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的禮物
"不用再來幫我帶孩子了,大姑。"我遞過裝着紅包的春聯,卻見李秀珍大姑眼眶一下子紅了。
電視里正播着八十年代的春晚,趙忠祥和陳佩斯的聲音飄在屋裡,可此刻我卻感到一陣難言的尷尬。
我叫周明河,一九八二年出生在東北的小煤城。那會兒正是國家剛改革開放不久,爹媽都在國企幹活,一家人擠在六十多平的筒子樓里,倒也覺得挺知足。
娶媳婦是八年前的事了。盧曉梅是我大學同學,城裡姑娘,清秀又有脾氣。結婚頭兩年,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直到小亮的到來,才算真正嘗到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小亮生下來那陣子,正趕上曉梅被單位破格提拔為教研組長。這機會多難得啊,她愛人再理解,也不能讓她就這麼放棄前程吧?
"這孩子咋整啊?"我愁得直撓頭,連覺都睡不踏實。
那時候保姆不好找,託兒所名額緊張,再說小亮才出生幾個月,也不放心交給外人。正當我倆犯愁時,大姑李秀珍主動請纓來幫我們照顧孩子。
大姑是我父親的堂姐,比我爹大五歲,在國營紡織廠幹了一輩子,前兩年剛退休。她那一輩人,骨子裡都有一股子韌勁,踏實肯干,不圖回報。
"明河啊,你大姑我這不是剛退了么,正好閑着也是閑着,讓我幫你們帶帶孩子!"大姑來我家時,穿着件半新不舊的藍色的確良夾襖,那是八十年代後期的標配。
我媳婦開始有些猶豫:"秀珍姑,這怎麼好意思啊,您年紀也大了..."
"呸呸呸,什麼大不大的,我這身板硬朗着呢!再說了,自家人客氣啥?"大姑一擺手,眼角的笑紋擠作一團。
就這樣,大姑開始了她的"帶孫"生涯。說是帶孫,因為大姑的兒子毓傑在南方打拚,一年難得回來一次,大姑把所有的疼愛都給了我兒子小亮。
記得那年冬天特別冷,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氣,連呼出的氣都能結成白霜。大姑天不亮就從家裡出發,坐四十分鐘的11路公交車來我家。那時候公交還沒暖氣,車窗上結了厚厚的冰花,大姑卻從不遲到。
她總是提前把煤球爐子生好,屋子暖和了才叫醒我們。我們家那個老式蜂窩煤爐子脾氣古怪,得拿小樹枝先引着,再一點點添煤球,稍不留神就熄火了。可大姑有的是耐心,蹲在爐子前一遍遍地調整風門,直到爐膛里紅光透亮。
"嘿,你們快起來吧,屋裡都二十度了!"大姑會用那雙被凍得通紅的手,拍拍我的被窩。
小亮的飯,她一頓不落地用心準備:小米粥要熬得黏稠,上面撒一把切碎的枸杞;蒸雞蛋羹要打散了再上鍋,表面光滑得能照見人影;連饅頭都要切成小方塊,用牙嚼碎了喂。那陣子物資匱乏,可大姑總能變着法兒給小亮做出花樣來。
"周圍長生的娃娃都饞小亮碗里的飯呢!"左鄰右舍都這麼誇。
大姑還會從自己那點退休工資里摳出錢來,給小亮買些有營養的東西。那時候"魯冰花"兒童奶粉剛出來,一罐要七八塊錢,比普通奶粉貴一倍。大姑硬是每個月省下錢給小亮買兩罐。
"娃娃正長身體呢,不能虧着!"大姑總這麼說,語氣裡帶着那股子東北人特有的倔強。
有時候我加班回來,就見大姑坐在昏暗的40瓦燈泡下,戴着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縫補小亮的衣服。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在針線間穿梭自如,彷彿在織一個溫暖的世界給小亮。
"大姑,您歇會兒吧,我來弄。"我心疼地說。
"沒事兒,你上班累一天了。再說這活我熟,你小時候的棉襖都是我做的,你爹還誇好看呢!"大姑抬起頭,眼裡滿是慈愛,"孩子的衣服破了口子,當媽的心也會跟着痛。"
這話說得我鼻子一酸。我那時不太懂這份情,只是感激她的付出,卻沒想過這份付出背後的辛酸。
小亮漸漸長大,學會了叫人。他不叫我"爸",不叫曉梅"媽",第一個學會的稱呼居然是"姑奶"。
"姑奶,抱!"小亮才一歲多,奶聲奶氣地朝大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大姑眼圈一紅,趕緊把小亮抱起來,在他臉上"吧唧"親一口:"我的心肝兒喲!"
