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子妃,但太子不爱我。
当然,我也不爱他。
因为他是男的,我也是男的。
俩男的在一起,还不搞龙阳,我想我俩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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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能成太子妃,不是巧合。
皇帝吃饱了撑的,纵容自己的宠妃们争宠,又纵容自己的儿子们争储。大臣们吃饱了闲的,还在那站队,朝中乌烟瘴气,皇子争储都快摆在明面上了。
有了太子还争储,皇后不要面子的啊。可没办法,各方势力牵扯,盘根错节的,她也不能斩草除根。
皇后跟我爹一琢磨,就决定来个联姻。可我爹统共两个女儿,一个还是流哈喇子的奶娃,一个刚能打酱油。从旁支里过继呢他又不放心,总觉得自己亲生的才靠谱。思来想去,我爹瞧中了混吃等死的我。
也许你们会说,男的当太子妃,万一我跟太子的女人好上了,给太子种了片爱的草原,怎么办?
这个完全不用担心。
——因为我不举。
我对女人不感兴趣,猜得不错,心疾。
我爹是个混账,横刀夺爱强娶了我娘。娶了就娶了,可得了人又想得到她的心。我娘受不了,疯了。
她那疯病,时而清醒时而癫狂。可不管清醒还是癫狂,她都不会忘记一件事——折磨我。
我的出生注定是她的污点、她的心病,我不死谁死。许是为人母者还残存的良知,她终究没有弄死我。
可对我来说,这也没什么好感动的。
你恨我爹弄死我爹就算了,大不了两人同归于尽。你恨我掐死我也算了,让我生不如死的算什么事。
她这人虽可怜,却也可笑。恨一个人就恨得干脆些,偏偏看不懂自己的心,作何爱上了我爹?
瞧,扯远了。
皇后对我挺满意的,觉得我当太子妃也不错。反正太子有个儿子,就算日后太子跟我有了感情,她也不怕断了香火。
像这种奇葩的朝堂出这种奇葩的怪事,一点也不奇葩。我朝本就民风开放,出个男太子妃,百姓最多稀奇几天,编些稀奇古怪的话本子,之后就是个稀松平常的饭后谈资了。
至于皇上,说实话,皇后也就卖他面子,跟他知会一声。他虽表面叱咤风云,其实莫名地怕皇后。皇后不与他计较他的纵容,他也就不管这些事了。
而身为太子的贺归舟,虽知晓此事时蹙眉表不满,但还是乖乖同意了。
能不乖吗?上一个不乖的已经被皇后弄死了。
唯一反对我当太子妃的还是我姨娘。她是我娘亡故后,我爹娶的续弦。是个真心实意为我好的,知晓此事后,和我爹大吵一架,说既然非要送一个,就送她生的。我爹当然不同意,陈轩可是他指定的接班人。姨娘没法子,三更半夜给我收拾包袱,让我离家出走,逃得远远的。
天真了。我爹鼻子像狗一样灵,他会不知道?里三层外三层地给我锁家里。
其实他多虑了,我没想过要逃。这种无谓的抵抗有什么用?再说,陈府这个家委实给我留了些阴影。纵然我娘病逝了,这阴影也未消散分毫。有朝一日我能脱离它,眼不见为净,也是好的。另外,东宫管吃管住的,也还可以。
就这样,我进了东宫。
02
洞房的那天晚上,我与贺归舟吃着桂圆啃着红枣,摆了一夜龙门阵。第二天眼下乌青地给皇后请安,她还责备贺归舟不体贴人。
其实挺体贴的,我吃桂圆吃得口干了,他还在旁边一直给我续茶。
反正贺归舟知道我同他是一个阵营的,也不防备我,一来二去的,我俩也成了半个知己,偶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贺归舟这人还挺纯情,暗搓搓地喜欢赵家嫡女。
当然,他们是不可能的。
因为赵家是皇后的死敌,表面中立,实则属于四皇子阵营。
狗血。
我有些鄙夷他:「你都同别的女人生娃了,就别一副为她守身如玉的模样。」
——然后,我知晓了件不得了的事。
贺归舟的儿子不是他儿子,是他侄子的。
前面说过,皇后弄死过一位太子,亲生的。
这位太子我是知晓的,是个怀瑜握瑾的好储君。可我爹说他太过仁善,缺了点雷霆手段和铁血性格,不是帝王之相。
通俗点讲,他们觉得一心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天伦之乐的太子是个笑话。
呵,我看他们才是笑话。
其实,先太子不是皇后弄死的,是病死的。因为他无意中听到自己的父皇对母后说他无用,打算立他胞弟贺归舟为太子,让母后找个法子让他疯或让他颓,这样好废了他。单纯仁善的先太子不可置信于父皇的冷漠,喷出一口老血,之后抑郁成疾,没多久便仙去了。但不知为何成了是皇后弄死的。
先太子走后,贺归舟发现了他的遗腹子,感念兄弟情深,谎称自己临幸了那宫女,有了孩子。那宫女生下儿子后,成了他的良娣。
于是,许良娣、小团子、我、贺归舟,成了和谐的一家四口。
直到贺归舟让我替他搭讪一下赵锦。
皇宫有个旧习,每年春日会有个类似于春日宴的百花宴,来的都是贵妇贵女。我身为太子妃自然也要参加。贺归舟让我找机会同赵锦聊聊,套套她的喜好及择偶标准。
我欣然同意了。
——然后赵锦被我一脚踹进了湖里。
你们问贺归舟生气不。
贺归舟胸怀洒落、冰魂雪魄地……
——生气。
可生气了。
贺归舟知道我竟然踹了他心仪的女子,火冒三丈,给我屋里扔了条拔了毒牙的蛇,说要吓吓我。
真是低估我了。
我回到殿中,瞧见在自己床上扭来扭去的花蛇,当即两眼一翻就倒插了过去……
事实证明,不可轻易向他人透露自己的好恶,我告诉他我怕蛇,他就这样吓我,真他娘的缺了大德了。
男人胆子不能太小,奈何我幼时同娘出游,被她扔在郊外,不小心掉进了蛇窝,实在是吓怕了。
我噩梦缠身了一晚上,醒来后同贺归舟冷战。
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么怕蛇,真心实意来给我道歉。我气不过,当即同他扭打成一团。东宫侍从劝不动架,把东宫侍卫叫来。他们来的时候就瞧见贺归舟把我压在身下。很明显,他占了上风。
