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啪嗒!”林梅把最后一个礼盒,塞进鼓鼓的购物袋。
包装上烫金的英文字母,晃得我眼疼,那串字母我认不得,但我知道肯定不便宜。
购物袋上印着高档商场的标识,是我每次路过都只敢在橱窗外张望的地方。
“又去你爸妈家?”我手里紧攥着块抹布。
林梅头也不抬,“妈,您不懂,这是进口保健品,还有最新款的按摩仪,对我爸的腰椎好。”
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在上面快速滑动,大概是在回复什么重要消息。
“周舟他爸在老家,连件棉袄都舍不得买。”我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但我知道林梅听见了,她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
林梅皱眉:“上个月,不是带您去三亚旅游了吗?”说着,她拎起三个沉甸甸的袋子,“我孝顺父母,有错吗?”
门“砰”的关上,我站在厨房里,胸口堵得慌,手里的抹布,不知何时已经被我拧成了麻花。

2
三亚旅游?呵,可别提那次“孝心之旅”了。
名义上,他们是带着我这个老太婆出去玩,实际上就是换个地方当保姆。
儿子周舟、儿媳林梅和孙子小凯,忙着在各个景点打卡拍照,我背着水壶、零食、遮阳伞,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
最让我心酸的是,在蜈支洲岛那天,烈日当头,我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孙子小凯闹着要吃冰淇淋,林梅立刻掏出手机准备扫码。
我随口说了句:“给我也来一个,天太热了。”
林梅的手指顿了一下,转头对周舟说:“妈这么大年纪了,吃凉的不好吧?”
最后,他们三口人举着冰淇淋自拍,我站在旁边帮他们拿包,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汗流进衣领里,又痒又难受。
3
三年前,我从河北农村来北京带孙子。那天,周舟专门开着小车回村接我,引来半个村子的人围观。
那时的我满心欢喜,觉得儿子有出息。
周舟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毕业后进了一家外企,一路做到部门经理的位置,还娶了北京本地的媳妇。邻居们都说我苦尽甘来,该享福了。
而现在的我,只剩下满腹委屈。
北京的房子是两居室,只有60多平,次卧放张单人床就转不开身。我的行李箱至今还立在墙角没打开,因为实在没地方放里面的东西。
我的拖鞋总是摆错地方,林梅说过三次,要把鞋子放进鞋柜最下层——那里专门划出了一块“奶奶专区”。
我记住了。
可她自己的高跟鞋,总是东一只西一只地躺在玄关。
每天凌晨五点,我准时起床熬小米粥,林梅却说小凯要吃全麦面包,配有机牛奶。我看着那一碗碗金灿灿的小米粥,被倒进下水道,心疼得直哆嗦。
孙子最爱吃我腌的萝卜干,林梅发现后直接连罐子扔进垃圾桶,说亚硝酸盐超标,不健康。
小凯哭闹着要,她就点外卖买了超市的包装萝卜干,孙子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拖地要用平板拖把,我用不惯。有一次用老式拖把,林梅下班回来立刻皱眉。
第二天,老拖把就不见了。后来我在楼下垃圾房看见了它,已经断成两截。
洗衣服要分深浅色、分材质,我总记不住。
有次,我把林梅的真丝睡衣和普通衣服一起洗,从此那件四位数的睡衣,再没见她穿过。
在这个家里,我与其说是奶奶,不如说是个24小时待命的免费保姆。我每天接送小凯上下学,做三顿饭,洗全家人的衣服,打扫卫生。
最累的是周末,林梅要睡到中午,我带着精力旺盛的小凯,在狭小的客厅里转悠,生怕吵醒“加班辛苦”的儿媳。
玩具不能发出声响,电视音量要调到最低,连走路都得踮着脚尖。
林梅偶尔下厨,必定要摆盘拍照发朋友圈:“给宝贝做的营养餐~~~”配图是精致的卡通饭团,却从不提平时是谁在照顾孩子的一日三餐。
那些点赞和评论,让她笑得开心。而我站在厨房门口,手上还沾着洗菜的水。

