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伶将他出狱回上海以后最初写的一批诗题为《归吟草》。现在选录几首,并略加注释。
痛数
九年面壁现全相,
万里飞回病满身,
痛数蹉跎春卅四,
哑莺何日啭清音?
回家当天晚上,突然发病,发高烧,失音。柏李和力一赶送他到医院,注射、输液、观察。柏李非常着急,忧心忡,很怕刚刚重新得到的又突然失去。于伶自己倒并不紧张,静静地躺在华东医院急诊室病床上,用手势安慰妻儿。他忽然想起当年“孤岛”时期有一次患声带血瘤,瘖哑不成声,同剧艺社朋友间只能用纸笔、打手势交谈。当时坚持地下斗争、维持进步戏剧运动处境艰难。他曾写一首七绝以自勉:
九年学剧剧难成,
艺苑忠贞一哑莺,
再度生涯替地下,
松风柏韵作欲鸣。
血瘤治好了,给自己留下“哑莺”这个值得纪念的名字。哑莺哑莺,那时节又何尝哑呢?“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他同战友们一起,在“孤岛”话剧舞台上高唱一曲曲昂扬激越、清丽动人的歌。如果说那一次是“九年学剧剧难成”,而今却又过了30多年。若从1932年入党算起,则已四十又四年。谁能料到,在革命取得胜利之后,竟又会被迫哑了20年。岁月蹉跎,忽忽已近古稀之年,壮志未酬,年华老去,还能作“欲鸣”之想吗?
自笑
自笑放归迎送少,
谁知连日故人多。
寒蝉瘖马风霜梦,
“三十年代”意若何?
从华东医院回来,柏李就说:“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一阵,哪儿也别去。先把身体养养好再说。
“放心吧,”于伶笑笑,点头说,“我不出去,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也不会有人来,人家只知道我还戴着内奸特务黑帮分子的大帽子,谁会来呢?”
“这几年大家来往都不多。”柏李平静地说,“谁病了,也只是两三位好朋友悄悄去看看,看了就走,免得麻烦。文艺黑线人物,总是会有人盯住你的。”
于伶默然。是的,出狱回家只不过是出狱回家罢了。
不料,才过了两三天,就有老朋友登门看望来了。朱端钧去华东医院取药,熟识的医生告诉他于伶回上海了,来看过急诊,朱端钧高兴得来不及回家,端着药瓶就先到巨鹿路来。接着,吴仞之、张瑞芳、黄宗江、张可、王苹、丰村、司徒汉……你去他来,陆续不绝。劫后重逢,恍如梦寐;相看泪眼,无语凝噎。这种时候,才真正感受到“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患难知己的真情。
相见是欢愉的,然而也隐隐藏着难言的痛楚。叙别后思念,却不便细问详情,彼此并不探问“政治结论”如何,似乎见到人还健在,那就一切都有了。叙故旧消息,也大都是闪烁其词,只简单地说一句某某去世了,相对唏嘘,语焉不详。于伶这时才知道竟有这么多老朋友已先后在这场风暴中“非正常死亡”!他感到惊愕,感到悲愤;他面前立刻闪过一批熟悉的面影;周信芳、叶以群、魏金枝、蔡楚生、瞿白音、郑君里、上官云珠、顾月珍、筱爱琴……多么好的同志!多么难得的文艺人才啊!