这些侍卫都是有良好家教的,从小就被家里人教导不能打屋里人。见此情景,心里有些鄙夷贺归舟,七八个人出手把他压制住。
——于是对打成了单方面殴打。
贺归舟被我揍得鼻青脸肿,此事还惊动了太后和太妃。
这俩义结金兰的姐妹一路披荆斩棘混到如今的地位,许多事都已看淡,只求个子孙后代多福。为了让我俩和好,天天把我俩叫去慈宁宫吃饭唠嗑。
太后一脸慈爱地瞧着我俩,劝道:「十年修得同船渡。夫妻之间有点小打小闹很正常,莫要因此伤了和气,误了缘分。」
「是啊,」太妃接过话,「你们这年纪调皮好动不见怪,可也不要忘了自己的本职。」说完目光有意无意在我肚子上扫来扫去。
太妃老糊涂了,我一男的怎么给皇室开枝散叶?还不如让贺归舟在东宫种株葫芦藤,日夜虔心灌溉,说不定将来能结出七个彩色葫芦,天天追着他喊爷爷。
直接升个辈,多好。
回东宫的路上,贺归舟有些不自然地开口:「那个……毒蛇之事,孤很抱歉。皇祖母说两口子闹了矛盾就得当面把话说开,你总得告诉孤,你为何踹赵锦。」
呵,贺归舟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赵锦。
赵锦这人真是个……嗯……怎么说呢,用现在盛行的一个词来形容,真是个绿茶。
我去百花宴同众人不咸不淡地闲扯几句后,就预备找赵锦聊聊天。随从告诉我她在湖边水榭同几个姐妹吃茶点。
我还没走近,她们的嬉笑声便传入耳中。于是,我很不道德地偷听了墙角。
一姐妹同赵锦道:「锦妹妹真是天人之姿,这百花也不及妹妹的颜色,生生被妹妹比了下去。」
「那是自然,咱锦妹妹可是能教太子殿下和四皇子神魂颠倒的美人。」
「说到这,我们姐妹聊句悄悄话。锦妹妹,你更中意谁?」
「哎呀,你这话问得呆,锦妹妹可是要做四皇子正妃的人。太子都有太子妃了,锦妹妹过去作甚,难不成当良娣?」
「可太子妃是个男的啊,太子又不好龙阳。说句不雅的话,那太子妃就是个占着茅坑的,锦妹妹若真喜欢,也无须怕他!」
「呵,」赵锦拿手帕掩唇柔雅一笑,斯文开口:「谁稀罕他,不过是碰到了做做面子功夫,对他故作仰慕,谁知他还受宠若惊,心生欢喜。」
「可……太子殿下也是难得一见的风姿啊。」一小姐绞着手帕红脸含羞道。
赵锦面露不屑:「可惜,呆头呆脑,注定是个短命的。」
骂谁短命呢?!骂他短命不等于骂我守寡?我闲逸的好日子才刚开始,咒谁呢?
我当下冲出去,在众人的惊叹中划出个漂亮横踢……
「咕咚——」赵锦以一道十分优美的弧线落入湖里。
「哎呀哎呀,」我故作恐慌,「抱歉抱歉,脚滑了。来人!还不赶快把赵小姐捞上来!」
……
我踢赵锦确实另有隐情。但我才不说,他当初都不听我解释,如今马后炮,我为何要告诉他?
自从贺归舟往我床上扔毒蛇后,我总睡不踏实,老做噩梦有体温冰凉的蛇在我身上爬。我不胜其烦,直接睡在了屋内房梁上。把伺候的人吓到了,见劝不动我,就跑去告诉了贺归舟。
贺归舟没法子,在房梁下铺了个地铺睡,若是我半夜翻身掉下来,他也好接住我。
我俩一上一下地睡着,他又开口搭话:「陈晚意,赵锦落水生病了,我带你去给她赔个不是吧,她可是赵家的宝贝嫡女,得罪她,没好果子吃。」
切,为了见心爱之人一面,尽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好,刚好把母后赏我的人参送她。」
皇后得知我踹了赵锦,觉得我终于开窍有了危机意识,十分高兴地赏了我一根千年老参。
03
从赵府回来后,贺归舟又跟我冷战了。
这次是他单方面的。
他一路疾行欲进书房,我被他甩在身后,赶不上他,只得大喝:「贺归舟,你给我站住!」
他面色不善地回头看我,脸上浑然几个大字:「你这挖墙脚的完蛋玩意儿」。
我气结:「你跟个脑子进水的人计较什么?!」
赵锦不知被我踹傻了,还是脑子进水了,贺归舟带我去向她道歉时,她不说话,只是红着脸瞧我。贺归舟给我使眼色,我也立马真情实感地说了几句致歉的肺腑之言。她仍不说话,脸羞得更红了。
于是,贺归舟嗅出了那么一点奸情的味道。
这能怪我?赵锦口味也是独特,我都那样对她了,她竟然还能看上我。再者,说句不要脸的话,喜欢个比她还好看的男人,她不自卑呐?
贺归舟铁着脸维护心上人:「不许胡说!」
他也是可怜,我便放软了态度:「你放心,我又不喜欢她。」
他满头满脑的官司,冷哼:「将来的事,谁说得清?」
哎哟我这暴脾气:「我不举你不知道啊!往谁伤口上撒盐呢?」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便不自然地转移话题,「喝一杯?」
我挠挠头:「要不……喝一杯?」
贺归舟一心情不好就不想在东宫里待。于是我俩溜到宫外闲逛。
天上居内,我俩赏月碰杯,几两杯中物一下肚,点燃了我的熊熊八卦之火。
「诶,你是怎么喜欢上赵锦的?」
他眼底氤氲了酒气,目光悠远回忆往事:「去年冬,我陪母后去寺庙礼佛。寺中红梅开得艳,她撑着伞立于雪地,披着通体雪白的狐裘,眼含秋水地与我遥遥相望。倒真教我一眼万年,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害,男人瞧见个惊艳无比的女子都是这反应。当初贾宝玉不也对林仙子说:「这个妹妹我见过。」
空酒瓶东倒西歪摆满一桌,他拍拍有些醉意的我:「走吧,太子妃。」
我俩摇摇晃晃出了酒楼,抄近路往东宫走。
至于为什么抄近路,因为懒,再加上是偷溜出来的,影响不好。
明明近路上也有几盏暖灯,不知为何,我竟有种月黑风高的冷意。这氛围不出点事都对不起我的直觉。
「唰——」
「唰——」
「唰——」
贺归舟拉着我堪堪错身躲过几只暗镖。
十来个黑衣人将我俩团团围住。
他们把贺归舟晾在一边,一股脑地朝我冲来,招招致命。
贺归舟杵在一旁叹气:「叫你好好道歉非不听,就知道会找你麻烦。」
我没道歉吗?那千年老参是喂了狗!