4
这都不算什么,这些我都能忍。活了大半辈子,什么苦没吃过?年轻时在村里干活,寒冬腊月赤脚踩在冰碴子上,我都没叫过一声苦。
只是,我心里老挂念着老伴周建国。他一个人守着老家那六亩地,在地里忙到天黑,回家冷锅冷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每次通电话,他都笑呵呵地说“挺好”。可同村的张婶偷偷告诉我,老周经常就着咸菜啃冷馒头。
他关节炎犯了,半夜疼得直哼哼,去县医院看病都是自己蹬三轮车去的。十里地,愣是蹬了整整一上午。
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成了我心里永远的刺。老周骑车去镇上买东西,雪天路滑摔断了腿。
他住院半个月,我想回去照顾,林梅却说:“小凯马上期末考试,没人接送怎么办?请护工吧。”
最后,是老周的妹妹从三十里外的村子赶去照顾的。
视频里,老周躺在病床上,眼巴巴地问:“小凯什么时候放寒假?想爷爷了没?”
前几天,老周又打电话,说想孙子了,想来城里住两天。
我刚一提,林梅就拉下脸:“家里就两间房,爸来了住哪儿?”
5
老周在乡下的日子越来越难。他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一个人种地、做饭,空荡荡的房子里没个人影。
我走后,他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养了条土狗作伴。
老周总在电话里念叨:“小凯长高了吧?上次教他认的庄稼还记得不?”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低下去,“要不……我买张票去看看?就住一晚上……”
那语气,像是在乞求什么天大的恩赐。
我试探着又和林梅提了一次。
那天,她刚收了个快递,是给她妈买的羊绒围巾。包装精美,标签上的价格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那数字抵得上老伴半年的化肥钱。
“房子这幺小,住哪呀?”她拆着包装,头也不抬,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条柔软的围巾,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我攥着抹布的手直发抖,那块抹布已经被我洗得发白,边缘都磨出了毛边:“客厅沙发能拉开当床……”
“妈!”林梅终于抬起头,眼神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小凯要练琴,周舟经常熬夜做方案,爸来了大家都不方便。”
她说完,就把围巾小心地放回盒子,转身进了卧室,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厨房里,手里还攥着那块湿漉漉的抹布。
我不再说话,只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那是我的老伴啊,孩子的亲爷爷!他这么想见孩子,却连城里的门都进不了。我怎么和他说?怎么让他明白,是他的家人说“住不下”他?

6
时间久了,老周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一天,他打电话说:“孩子放假了吧?让他回来住几天吧,我好久没见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怕我拒绝。
我点了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但是心里萌发了一个念头。既然儿媳不让他来,那我就带孩子回去。让爷爷看看孙子,不过分吧。
可我一提,林梅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妈,农村条件太差,孩子受不了。”她的话像是一桶冷水,直接把我的热情浇灭了。
当时,她正在给小凯试穿新买的鞋,那双鞋的价格标签还没来得及撕掉,上面的数字让我心惊。
“咱家农村条件再差,能差到哪里?周舟不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吗?”我忍不住反驳,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
小凯好奇地抬头看我,被他妈妈按着继续试鞋。
林梅却不以为然:“那时候和现在能一样吗?农村蚊虫多,厕所也不方便,不好的气味,不能让小凯受这个罪呀。”她说“厕所”两个字时皱起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什么。
我转向儿子,想得到他的支持。
周舟坐在沙发上刷手机,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抬起头,眼神躲闪:“妈,林梅说得有道理……小凯不能和我小时候比。”
我心里一阵委屈,更多的是无奈。老伴盼着见孙子,可他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着他的样子,眼圈发红,心里打定了主意。
7
晚上林梅发现我在收拾行李,脸色顿时变了:“妈!您这是干什么?”
我把给老伴织的毛线帽塞进旅行袋:“回老家。你爸腿疼得下不了地,我得回去照顾他。”我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那小凯怎么办?下周还有家长会……”林梅的声音开始发颤,她可能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我会突然反抗。
“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我拉上拉链,声音很轻,但也很坚决,“我在这当牛做马三年,连让老头子见孙子一面都办不到,这奶奶当得有什么意思?”
林梅慌了神:“妈,我不是那个意思……要不让爸下个月来?” 林梅伸手想拉我的行李,但我侧身避开了。
我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存折,放在桌上:“这是你们这些年给的生活费,我省着花,还剩下一些,都在里边,密码是小凯的生日。”
存折的边角已经有些卷边,那是我经常拿出来摩挲的痕迹。
林梅还想再说什么,但我没给她机会,扭头进了房间,不想听她半句话。
关上门,我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8
火车开动,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眼泪止不住地流。舍不得孙子是真的,但想到能见到老伴,心口又热乎乎的。
两周后,儿子带着小凯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一进门,小凯就扑进老伴怀里喊“爷爷”,老头子眼泪唰地下来了。
周舟坐在炕沿上搓手,眼睛不敢看我:“妈,林梅知道错了。她让我跟您道歉,说已经在家附近租了套房,您和爸随时能去住……”
我没吱声,看着老伴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摸孙子的脸蛋,心里又酸又甜。
后来林梅也来了,拎着大包小包,有给我买的羽绒服,还有给老伴的膏药。
她红着脸喊了声“爸”,老周激动得直搓裤缝,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

9
现在,我们住在儿子小区附近租来的一间小房子里,虽然不大,但是阳光充足。
我们除了每天接送小凯上下学,老伴还在阳台上种了几盆小葱和韭菜,每天精心照料。
林梅每周都会带着小凯来吃饭,有时还会留下来帮我洗碗。
林梅还学会了我腌萝卜干的方子,上周还发朋友圈:“婆婆的秘制小菜,宝宝最爱配粥吃~~~”
配图,是我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正在切萝卜。
她那条朋友圈,收获了有史以来最多的点赞。
昨天,老伴在阳台侍弄花盆时,突然说:“老婆子,你那次撂挑子走人,走得对。”
我笑着往他茶杯里添了点热水。不是我非要撂挑子,而是这个家需要平衡。
老人孩子,都是这个家的根,缺了哪头,家就不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