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懸殊,我的竹馬愛上了燕王的未婚妻。
他們私奔那天,我被敵軍生擒,用作要挾。
江年把那個嬌柔的女子緊緊護在懷裡,眸色堅決,揚鞭策馬而去。
可他明明說過要娶我的。
後來,江年渾身染血殺到我面前,赤著眼求我跟他走。
我倚在王府高高的軟榻上,俯瞰著他笑。
「太晚了。」
1
江年逃走後,官兵搜尋到我和他藏身的小院,掀了江年搭的木屋,踏碎了我種的幼苗。
還有江年為我移植的那棵桃樹,我精心照料了三年,今春才終於結了幾朵稀疏的桃花。
現在,都同斷枝殘葉一起零落成泥了。
溫祈玉傲氣凌人,俯視著我冷笑。
「不錯啊小賊,跟著江年,三天兩頭盜本王的糧倉庫銀髮放給那些賤民,如今,連本王的未婚妻都敢拐了。」
他身著白衣,墨發玉冠,只是一雙桃花眼裡,分明儘是惡意戲弄。
「嘖嘖……還真可憐,你這般護著他,他還不是拋下你,帶別人跑了。」
我翻著眼睛,不讓眼淚落下來,惡狠狠懟了回去:
「葉雲若還不是瞧不上你,寧可跟江年私奔,也不嫁給你!」
溫祈玉的臉一下就黑了。
燕王溫祈玉,十四歲就封地涼州,素有「玉面閻羅」之名,性情陰鷙,手段殘忍。
涼州城的百姓在他手中,恍若掌心玩物,隨意拿捏生死,折磨玩弄。
他就是個瘋子。
落在溫祈玉手裡,我就沒想過能活下去。
既然都是一個死,何不圖個嘴上痛快。
「好,好得很。」
溫祈玉笑得殘忍。
他把我從地上拎起來:「小賊,本王自有一百種法子讓你跪地求饒。」
我不以為意。
我和江年可是從難民窟、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什麼苦沒吃過。
大不了就是一死。
還會怕你?
2
「燕王饒命!小的錯了,錯了!」
我淚眼婆娑,死死抱住溫祈玉的大腿不放手。
溫祈玉笑得很開心。
「小賊,撲上來斬本王長弓的時候膽子不是很大嗎,這就怕了?」他戲謔,「還是說,為了掩護你那丟下你的情郎,你才大膽了那一回?」
我也不想這麼沒骨氣,真的。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溫祈玉第一個手段,便是要將我吊在城牆上,等江年自投羅網。
那可是涼州城的城牆哎。
涼州城地處邊境,為了抵禦北羌蠻族,城牆足足建了幾十尺高。
而我,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天生畏高。
從前同江年爬屋頂看月亮,我總是四平八穩地扒在瓦片上,有江年護著,我不怕。
可現在……
被推到城牆邊緣,我心如鼓擂,冷汗涔涔,連低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風肆意拉扯我的衣衫,似乎再大一點,就能將我吹下去,失重墜落。
我顧不上面子,緊緊拽住溫祈玉的袍角,語氣誠懇:
「換一個吧,黥面斬首,鞭打受刑都可以,綁到火刑架上也好。」
見我骨氣全無,痛哭懇求,溫祈玉扳回一局,笑得幸災樂禍。
他用扇子嫌棄地點點我,一派翩翩公子的做派,從容吩咐:
「拉下去,吊起來。」
「不要!」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將溫祈玉的袍子扯得更緊了。
許是手勁太大,「刺啦」一聲,溫祈玉的衣袍被我拽了下來。
這一下可不得了。
傳言溫祈玉的母親是名動天下的花魁,容色傾城,所以才誘得皇上一夜春風,誕下了溫祈玉這個為皇家所不容的孽子,是以早早被打發到涼州城,這個天高皇帝遠的荒涼所在。
溫祈玉大抵是繼承了母親的美貌,美得雌雄莫辨,關於他這身皮囊的旖旎傳說,同他殘忍的手段一樣無人不曉。
偏偏溫祈玉最忌憚的,便是被品評美貌。
如今他衣袍凌亂,堪堪掛在肩頭,露出一線白玉般的肩頸胸膛,引得城牆上的將士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小賊!你竟敢——」
不知是羞是怒,溫祈玉臉上泛起薄紅,如桃花覆冰。
活該!
見他出窘,我心中暗喜,一邊扯著他嚎「燕王饒命」,一邊故意向下拽,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道。
叫你輕袍緩帶,叫你白衣飄飄,叫你穿成這樣上城牆!裝不死你!