那一刻,我看到大姑眼裡有光,是真真切切的幸福。我這才明白,大姑不只是在幫我們,她也在從小亮身上獲取那份做奶奶的快樂。
去年深冬,大姑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天下了場大雪,路面結冰,大姑穿着老式的橡膠底布鞋,一滑就摔倒了。左腿膝蓋磕在石階上,腫得老高。
曉梅聽說後,連忙請了半天假,買了些紅花油和雲南白藥,趕到大姑家看望。
"沒事沒事,皮外傷!"大姑嘴上這麼說,可我們都看得出她疼得厲害,走路時微微瘸着。
"大姑,您歇幾天吧,我請假在家帶小亮。"我說。
"胡說八道!"大姑板起臉來,"你那工作多要緊啊,能隨便請假嗎?再說了,小亮都習慣我了,換人他會鬧的。"
就這樣,大姑硬撐着,第二天五點鐘照常起床,拄着我爹給她找來的拐杖,坐公交車來照顧小亮。我和曉梅忙着工作,只是匆匆看望了一次,買了些滋補的人蔘片。現在想來,真是愧疚。
大姑從不抱怨,骨子裡有股"寧願苦自己,不連累別人"的勁兒。這是那個年代的人特有的品質,吃得了苦,扛得住累,把親情看得比天大。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轉眼間,小亮已經三歲多了,能跑會跳,還學會了背唐詩。這都是大姑教的,她雖然只上過小學,卻把《三字經》《百家姓》背得滾瓜爛熟。
"人之初,性本善..."小亮奶聲奶氣地跟着大姑念,那場景讓人心都化了。
年關將至,我和曉梅商量着給大姑準備一份像樣的禮物。這兩年我們工作順利,收入也增加了不少,總該好好報答大姑的恩情。
"要不咱請個育兒嫂吧,"曉梅提議,"大姑年紀大了,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
我想了想,點點頭:"是該讓大姑好好休息了。"
就這樣,我們通過同事介紹,找到了一位經驗豐富的育兒嫂。趁着春節拜年的機會,我打算把這事告訴大姑。
大年初三,我們一家三口去大姑家拜年。小亮穿着大姑給他做的小棉襖,紅彤彤的,喜氣洋洋。大姑早就準備好了一桌子菜,東北特色的酸菜燉粉條,鍋包肉,還有小亮最愛吃的拔絲蘋果。
"來來來,吃菜吃菜!"大姑滿臉笑容,眼角的皺紋像一把小扇子。
吃完飯,我遞上準備好的紅包和春聯,然後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句話:"不用再來幫我帶孩子了,大姑。"
大姑的手頓在半空,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屋子裡一下子靜得連針掉地上都聽得見。
"咋了?是不是我哪做得不好?"大姑眼眶一下子紅了,聲音都有些發抖。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太唐突,連忙解釋:"不是不是,您照顧得可好了。是我們...我們請了育兒嫂,您年紀大了,該歇歇了。"
聽到這話,大姑非但沒有高興,反而肩膀垮了下來,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那一刻,我感到一陣揪心的難過。
"明河,真不是我不想帶..."大姑哽咽着說,"我也想繼續看着小亮長大,可這腿骨頭真的疼得厲害了。"
她輕聲說著,眼角的皺紋堆成了一團,"有天晚上疼得睡不着,我就想,是不是該跟你們說說。可看着小亮那麼依賴我,實在捨不得..."
"大姑,您這是幹啥呢?"我一下子跪在了大姑面前,眼淚差點掉下來,"您這兩年為我們付出太多,我們都記在心裡。您的腿為啥不早說啊?"
曉梅趕緊端來一杯熱茶,遞到大姑手裡:"秀珍姑,您這腿多長時間了?去醫院檢查過嗎?"
