把自己受過的苦,變成對別人的苛刻。她想讓自己兒子娶個能給他帶來好處的人,卻忘了婚姻不是買賣,是兩個人的感情。"
"可媽媽對我們那麼好..."我的聲音哽咽了。
"是啊,"李奶奶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有時候人的眼睛看得見的,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媽媽在廚房熬藕粉湯,香氣瀰漫整個屋子。
我醒來時,枕頭已經濕透了。
春去秋來,生活在表面的平靜中繼續。
爸爸果然和王阿姨走到了一起,兩人經常一起出現在單位活動上。
王阿姨是縣裡最好的中學的語文教師,出口成章,舉止大方,在縣城裡很有聲望。
奶奶對王阿姨照顧得無微不至,連茶杯都是特意準備的景德鎮瓷器。
"建國媳婦,這茶我放了兩粒冰糖,不太甜,你嘗嘗合口味不?"奶奶的語氣恭敬又親熱,完全不是對媽媽時的樣子。
我逐漸習慣了沒有媽媽的日子,但心裡始終有一塊地方是空的。
我開始留意街上的女人,希望能在某個瞬間看到媽媽的身影。
每當我看到有媽媽牽着孩子的畫面,心裡就會泛起一陣酸楚。
奶奶的變化最大。
她不再像從前那樣精神矍鑠,常常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梨樹下發獃。
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看見她正對着媽媽留下的那件藍色毛衣出神。
那是媽媽親手織的,上面有朵小梅花。
見我進門,她慌忙把毛衣塞進柜子,眼圈卻紅了。
"奶奶,你怎麼了?"我小心翼翼地問。
"沒事,風吹眼睛了。"她揉揉眼睛,轉身去廚房忙活,"今天給你做紅燒排骨,你最愛吃的。"
她的背影突然顯得那麼蒼老和疲憊,肩膀微微佝僂,不再是那個趾高氣揚的婆婆。
爸爸和王阿姨的婚期定在了1992年春天。
籌備婚禮時,王阿姨提出要買新房,說老房子太小,她嫌不方便。
爸爸東拼西湊,用單位的住房補貼加上借的錢,在縣城新建的小區買了套兩室一廳的樓房。
奶奶卻不願搬去,說住了大半輩子的平房,捨不得離開,尤其捨不得那棵梨樹。
"樹和人不一樣,移栽容易枯死。"她說這話時,眼中流露出幾分執拗。
婚禮前一天,院子里的梨樹開滿了花,白色的花瓣隨風飄落,像是撒下的碎紙片。
奶奶把我叫到她房間,從抽屜里取出一個信封,遞給我:"這是你媽媽的地址,她一直在給你寫信,都被我扣下了。是奶奶不好...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她。"
我接過信封,手微微發抖。
裡面有幾封信,還有一張火車票——是去南方的單程票。
"為什麼現在才給我?"我聲音發澀。
奶奶的臉上有了深深的皺紋,眼神中透着難以言表的疲憊和愧疚:"因為奶奶錯了...我以為王家能給你爸爸帶來好前程,可是...人心是騙不了的。你爸對你媽,終究是放不下。"
她嘆了口氣,眼中噙着淚水:"奶奶對不起你媽媽,這些年,她受了那麼多委屈..."
婚禮那天,賓客盈門,喜氣洋洋。
我穿着新買的西裝,站在爸爸身邊,看着他和王阿姨交換戒指。
奶奶坐在前排,臉上帶着勉強的笑容,卻不時偷偷擦眼淚。
我注意到爸爸的表情也很複雜,當他說"我願意"時,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宴席間,我借口上廁所溜了出來,拿出那張火車票——是當天晚上六點的車。
我回房間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又看了看床頭媽媽給我的那本《十萬個為什麼》,塞進書包。
書里夾着我和媽媽在縣城照相館拍的合影,那是她走前不久照的,照片上她笑得那麼燦爛,眼睛裡卻有藏不住的憂傷。
下午四點,我悄悄離開了喧鬧的婚宴。
半路上遇到了李奶奶,她似乎猜到了什麼,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去吧,替我問候你媽媽。"
火車緩緩啟動時,我看見站台上有個熟悉的身影——是奶奶。
她穿着那件過時的藍色棉襖,手裡提着一個食盒,焦急地張望着。
我趕緊探出頭去,她終於看見了我,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奶奶,我去看媽媽,很快回來!"我大聲喊道。
"替奶奶向你媽道歉..."她的聲音被火車的轟鳴聲淹沒。
但我看見她乾瘦的手在空中揮動,眼中閃爍着淚光。
火車開動了,她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夜色中。
南方的春天比北方來得早。
小城的街道上開滿了我叫不出名字的花,空氣中瀰漫著濕潤的氣息,和北方的乾燥完全不同。
按照地址,我來到一棟舊式的居民樓前,忐忑地按響了門鈴。
門開了,媽媽站在門口,比記憶中消瘦了許多。
她愣住了,眼淚瞬間湧出:"小陸?真的是你?"
我撲進她懷裡,多少個夜晚的思念在這一刻爆發:"媽媽,我好想你!"
她緊緊抱住我,身體微微顫抖:"媽媽也想你,每天都在想你..."