就我那用来强身健体的花架子,实在打不赢这些高手。我且战且退地对他喊:「你倒是帮忙啊,再这样下去你就要成鳏夫了!」
「我不是在醒酒嘛!」
说完,他便解下腰间的软剑,如鬼魅一闪近了我身,将我护在身后。
软剑被灌入内力,剑身一挺发出鹤唳般的轻吟,他眸光含有杀意,沉声道:「当着孤的面杀人,谁给你的胆子?」
冷刃相撞地缠斗一会儿,负伤的黑衣人头头见形势不妙,一声口哨便带着余下几人训练有素地遁了。
睨了眼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几具尸体,贺归舟蹙眉擦了擦溅落在脸上的鲜血,十分嫌弃地一扔帕子:「回去吧——」
「扑哧——」话未落音,便是利刃割破皮肉之声。
有个躺地上装死挺尸的黑衣人,趁我们不注意,一把断刃甩了过来。贺归舟手疾眼快地替我一挡,却还是被震碎的利刃划破了手臂。
我顺势脚尖一挑,地上的兵刃直直飞出,贯穿了那黑衣人的胸膛。
咱们的太子殿下这么讲义气,着实让人感动。
——于是我一感动,哇地吐了他一身。
「……」
见鬼,酒劲不合时宜地上头。
于是,一身血和呕吐物的贺归舟被我扛着一路狂奔送回了东宫寝殿。
想不到轻功是这么用的。
他这人有洁癖,我三下五除二剥了他的外裳,预备叫个太医给他看看伤。谁知他先一步拉住我:「小伤,莫要惊动他人。」
他顾虑惯了。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太子小打小闹的三病两痛都能激起千层浪花。
「你放心,我悄悄地,不惊动别人。」
「不用,左侧书架第三层有个药箱,你拿来,用里面的小刀给我清创。」
那剑刃上有毒,他虽服用了避毒丹,可伤口还是有些发黑发脓,这些腐肉得割掉。
我用小刀割破他伤口周围的衣料,划破发脓的伤口,接着低头欲张嘴……
「啪——」他手疾眼快,伸手抵住我额头,蹙眉,「你干吗?」
我理所当然:「给你清创啊。」
「清创需要用嘴?」
「我看话本子上清创不都是用嘴吗?」
他眉心突突:「你长两只手当摆设的?」
「哦。」我十分顺从地用手将他的脓血挤了出来。
包扎好后抬眼,才发现他额头密密麻麻全是汗,我便唤来侍从伺候他沐浴。
贺归舟救我一命,我欠他人情,于是他使唤起我来十分得心应手。
就连皇上为考验他送来东宫的折子,都是我帮他批。
纸包不住火,皇后还是知晓了他受伤的事。但贺归舟有意包庇他心上人一家,只说我俩偷溜出宫喝酒不慎遇刺。皇后恨铁不成钢,让我俩罚跪坤宁宫。
我俩挨着跪着,也闲来无事,为了让那傻子早日醒悟,我就把赵锦对他不屑一顾的事说了。
他点点头,很是淡定:「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在这演什么深情付出?!」
他莫名其妙:「我不也昨天才知道,她要是对我有意思还能看得上你?」
这我就不解了:「那你袒护她家干吗?闲出屁了?」
「就是——」他突然还扭捏了一下,「就觉得,我才发现她不喜欢我,接着就对她家动手,显得我公报私仇、挟私报复,很是没品。」
……
「太子殿下,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你最多算是被波及了,你替你太子妃出气,也算挟私报复?」
「……对哦。」
「对你妹!」
04
贺归舟他妹出事了。
皇上给她说了门亲事,她不答应就不答应嘛,又没强求她答应。结果这丫头还挺能脑补,以为她爹会按着她的头强迫她磕头成亲。然后她就用她那不怎么成熟的脑瓜子一琢磨:【不行,我要跟我心上人私奔。】
你以为接下来就是苦命鸳鸯为爱抵抗命运的戏码?
屁。
咱贺小妹在那自我感动的单相思,二话不说跑去跟李太傅说:「咱们私奔吧?」
李太傅看她的眼神宛如看智障:「公主慎言。」
太傅是什么身份?一言一行那都是为人师表的。况且板正如李青阳,跟他提私奔,被抓去抄千遍书都是轻的。
当然,咱贺小妹思路清奇于常人,觉得这李太傅就是背负太多、责任太多、羁绊太多,那我就要勇敢一点,做捅破窗户纸的那个人。
——然后她就给李太傅弄了点迷香。
别想歪啊,咱小妹还是单纯的。
那迷香只会令人动弹不得,意识还是清醒的。
然后她就对着宛如瘫痪的李太傅诉衷肠,情真意切好不动人……
动人得柳贵妃推门而入。
柳贵妃为四皇子谋划许久,早就想揪皇后辫子了。这送上门的,她会放过?