大姑摸了摸茶杯,目光落在牆上小亮的照片上:"有半年多了吧,去年冬天摔那一跤就沒好利索。醫院倒是去過,大夫說是骨質增生,得好好調養。"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毓傑在廣州,一年到頭見不了幾次面。他媳婦也不願意回東北,說冷。看着小亮,就像看着我自己的孫子。每天聽他喊我'姑奶',我就覺得這輩子值了。"
那一刻,我才明白大姑的付出不只是幫忙,更是填補她內心的空缺。老一輩人啊,總是把心事藏得深深的,寧願自己吃苦,也不願拖累家人。
"大姑,您放心,以後小亮還是您的孫子。"我握住大姑布滿老繭的手,"從今往後,每個周末我們帶小亮來看您,您就安心養身體。"
"真的?"大姑的眼睛亮了起來。
"那當然!"曉梅也湊過來,"小亮這麼依賴您,哪能說斷就斷啊。再說了,咱們是一家人,哪有那麼多客套話。"
小亮似乎聽懂了大人們的談話,爬到大姑腿上,奶聲奶氣地說:"姑奶,小亮想你!"
大姑眼淚刷地就下來了,一把抱住小亮:"好孩子,姑奶也想你!"
回家路上,我和曉梅商量着,要儘快帶大姑去醫院做個詳細檢查。這些年,大姑為我們家付出太多,我們欠她的,不是一句感謝能還清的。
初五那天,我們全家去大姑家。這次不是空手去的,曉梅特意買了進口的鈣片,我則找了單位有關係的專家號,預約了最好的骨科醫生。
小亮一進門就喊:"大姑奶奶!我給你帶禮物啦!"他手裡捧着一個親手做的賀卡,上面歪歪扭扭地畫著一家人的圖畫。
大姑的臉上泛起了光彩,接過賀卡時,手都有些顫抖。
曉梅拿出給大姑買的按摩器:"秀珍姑,您腿疼,這個管用。我同事家的老人用了都說好。"
"這多貴啊,使不得使不得!"大姑連連擺手。
"大姑,您就別推辭了。"我堅持道,"再說了,這也是為了小亮,您身體好了,他才高興呢!"
大姑聽我這麼說,才收下了禮物,眼裡閃着淚光:"你們有心了。"
飯桌上,大姑給我們講起了她年輕時的故事。那是文革剛結束的年代,紡織廠里幹活苦,一天十幾個小時站在機台前,手指被紗線割得全是繭子。
"那會兒可不像現在,有啥福利待遇啊。就圖個工作穩定,能養活自己。"大姑一邊給小亮夾菜,一邊回憶,"你爹當年在煤礦上班,更苦!下井一趟,出來時連親媽都認不出來,渾身黑得跟煤球似的。"
我聽着大姑的話,心裡五味雜陳。那是一個艱苦的年代,卻也是人情味最濃的時候。鄰里之間互相幫襯,親戚之間守望相助,沒有那麼多利益糾葛,只有最樸實的情感。
"大姑,以後每個月我都抽時間帶您去醫院複查。"我給大姑倒了杯茶,"您啊,就安心養病,小亮的事您別操心了。"
"那我不管孩子了,幹啥去啊?整天在家悶得慌。"大姑有些不習慣。
曉梅機靈地說:"秀珍姑,我們社區有個老年活動中心,跳廣場舞、打太極,可熱鬧了。您身體好些了,可以去試試。"
"跳舞?那玩意兒我可不會。"大姑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啥不會的,人家教啊!"我鼓勵道,"再說了,您不是最愛唱評劇嗎?聽說那邊還有票友會呢!"
大姑眼睛一亮:"真的?那我倒是可以去瞧瞧。"
窗外飄起了雪花,屋裡暖意融融。大姑的笑容比春聯上的"福"字還要燦爛。
這頓年飯吃得格外香甜。飯後,我幫大姑收拾碗筷,曉梅教她使用按摩器。小亮在一旁玩着大姑給他做的布老虎,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
"明河啊,"大姑突然叫住我,聲音很輕,"謝謝你們。"
"說這話就見外了,大姑。"我轉過身,看着這位把我當親兒子一樣疼的老人,鼻子一酸,"是我們謝謝您才對。"
大姑擺擺手,眼裡含着淚花:"人老了,就怕沒用了,被人遺忘。我這兩年幫你們帶孩子,心裡踏實。現在你們有能力請人了,我反而高興,說明你們日子越過越好了。"
"大姑,您永遠是我們家的一份子。"我握住大姑的手,感受着那份溫暖,"小亮以後還得靠您多教導呢!"