這下袍子直接垂到了腰際,露出大片光瑩緊實的肌膚,平背窄腰,左右將士不敢看又控制不住眼睛,場面十分好笑。
溫祈玉素來最講究排場體面,整天裝一副翩翩公子遺世獨立的德性,何時露過這種糗。
活脫脫一副被輕薄的良家模樣。
他極力從我手中搶奪衣衫蔽體,企圖挽回一二風度,惱羞大喊:
「愣著幹什麼!還不給我宰了她!」
我笑得手都快沒力氣了。
「哈哈哈哈……怎麼?燕王原來是個大姑娘,瞧一瞧都要羞死……哈哈哈哈……」
「慢著!」
長劍即將砍落時,溫祈玉改變了主意,氣得說話都磕巴了:
「你你,你這個該死的小賊……你等著!本王要留著你的命慢慢折磨!」
「拖下去!等本王想好怎麼收拾她!」
3
被關在地牢餓了三天之後,溫祈玉終於想到了折磨我的法子。
他把我帶到了聽月台。
要說這溫祈玉對自己在涼州城做了什麼,心裡還是有點數的,知道自己有多遭人恨。
所以,他在防備森嚴的燕王府之中,又差能人巧匠,建了一座比城牆還高的聽月台。
說是為了賞月風雅,其實是為了防刺客——比如說我和江年,還有我們的同伴。
聽月台矗立在夜空中,遠遠看去,好似浮在空中的樓宇宮闕。唯有一條弔橋可相連,出入口有精兵日夜守衛,可保溫祈玉安全無虞。
對溫祈玉來說,聽月台是最安全的居所。
對畏高的我來說,則是絕不可能逃脫的監牢。
他打算得很好。
玉石砌成露台上,幾個香嬌玉嫩的侍女環在身側服侍,溫祈玉笑眯眯地倚著高榻,悠閑品茶。
「小賊,你看本王這地方如何?」
從過弔橋的時候開始,我的腿便已經軟了,向下看一眼都暈,腳不沾地被拖過來。
我應該低頭的。
可我一想到難民棚里那些饑民,再看看溫祈玉這副驕奢淫逸的嘴臉,就沒忍住氣。
「勞民脂民膏築成,還住了個酒囊飯袋,噁心!」
溫祈玉倒也不生氣,笑意盈盈點了點頭。
「嘖,有點脾氣。」
他懶懶揮手:「丟下去。」
我驀然清醒!
「等一下……我錯了!」
這下溫祈玉沒再上當,果斷把我丟下去了。
「啊——」
我的慘叫徹響夜空。
4
我沒死。
溫祈玉這個 狗 賊是知道怎麼折磨人的。
他先讓人給我綁上繩子,才從聽月台丟下去,拉上來還能再丟一次,如此反覆。
暈過去了,就潑醒了再繼續。
死也不給個痛快。
幾次之後,我徹底蔫了,耷拉著臉求饒。
溫祈玉笑得跟狐狸似的。
「本王還是酒囊飯袋嗎?」
我有氣無力地擠出一個討好的笑臉:「燕王英明神武。」
「大聲點。」
「燕王英明神武!」
「再大聲點!」
「燕王英明神武!」
「唔,如此甚好,便喊個五百遍吧。小蝶,你在這數著,本王該歇息了。」
溫祈玉慵懶起身,在簇擁下回了寢殿。
我氣鼓鼓地在原地繼續喊:「燕王英明神武!」跟侍女小蝶大眼瞪小眼。
5
昏頭昏腦地也不知道喊了多久,我終於被丟到雜物堆關著了。
幾天沒吃東西,饒是我這般扛餓,也已經餓脫了力,嗓子更是幹得像塞了一把沙子。
夜寒冷峭,被潑濕的頭髮和衣服牢牢貼在身上,冷得我無處可躲。
我緩緩爬到牆角,緊抱著雙膝取暖。
窗外明月高懸,月光從窗格傾瀉下來,鋪陳一地。
……聽月台上看到的月亮,跟我和江年在草棚子里看的,也沒什麼不一樣嘛。
我的鼻子突然有些酸。
也不知道江年和葉雲若,現在怎麼樣了。
他明明說過,會一直陪著我,保護我。
他明明說過……要娶我。
我憤憤轉過身,將腦袋埋進手臂,不再看月亮。
江年果然還是那麼不靠譜!
江年大騙子!