皇后毕竟是皇后,从天而降般带走了公主。正眼都不给柳贵妃一个:「去吧去吧,去给皇上告状,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然后正在我跟贺归舟隔着袖子互掐时,贺小妹就加入我们了。
她耷拉着脑袋跪在我们中间:「哥,怎么办啊?」
贺归舟理理被我扯乱的袖子,侧首凝上她的眸子,在我俩期望的眼神中,淡淡开口:「关我屁事。」
「啪!」我冲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关你屁事?你个没良心的,她是你亲妹。况且这事经柳贵妃那嘴一说,能不威胁东宫?」
他慢斯条理地揉揉腿:「这会儿想到我这亲哥了?想到东宫了?开始为何不三思而后行?」
我也淡定了,揉揉肩安慰贺小妹:「没事,天塌下来母后顶着,况且你这事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是母后教女不严,是你这公主不自重,是太子有意拉拢朝中清流一派之首——李家。可往小了说,就是春天来了,又到了万物……咳,不好意思,跑偏了,就是个俊男靓女看对眼的故事。」
「可是——」贺小妹低头绞着衣带,垂头丧气,「他好像没和我看对眼。」
「傻呀,你能这么说?」
「嫂嫂,什么意思啊?」
「……你能换个称呼吗?算了。就是想办法让李太傅承认和你看对眼了。」
她丝毫不想动脑子:「怎么想办法啊?」
「……」
贺归舟起身拍拍衣摆,问我:「跪麻了?」
我点点头。
他过来,一把拉起我,居高临下地睨着贺小妹:「你继续跪着反省吧。」
跪了几个时辰,我走路都如八十岁的老大爷颤颤巍巍。贺归舟扶着身残志坚的我,一起悄悄翻墙去找李青阳。
过程就不赘述了,总之我俩软磨硬泡,套出了李太傅对咱憨傻的贺小妹有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愫。李太傅毕竟有担当,承诺第二天去解释清楚,也愿意担责。
贺归舟那眼尖的,是如何发现李太傅对贺小妹有意思的?反正我没有看出来。
皇后对我俩的速战速决很是满意,奖励我俩去江南过过二人世界。
豁,说得轻巧,就是让我俩去查案。
日子在睁眼闭眼间就过去了,嗖地一下就到了初夏。初夏南方多雨,易发洪涝。江南刺史不听治水官员进言,堤坝年久失修,突发洪涝,瓦舍毁,良田没,甚至水患还引起了瘟疫,百姓死伤无数。这刺史推脱责任,将这官员杀了头,说他明知水情瞒而不报。
皇后这人有个习惯,认为欲观天下局势,就得深入民情。时常会暗中派人去四方察民情、探消息。
皇后的人便暗中保护这官员的家眷,使他们顺利抵京。我爹又暗中操作,使家眷们顺利告了御状。御史台那群板正的大人当场炸了锅,要皇上严惩不贷。皇上自然也气,可到底有顾虑。那江南刺史是柳贵妃表舅的儿子。这么蛮横是仗了谁的势?这中弯弯绕绕柳家不知晓最好,若是知晓呢?皇上视柳贵妃、四皇子如同心肝,肯定不舍得他们被拖下水。
早在一旁看戏的五皇子一党巴不得四皇子翻船。难得跳出来跟御史台站一边,还义正辞严地请皇上派洁身自好、公正无私的太子殿下督察江南水患,安抚民心,彻查此事。
得罪人又危险的事让贺归舟做,他们坐收渔利,真是算盘打得响。
可皇后私下传话要贺归舟去,还说什么怕相思之苦,让我也跟着去。
我不去,我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
但皇后说如果我不去,就去寺庙吃斋礼佛,为贺归舟和江南百姓祈福,直到他平安回来。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
刚入东宫那会儿,同贺归舟因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争了起来,我争不赢他,就上手了。他从小被皇后教导不打屋里人,便拘着没和我动真格,被我打得鼻青脸肿。皇后觉得不管管我,我准成「悍妇」。就把我送去寺庙吃斋念佛,天天听一群和尚给我念静气清心经,我对着一群和尚,天天数谁脑袋上的戒疤最多。后来待了半个月,我实在受不了了,就给贺归舟写信道歉。为了表示情真意切、痛哭流涕,我还将切好的洋葱放在旁边熏自己双眼,写信时眼泪哗哗直流,晕染了信笺。贺归舟看信后,便自作主张把我接了回来。从那之后,我发誓除了临时抱佛脚,我是不会吃饱了撑的去寺庙。
贺归舟说从上京到江南一路的驿站,肯定已被有心之人监视。为了更好地了解灾情,我们分成两路人马,一路扮成我们按正常行速高调出行,而贺归舟带着另一路隐蔽出发,快马加鞭赶往江南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本想跟着劲马软厢、吃好喝好那一路。可贺归舟非把我拎回来同他一起。一路上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有时候我赖床睡不醒,迷迷糊糊中就被他拎上了马。在马上打瞌睡摔了几次鼻青脸肿后,贺归舟大概也怕我这太子妃摔花了脸没面子,就每天清早拉着我共乘一匹马,等我醒了又把我扔回自己马上。
早知如此麻烦,干吗不让我跟那一路呢?