大姑笑了,那笑容如冬日的陽光,溫暖而不刺眼。
回家路上,雪下得更大了。小亮趴在車窗上,看着雪花紛飛,突然問:"爸爸,為什麼姑奶奶不來我們家了?"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向孩子解釋這其中的複雜情感。曉梅接過話:"因為姑奶奶要去醫院治腿,等她腿好了,我們再去看她,好不好?"
"那姑奶奶的腿疼不疼啊?"小亮天真地問。
"疼,但姑奶奶很堅強,不會哭的。"曉梅柔聲道。
小亮想了想,說:"那我要給姑奶奶畫很多很多畫,她看了就不疼了!"
我和曉梅相視一笑,心裡湧上一股暖流。孩子的世界如此簡單純粹,卻蘊含著最真摯的情感。
兩周後,我們帶大姑去了市裡最好的骨科醫院。檢查結果不算太壞,只是年齡大了,關節退化嚴重,需要長期調理和適當運動。
從那以後,每周末我們都會帶小亮去看大姑,有時候在她家吃飯,有時候帶她出去走走。大姑也慢慢融入了社區活動,認識了一幫和她年紀相仿的老人,生活比從前豐富多了。
小亮上幼兒園了,每次見到大姑,都會拿出幼兒園的手工作品給她看。大姑總是笑得合不攏嘴,那份自豪感溢於言表。
有一天晚上,曉梅突然對我說:"明河,你說咱們是不是太功利了?"
"什麼意思?"我不解地問。
"就是...當初請大姑來幫忙,是因為咱們需要;現在不需要了,就讓人家走..."曉梅眼圈紅了,"我總覺得對不起秀珍姑。"
我嘆了口氣:"我也這麼想過。但你看大姑現在,不也挺好的嗎?身體慢慢在好轉,還交了新朋友。或許這樣對她來說,反而是種解脫呢?"
曉梅點點頭:"也是,她為咱們操心那麼多年,是該為自己活活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大姑的腿慢慢好了,我們的生活也漸漸步入正軌。小亮在幼兒園表現出色,還被老師誇有音樂天賦。育兒嫂阿姨也很負責,把孩子照顧得很好。
但我知道,無論誰來照顧小亮,都無法取代大姑在他心中的位置。那份血濃於水的親情,是任何僱傭關係都替代不了的。
小亮六歲生日那天,我們特意邀請大姑來家裡吃飯。她帶來了親手織的毛衣和一本《西遊記》連環畫,那是她從舊書攤上淘來的珍藏版。
"姑奶奶,您看我長高了嗎?"小亮站得筆直,驕傲地展示自己的身高。
"長高啦!"大姑笑眯眯地比划著,"比上次見面又高了一截呢!"
飯桌上,大姑談起了她的新生活。社區老年大學開了評劇班,她去學了幾次,還在春節聯歡會上表演了一段《花為媒》。
"你是不知道,台下掌聲多大啊!"大姑臉上洋溢着少女般的喜悅,"我這把年紀了,還能站在台上唱,真是做夢都沒想到!"
我和曉梅相視一笑,為大姑感到由衷的高興。
"對了,毓傑下個月要回來了,說是帶着孫子一起。"大姑眼裡閃着光,"我這老太太,終於要見到親孫子啦!"
"那太好了!"我由衷地祝福,"大姑,您這下可有福了,一下子多了個孫子!"
大姑笑得見牙不見眼:"可不是嘛!不過我告訴你,在我心裡,小亮永遠是我第一個孫子!"
"姑奶奶,我愛您!"小亮聽了,一下子撲進大姑懷裡。
我想,這才是春節最好的禮物——理解和陪伴,愛與被愛的溫暖。
那一刻,我在大姑慈愛的目光中,彷彿看到了人世間最溫暖的親情,那份不求回報的付出,那份歷經風霜依然堅韌的愛,那份穿越時光依然明亮的心靈之光。
窗外,北風呼嘯,雪花飄飄;屋內,燈火通明,笑聲朗朗。我忽然明白,人這一輩子,聚少離多是常態,能夠彼此牽掛、互相溫暖的日子,才是最值得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