6
我是五歲那年被江年撿到的。
涼州城是邊塞荒涼之地,加之土地貧瘠,作物難活,平民過得很艱難,若逢到災年,更是難民成堆。
京都犯了事的官員,也常常合族被流放來勞苦役,修城牆。
到了這裡,人命就不值錢了,烈日鞭打之下,一茬一茬地倒,留下不少遺孤。
我不知道我爹娘是誰,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
據江年說,他發現我時,我正發著高燒,奄奄一息。他把我背到難民棚里照料,竟也慢慢養活了。
醒了以後,我已經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只看到一個小少年,正小心翼翼地給我喂水。一張清秀的臉湊得極近,看見我醒了,立即綻出一個開心的笑容,眸中似有光。
那就是我最初的記憶。
這世上,我第一眼看見的人,是江年。
於是,那個披著朝陽笑容燦爛的少年,從此便種在了我心裡。
他還給我取了名字,阿黎。
7
小時候的江年其實很不靠譜。
他帶著我去人家地里挖地瓜,結果被主人家養的狗追了幾里地;
見到紅彤彤的桑果子,他高興地採給我吃,結果吃完後,我上吐下瀉了好幾天;
難民棚擁擠吵鬧,我總是睡不好,江年就給我搭了個漂亮的小木棚。結果當天半夜就被風吹塌了,江年被砸醒,我則直接被砸暈。
第二天,江年頂著左腦袋的包,一臉歉疚地給我揉右腦袋的包。
正常點的時候,他會帶著我撿柴火賣給城裡的人家,給小少爺們尋些漂亮蛐蛐。
每日所得不過一個干餅子,或幾個銅板,能將肚子填個半飽已是極幸運。
但每當善人布施的日子,江年總能憑著一張討喜的笑臉,討得一碗米粥。
這時候,他便高高興興地捧給我,看著我喝下去,眼睛像星星一樣亮。
我分給他,他不肯要,還鄭重道:
「我聽人說,小姑娘要嬌養。阿黎是小姑娘,就該多喝些米粥。」
後來,我想一想就忍不住偷笑。
小孤兒江年咽著口水說,他要嬌養小小孤兒阿黎呢。
有米粥喝的夜晚,我總是睡得很滿足。
但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是餓著肚子睡覺的。
於是江年就給我念童謠,哄著我忘記飢餓。
他輕拍著我的背,看著棚頂漏下的月光,聲音溫和:
「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來學篾匠。
嫂嫂起來打鞋底,婆婆起來蒸糯谷。
糯谷蒸得噴噴香,打起鑼鼓接幺娘。
娃娃娃娃你莫哭,明日給你蒸糯谷。
太平年,安寧世,家家無饑饉,戶戶食糯谷……」
江年曾說過,他希望人人都生在太平盛世。
家家戶戶,都像童謠里唱的一樣。
親人團圓,安居樂業。
所以他格外喜歡這首童謠。
童謠里的畫面真好啊,我也很喜歡,江年念上幾遍,我就流著口水睡得香香甜甜了。
時光在童謠里溫柔變幻,我們就這樣相互依偎著長大。
我本以為,我和江年會永遠這樣在一起。
可葉雲若來了。
8
葉雲若,京都來的世家小姐,生得嬌嬌弱弱,肌膚賽雪,絲緞長裙襯出纖巧的腰身,織錦絲履的步子裊裊婷婷。
彼時的江年,已是涼州民間人人稱道的少年英雄,眉目俊朗,陽光下,麥色肌膚顯得他英氣挺拔。
二人站一起,怎麼看怎麼般配。
我低頭看看自己。
和江年一樣的靈便短靴,一樣的俠士裝束,一樣的……麥色肌膚。
怎麼看怎麼像兄弟。
9
葉雲若來涼州,是被她的尚書爹爹送給溫祈玉的。
京都儲君之爭,葉家站錯了陣營,葉尚書為了保全一家人,匆匆將女兒許給對皇權毫無威脅的燕王溫祈玉。
葉尚書存的是自貶之意,若局勢不好,葉家至少能退到涼州,安度餘生。
護送葉雲若的隊伍遭到北羌人襲擊,剛好被我們救下。
得知葉雲若身份後,江年不顧其他人「綁了她要挾溫祈玉」的呼聲,執意讓她騎我們的馬,住我們的營帳,同行了兩日,直至將人送到驛所安置。
送走葉雲若後,江年開始整夜整夜坐在屋頂,望著城裡的方向,眼眸黯然。
