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将情意付流年
"是你拿走了我的五块钱吗?"一个疲惫又微带笑意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转身,看到一个陌生女孩的脸,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一丝羞怯。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盛夏,一个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夏天,空气中弥漫着知识分子们所谓的"世纪末焦虑",但对于我们普通人家来说,却是充满希望的年份。
我叫周明志,今年二十六岁,家住辽东一个叫青山的小县城,父亲是国营钢铁厂的车间工人,母亲在街道服务社的副食品门市部做营业员。
我们家住在钢铁厂的筒子楼里,两室一厅的房子,进门是狭窄的过道,左边是小小的厨房,飘着酱油和葱姜蒜的气味,右边是堆满了父亲工具箱和补丁衣物的杂物间。
日子虽不富裕,但在那个"铁饭碗"尚未被砸烂的年代,却也踏实得很。
那年我妹妹周小慧高考分数出来后,全家人都围在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旁等分数线,当电视里播报的数字比小慧高出十三分时,我们家炸开了锅。
父亲手捧录取通知书,那双常年操作车床而粗糙的手微微颤抖着,眼里闪着比车间上方老旧日光灯还亮的光:"咱家小慧有出息了!"
母亲则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早就知道闺女聪明,这回可争气了!"
那个年代,大学生还是稀罕物,我们家属院里三百多户人家,考上大学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父亲喜滋滋地掏出了那盒珍藏多年的"中华"香烟,挨家挨户地给邻居们散烟报喜,那是他结婚时就买下的,一直舍不得抽,说是要等有大喜事才拿出来。
母亲则坐在八仙桌前,手里拿着铅笔头和算盘,掰着手指头计算开学费用:学费一千二百元、住宿费三百元、路费二百元、生活费至少得准备四五百......她一边算一边叹气:"这可真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每一项都是不小的数目,加起来足足将近三千元,这几乎是我父亲小半年的工资。
父亲那晚没睡,我听见他在阳台上抽闷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是在做着艰难的决定。
第二天一早,父亲主动到厂里申请加班,还接了夜班;母亲也开始起早贪黑地做起了副业,下班后到菜市场帮人看摊,周末还包蒸饺卖。
家里那个绿色的搪瓷茶缸被改造成了存钱罐,母亲常说:"省下一分是一分,积少成多嘛!"
我也从县电缆工厂请了一周假,决定亲自送妹妹去南方上学。
"咱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远门,这孩子一个人头回出远门,你得看着点。"母亲拉着我的手,眼神充满担忧。
八月底的火车站,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拥挤,人声鼎沸,此起彼伏。
我和小慧被挤在嘈杂的候车室里,手里紧攥着从未坐过的硬卧票,那绿色的车票上印着"北京—广州"几个正楷字,在我们眼中比金子还珍贵。
母亲给小慧准备了一个泛黄的帆布挎包,里面塞满了吃的:五个咸鸭蛋、一大块猪肉干、十张烙饼,还有两瓶自家腌的大蒜。
"记得别跟陌生人说话,吃饭省着点,到了学校先找辅导员报到。"母亲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手却忙着整理小慧的衣领。
最重要的是那个缝在小慧贴身衣服内侧口袋里的五百块钱,是全家三个月省吃俭用的结果,用一张张皱巴巴的票子凑出来的,有的甚至还带着父亲工作时的机油味。
我记得那个装钱的小布袋,是母亲用她年轻时的旗袍布料缝制的,上面绣着一朵朵小梅花,那是她为数不多的"闺阁手艺"。
"哥,我会好好学习的,不会辜负爹娘的期望。"小慧眼里含着泪,声音有些哽咽,嘴上却倔强地说着。
十八岁的小慧,穿着省吃俭用买的白色衬衫和深蓝色裤子,背着父亲单位发的黑色帆布包,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辫,看起来就像千万个即将飞出家门的年轻人,朴素而充满希望。
检票开始了,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推搡着向检票口挤去。
"哎呀,别挤!慢点儿......"小慧被狠狠地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前跌去,被人流裹挟着前进。
我一把没抓住她,眼看着她被挤进了人流,我拼命地跟上,生怕她走丢。
"小慧!小慧!"我在嘈杂的人声中大喊,可我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汽笛声和广播声中。
忽然,我在前方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件深蓝色帆布包,那个马尾辫,不正是我妹妹吗?
