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窝风波
"刘月华,你婆婆把娘家送来的燕窝拿了一半给你小姑子了!"产后第三天,我舍友张丽芬来看我,神秘兮兮地在我耳边低语。
她手里还提着单位工会发的慰问品——一盒奶粉和两罐蜜桔罐头,是八十年代初我们这种国营企业职工生孩子的标准福利。
那语气,就跟当年厂里谁家分了楼房似的,又是惊讶又是愤愤不平。
我抬眼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燕窝盒,确实比昨天瘦了一圈,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却强挤出一丝笑容:"可能是我婆婆怕浪费吧,那玩意儿娘家人托了关系才买到的。"
丽芬一脸不信,她认识我十多年,我心里那点小九九瞒不过她。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对门不如伙房。"丽芬放低声音,"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生完孩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这燕窝本来就是给你补身子的,就这么被人半路劫了,你还帮着说话?"
我躺在床上,盖着印着大红喜字的被子——这还是去年结婚时从娘家陪嫁来的。
刚生完孩子的身体又酸又痛,我实在没力气跟丽芬多解释。
我叫刘月华,今年二十七岁,在市纺织厂当计件工人。
丈夫王建国是县机械厂的技术员,比我大两岁,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高高瘦瘦的,是那种不起眼但踏实可靠的男人。
我们是通过单位联谊认识的,那是一九八一年的春天,两家厂联办了一场"五一"文艺汇演,他拉手风琴,我领舞。
他拉得不怎么样,我跳得也马马虎虎,但就这么一来二去,看对了眼。
恋爱一年后,在两家领导的见证下,我们领了结婚证,办了一场简朴的婚礼。
婆婆李桂芝今年五十出头,是街道办的退休干部,一张方脸,说话做事雷厉风行,颇有些大姐大的气势。
小姑子王丽娟在市百货商店当售货员,比我小三岁,婚后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新建小区,丈夫是邮电局的,家境比我们好。
结婚那天,婆婆喜气洋洋地张罗着,嘴上说着"好媳妇"、"好福气"的话,还特意从供销社买了两斤糖果,让我带回娘家给小侄子小侄女们尝尝喜糖。
那时候,我瞧着这个婆婆挺顺眼的,心想婚后日子应该不错。
可自怀孕后,事情渐渐有了变化。
最明显的是,婆婆眼中那种热切的光芒渐渐黯淡。
特别是我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怀的是女孩后,她话也少了,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这年头儿子女儿都一样,国家政策鼓励少生,优生,你看连墙上标语都贴了多少'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咱家就这一个,男女都一样疼。"丈夫看出了我的不安,连忙安慰我。
可我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只有女人才能察觉到的情绪变化。
坐月子这段日子,婆婆表面上照顾我,却总是心不在焉,经常做的饭要么太咸要么太淡,端来的鸡汤也是清汤寡水的,没有一点油星子。
最让我心寒的是,她连看我女儿的次数都不如看邻居家的小孙子多。
"没事,月华,老一辈的人思想就这样,慢慢会好的。"丈夫还是那副老好人的样子,试图安抚我。
这个"月华"是他对我的私下称呼,用的是繁体字,说是取自唐诗"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显得文绉绉的。
娘家妈知道我坐月子的情况后,心疼得不行,托人从乡下带来两筐土鸡蛋和一盒珍贵的燕窝,叮嘱我好好补养。
"这燕窝是你表哥从广州带回来的,听说营养可好了,你每天取一小撮煮着喝,对身体恢复有好处。"娘家妈一边说,一边偷偷给我塞了二十块钱。
"娘,我不缺钱,你留着自己用吧。"我推辞着,但最终还是收下了,这是母女之间的心意。
燕窝放在床头柜上,我每日喝一小份,的确感觉气色好了一些。
丽芬走后,我没精打采地给孩子喂了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那天下午,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被孩子的哭声惊醒时,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婆婆以为我还睡着,轻手轻脚地进来拿走燕窝盒。
我半睁着眼,看她动作娴熟,像是已非第一次。
"啪嗒"一声,婆婆出门忘关房门,我听见她在电话里对小姑说:"丽娟啊,你嫂子娘家送的燕窝,我给你留了一半。你晚上来拿,别让你哥知道。"
我躺在床上,心像针扎一样痛。
不是心疼那燕窝,而是心疼我和孩子在这个家里的分量。
"七分家,三分人",我嫁进王家一年多,到底还是个外人。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我赶紧用被角擦掉。
我想起了结婚前爹的话:"闺女,嫁人就是嫁个好人家,婆家把你当自家人,你才能过得舒坦。"
可现在,我怎么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呢?