我就趴在旁邊看著他。
江年不跟我喝酒說笑話,不給我講見聞趣談,也不揉我的頭髮。
他改吹羌笛了。
月光下,笛聲幽涼幽涼,涼得我膝蓋都痛了。
我聽著不悅,悶聲悶氣地讓他別吹啦。
他茫然地放下笛子,又開始望著城裡發獃。
我望著江年的側臉。
那雙永遠飛揚著神採的眼眸,現在安安靜靜的,蘊著我從未見過的柔情憂思。
我的心彷彿被千絲萬縷縛住,幾近無法呼吸。
這不是我熟悉的江年。
從江年救下葉雲若,一臉沒出息地憨笑問「姑娘可有受傷」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
整個世界,好像慢慢陌生起來了。
心口說不出的堵。
我別過了頭,第一次跟江年獨處無言。
流光皎潔,夜空靜謐無聲,風過千千回,我們各自心思縈繞。
半晌,江年站起來,鷹隼般輕盈地滑了下去。
我愣愣地趴在瓦片上,意識到——
江年忘了帶我下去。
我想和他一起看月亮,又怕高,所以每次,江年總是帶著我上來,再穩穩地護著我下去。
是不是……心裡太惦記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忘記別人的存在。
他把我忘了。
儘管一炷香後,江年就火急火燎地躍上來,連聲道歉說他腦子漿糊了忘了我,我還是悶了幾天沒跟他說話。
10
迎娶需擇吉日,葉雲若被接入燕王宮前,還在驛站住了些時日。
這期間,江年偶爾會翻牆偷偷去看她,不知道二人經歷了怎樣的心理鬥爭、情感變化,總之,三日前,他們決定私奔了。
這是江年的私事,他不願意拖累其他人,隻身一人去帶葉雲若逃出來。
我偷偷跟去,恰巧看見溫祈玉在他們身後拉弓瞄準,想也沒想就撲了上去。
於是被俘,然後落到如今的下場。
被俘之前,我已經賭氣很久不肯跟江年說話了。
笨蛋江年。
他什麼時候才會發現我被抓了啊?
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時候。
11
溫祈玉這個死 神 經 病,心思真是捉摸不定。
困在聽月台的第二天,我是被幾個丫鬟拖起來的。
我餓得渾身無力,任由她們將我塞入浴桶,後又套上了一身嶄新的衣裙。
我摸了摸身上的料子,又輕又軟,還香香的。
跟葉雲若穿的衣裳一樣。
這些年,江年一心只想著要我吃飽穿暖,哪裡知道姑娘家需要什麼。
有葉雲若同行那兩日,她見我總是偷偷看她,便將她最好的一套衣裙送給了我,貼心地教我怎麼穿。
她還給我綰了髮髻,描了眉。
看著鏡中的倒影,葉雲若淺淺笑道:「阿黎姑娘原來是個美人坯子」。
真真是溫柔如水,春風拂面。
我都快喜歡上她了。
可當我有些忐忑又有些欣喜地站在江年面前時,他只被嚇了一跳。
「是……阿黎?!阿黎你怎麼弄成這樣了?」
我氣得轉頭就跑,將衣裳脫下來還給了葉雲若,沒忍住還哭了一場,葉雲若安慰我,我也聽不進去。
那時我就知道,就是穿上香香的衣裳,我也成不了葉雲若那樣的姑娘,徒添笑話。
那……溫祈玉這憋的什麼壞水呢?
總不能只為了看我笑話吧?
12
邁入殿門,我就顧不上考慮溫祈玉的心思了。
滿桌美味就擺在中間,佔據了我所有視線,怎麼都移不開眼。
陣陣香味勾鼻,我這餓了幾天的肚子簡直要造反了。
溫祈玉用扇子敲敲桌面,語氣誘哄:
「小賊餓壞了吧?快過來,都是給你的。」
顧不得有什麼陰謀,我不客氣地大快朵頤,吃相難看。
溫祈玉就在一旁嫌棄地打量,喋喋不休說些煩人的話。
「瘦成這樣,江年沒多給你吃點?」
「嘖嘖,不識貨,只知道吃肘子饅頭這等粗鄙之物。」
「盜了那麼多庫銀,就沒用來吃點好的?」
「不會真全給那些賤民了吧?這麼蠢?」
……
有這麼多好吃的,我才懶得聽他巴巴,埋頭苦吃。
直到溫祈玉提高了嗓音:「本王問你話呢,小賊,聽見沒有!」
我抬眼,敷衍著「嗯」了一聲。
溫祈玉卻彷彿很欣慰似的點頭。
「那便好。」
……呃,好什麼?
我錯過了什麼?