"等等!小慧!"我快步追上,从兜里掏出准备的五块钱,那是我偷偷给小慧准备的零花钱。
"路上买点水喝。"我拍拍她的肩,把钱塞到她手里,然后被涌来的人流冲开。
当时我没看清那人的脸,只觉得背影那么像小慧,那钱就那么交到了一个陌生人手中。
"车要开了!快上车!"广播里反复播放着这句话,我这才如梦初醒,开始在站台上寻找妹妹的身影。
直到列车即将发动,我才在七号车厢找到真正的小慧,她正焦急地东张西望,看见我时,一脸的如释重负。
"哥,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小慧拉着我的手,眼圈有些发红。
"我刚才以为看见你了,跟了半天......"我突然想起那五块钱,"对了,刚才我给你的钱收好了吗?"
小慧茫然地摇摇头:"什么钱?你没给我钱啊。"
我愣住了,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原来刚才那个并不是妹妹,我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孩五块钱,在那个工人月平均工资才六七百的年代,五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可以买十个大馒头或者坐好几次公交车。
"怎么了,哥?"小慧察觉到我的异样。
"没事,走,上车吧。"我摇摇头,不愿让妹妹为这事担心。
列车缓缓启动,车轮与轨道摩擦发出金属的呻吟,站台上的亲友们挥手告别,有人喊着加油,有人抹着眼泪。
我们找到了小慧的卧铺,是中下铺,同车厢的大多是和小慧一般大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对未知生活的期待和一丝忐忑。
"大学里有空调吗?"小慧小声问我,眼睛里闪烁着好奇。
"应该没有吧,听说宿舍都是上下铺,一个房间住六个人。"我回答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道听途说。
火车开了一整夜,我和小慧挤在她的铺位上,讲着家常,说着关于未来的憧憬。
"哥,你说我毕业后能在城里找到工作吗?"小慧的声音带着期盼。
"那当然了!"我拍着胸脯保证,"我妹妹这么聪明,肯定能找到好工作,到时候别忘了提携提携你哥。"
小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得了吧,就你那点儿文化,能看门吗?"
我们就这样笑闹着,渐渐进入梦乡,伴随着火车轮子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向着南方驶去。
三天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座比我们小县城繁华十倍的城市。
汽车尾气、食物香味、路人的谈笑声,一切都那么新鲜,让我和小慧有些目不暇接。
我们坐着公交车来到了小慧的学校,校门口的石碑上刻着几个大字"南方农业大学",门口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保安,神情严肃。
小慧紧张地攥着我的手:"哥,我有点怕......"
"怕什么,这不有我吗?"我拍拍她的肩膀,"走,咱们进去报到。"
校园里树木葱茏,道路整洁,三三两两的学生走过,谈笑风生,看起来都那么自信从容。
我们按照指示牌找到了报到处,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接待了我们。
"周小慧是吧?农学系的?这是你的住宿安排和课程表,明天早上八点在大礼堂有开学典礼,不要迟到。"女老师语速很快,一边说一边核对着名单。
小慧接过资料,小声地说了句"谢谢老师",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们按照宿舍分配表找到了小慧的宿舍,是一栋六层的楼房,每个房间住六个人,铁架子的上下铺,墙角摆着简单的书桌和衣柜。
宿舍里已经有两个女生了,一个是北方口音,一个说着我听不太懂的南方话,她们见我们进来,热情地打招呼。
"你就是周小慧吧?我是你室友李芳,来自河北。"那个北方女孩大方地伸出手。
小慧腼腆地点点头,轻声回应:"你好,我是周小慧,辽东的。"
我帮小慧整理床铺,挂蚊帐,摆放从家里带来的生活用品,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那个被我错给了五块钱的陌生女孩。
她是不是也是像小慧一样,来上大学的?五块钱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帮小慧安顿好后,我在学校食堂吃了顿饭,两荤一素才花了三块五,比县城里的国营食堂还便宜些。
"小慧,要不要再去买点日用品?"我问道,看着她宿舍简陋的配置。
小慧摇摇头:"不用了,哥,够用了,你早点回去吧,别让爹娘担心。"
我知道她是心疼钱,也不再坚持,只是再三叮嘱她有事就给家里打电话,又塞给她二十块钱作为应急用。
告别的时候,小慧哭了,我也有些哽咽,但都强忍着没说什么,只是互相嘱咐了几句"保重"。
回程的火车上,我的思绪不断回到那个陌生女孩身上,想象着她收到那五块钱时的表情,是惊讶,还是疑惑?
回到家后,父母立刻围上来问东问西,我一一作答,把小慧的宿舍环境、学校情况都仔细描述了一遍,却只字未提那五块钱的事。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五块钱像是一个心结,挥之不去。
半个月后,家里收到一封来自南方的信,信封朴素,字迹工整。
母亲接过信,疑惑地看着地址:"不是小慧的字啊,会是谁呢?"
