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八室」之碎石行動(六)

第十七章「特行組」在行動


卻說千秋鈞在返回南昌的途中,腦海里把整個案子過了一遍,有個問題始終不得要領:王肆兒怎麼會突然想到讓陳貴搏密赴九江行刺程九春的?難道自己冒充省警察廳機要督察官在九江的活動讓王肆兒聽到風聲了?

要解釋這個問題,那就要回過頭來,說說「保密局」特務陸大洛執掌的那個專門為抓捕「老舅」組建的「特行組」了。

「特行組」在「華康公寓」設伏抓捕千秋鈞失利,組長陸大洛自是著急。「特行組」這幾天的確是全力以赴加班加點,可「老舅」卻似人間蒸發,找不到半點兒蹤跡。陸大洛的少校助手柏可倚提出了一種可能性:會不會「老舅」見勢不妙,已經逃離南昌了?

陸大洛認為不可能,「老舅」是華東軍區的王牌特工,派他執行的任務,肯定非同一般,哪有輕易放棄的道理?

如果能分析出「老舅」來南昌執行什麼任務,那追捕「老舅」就有跡可循了。對方的任務是什麼呢?情報顯示,「老舅」是來執行「碎石行動」的。從字面分析,這項行動似是要排除一個於共軍方面不利的障礙,到底是什麼「石頭」呢?陸大洛思來想去,毫無頭緒,只能先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轉而考慮「老舅」兩次逃脫圍捕之後可能藏身何處。正在此時,陸大洛收到了「保密局」局長毛人鳳簽發的密電。譯出一看,他頓時喜出望外!怎麼呢?這份密電涉及的兩個內容,解決了他眼下正犯愁的兩個難題:一是告知「老舅」赴贛所要執行的「碎石行動」的具體內容-生擒原上饒集中營特務隊行刑專班頭目王肆兒;二是「保密局」總部已電令江西站,命令他們協助「特行組」執行絕密任務,「特行組」無論向江西站提出什麼協助請求,都應無條件配合。

那麼,毛人鳳是如何獲知「碎石行動」具體內容的呢?這是陸大洛後來才弄明白的。

卻說當初「二廳」那個跑交通的特務落到「保密局」手裡,毛人鳳出於立功爭寵的心理,決定來個「截和」,由「保密局」組織力量前往南昌抓捕中共華東軍區情報專家「老舅」。這種情況,毛人鳳是門兒清的,可「二廳」廳長鄭介民卻是一頭霧水,因為他沒有等到那份據稱由專人密送羊城「二廳」臨時總部的絕密情報。

正要啟動調查,潛伏在中共華東軍區的內線經由「二廳」在上海的情報中轉站發來了第二份情報,然後那個內線就沒有消息了,估計已經暴露了。

但畢竟第二份情報傳遞出來了,內容是關於「碎石行動」的,報稱「老舅」奉命密赴南昌,是為抓捕當年上饒集中營特務隊的王肆兒。既然知道南昌這個具體地點,那就好辦了。他立刻指令「二廳」在南昌的情報人員進行調查。

「二廳」特務的效率還是很高的,當天就查明「保密局」陸大洛赴贛的消息。如此看來,第一份情報很可能落到了「保密局」手裡。

鄭介民是個明白人,儘管在這件事上自己是受害者,可若是因此鬧起來,上峰也要權衡,最終的處理結果恐怕是各打五十大板。而且「二廳」丟了情報員,還顯得無能,更沒面子。再說毛人鳳之所以膽大包天玩「截和」,有可能是跟高層通過氣的。既然如此,那不妨自己這邊大度一點兒,乾脆面見上峰,把第二份情報呈遞上去算了。雖然是「買了炮仗讓別人放」,表面上吃了虧,但因此顯露出來的做人做事的格局遠在毛人鳳之上。在上峰的眼裡,他和毛人鳳高下立判。這筆賬算下來,自己也不吃虧。

果然,上峰把第二份情報轉給了毛人鳳。這下毛人鳳徹底沒了後顧之憂,可以放開手腳幹了,遂下達命令:「保密局」江西站須無條件配合「特行組」在南昌的行動。

陸大洛更是喜出望外:「老舅」既然是盯著王肆兒來南昌的,那「特行組」只要找到王肆兒,來個守株待兔不就得了?