溫祈玉施施然起身。
「小賊,既然你誠心知錯了,本王也不是那沒氣度的人,便給你個機會。」
「本王知道,你有辦法聯絡上江年。」
「你傳個信,哄他來自投羅網,本王便大發慈悲放了你。」
哦。原來是自己沒本事抓江年,想我幫他。
難怪突然這麼好心。
我吃飽了,嘴一抹,臉一翻。
「我不幹。」
溫祈玉登時垮了臉。
「你這小賊,怎可出爾反爾,吃完就不認賬!」
我氣定神閑喝了口茶,回之以「你奈我何」。
「好,很好。」
溫祈玉氣笑了,一甩袖子,邁步離開。
「那便慢慢熬著吧。」
13
往後的日子,簡直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溫祈玉沒再餓著我,只是一會兒把我當小丫鬟使喚,一會兒帶我去看他折磨人的刑具,一會兒要我違心地奉承他。
我一沒忍住頂嘴了,他就高高興興地叫人把我丟下去。
從高懸的半空拉上來後,我總能溫順片刻。
看著我敢怒不敢言,咬牙切齒地認錯,在牙尖嘴利和認慫之間反覆橫跳,溫祈玉似乎覺得非常好玩。
這就是涼州城的燕王。
幼稚,變態。
難怪涼州百姓民不聊生。
我都快要被他弄得精神失常了。
也不是沒試過找機會殺他。
可沒想到,溫祈玉竟不是繡花枕頭,哪怕侍衛不在,我也難傷到他。
又一次偷襲失敗求饒,溫祈玉捏著我的後頸,饒有趣味道:
「這麼好看又好玩的小玩意兒,江年怎麼不要你,要那無趣的葉雲若?」
打也打不過,罵就被丟下去,我就跟貓爪下的老鼠似的,被他隨意戲弄。
我深吸一口氣,心中默念:「心有丘壑,惡語如風,過了便過了。」
我忍了!
這還是江年教我的。
我自小性子衝動,江年就總跟我念叨:
「氣節是個奢侈東西,挨罵也不少塊肉,阿黎乖乖的,只能在心裡罵啊。」
對於小時候的我和江年來說,辱罵和挨餓一樣,都是家常便飯。
為了活下來,江年早早教了我,要知道圓滑變通。
於是我低眉順眼:「您說得都對。」
見沒激怒我,溫祈玉挑了挑眉,又開始羞辱江年。
「你喜歡江年什麼?都這樣了還護著他。」
「江年此人,就是懦弱,武功低,沒能耐。」
「沉溺溫柔鄉,喜新厭舊,跟皇城那些老東西沒任何區別。」
「說什麼要還涼州城一個太平,這手上還沒撈到多少權力,就開始覬覦士族貴女了。」
他腳步一頓,蹙眉向我。
「……小賊,你這眼神是什麼意思?不服?」
溫祈玉冷哼,繼續巴巴:
「不然他怎麼把你丟在這裡?要麼,是沒本事救你,要麼,就是薄情寡義,跟葉雲若遠走高飛,不要你了……」
這下可算是戳中了我的病灶。
「哐——」
我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炸了毛掀了桌子。
「我們的事你知道個鬼啊!江年救了我的命,江年養大了我,江年好得很,武功好品性好對我好,什麼都好!比你這種只會折磨人的垃圾強千倍萬倍!」
我深吸一口氣,按下胸腔的酸澀。
「他只是不喜歡我而已!」
「江年喜歡葉雲若,他為他的心上人豁出去一次,有什麼不對!」
我瞪著溫祈玉,心一橫,等著他叫人把我丟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溫祈玉好像被罵傻了,沒顧得上生氣,久久愣怔在那裡。
半晌,他失神地俯就下來對我伸手,然後……捻住了我的耳垂。
冰涼的觸感在耳側摩挲著,激得我一個戰慄,驚駭得連連後退。
溫祈玉空懸著手,垂著一雙眼看我,神色複雜。長睫在眸中投下一片陰影,顯得眼眸晦暗難明,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眼睛都快瞪幹了,他才突然沒頭沒腦地丟下一句「小傻子」,倉促起身,匆匆離去。
我留在原地一頭霧水。
就這?
他是沒詞罵了嗎?
14
不知道溫祈玉又在憋什麼壞,當晚把我安排進了陳設華麗的副殿,還備了糕點茶水,招待什麼貴客似的。
糕點很漂亮,潔白柔軟,入口就化了,裡面還有不知道什麼果餡,又香又甜。
我舔了舔唇,找了塊手帕,每樣糕點都包了些起來,揣進懷裡。
江年肯定沒吃過這些精緻的糕點。
萬一……萬一他來救我了呢?
我就有機會也給他嘗嘗了呀。
我揣著糕點躺到床上,又開始想江年。
15
江年是孤兒,他母親在難民棚生下他後就斷了氣。
那時候涼州城的日子比現在好過,有善心的人們一人省一口,江年就在人縫裡長大了。
江年總說,他受了很多窮人的恩惠,那些人沒等他長大,就流離在了更遠的地方,或者在饑寒交迫中死去。
所以,只要遇到需要幫助的人,江年總會施以援手。
包括那些城牆邊服苦役的犯人,江年也會偷偷送上一壺水。
江年說,有些犯人並不壞,只是在波雲詭譎的朝堂里落了難,流放至此。其中不乏能人異士,會指點我們識字習武,講述朝堂暗流,兵法地理。
江年很聰明,一學就會,一點就通。
有些犯人甚至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嘆著「命世之才,命世之才啊」,戴著鐐銬的手捋著鬍子,激動地要將江年收作弟子。
我聽著也很得意。
我就知道,江年最聰明了!