我们到江南时,那正经门面的「太子一行」还要好几天才到。我们乔装打扮,在当地一处皇后早就安排好的院子里住下了。
不看不知道,这里的疫情已经可用「严重」来形容了。郊外临时搭建的收容所已经装不下那么多病人了,病逝的就这么长长摆了一排。听说棺材铺子都供不应求了。
接济灾民的粥棚统共就那么几个,粥还稀得跟白开水一样。
江南气候不及北方干燥,赶上下雨,也不凉快,周遭空气湿漉漉地黏糊在人身上,再就着这眼前的凄苦情景,让人越发不是滋味。
随行的御史台官员气得脸都青了,不停喃喃自语:「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还未感慨完,就听见一阵铜锣敲打。
「让开让开!都让开!」几十个差役手脚麻利地将粥棚重新修整了一番,连着那「白开水」也撤走了,重新抬上几桶浓稠的白米粥。接着他们又给一旁的收容所分发了厚厚几摞草席。并下令让那些家属领张草席,自主将病逝的人埋了。照办的可以奖励十文铜钱和一碗白粥。那些百姓掩面哭了会儿,便陆陆续续照办了。
随行而来的医官神情凝重:「感染瘟疫者不可如此草草掩埋。尤其这种疫情肆虐的节骨眼上,最妥当的方法是将逝者火化。难道这点他们都不懂吗?」
贺归舟摇摇头:「不是不懂,是不敢。」
「自古讲究入土为安,火化在百姓眼里如同挫骨扬灰。若强行将逝者火化,只会引起他们不满。这里的百姓被压迫久了,虽已麻木,可亲人是他们的底线,若这些差役强行将遗体领走火化。只会引起骚乱,骚乱起,暴动生。朝廷不日便要来人督察。他们自然不敢冒这个险。」
差役们做完粉饰太平的活,心想能忽悠到那个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了,便回去了。
贺归舟看着那些难民,目光怜悯又自责,沉默许久,低声吩咐:「把所有出去暗访的人都召回小院。」
贺归舟给每人都分发了任务:医官查探病情,必须估出疫情到底严重几何,如何控制,需多少药物人力;治水官员去暗查水位,精准测量,确定洪涝是否会再发,如何排洪泄洪,大坝可修否,河道如何疏通;负责发放粮钱的,将难民统计一番,并看看统共毁了多少良田瓦舍;而他的随从,需想方设法探出那些个官员有多少「家底」,毁家纾难的鬼话他可不信;至于御史台的大人,只需好好记录眼前这一切,将来回上京如实禀报即可。
吩咐好一切,众人便领命去办事了。贺归舟捏着眉心,强压倦容。我忙倒了杯茶递给他,问:「那我呢?」
他抬眼瞧我,笑笑:「你不是骂我让你睡不好觉吗?现在满足你,只管睡到饱。」
我有些惭愧:「起先是我不知轻重,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那好,」他噙着浅笑将我拉过去,「你给我暖会儿床吧。」说完便把我往床边带。
「……」
「太子殿下,大家都忙里忙外的,您老还睡得着?」
他将我推到床里侧,自己也和衣躺下,老神在在道:「再大的事,也要循序渐进,急于求成不得,我是他们的主心骨,自然要养足精神,才可应对万难。」
他这么说我才想起他也已许久未歇息好了。心中更加惭愧,拍拍他的肩道:「睡吧睡吧。」
「嗯。」他回应我一声,便沉沉入梦了。
我躺了会儿睡不着,便轻手轻脚起来,去厨房给大伙做饭去了。其他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可是人就得填那五脏庙。我刚好会点厨艺,做点给大伙果腹的不成问题。
接下来几天,大家各司其职,忙进忙出。我几次试图跟他们出门,都被贺归舟拎了回来。后来也懒得反抗。天天守在厨房给他们做饭。初始,御史台的大人还劝我说君子远庖厨。几顿吃下来后也跟着随从一口一句夸太子妃真贤惠。以前跟贺归舟因打架冷战,他不知是为了膈应我还是怎地,天天让随从夸我真贤惠。我那时偏执,觉得男人夸什么不好夸贤惠,恶心谁呢?又跑去跟他打了一架。现在看他们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插不上手的我尽点绵薄之力,还能得句真情实感的贤惠称赞,也挺好。
跟打着太子名义的那路人马会合后,贺归舟摇身一变又成了金娇玉贵的太子爷。几方证据都已收集得差不多,御史台的曹大人便问:「太子殿下可是要直接拿人?」
贺归舟摇摇头:「江南官员蛇鼠一窝,若真要连根拔起需耗些时日。疫情洪灾都延误不得,当务之急是解百姓之苦。况且有些事没这些本地官员配合也不好做。另外,这刺史要说没人庇护,孤可不信。」
曹大人是个直性子,开口也不避讳:「是啊,柳家这些年的出格之举谁不知道?太子殿下若能借此……也是好的。」
贺归舟知道他会以为自己是在跟四皇子一党斗法,浑不在意地一笑:「大人这么想也行。总之为了百姓和我朝,还望诸位不辞辛苦……」
05
田刺史毕竟混迹官场多年,忽悠人的面子功夫可谓做得滴水不漏。奈何咱太子殿下完全不跟着套路走,一来就秉着雷霆手段雷厉风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扫,直把那些官员扫得一愣一愣的。为了不露出马脚,那些个官员也只得尽力配合着。太子殿下表面感激他们劳心劳力助自己解决这棘手之事,好让自己回去交差。却在不动声色间将重要之事交给了那些备受打压仍不改初心的江南官员。
可田刺史他们毕竟不是傻子,你来我往地打着太极忽悠后,也逐渐发现了其中猫腻。要做的事已做了大半,贺归舟也不怕他们造反,一副你自来风雨我且安如山的泰然模样。发现咱这太子殿下油盐不进后,那些个没皮没脸的黑心肝把算盘打到了百姓身上。
起先许多百姓就已对火化亲人遗体之事表示抗拒和不满。但看咱太子殿下是真心为他们做事的且手段强硬,他们也就压制住这份不满。田刺史的人抓住这点,暗中派人煽风点火、蛊惑人心,激化了矛盾。于是,这些百姓们也觉得太子殿下是嫌麻烦和节省开支,才非要求火化遗体的。于是一大群人包围了太子住所,非要讨个说话。许久未得好眠的贺归舟刚在批折子的案桌上眯会儿眼就被吵醒了,立马好脾气地出门安抚,几句摆事实讲道理又情真意切的话一出,本已平息百姓怒火了,但不知哪个缺了大德的黑心肝在人群里拱火:「别听他那冠冕堂皇的话,想想咱们故去的亲人,那可是挫骨扬灰、不得安宁啊!」
说着便把破菜叶子往贺归舟身上扔,人群又暴动起来,一贯爱拿臭鸡蛋砸人的百姓嗖嗖几个鸡蛋一扔,砸得贺归舟脸上身上都是。偏偏这平日里洁癖死了的家伙还不躲,好脾气地在那安抚众人。
我也不知为何,当场就火大了,冲上去把贺归舟往身后一护,宛如河东狮吼般大喝一声:「闭嘴!谁再闹我砍谁!」
随从们很给面,当即「唰唰唰」亮出一排排雪白铮亮的刀剑。
吵声鼎沸的人群霎时安静如鸡,安静得仿佛微风吹动老头雪白胡须的声音都能听到。
贺归舟捏捏我手腕示意我注意措辞。我稍缓脸色,沉声开口:「诸位,我知晓你们不舍亲人受此『挫骨扬灰』,觉得他们在地下会不安宁。可若因为你们亲人遗体而致使更多人感染,更多人有性命之忧,这便是他们走后还平白背上的罪孽,那才叫不得安宁!」
「此次朝廷出钱出粮,出人出力,自问是尽职尽责,就盼着你们早日脱离苦楚,过上好日子。你们扪心自问,咱太子殿下没来时,你们过得有现在好吗!」
「逝者已矣,留下来的就好好过。什么叫故人不得安宁,你们留在世上的人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糟蹋自己,囿于过去,这对他们才是不得安宁!」
我也不知自己一股脑说了些啥,一停下发现百姓们都安静极了,个个同我大眼瞪小眼。
就在此时,人群里又传来一声暴喝:「骗子!别听他的!」
「砰!」
……
他奶奶的,你没有臭鸡蛋扔就别扔,你他娘的扔块板砖算什么意思!