窗外,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就像我此刻不安的心。
晚上,丈夫回来看我和孩子后,我把事情告诉了他。
他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手里的搪瓷缸差点掉到地上。
"月华,我妈她..."建国欲言又止,喉结上下滚动,左右为难的样子让我心更凉了。
"算了,可能是我多心了。"我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失望。
"不是,我..."他搓着手,欲言又止,"妈她可能是想给丽娟补补身子,她上个月感冒了一场,一直没好利索。"
"哦,这样啊。"我机械地应着,心却沉到了谷底。
这个男人,终究是向着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的。
饭菜的香味从厨房飘来,今天的菜明显比往常丰盛,我猜是小姑要来的缘故。
果然,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小姑子王丽娟风风火火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蛋糕盒。
"嫂子,听说你生了个大胖闺女,我来看看我的小侄女!"她笑嘻嘻地说,声音故意提高了八度。
我勉强笑笑,把孩子递给她看。
丽娟抱着孩子逗了几下,就放回了床上:"哎呀,这孩子长得真像王家人,特别是眼睛,跟我爸年轻时一模一样!"
这话听着刺耳,难道不像我吗?我默默腹诽。
婆婆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显然很受用这句马屁。
吃晚饭时,丽娟坐在餐桌旁,和婆婆有说有笑,我则被安排在床上"静养"。
透过半开的门缝,我看到婆婆偷偷把一个纸包塞给丽娟,丽娟赶紧藏进挎包里。
我知道,那是我的燕窝。
泪水又一次涌上眼眶,我赶紧闭上眼,不想让任何人发现我的脆弱。
就在这时,大门突然被推开,公公王德才从老家赶来了。
他是个退休教师,身材瘦削,性格温和却刚正,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觉得亲切的人。
"哟,热闹啊!"公公面露喜色,把手里的布袋放在桌上,里面是自家种的新鲜蔬菜。
"爸,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婆婆有些慌乱,连忙起身给公公盛饭。
"我这不是惦记着月华和孩子吗?"公公笑呵呵地说,拄着拐杖朝我走来,"来,让我看看我的小孙女。"
看到公公慈祥的目光,我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眼泪止不住地流。
"这是怎么了?"公公关切地问,拍了拍我的手背。
"没,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家。"我抹了抹眼泪,勉强笑道。
公公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小姑子丽娟吃完饭就匆匆告辞了,临走前还故作关切地说:"嫂子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我苦笑不已,她拿走了我的燕窝,却装作一副关心我的样子。
不知怎的,公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晚饭后把婆婆叫到小房间。
我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见公公沉稳而严肃的声音:"桂芝,你这是做什么?月华生了咱孙女,正是需要调养的时候。当年咱结婚时,你爸不也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给了咱们?你忘了?"
"可是..."婆婆的声音有些发抖。
"没什么可是。"公公打断她,"我今天路过你妹妹家,她告诉我说你给丽娟送了月华娘家的补品。这事情办得不对。"
"我就是心疼丽娟,她身子弱..."婆婆小声辩解。
"丽娟身子弱,月华生完孩子就不虚弱了?"公公的声音提高了,"你要记住,女儿也是孩子。月华是咱儿媳,也是别人家的闺女。你现在对她怎样,丽娟婆家也会怎样对丽娟。"
"可是,丽娟是我女儿啊..."婆婆还在嘴硬。
"那月华就不是我们的女儿了?"公公的声音有些发颤,"你这是什么想法?难道非要亲生的才算是自家人?这么多年了,你的老思想怎么还改不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我听见婆婆好像在抹眼泪。
"桂芝,你别忘了,当年你生丽娟难产,是月华她妈千里迢迢送来的那副老中医的方子救了你们娘俩。你现在倒好,恩将仇报?"
我一惊,这事我还真不知道。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婆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
"行了,明天你自己好好想想怎么补救。对了,明天我去买些人参回来,给月华补补身子。"公公的声音缓和了些。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绪万千。
原来世界上还是有公道的,还是有人站在我这边的。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给孩子喂奶时,发现床头柜上的燕窝盒又回来了,而且盒子里的燕窝比原来更多了一些。
不一会儿,婆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走了进来。
这鸡汤和往常不同,油亮油亮的,漂着几片枸杞和红枣。
婆婆站在我床前,眼圈红红的,像是一夜没睡好:"月华,这是我给你炖的老母鸡汤,你趁热喝了。"
我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反应。
婆婆把鸡汤放在床头柜上,又把燕窝盒往我面前推了推:"这燕窝...我昨天糊涂了,拿了一些给丽娟。今天早上我让她送回来了,还额外添了一些,是她自己买的。"
她坐在床边,神情复杂地看着熟睡中的孩子:"小囡长得真像你,眉眼间有你那股灵气。"
"囡"是我们那儿对女孩子的昵称,婆婆居然用了这个词,这倒是头一次。
"我...我是老了脑筋不开窍。小时候家里穷,七个兄弟姐妹,总觉得该把好东西留给自家人。"婆婆语气中带着忏悔,"其实,你也是自家人,我不该这样区别对待。"
她握住我的手,手掌粗糙而温暖:"当年你妈确实帮了我大忙,要不是那副药方,丽娟和我都悬了。我这人就是记性不好,总想着女儿,忘了儿媳妇也是女儿,还是刚生了孩子需要照顾的女儿。"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就直说。燕窝我每天给你准备好,你安心养身子就是。"婆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包,"这是我娘当年给我的,说是辟邪的。现在我给你和小囡,保佑你们母女平安。"
那一刻,我看到了婆婆眼中的真诚和愧疚。
心中的坚冰开始融化,我明白,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是有时候被陈旧观念蒙了眼。
"妈,您别这样说。我知道您疼丽娟,她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试着理解她,"我只是有点想不通,可能是产后情绪不稳定。"
婆婆摇摇头:"不,是我错了。老一辈总有些封建思想,觉得养儿防老,重男轻女。但你看现在国家政策多好,养老有保障,女儿和儿子一样亲。你家的小囡将来也一定出息。"
她说这话时,眼神里有了些温度。
当天中午,丽娟又来了,这次手里提着两袋水果和一盒高档点心。
"嫂子,昨天是我不对,不该拿你的东西。"丽娟难得地放低了姿态,"这是我赔给你的,你别生气。"
我笑了笑:"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
丽娟松了口气,又回到了往常的活泼劲儿:"那就好!对了,嫂子,你看我给小侄女买的小鞋子,可爱吧?"