我接过信,拆开一看,心头一震。
信中写道:"尊敬的恩人,那天在火车站,您匆忙中给了我五块钱,我想您一定是认错人了。当时人流拥挤,我来不及解释,等我反应过来想要归还时,您已经不见了。我无法当面表达谢意,就用这五块钱买了一本《大学语文》,它将伴随我大学四年。我会记住这份情谊,将来一定回报社会。——李雯"
信的末尾,还附了一张照片,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穿着蓝白条纹的衬衫,背景是大学的图书馆。
我仔细端详着照片,那个女孩长得很普通,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流露出坚定的神情。
"谁寄来的信?"母亲好奇地问。
我沉默了片刻,决定如实相告:"妈,在火车站那天,我认错人了,把给小慧的五块钱给了另一个女孩......"
母亲先是一愣,继而笑骂道:"你这孩子,眼神儿不好使啊?咋把陌生人当妹妹了?"
父亲听了这事,摇头笑道:"五块钱就当做好事了,没啥大不了的。"
他们的反应让我松了口气,我本以为他们会责怪我不小心。
"这姑娘倒是懂事,还知道写信感谢。"母亲看着照片点点头,"现在的年轻人,有良心的不少。"
我把信和照片收进了抽屉,却时常拿出来看,那个叫李雯的女孩,和她那双坚定的眼睛,不知为何,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大约过了两年,我在一家地方报纸上无意中看到了李雯的名字,那是一篇关于贫困生自强不息的报道,提到她在勤工俭学的同时还获得了奖学金。
报道配了一张照片,正是那个熟悉的马尾辫女孩,只是比照片上成熟了些,眼神依旧那么坚定。
我把报纸剪下来,和那封信一起珍藏着,心中莫名地为她感到骄傲。
一九九九年,我在县城一家私营电器厂找到了工作,负责销售,工资虽然不高,但比原来在电缆厂强多了。
小慧也即将毕业,她在信中说找到了一家农业科技公司的工作,准备留在南方发展。
那一年,我在厂里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是办公室的文员,性格温柔,话不多,但做事很认真。
结婚那天,小慧从南方赶回来,带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本《大学语文》,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感谢明志大哥当年的五块钱,它改变了一个女孩的命运。——李雯"
我震惊地看着小慧:"你认识李雯?"
小慧点点头,笑道:"我们是校友,还是同一个系的,她是我学姐。"
原来,李雯和小慧在同一所大学,只是高小慧两届。
小慧说,李雯毕业后去了一所乡村学校任教,为的是回报社会,帮助更多像她一样的贫困孩子。
"她常说,是一个陌生人的五块钱,让她在最困难的时候看到了希望。"小慧说着,眼里闪着光。
我听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那个错给的五块钱,竟成了一段善意的开端。
二〇〇六年,我在一份教育杂志上再次看到了李雯的名字。
她已经成为了一名乡村教师,并创办了一个名为"五元助学金"的公益项目,帮助那些和她当年一样的贫困学生,资助他们读书、追求梦想。
文章中有一段李雯的话让我印象深刻:"十年前,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给了我五块钱,虽然可能只是一个误会,但这五块钱却让我明白,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善意。我希望把这份善意传递下去,帮助更多人。"
我把杂志合上,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思绪万千。
火车站的匆匆一瞥,错付的五元,竟然成了一段漫长岁月的开端。
误会成就了一场善缘,一个小小的意外,却在时间长河中泛起了涟漪。
二〇一六年,我和妻子带着儿子去南方旅游,路过李雯工作的城市,我鬼使神差地想去看看她,看看那个被我错给了五块钱的女孩,如今过得怎么样。
学校不大,但很整洁,墙上挂满了学生的作品和照片,其中一张格外醒目——"五元助学金"的大合照,李雯站在中间,周围是几十个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我没有惊动她,只是在校门口远远地望着,看着下课铃响后,她带着一群孩子走出教学楼,脸上是藏不住的幸福。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中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会在不经意间改变某人的命运。
九十年代初的我们,就像一列在历史轨道上奔驰的列车,满载着艰辛与希望,驶向那个我们共同期待的未来。
而我,只是在茫茫人海中,误将情意付与一个陌生人,却在多年后发现,那或许是命运最美的安排。
如今再回首那个拥挤的火车站,那个炎炎夏日,那个误付的五块钱,一切都已成为时光长河中的一朵浪花,转瞬即逝,却也永恒。
正如父亲常说的那句老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误会有时候,也是命运的馈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