人群这次终于没有因那人的拱火而暴动,而是个个看着头破血流的我倒吸凉气。
贺归舟眼神突变,冷声开口:「抓起来!」
那拱火的人被抓后,百姓在大人们的劝慰下也陆陆续续散了。
我跟贺归舟这对「苦命鸳鸯」,一人一身血,一人一身烂菜蛋液面面相觑。
他脸色惨白惨白的,喉结微动:「陈晚意,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晕血——」
我不信:「屁嘞!上次你胳膊受伤,也没见你晕啊?」
他脸色更白了:「也不常晕,就是如果对我很……的人流血,我就会——」
话未落音,他便两眼一翻倒栽过去。
吓得我急忙接住他:「喂喂喂!贺归舟,你来真的?!头破血流的是我,我还没晕——」
话未说完,像是回应我一般,脑袋突然又晕又疼又胀,我两眼一黑也晕死过去……
「咚——咚——」两声闷响在门前久久回荡。
「太子!!!」
「太子妃!!!」
……
06
我悠悠转醒时,贺归舟正守在床头批折子,见我醒了,便放下笔扶我起来半卧着:「饿不饿?」
我头晕恶心,摇摇头:「渴了,倒杯水。」
他给我倒杯茶,又把放在一旁的药给我喝了。之后往我嘴里塞了块蜜饯,又坐我床头批折子:「饿了就告诉我,我叫他们送饭。」
我看他皱眉沉思,便凑过去看了看:「棘手?」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两位治水的大人就是否修建堤坝吵起来了。」
我头晕得很,便下巴抵他肩上看那折子,轻笑:「别装了,说说你的想法吧。」
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案桌,若有所思:「你说若是一个地方常年因多雨山洪决堤,老用这种强堵的方式是不是不妥?」
「所以呢?你想引流?」
他沉默不语。
我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想修渠,还想改道水漕?」
他侧首:「如何?」
「嗯——」我想了想,「之前那条水漕长且多难走路段,耗时耗力。此处位置好且平坦,若引水修渠改道水漕,路直便运输省人力,又肥沃土地,万顷田地因水引流得以灌溉。挺好的。就是——」
他接过话:「就是若实施起来也算是个大工程,耗人力、财力、时间,父皇安逸惯了,未必同意。」
我头疼,不想再思量此事:「眼下提出来,他未必同意,先把手头的事忙完,等过些时日回上京再找个机会提。你放心,只要你想做,一定能成。而且我觉得母后也有此意,她肯定会暗中助你。」
他合上折子,不再多说。
我看了看他,突然伸手掰过他脸:「哟,你长痘了啊?是熬夜还是饮食不惯?」
他点点头:「嗯,你也长了。」
「是吗?在哪?给我挤破它。」
他侧身捉住我手:「痘是不能挤的。」
「殿下,田刺史请你参加夜宴——」随从小七大喇喇地推门而入,接着便瞧见我俩「耳鬓厮磨」的画面,立马捂眼转身,「殿……殿下去吗?」
鸿门宴?
「去。」贺归舟轻推开我起身,「还没到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贺归舟他们一行人去吃饭,我头晕恶心,就继续倒头大睡。
因为头受伤,接下来几日我鲜少出门。听小七说流民已安顿好,疫情也控制住了,贺归舟已经开始在揪小鱼小虾了。田刺史不知为何没有太大动静,像是憋着什么大招。
这日我睡得迷迷糊糊,就被破门而入的曹大人晃醒:「太……太子妃,太子出事了!」
我惊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出事!能出什么事?!」
等我火急火燎地赶到书房门口,就被宋医官拦了下来,他硬着头皮道:「殿下还是不要进去。」
我大概明白了什么,声音有些发颤:「疫病?」
他擦着额头不止的汗,一脸痛心自责:「是……」
我控制不住自己,不由火大地吼他们:「我不是跟你们交代过,不管太子殿下怎么要求,绝不能让他踏进收容所一步!绝不能让他接近患者,吃穿用度一概细查!你们是怎么保证的?你们现在跟我说是疫病?!」
众人跪下磕头不止:「请殿下降罪!」
小七在一旁带着哭音开口:「殿下这几日精神一直不大好,我们要宋医官看看,可殿下说只是没休息好,太过疲乏所致。没想到今日去书房找殿下,竟发现殿下晕倒在案桌边。宋医官赶来诊断后说是……说是……」
我抓着门框勉强稳住心神,哑着嗓子开口:「宋医官,你说,能不能治?」
宋医官连连擦汗:「这疫病臣等已找出可控之法,虽药效因人而异,但臣还是有几分把握,只是既是疫病,总有个九死一生,可——」
可贺归舟是太子,不能九死只能一生,也不能是几分把握,必须是十成十的把握。这事就是如此,有些人你以为他撑不过,他却撑过了;有些人你以为他撑得过,可偏偏就撑不过。
我扶起宋医官,拍拍他的肩:「宋医官,我信你,也请你信太子殿下。」
然后我推开书房,迈步跨进,众人失声惊呼:「太子妃!」
我背对着他们挥挥手:「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烦我,早日办完,我们好早日回上京。走的时候别忘记把门带上。」
小七抽抽搭搭上前关了门,大伙在门口守了会儿,突然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臣等定不辱使命!」然后便相携而退。
我看着榻上的贺归舟,没理会外边的动静。
他安安静静地躺着,睡颜依旧好看得扎眼,一点也不像病了。