不過……我也知道,江年成不了命世之才。
他太心軟了。
人一心軟,便有了背負。
本來若是只管自己,我們長大些後就能衣食無憂。
可江年放不下涼州城那些朝不保夕的百姓。
我們一直過得貧寒,也是因為掙來的錢都接濟給了流民。
江年總撓著頭,為難地跟我道歉。
「阿黎,那窗子咱們下個月再修吧,最近又征了稅,有幾戶一點糧都沒剩下,我不能看他們餓死……晚上被子都給你蓋!應該不會冷的……」
「阿黎,破筐子我給你補好了,還能將就一個月,新的……咱們下個月再買。北街遭流匪搶了,我得給他們送點禦寒的衣物去……」
「阿黎,那個……糖餅下個月領了銀錢再吃好不好?張大娘的病再不抓藥就……唉……」
可下個月,就不是我的生辰了。
況且,下月復下月,一年復一年。
直到現在,我也只能知道梁家鋪子里的糖餅,烤得外殼焦黃,撒了芝麻,聞起來噴香。
卻始終不知道,咬上一口是什麼滋味。
涼州城的貧苦百姓實在太多了,每天都人在命懸一線地掙扎,哪件事,都比一個小女孩想吃糖餅重要得多。
可是沒關係。
只要是和江年在一起,阿黎不吃糖餅也沒關係。
只要,能和江年在一起。
16
日子本可以這樣勉強維持下去。
可突然一道聖旨,將溫祈玉這個災星派了下來。
從此酷吏橫行,苛稅林立。
溫祈玉不顧百姓死活,也不管自己能否長久治下,諸多行徑,大有活一日算一日的瘋狂。
破廟裡,城腳下,處處是哀鴻遍野,餓殍枕藉。
當江年眼睜睜看著一條條人命在眼前逝去卻無力拯救時,那個被稱以「命世之才」的少年,最終成了賊。
闖銀庫,盜官糧,散布給災民。
我們從此東躲西藏,流離失所,卻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我們。
北羌強盜擾境掠奪,權貴人家皆有精兵護衛,唯有平民由其屠戮。
江年帶著人迂迴作戰,一次次巧妙地以弱勝強,護得百姓安寧。
漸漸地,他成了民間的少年英雄。
江年無甚野心,不願操戈流血,只期圖百姓平安飽暖。
而溫祈玉,只管自己享樂無憂,江年替他震懾了北羌流匪,他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們就這樣,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可如今,江年搶了溫祈玉的未婚妻,溫祈玉定不會再姑息。
睡慣了茅屋草棚,第一次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我卻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江年逃不逃得過?會不會受傷?
葉雲若會不會反悔,不想跟他浪跡天涯了啊?
江年啊江年,這次你可闖大禍了。
……你該怎麼辦啊?
17
那天之後,溫祈玉沒再審我江年的去向,只是常常看似不經意地,問起我和江年的過往。
我怕有詐,別不小心泄露什麼緊要信息,只揀些瑣碎小事敷衍他。
可我發現,溫祈玉每一次都聽得很認真。
更讓我驚奇的是,往日最讓我害怕的露台,居然都圍上了高高的護欄。
儘管煞風景,但安全感十足。
不僅如此,溫祈玉還將珠釵首飾,錦衣華服,珍饈美饌流水似的送給我。
我看得眼花繚亂的時候,他就在一旁悄悄觀察著我的反應,期期艾艾地問:「喜歡嗎?比江年送你的如何?」
我若說喜歡,他便再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得知我的名字是江年取的,溫祈玉一臉不屑,皺著眉嘀咕:
「連名字都取得這麼寒磣,連個姓氏都沒有,阿黎阿黎……跟阿貓阿狗有什麼區別。」
我氣得默念了幾十遍「不生氣」才忍住沒罵他。
他不再叫我小賊,也不願叫江年取的名字,改叫「小傻子」。
語氣溫柔,莫名有幾分寵溺的意味。
種種異狀,讓我毛骨悚然。
溫祈玉莫非是看上我了?