對於「特行組」來說,在尚是「黨國」天下的南昌地面上,要找到王肆兒這麼一個角色的下落,那可比找千秋鈞容易多了。也就不過一兩天工夫,特務們就找到了王肆兒。

陸大洛表明身份和來意後,王肆兒無奈,只能同意合作。當然,陸大洛也要給他畫個大餅,表示完成任務後,可以幫助他去香港或國外。

王肆兒被這一通忽悠,簡直以為自己遇到了神仙,當即就把收買原上饒集中營國術教官陳貴搏將劉念宗等三人滅口的情況說了。

陸大洛連連點頭,口稱「很好」。這個老特務反應甚快,馬上聯想到,「老舅」既然在南昌能夠藏匿得下去,肯定有其調查王肆兒下落的渠道。如果換成自己,該如何著手呢?恐怕也要找王肆兒當年的這幾個同事聊聊。雖然這三人都被陳貴搏滅了口,但可以想辦法打聽一下警局方面辦案的情況。三個案子涉及南昌、九江兩地的警局,此刻「特行組」要做的,就是向兩地警局核實,是否有人向他們了解過這些案子的情況。

南昌這邊好辦,讓江西站負責即可。反饋很快就來了,南昌警局給出了否定的回答。那就剩下九江了。陸大洛當即下令:以南昌市警察局的名義發電報聯繫九江警局,了解最近是否有人關心過那位醫學博士的妻子樂小姐在公園自縊一案。

九江警局回電:確有此事。不過,回電中沒有提及樂氏命案的整套刑事卷宗都給人借出去了,出借人是九江警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而回複電文就是這位副局長本人簽發的。

於是,陸大洛斷定,「老舅」已經把尋覓王肆兒的觸角伸到九江去了。他再次約見王肆兒,詳細詢問了陳貴搏去九江殺害樂天恩的過程,以便制定到九江尋找「老舅」下落的方案。

王肆兒跟陸大洛分手後,回到下榻處,回想剛才陸上校跟他的談話,心裡突然一個激靈——萬一「保密局」那班特務沒找到「老舅」的蹤影,或者共軍突然打過來了,姓陸的自己逃離還來不及,哪裡顧得上我?所以還是要留一手,把可能牽連到自己的線頭給斷掉。聽陸大洛說疑似共黨高級特工正在九江調查樂天恩一案,他尋思不能坐以待斃,遂指使陳貴搏二赴九江,把程九春做掉斷絕後患,然後繞道上海回河南老家就是。

王肆兒雖在上饒集中營特務隊從頭待到尾,但他除了那手祖傳的劊子手殺人技術,其他特工技能並不在行。此刻唆使陳貴搏刺殺程九春,就充分暴露了這一點——之前陳貴搏連殺三人,無一失手,讓他產生了一個錯覺,認為陳師父此次出手也應該是一擊必中,竟然忘記關照陳貴搏「完事後給我一個信息」,比如在某份報紙上發布一則廣告什麼的。他萬萬沒想到,陳貴搏此番出手,不幸遇上了「老舅」,折戟沉沙,而他在南昌這邊還以為已經圓滿成功了。而且「特行組」對王肆兒進行了全方位監控,他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脫「特行組」的視線。

其時陸大洛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如何利用王肆兒把「老舅」釣出來,王肆兒請陳貴搏出手對程九春進行滅口,他本不怎麼感興趣——一切都圍著王肆兒轉,王肆兒不去九江,「特行組」也沒必要跟過去。不過,陸大洛還是讓兩名特務跟蹤陳貴博去九江,監視其行動,順便到九江市警察局調查一下之前把樂天恩一案的刑事卷宗外借之事,如果確實跟「老舅」有關,那也是一個追查的線索。