我搬把椅子守在榻前,支着下巴看着他发了会儿呆,回过神后又伸手点了点他鼻尖的朱砂痣,良久,叹道:「贺归舟,我娘曾经一度想弄死我,便给我穿了染过瘟疫的衣服。我爹常年四方应酬,等发现时,我屋里的丫鬟都感染了三个了,她们发着高热在梦中就走了。我爹坚信我身为他儿子,一定是个争气的,衣不解带地照顾我,让我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回来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个争气的,可就算是不争气的我,也在幼时挺了过来。你是经天纬地、胸有沟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太子殿下,你可争气点,一定要挺过来。不然我可不会为你守寡,转身考个状元郎,自去抱个美人过小日子。你到时候,可别托梦骂我。」
「说起美人,我那三个丫鬟姐姐也长得顶好看,又温柔善良,我小时候还嚷嚷着将来要娶她们当老婆。可惜她们运气不好,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我这么个主子,白白葬送性命。现在想来,我从小拖累的人可太多了。你说是不是我命太硬,克身边人啊?欸,你可争点气啊,千万别被我克死了。」
「不会。」
「不会就行……嗯?!」
这家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眸光清亮,语气异常坚定:「不会。」
我吓得急忙起身:「醒了?你等会,我去叫宋——」
「砰——」他伸手握住我手腕一拉,将我带到了榻上。
我还没问他发什么疯,脸就被他捧起,手指摩挲得我脸颊生痒,声音低沉又撩人:「陈晚意,我突然——有些心疼你。」
「……」我一脸假笑,「心疼我啊……」
「砰!」他猝不及防被我一踹,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
「……」方才的旖旎之情还未来得及消散,他起身恼羞成怒,咬牙道,「陈、晚、意——」
我收回脚丝毫不愧疚:「踢你都轻了,敢骗我。」
他拍拍衣裳对我翻白眼:「谁让你演技差。」
……唉。
当初贺归舟把我从寺庙里捞回来,母后早就看穿了我的小伎俩,意味深长对他道:「就他那拙劣演技,也就骗骗你了。」
这事我都没放在心上,想不到贺归舟记这么久。
小气,委实小气。
我竟然错过了这么一场大戏,想起我当时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迈进书房,真尴尬得直想抠脚趾头。
我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抖腿,跟审犯人似的问他:「说!你憋得什么屁?」
他把我往旁边一挤,也坐了下来:「得亏咱们太子妃贤惠体贴,不然我也不会察觉有人把染了疫病的衣物往我房里塞。」
「这田刺史不像是蠢到在这节骨眼上还对你动手吧?」
他双手枕于脑后躺下:「江南的水已经够浑了,有人趁机摸鱼也不见怪。」
我也躺下,啧声感慨:「三皇子手也是伸得够长。母后英明啊,原来让你下江南是打算一石二鸟。」
他翻身搂住我:「鱼也差不多上钩了,睡觉。」
「……别动手动脚。」
「孤岂止动手动脚,孤还想亲你呢。」
「恶心!」
贺归舟后面做什么我都不想管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推牌九。等随从的底裤都差点被我赢来时,被忽略许久的贺归舟适时出现拎起我:「回上京。」
「钱钱钱,钱还没拿。」
「东宫是穷得揭不开锅了?让你连下属的钱都不放过。」
「我凭本事挣的!」
「我丢不起这个脸。」
07
东宫。
今日阳光灿烂。当然,要是贺归舟的脸也灿烂点就更好了。
可惜,他又跟我冷战了。
抵达上京那日,要下马车时,他突然问我:「那日……你说若我死了,你就去考个状元郎抱个美人归。你是个有才情的人,做我的太子妃确实委屈你了。若我给你机会,让你去考功名,入朝堂,你可……可愿?」
我答得干脆:「好啊。」
「……」
他跟京剧变脸似的,瞬间面无表情,眼神愈发黯淡:「嗯,我知道了。」
然后就径直下了马车,头都不带回的。
呵,小样,真舍得你倒是让我走啊。
反正就是因为我答得太过干脆,贺归舟到现在都不跟我说话。回了东宫也是对我能避则避。
许良娣看不下去了,牵着小团子来找我。
我揉着小团子那手感极好的小脸,爱不释手。许良娣跟个老妈子似的在旁边唠叨,末了还劝道:「夫妻之间小打小闹都是常事,各自退让一步就好了。」
我指指远处房门紧闭的书房:「看,他把我那份都一起退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他退了这么多步,也算是海角天涯了。」
许良娣:「……」
「放心,再过几日这事就翻篇了。」
今天晚上用膳的时候,贺归舟竟破天荒地来找我了。
他一挥手,十几个侍从陆陆续续站一排,然后整齐划一地把手中画卷唰一下打开。画卷又长,他们个个高举画卷恰好挡住脸。一眼望去,像是站了十几个风情各异、摇曳生姿的美人。
……
我是有多丑,需要你拿这么多美人图洗眼。
我看着他:「你这是作甚?」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正襟危坐:「这是我收集来的美人图。画上之人都是家世清白的贵女。你看看,可有满意的?」
「……」
都说男人最恨屋里人红杏出墙。他这是干吗?玩迂回战术套我?
我放下筷子,语重心长:「你若是想揍我,不需要这么多借口。咱俩抡着胳膊打一架就是了。」
他不解:「我为何要揍你?」
「那你什么意思?」
「你不说你要考状元抱美人?状元这事你得自己争气,我们以身作则,不能徇私舞弊。可美人我还是能帮你找找的。」
……敢情这事还没翻篇?