晚間我攬鏡自照,百思不得其解。
被困這些時日,我的麵皮是養白了些,顯出眉是眉,眼是眼,連耳垂上那一點硃砂痣,都被襯得越發嫣紅了。
但……斷不至於有此魅力啊。
況且溫祈玉但凡多照照鏡子,哪裡還能瞧得上別人。
正想著,窗戶傳來異響,我剛警覺地坐起身,一個身影便覆了下來。
我一膝頂上那人的肋間,他吃痛悶哼一聲,手上動作卻沒停,利落地扣著我的腕制住了我。
我被他摟入懷中,溫熱的吐息落在我耳邊,嗓音帶著醉意,低沉威脅:「別動,再掙扎……就不只是抱著了。」
我立時僵住了。
是溫祈玉。
他醉得不輕,面頰和手掌都是滾燙的,還在絮絮說些什麼,恍若囈語,我仔細聽了幾遍才聽清。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拒絕你……」
拒絕他?溫祈玉是認錯人了吧。
應該是把我當成了某個重要的故人。
聽他話里的意思,那女子還挺主動。
萬一他糊裡糊塗,以為是老相好想舊情復燃,我豈不是橫遭大禍?
我頓時縮在他身下,小鵪鶉似的一動不敢動。
18
本打算等溫祈玉睡過去了再一腳踹開他,可他不停輕念著「對不起,陪陪我……」之類的話,聲音柔緩得像催眠,身上的沁人酒香也催人迷醉。
我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次日一睜眼,正對上了一雙眸子。
溫祈玉在身側和衣而卧,支頤看著我,眼神里有幾分繾綣。
見我醒了,他立即正襟危坐,耳尖有點紅。
「咳咳……小傻子,我們談個條件吧。」
「本王突然發現,你很像本王的一個故人,本王瞧著你的模樣,倒有些歡喜。」
「所以,只要你願意留下來,好好陪著本王,本王就放過江年,還能成全他和葉雲若。」
溫祈玉迅速睃了我一眼。
「你……你答不答應?」
我瞪大了眼睛。
我這副皮囊,是像極了他的小青梅,還是白月光?
居然有這般分量,能讓溫祈玉退讓到如此地步?
這些天我為江年日夜懸心,昨夜還夢見他被溫祈玉的追兵萬箭穿心,驚懼不已。
如今溫祈玉說肯放過他們……
我深吸一口氣,心情悲壯。
——就當是以身飼虎了!
「好,我答應你。」
「……不過條件還得加!」
接下來的一盞茶時間,我充分地發揮了在街頭市井練出來的討價還價技巧,跟溫祈玉敲定了條件。
「第一,不再追殺江年。」
「第二,每逢初一十五,給難民棚施放糧食。」
「第三,你只能把我當個活畫兒,給你睹物思情,不許……不許碰我!不然我就毀了這皮囊!」
我色厲內荏瞪著他,手做刀狀在臉上比劃。
溫祈玉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小傻子想得還挺多。」
我一張臉登時有些發熱,正意欲爭辯,溫祈玉止住了我。
「罷了……本王答應你。」
我驟然轉喜。
「好!正好今日就是十五,我們這就去給災民放糧!」
19
不怪我如此心急。
這段時間江年一定分身乏術,我又被困在這裡,那些難民無人照拂,怕是早已斷糧。
我急,溫祈玉卻不急,非要好好打扮一番才肯出門,我被丫鬟摁在房間搗鼓了一炷香的時間。
出來看到溫祈玉時,我差點沒認出來。
他穿著小卒的布衣布鞋,臉上也塗黑了,唯獨看見我時「噗嗤」一笑,從薄唇眉眼依稀泄露了幾許風流。
我這才注意到,我的打扮與溫祈玉一般無二。
「過來。」
溫祈玉含笑招呼我。
他竟如此不顧形象?