陳貴搏是武林中人,雖然當過特務教官,但只是教習擒拿格鬥,於特務那一行的什麼「跟蹤與反跟蹤」一竅不通。他從南昌趕到九江,一路上跟兩個特務同坐一趟客運汽車,全程都在監視之下,他卻渾然不知。

到達九江後,兩個特務先是跟著陳貴搏到了九江市警察局附近的一家郵電所,聽陳貴搏往警察局刑隊打電話,說要找程探長。對方告知,程九春已經前往「大福舍」去了。陳貴搏尋思,程探長此去「大福舍」,必是要會哪一路朋友,料想不會提防,我過去守著大門,等他離開時貼上前去,一槍不就解決了?於是,他就進了「大福舍」對面的一家小酒館,選了副靠街臨窗的座頭,招呼跑堂要了一壺老酒、兩樣小菜,一邊貌似悠閑地獨酌一邊等候。

陳貴搏在小酒館喝酒,對面「大福舍」三樓的「寒廬」客房內,程九春也正在跟千秋鈞乾杯,只是兩人的心情不一樣。看看天已經黑透了,陳貴搏心裡有點兒著急了。他已經買好了從九江去上海的輪船票,如果輪船準點的話,再過一個多小時就應該停靠九江碼頭上下客了。如果誤了輪船,他就得在碼頭候船室或者找家旅館過夜。而九江警方一位刑偵探長被暗殺,那肯定是要大張旗鼓全城搜捕的,碼頭、旅館乃是重點目標,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這麼乾等下去不是辦法,他決定改變行刺方案,不等目標出門時下手了,這就進「大福舍」去把程九春打發了!

當下,陳貴搏結了賬,離開小酒館,穿過馬路進了對面的「大福舍」,不慌不忙向大門內迎賓的那個中年夥計打聽:「請問,程探長在哪裡喝酒?」

程九春在九江地面上小有名氣,而「大福舍」又是他經常過來辦案、應酬的場所,從老闆到小學徒都認識他。那中年夥計不疑有他,告訴陳貴搏說:「程探長在三樓的『寒廬』跟客人喝酒。」

接著,就發生了前文交代過的驚險一幕。陳貴搏行刺程九春失利,自己反倒被千秋鈞擲出的飛刀傷了手、丟了槍,傷口奇癢難熬,不得不去醫院求醫,被料事如神的千秋鈞找到。千秋鈞不想要他的命,可程九春卻不放過他……

再說那兩個跟蹤陳貴搏的特務,他倆壓根兒沒想到這個跟蹤對象進了「大福舍」竟然會一去不返。他們也在「大福舍」對面的那家小酒館裡喝酒,聽見「大福舍」忽然傳出喧嘩聲,估計與他們的跟蹤對象有關,趕緊結了賬前往查看。聽說有刺客行刺警局程探長,後被與程探長一起飲酒的那個住店旅客用飛刀傷了手腕,刺客行刺未遂,趁亂跳窗跑了。

那個刺客,想必就是陳貴搏了,而那位用飛刀傷了刺客的客人……兩個特務都是一個激靈,頓時又是激動又是惶恐,此人難道就是陸上校說的那個「老舅」?於是待在「大福舍」門外等著目標,準備對其進行跟蹤。哪知,兩人等了良久也沒見目標的人影,向「大福舍」夥計一打聽,夥計根本就沒見到目標下樓,料想和那刺客一樣,跳窗走了。