她从包里掏出一双粉色的小绣花鞋,做工精细,一看就不便宜。
我心里一暖,接过鞋子:"谢谢你,丽娟。"
"嘻嘻,我可是当姑姑的人了,总得表示表示。"丽娟笑嘻嘻地说,顺手抱起了孩子,"来,让姑姑抱抱。"
这次,她抱孩子的姿势熟练多了,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晚上,丈夫回来后,听说了这些变化,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欣慰的光芒。
"月华,我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握着我的手,信心满满地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这一切,恐怕是公公的功劳。
第三天,公公果然买回了人参,亲自下厨给我煲了参鸡汤。
婆婆在一旁打下手,难得地没有争抢着要自己来做。
"月华,你多喝点,这人参是上等的。"公公慈爱地看着我,"建国的奶奶生孩子时就靠这个补身子,把建国他爸养得白白胖胖的。"
我感动地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心里暖融融的。
后来的日子,婆婆像变了个人,精心照料我和孩子。
每天早上,她都会用炖盅给我准备一小碗燕窝,说是加了冰糖和枸杞,更滋补。
小姑子丽娟也常来帮忙,有时甚至主动提出带孩子,让我能睡个安稳觉。
家里的气氛渐渐融洽起来,连一向沉默寡言的丈夫也变得开朗了许多。
一个月后,我出了月子,公公要回老家了。
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意味深长地说:"月华啊,家和万事兴。有什么事,多商量,多理解。桂芝这人直性子,但心不坏,你多担待。"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这是公公在告诉我,要学会包容。
送走公公后,婆婆请我和丈夫坐下,神色严肃地说:"月华,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以前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以后这个家,你就是当家人,我只给你们打打下手。"
我没想到婆婆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妈,您说啥呢,您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我赶紧说。
婆婆摆摆手:"我这人就是固执,思想老套。你别看我在街道干了一辈子,骨子里还是农村那套。但我现在明白了,时代不同了,女孩也能当顶梁柱。你看隔壁李家的闺女,还是什么工程师呢,比她哥强多了。"
丈夫在一旁点头附和:"妈说得对,现在国家提倡男女平等,女儿和儿子都一样。"
婆婆叹了口气:"唉,我小时候家里穷,爹妈总觉得闺女是赔钱货,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从小就受这种思想影响,总觉得要把最好的留给自己人。忘了媳妇也是自己人,孙女也是自己的血脉。"
她说着,眼圈红了:"月华,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记恨婆婆。"
看着婆婆真诚的眼神,我鼻子一酸,上前抱住了她:"妈,我不记恨,真的不记恨。我知道您疼爱丽娟,这是天性,我理解。"
一旁的丈夫也湿了眼眶,他很少见到母亲这么柔软的一面。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生活真的变了样。
婆婆不再对小姑特别偏爱,对我和孩子的态度也越来越亲近。
有一次,她甚至当着街坊邻居的面,骄傲地说:"看我们家小囡多漂亮,长大了肯定是个才女,比她爸还出息!"
这话让我心里美滋滋的,感觉自己和孩子终于被真正接纳了。
小姑丽娟也变得懂事了许多,常常带着她的小侄女到处炫耀,说自家的娃儿长得最俊。
有时候,生活中的矛盾不是非要针锋相对,而是需要理解和包容。
两代人之间的思想差异,需要时间去磨合,去接纳。
燕窝风波过后,我们一家人的心倒是比从前更近了。
前几天,当我收到厂里通知说要提拔我做小组长时,婆婆比我还高兴,逢人就夸:"看我儿媳多能干,当了干部了!"
听着她骄傲的语气,我知道,她是真心把我当成了自家人。
有人说,婆媳关系是世界上最难处的关系之一。
也许吧,但只要双方都愿意敞开心扉,多一些理解和尊重,这种关系也能变得温暖而美好。
就像那盒燕窝,虽然曾经差点成为家庭矛盾的导火索,但最终却成了我们重新认识彼此的契机。
如今,每当我看到床头柜上那个红色的小布包,就会想起这段经历,想起人心本善,只是有时需要一些提醒,需要一些勇气去打破隔阂。
而这,大概就是家人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