我以为他不理我,我不理他,咱俩保持距离也是好的。没想到距离不仅产生美,还产生误会。
我气得胸口疼:「贺归舟,你平时看话本子吗?就是那种情情爱爱的话本子。」
他点点头:「以前看过那么几本。」
「那话本子上是不是常有这种情景:男主人公眼看要归西了,女主人公就在床前声泪俱下,扬言若他敢死,自己就跟别人好了。其实女主人公不过是迫切希望他活着,说这样的话激起他一线求生意识。」
「嗯,」他乖巧点头,「我知道。」
我凝视他:「所以,你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
……
「来人呐!快来人呐!太子跟太子妃又打架了!」
08
坤宁宫。
皇后看了看贺归舟,又看了看我,没忍住:「本宫是养了两条拆家的狗吗?」
「母后,儿臣知错!」我俩异口同声。
「闭嘴,夫妻默契不是用在这的!」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用下巴示意我先说:「为什么打架?」
我气性大,憋到现在也没好好出口气,听人美心善的母后一问,当即委屈极了,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他……他……要我美……美人……还……还红杏出墙!」
皇后柳眉倒竖:「什么?!贺归舟你红杏出墙!」
贺归舟:「……」
我:「那个,不是,母后——」
「你闭嘴!他都那样了你还袒护他?出去!看我不打死这个逆子!」
「……」
我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听说皇后最恨负心人,她不会真打死贺归舟吧?
东宫。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丢下贺归舟跑路太没义气。经过一番挣扎,我还是决定去解救他。谁知一开门,就瞧见侍从们扶着不省人事的贺归舟往我这来。
娘欸,虎毒尚且不食子呐!
我急忙走近一看,发现他脸上除了我的杰作未留新伤。
难道是……毒?
侍从见了我宛如见了救世主,拼命把贺归舟往我身上推:「太子妃,太子殿下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干吗?就地掩埋吗?
等我扶着他往床边走时,贺归舟终于清醒了些,顶着两坨不正常的红晕沙哑开口:「晚意——」
「……」
这骚短腿的叫声不是中了情药是什么?!
还是皇后娘娘会玩。
好在东宫被暗算惯了,什么瓶瓶罐罐的药没有,我当即翻箱倒柜找出了解药,掰开他的嘴就往里灌,差点没把他噎死。急忙给他灌点水,谁知他扭来扭去,衣服也淋湿了。
我便解了他的外裳,又把刚刚翻乱的屋子整理一番。
他呆坐在床上看我忙进忙出。
等做完一切我拍拍手走近问他:「好了没?好了就挪开点,我要睡觉——」
「咚——」天旋地转间,我被他死死锢在身下。
我正欲破口大骂,抬眼才发现他脸上的红晕未散。
他喉结微动,瞧着我的眸子简直能掐出水来,被这一双多情眼一瞧,我浑身不自在地别开头。可这属狗的家伙竟俯身咬上我的耳朵,在我吃痛后又松口,转而在我脸上一路轻啄,眉骨、鼻梁、唇角……
我一时竟不知道这情药是折磨他还是折磨我,我使劲地推开他,艰难道:「贺归舟,你别得寸进尺啊,到底清醒没?」
「噗——」他轻笑,起身再看我的眼神已复清明,「这种事情,不清醒怎么好办呢?」
「……」
于是,接下来贺归舟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人禽兽起来有多无底线……
第二日早。
我被折腾了一晚上,嗓子都喊劈叉了。偏偏某人还神清气爽地在我面前晃悠,看得我心里发堵。
他似乎很是懊恼自己的荒唐行径,坐在床边垂头丧气:「昨夜是我无礼。不求得到你的宽恕,你若不想在这待了,我可以送你回去。」
「?!」
我区闻陬见,提了裤子不认人与他这副尊容合不合衬?
……
「来人呐!太子和太子妃又打起来了!」
「说什么呢!这次是单方面的殴打。」
09
陈府。
我爹盯着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你回来干吗?」
我坐在大厅喝茶,使劲膈应他:「怎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嫁出去的儿子也成泼出去的水了?」
他摸着胡子眯眼看我:「你和太子殿下吵架了?」
我悠然喝茶:「不敢。太子殿下觉得我不考个状元都对不起他,让我回来考状元。」
咱们丞相纳罕:「进东宫的门槛何时这么高了?」
一小厮匆匆忙忙跑进来禀报:「太……大公子, 太子殿下来了。」
「嗯,他认错了?」
「不,他是来给你送文房四宝的。」
「啪——」
我一手抖,茶杯摔了个粉碎,「爹, 你年轻时查一起贪墨大案,先皇是不是给你赐了把尚方宝剑?」
「嗯,怎么了?」
「快拿出来!让我劈了那不开窍的混蛋!」
「……」
爹理理衣冠, 起身往外走:「算了, 老夫同太子殿下说说。」
也不知我爹出去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就见贺归舟疾步走来大厅。见我活似见了亲娘一般,热泪盈眶。
此时我已换了一盏茶, 斯里慢条地喝着,眼皮都不抬:「太子殿下放心, 我一定头悬梁锥刺股,不负您厚望。」
他什么也没说,大步流星到我跟前, 扛起我就往外面走。
「放我下来!你不嫌丢人啊?」
「更丢人的我都干了, 还怕这个?」
「贺归舟!我*#$%&$……(此处省略几千字)」
陈丞相抚着胡须,笑眯眯地目送太子跟太子妃离开。
陈夫人在一旁对他翻白眼嗔怪:「一把年纪了, 不知羞。」
陈丞相叹口气, 自顾自地说起往事:「晚意娘临走那会儿, 回光返照时对他悔过, 说对不起他。晚意当时没说什么, 守灵时却大病了一场, 整日整日待在屋里不出来。」
「后来瑞雪丰年,前院的红梅开得极艳, 他才撑了把伞出来轻嗅梅花。下人怕他冻着,给他披了件通体雪白的狐裘。刚好太子殿下奉命前来慰问我, 同我进大厅时,目光闲闲一扫, 就瞧见了院中的晚意。」
「晚意正踮脚攀折一枝梅花欲回去, 似有所感应般回头, 登时止步,与太子殿下遥遥相望。晚意病得迷迷糊糊的,皱眉看了会儿,也没看清来人, 微微颔首便转身走了。我侧首瞧太子殿下, 发现分明有惊艳漫过他眼底。老夫一生阅人无数,可当时情景:乱琼碎玉,红梅相映, 这景中两人真是登对极了。」
「我看到太子殿下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可堪托付的人。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年轻时太过执拗, 毁了晚意他娘一生。也毁了晚意一生,我不求他原谅,可我还是想着给他余生寻个伴,一个真心疼他的伴。所幸老天垂怜, 没有将我的罪孽报应落在他身上。此后余生,流水情长,望我儿自在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