出於特務的職業本能,他們自然要向「大福舍」寧老闆調查「老舅」是怎麼入住「寒廬」的。寧老闆是接到九江幫會大亨級人物郭泰龍的電話給預留的客房,根本沒有讓千秋鈞辦過入住手續,話說回來,就是辦過,也不會把相關信息向這兩個特務提供。那此刻怎麼應付特務呢?幹這一行的自有手腳可做,賬房先生事先已經在旅客入住登記冊上胡亂填寫了姓名等基本身份信息,反正那時候的住店登記,一般情況下都是照旅客自述來記錄的。

兩個特務又是一番商量,臨末決定還是不要自作聰明搞什麼蹲守了,趕緊報告吧。遂跑到郵電局給南昌方面打了長途,向陸大洛的助手柏可倚彙報了上述情況。

柏可倚得知這個消息,不敢耽擱,馬上把已經入睡的陸大洛喚醒,建議「特行組」全體出動,前往九江緝拿「老舅」。陸大洛雖是在熟睡中被喚醒的,腦子卻不糊塗:「等你趕去,『老舅』只怕已經回到南昌了!記住,『老舅』的目標在這裡,我們抓他,必定也是在這裡!」

第十八章南轅北轍

陸大洛的判斷沒錯,千秋鈞離開九江後,次日就返回了南昌,仍然藏身於楊公館。楊繼亮是資深老江湖,自是沒問他此次九江之行是否順利,照例吩咐準備精緻酒菜,謝絕所有應酬,陪千秋鈞喝酒聊天,不時說一些這兩天省城地面上關於時勢的傳言-旨在讓千秋鈞了解一些情況。

當晚,千秋鈞在楊公館後院楊繼亮專門為他安排的卧室里休息,隨手翻看了這兩天的報紙,又打開楊繼亮特地為他準備的那台二十一燈收音機,把聲音調至最小,幾乎是耳朵貼著喇叭收聽解放區的新聞。作為資深情報專家,他對通過新聞分析時勢非常在行,認為我軍發起解放南昌戰役的時間正在迫近。這就是說,他完成「碎石行動」的最後期限也在逼近!

那麼,該如何找到王肆兒的藏身之地呢?千秋鈞回憶了陳貴搏在九江教會醫院單人病房的病床上所作的那番供述,很快就從中找到了兩個切入點。

其一,陳貴搏告訴他,王肆兒在去年12月突然中風,雖經過救治保住了性命,似乎也沒留下肉眼可見的後遺症,可據其自述,經此一劫,體力大減,活動稍微劇烈一點兒就覺得頭暈頭痛。由此千秋鈞想到,是哪家醫院為這廝救治的呢?如果能夠打聽到這家醫院,設法找到相關醫務人員進行調查,或許可以了解到一些情況。

其二,據陳貴搏說,他在南昌街頭賣膏藥時巧遇王肆兒,王肆兒當即將其邀往酒家喝酒,然後就讓這位師父換了住處,入住位於子固路的「金城客棧」。陳貴搏原先下榻的旅館附近幾條街的範圍內,至少還有七八家旅館,檔次都不比「金城客棧」差。不論王肆兒出於什麼目的要給陳貴搏換一個下榻處,完全可以就近挑一家,為何要讓他換到相距較遠的「金城客棧」去呢?目前看來只有一個原因——「金城客棧」的老闆可能跟王肆兒有過交集,乃是朋友關係。這應該也是一條線索,可以前往旅館去打聽是否知道有王肆兒這麼一個人。

從理論上來說,這兩個切入點都可以著手調查,但冷靜分析下來,千秋鈞覺得前者的操作難度頗大。南昌畢竟是江西省城,能夠治療中風毛病的醫院或診所應該不少,誰知道王肆兒去了哪家醫院?