然而,渐渐地,他也发觉一件事:所有来看望他的老朋友,似乎不约而同,话题只限于问身体,问病情,或是简单地提一下熟人的近况,而很少谈过去,尤其绝口不提抗战前后、30年代的事。莫非大家全都突然丧失了记忆,任那如火如荼、可歌可泣的岁月像轻烟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吗?当时于伶还不能体会,林、江合伙炮制的那个“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10年来一直如黑沉沉的的大山压在文艺工作者头上。
所谓“文艺黑线专政”论,如同狰狞的魔鬼,张开血盆大口,随时要吞噬一切忠诚的、爱国的革命的文艺工作者。在林、江推行的近似法西斯专政的“文艺专制主义”的棍棒下,谈虎色变,谁还敢随便提“30年代”?谁敢探听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这所谓“四条汉子”的生死?而这四位正是大家最尊敬也最惦念的。他们如今在哪里?人音仰望长天,仍是阴霾阵阵,还不知何日才能雾消云散,人们只能将慨叹、愤懑和思念深藏在心底了。
头(解嘲)
外孙女小彤彤,笑指我光头难看;又学我狱中养成之走路状,笑答之,以自解嘲。
阿媛休得笑光头,
颇觉光头不必羞,
我自昂头仍阔步,
愿将马列学从头。
话虽这么说,家中老少三代总觉得光头不雅观,而且总有劳改痕迹,一致决议要他去理发。儿子力一具体建议,“常熟路上常去的那家理发店,师傅们都认识你,不如走远点到淮海路去理吧。理发师傅边理边问:“这位老师傅阿是住医院住仔长远哉?”于伶只好漫应之,力一在一旁暗笑。理发师傅给他理了平头,他从镜里自顾,果然显得精神多了。
前于是又想到一首解嘲诗:
同志从我失了头,
光头何必改平头?
但求康健埋头写,
棍帽任它在后头。
理完发回家,全家看到都高兴,小彤彤更是拍手又笑又唱:“公公漂亮了!公公漂亮了!”力一赶紧给爸爸拍了一张照。照片里,虽然还是容颜瘦损,但是笑逐颜开,表露了内心的喜悦。柏李说寄一张给力平吧,让他也高兴高兴。
“文 革”风暴初起时,力平正在哈尔滨工业大学担任数学系指导员,由于看不惯林、江那帮人的所作所为,加上父亲被打成黑 帮,被捕入狱,厄运立刻降到这位品学兼优的青年头上,蹲了三年半牛棚,又下放到农村劳动。的想到长子的遭遇,于伶心头悒郁,随即在照片背面乘兴题了四句:
尔坐牛棚我坐牢,
亦甘亦苦亦堪豪,
归来拍得开颜照,
且喜白头见二毛。
末句是写实:入狱最初二三年,每次理发一地上落满白花一片,使他常兴“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之叹。这几年,都渐渐变得白中有黑了。
使做父亲的他常怀愧疚之情的,是对力文和力一这一双儿女,1966年8月被捕时,力文正参加学生们大 串 连到首都,受到伟大领袖和他的“亲密战友”的接见,使她兴奋得一夜没有睡着,发誓一辈子跟随主席干革命。没想一回上海,形势突变一夜之间,成为“黑帮子女”,不准参加学生们,更不准参加串 连了。毕业分配时,她以华东师范大学生物系研究生被分到安徽颖上县的一个县办农场。由于带了一只小半导体收音机,就被人诬陷为电台,有特务嫌疑,再三解释,经人证明不是电台,也不行,不是电台那就是为了收听敌台广播,监督劳动,后来就在安徽安家落户了。
力一当时在家,同母亲一起亲眼看到父亲一去不回,看到一次次抄 家,连他自己的小书柜、集邮本、工具箱也不放过,翻得一塌糊涂。父亲被捕后,他立即被迫退出学校“文 革”筹委会和学生们组织。高中毕业,“老三届”面向社会,他先后七次打报告要求到艰苦的黑龙江、内蒙、云南等地去,结果都未被批准,理由很简单:父亲既是苏修特务、日本特务、法国特务,儿子就有可能从东北或西南边疆的什么地方越境逃跑。直到1968年12月发表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他联络一批“黑八类”子女,一起到安徽淮北的穷县定远的农村插队。拼死拼活干了六年,被农民选为生产队长,直到1974年底才转退回上海,安排在静安区一个街道生产组,大好的青春年华就是这样耽误了。
父亲看着力一心里就难受,但也还是要安慰几句,勉励一番,于是又写了一首《见力一》
无踪无影我生还,
大浪大风汝闯关,
记取贫农再教育,
前方犹有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