我們坐在她簡陋的出租屋裡,一室一廳,傢具簡單,但收拾得很整潔。
牆上掛着我的照片,床頭放着一個小鬧鐘,還有一摞書。
媽媽煮了一鍋藕粉湯,香甜滑潤。
那香氣讓我想起小時候的家,想起那些被忽略的溫暖時刻。
"媽,為什麼當初要走?"我忍不住問。
媽媽沉默了一會,輕聲說:"因為媽媽想讓你爸爸過他想要的生活。"
她攪動着碗里的藕粉湯,聲音低沉:"那天我收到了南方老家的來信,說我爸媽身體都不好,想調回去照顧他們。我和你爸商量,他不願意放棄縣城的工作。你奶奶更是堅決反對,說我要'拋棄'這個家。"
她嘆了口氣:"後來我發現,與其讓大家都痛苦,不如自己承擔這份離別之痛。"
"可是,現在大家也不快樂啊。"我說出這段時間的觀察,"爸爸常常心不在焉,奶奶也變得很沉默。"
媽媽看着我,眼中流露出疼愛:"你長大了,懂事了。"
她撫摸着我的頭髮:"生活就是這樣,有些選擇一旦做了,就沒有回頭路了。"
我告訴她奶奶的變化,告訴她爸爸和王阿姨結婚的事。
媽媽聽着,眼神中有悲傷,卻不再有怨恨。
"你奶奶其實是個重感情的人,只是太在乎面子、太固執了。"媽媽說,"希望她現在能幸福。"
第二天,我正準備回去,電話突然響了。
是爸爸打來的,聲音異常急促:"小陸,你在你媽那兒嗎?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就走了?快回來,奶奶..."
電話那頭,他的聲音哽咽了。
我和媽媽連夜趕回北方。
到家時,奶奶已經住進了醫院,醫生說是突發腦溢血。
看到我和媽媽一起出現,爸爸愣住了,眼圈迅速紅了。
"芳菲..."他輕喚一聲,卻說不出話來。
王阿姨站在一旁,神情複雜,最後默默轉身離開了。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病房裡,奶奶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
看到媽媽,她的眼中閃過驚訝,繼而是愧疚和欣慰。
她艱難地抬起手,媽媽走上前握住。
"對不起..."奶奶的聲音微弱但清晰。
媽媽搖搖頭,眼淚滑落:"沒關係,都過去了。"
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多年的隔閡如冰雪般融化。
奶奶住院期間,媽媽一直照顧她。
從喂葯到洗澡,事事親力親為。
奶奶一開始不好意思,後來就像個孩子一樣依賴媽媽。
有一次,我聽見媽媽給奶奶梳頭時,奶奶低聲說:"芳菲,我那時候太糊塗了..."
"媽,人都會犯錯,重要的是現在,"媽媽溫柔地說,"您看,小陸長高了不少吧?都快趕上他爸了。"
不知從何時起,媽媽開始稱呼奶奶為"媽"。
而奶奶眼中看媽媽的目光,也不再有當年的刻薄,而是充滿了感激和疼愛。
"芳菲啊,"有一天奶奶突然說,"當年是我眼拙,看不到你的好。我那時候在你爺爺家也受了婆婆不少氣,心裡頭就想着'我兒媳婦也得這麼過',現在想想,真是糊塗啊!"
媽媽只是笑笑,給奶奶掖了掖被角:"都過去了,您好好養身體,小陸還等着您教他下象棋呢。"
爸爸和王阿姨的婚姻沒能維持多久。
據說是因為"性格不合",但我知道真相不只如此。
王阿姨搬回了自己的家,新買的樓房也掛出了轉讓的牌子。
媽媽搬回了家,一家人重新開始了生活。
院子里的梨樹又一次開花結果,奶奶和媽媽一起在樹下擺了小桌子,喝茶聊天,有說有笑。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聞到了久違的香氣。
推開門,看見媽媽正在廚房熬藕粉湯,奶奶在一旁打下手。
她們背影相依,畫面溫馨和諧。
"小陸回來了?"奶奶轉身招呼我,"快來嘗嘗你媽熬的藕粉湯,縣城第一絕啊!當年我嫌她熬得不好,現在才知道,那是我自己嘴巴刁!"
媽媽笑着搖頭:"媽,您太誇張了。"
"不誇張,實話實說!"奶奶拍了拍媽媽的肩膀,"咱們芳菲是個好媳婦,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
我接過碗,喝了一口那香甜滑潤的藕粉湯,記憶中的味道瞬間回來了——那些被偏見和倔強掩蓋的愛,那些被忽略卻始終存在的溫暖,在歲月的洗禮中顯現出最本真的模樣。
爸爸下班回來,看到我們三人在院子里其樂融融的樣子,臉上露出了久違的輕鬆笑容。
"建國,快來,嘗嘗你媳婦熬的藕粉湯!"奶奶招呼道。
爸爸接過碗,喝了一口,眼神溫柔地看着媽媽:"還是這個味道,我最愛的味道。"
媽媽低下頭,臉上泛起紅暈,卻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院子里,梨樹上的果子漸漸成熟,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這一次,奶奶讓媽媽來摘第一個熟透的梨。
"你個子高,摘得着。再說了,你是我最親的人,這第一個梨就該你摘!"奶奶笑着說。
夕陽下,媽媽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個金黃的梨子,分成四份,一家人圍坐在梨樹下分享這甜蜜的果實。
人生如同那碗藕粉湯,需要耐心熬制,才能嘗到其中的香甜。
而那些曾經的誤解與隔閡,終究敵不過血濃於水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