陳貴搏的供述中雖然說到了「救治」,但救治不一定是動手術開顱,也可以理解為注射或者口服清淤活血的藥物。陳貴搏說王肆兒中風是在去年12月,那王肆兒就不大可能做過開顱手術——現在剛剛5月初,兩個多月前,他就能獨自上街溜達擠進圍觀人群看熱鬧偶遇故人陳貴搏?那他恢復得也太快了;更不可能有之後兩人下館子開懷痛飲的情節。

千秋鈞估計王肆兒的中風屬於中等癥狀,不需要手術救治。如此,全城能夠進行這種治療的醫院就不是屈指可數的三五家,也許隨便某個稍具規模的醫院或診所都可以。千秋鈞是孤軍作戰,時間上不允許他一家家登門走訪。再說,中風又不是什麼罕見的毛病,醫院方面不會對患者留下太深的印象。因此,千秋鈞決定重點調查「金城客棧」。

與此同時,「特行組」卻把主意打在了醫院上。昨晚,陸大洛在獲知九江發生的情況後,連夜召集「特行組」開會。他們認為,憑「老舅」的手段,陳貴搏很有可能已經落入其手,「老舅」返回南昌後,一定會利用從陳貴搏口中獲知的相關情況尋找王肆兒的下落,而醫院是他的必去之處。

陸大洛決定,次日起,「特行組」分散行動,兩人一撥蹲守本市幾家大醫院和專治中風的著名私人診所,一旦發現「老舅」,立刻進行跟蹤,並由專設的交通員通知其他蹲守人員向相關區域靠攏,同時,陸大洛將按照事先約定,電請「保密局」江西站、南昌警備司令部特務大隊和南昌市警察局予以協助。但特務們蹲守了很長時間,一無所獲。

第十九章 「刀下留人」的大人情

千秋鈞返回楊公館時已近午夜,楊繼亮還在燈下等候,指了指桌上的那瓶竹葉青和幾瓶罐頭:「天晚了,我怕讓廚子備飯菜不妥,就以此作為夜宵吧。」

兩人邊吃邊聊,楊繼亮說:「汪君,往下您需要我這邊提供什麼配合,儘管開口,我隱隱覺得您的時間太緊了,容不得任何拖延。」

千秋鈞對楊繼亮這段時間給予的大力襄助十分感激,但「碎石行動」系華東軍區的絕密行動,他不可能向對方露出半點兒口風。現在敵人盯住全市各大醫院不放,如此,千秋鈞就可以從容進行另一個方向的調查——通過「金城客棧」尋找王肆兒的下落!據陳貴搏說,「金城客棧」不僅食宿條件優於他原先住的旅店,而且從老闆、賬房到下面的廚子、夥計、學徒都對他很是客氣。千秋鈞由此推斷,王肆兒跟「金城客棧」老闆的關係非同一般。如果真是這樣,就有可能從旅店老闆那裡獲得關於王肆兒的線索。

那麼,敵方是否會懷疑「老舅」的調查觸角正伸向「金城客棧」呢?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不過,千秋鈞對此倒是不太擔心。醫院不可控因素太多,而「金城客棧」就不同了,千秋鈞和楊繼亮小酌期間,心裡已經有了主張——楊老闆經營著聞名江西全省的「四通八達行」,按現在的話說,這是一個集交通運輸、餐飲旅館和修船行業於一體的綜合商業集團,應該對「金城客棧」比較熟悉,何不向其了解一下該客棧的情況?於是,千秋鈞就把話題扯到了「金城客棧」上面。

果然,楊繼亮開口就給了他一個驚喜:「金城客棧」的賬房顧運順跟他是多年好友,兩家常有走動。

千秋鈞壓抑住內心的激動:「我想向這家客棧了解一點兒情況,能不能請楊公跟顧賬房捎個話,明天約個地方見個面?」

楊繼亮的表情波瀾不驚:「行啊,明天什麼時候?是請他過來,還是在外面找個地方?」

「顧先生一般什麼時候比較空閑,可以離開個把小時?」

「中午肯定有空,離開兩三個小時也沒問題。我把他請過來,吃個便飯。反正是朋友,經常來來往往的,不會惹人注目。」

千秋鈞尋思楊公館是他在南昌藏身的密點,不宜暴露,還是去外面吧。他對南昌市區的布局了如指掌,出於謹慎,決定來個水陸兩用雙保險:「這樣吧,可以約在萬壽宮那邊的『豪享飯店』,煩請您安排一條烏篷船停在飯店後門的河上,我在船上等他。顧先生抵達後,讓他從飯店後門上船。楊公,您看這樣可以嗎?」楊繼亮自然贊同。