我迷迷瞪瞪地跟著他穿過聽月台的暗道,混在一隊小卒中間,不知不覺,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東城牆。
難民棚就在東城牆腳下,從這裡往下看去,像孩童隨意堆疊的玩具,大的大,小的小,湊在一起粗糙難看。
只看一眼,我就有些眩暈,伸手扶住了磚石。
我突然想起,似乎自上城牆,溫祈玉便有意無意地擋著我的視線,沒讓我向下看。
倒是……挺細心的。
「小傻子呆著作甚。」
溫祈玉敲敲我的頭,指了指城牆下。
「喏,本王從不食言,已經差人送糧去了。」
他又笑,「你若是怕,扶著本王的手便是。」
說著便對我攤開手。
我思索再三,還是伸出了手。
溫祈玉的手掌大而薄,手指有力,穩穩地托住我,令我心中頓時踏實了不少。
城牆腳下,一群商人打扮的人正有條不紊地發放糧食。
突然,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喧嘩,隨即就推搡起來,隱約能聽到叫罵。
「 老 不 死 的!也吃不了幾口了,讓一半我怎麼了!」
「你少瞪我!小妹只剩一口氣了,拿回去也救不了!」
「昨夜我的鞋就是你偷的!今天你的糧非得賠給我!」
「小兔崽子滾開!老子自己還不夠吃!」
「還給我,那是我的!」
……
我遠遠看著,捏緊了拳頭,指甲掐入掌心。
溫祈玉聲音涼涼飄過來,滿是嘲諷:
「看吶,這就是你一心想救的難民……為了一口吃的大打出手,親人反目,餓狗搶食都比他們好看,還不如死了乾淨。」
我甩開他的手,氣得聲音都在抖:
「你……你沒餓過,沒啃過樹皮,沒喝過髒水,沒寧可毒死也要吃一口野菜,只因為那是鮮的……」
「你有什麼資格瞧不起他們!」
「要是人人都能吃得上飽飯,絕不會有這些齷齪景象!」
溫祈玉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
「哈?」
「我皇城裡那些兄弟姐妹,哪一個不是錦衣玉食?你怎麼不去問問他們,為何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我娘親!」
溫祈玉面沉如水,眸中卻翻湧著猩紅的暗涌。
「任我如何跪地苦苦哀求,將額頭磕得鮮血淋漓,他們還是從我手中拖走了娘親,活活打死……」
溫祈玉步步迫近我,壓抑著逼問:
「你告訴我——是因為他們吃不飽嗎?是因為我們多吃了他們一口飯嗎?」
不知是他眸中的瘋狂狠戾還是他的話嚇到了我,我只覺得毛骨悚然,無意識地連連後退。
溫祈玉看向我身後,霎時散去了眸中的陰沉。
「小心!」
我的後背重重撞上城牆邊緣,腳下一滑,身體不由自主後仰。
一雙手將我攬回去緊緊攬住,只有帽子從頭上滑落,跌下高牆。
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說你傻你還真傻啊?小心一點,本王可捨不得你死。」
溫祈玉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樣子,笑意盎然。
我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20
回去路上,我跟著溫祈玉默默走了許久,幾番欲言又止。
溫祈玉還是那副悠哉模樣牽著我,彷彿在城牆上狀若惡鬼的人不是他。
回到聽月台,溫祈玉回身看著我,微微嘆息。
「小傻子怎麼那麼容易動惻隱之心,若本王將經歷一件件講與你聽,豈非我再做什麼,你都不會苛責了?」
「省省吧,本王可不需要你的憐憫。」
我不自在地揉揉鼻子,聲音有點弱:
「誰,誰要憐憫你了……」
溫祈玉挑眉:「唔,那是最好,正好本王又要當一回惡人了。」
「本王答應你的事做到了,現在,本王也有個條件要加上。」
他收起戲謔,正色看我,目光沉沉。
「你必須跟江年斷絕所有干係,永不再見。」
我如夢初醒般緩緩抬頭。
跟江年……斷絕干係。
永不再見?
我怔怔地看向窗外。
蒼穹如鏡,碧藍澄澈,不見鴻雁雙雙翱翔。
溫祈玉等了片刻,似有些不耐:「就那麼難取捨?」
我垂下頭。
其實,早從葉雲若出現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已經離了軌,看不清前路了。
從前我的人生很簡單,就是永遠和江年在一起。
他當乞丐的時候,我便牽著他的手當小乞丐。
他要接濟窮人,我就節衣縮食,盡量省出幾個銅板。
他要舍了安寧生活當賊首,我就隨著他當小賊。
他說要娶我,我就一直心心念念等著那一天……
曾經是他給了我安定,未來。落魄也好,逃命也好,我以為我們是塞外空中翱翔的一雙雁,共乘著一道風,便能一往無前地奔赴,什麼都不怕。
可如今,江年被葉雲若的柔情斬落,徒留我一人茫然無措。
我們的小院沒了,桃樹沒了,江年也沒了。
舉目四望,不知歸向何處。
斷絕干係……也好。
我盯著窗外,聽到自己乾巴巴的聲音:
「我會跟他……永不相見。」
溫祈玉的手輕柔地撫過我的臉,指節打濕一片水痕,我才發現,我的淚早已止不住。
「傷心的表情該收一收了。」
「暗衛回報,這些日子,江年一直潛伏在燕王府,想伺機救你。」
「既然你想清楚了,本王便放一個破綻引他進來……到時候,知道該怎麼說吧?」
溫祈玉對我這副皮囊很是珍惜,拿出手帕細細為我擦去眼淚,語氣柔緩:
「小傻子,本王……不想看到你傷心。」
「但若是你說錯了話……」
「本王也定能讓他,萬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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