次日中午,千秋鈞在「豪享飯店」後門市河停泊著的那條烏篷船上,準時等到了「金城客棧」的賬房顧先生。使千秋鈞稍微感到意外的是,顧先生對於這種見面方式並未表現出絲毫大驚小怪的樣子,就彷彿早在意料之中,或者平時經常遇到,早已見怪不怪。

雙方甫一接觸,千秋鈞就覺得這人很有可能是我黨同志。當然,這只是他的直覺,更不可能直言相詢-他的這份直覺在南昌解放後得到了證實,顧先生果真是中共華中局直接掌握的一位地下交通員。

顧運順的這個「交通」,並不是通常所說的「跑交通」。「金城客棧」有為旅客提供寄存及轉運物品的服務項目,加上旅館任老闆在南昌地面上結交的三教九流多如牛毛,顧先生作為旅館的賬房先生,可以為「跑交通」的同志中轉情報和西藥、醫療器械等緊俏物資提供便利。

此刻,兩個同是冒著生命危險的中共地下黨員在狹窄的烏篷船里見面了。千秋鈞直覺對方是同志,但顧運順是怎麼想的,他並不清楚。兩人寒暄幾句,千秋鈞就直奔主題:「兩個多月前,有個名叫陳貴搏的旅客在『金城客棧』入住,他是怎麼辦的手續?」

顧運順回憶:「的確有這麼一位旅客在3月上旬入住『金城客棧』,但他已於日前離開了。這人的人住和離店跟其他旅客都不同,並未向柜上辦理什麼手續,任老闆在接到不知是何人打來的一個電話後,就吩咐茶役騰出一個朝南且安靜的房間。一會兒那人就來了,不但沒辦理登記手續,也沒付錢,等於是白住客棧。我問任老闆,如果警察夜間查店,拿著登記簿核下來有差池怎麼辦。任老闆說萬一出現這種情況,到後院跟他說一聲就行,由他出面搞定警方。他還讓我放心,這位旅客並非什麼江湖歹人。」

看來顧運順對陳貴搏的來路也不甚清楚。不過不要緊,千秋鈞一邊招呼顧運順喝酒吃菜,一邊把話題引到了任老闆身上。任老闆這樣的角色,開著一家規模不小的旅館,正好結交三教九流的朋友,那麼其中是否有王肆兒這麼一個傢伙呢?千秋鈞試著把話題往這上面扯。顧運順當然不知他的心思,但可能因為也是干秘密工作的,猜測「汪先生」這麼說肯定有其用意,就聊了聊跟任老闆走得比較近的幾個好友,其中一位「宓先生」引起了千秋鈞的興趣。

聽任老闆說,他和這位宓先生早年在行伍混的時候就已相識,提起宓先生,任老闆的口氣非常敬重,說宓先生手上拿得出些本領,而且是獨家本領;此公也很講義氣,當年任老闆曾受道上朋友之託,請宓先生高抬貴手刀下留人。辦成此事後,宓先生分文不收,一笑了之。因此,任老闆欠著宓先生一份不小的人情。

宓先生具體有什麼本領,或者當什麼官(既然能「刀下留人」,那多半有生殺大權),顧運順對武術缺乏興趣,也很少與官場人物接觸,聽過算數。而任老闆也只是因「刀下留人」之事跟宓先生接觸過一兩次,此後就沒了來往。這種情況,在戰亂年間是常有的事。直到抗戰勝利後第二年,這位宓先生突然登門拜訪。

以任老闆豐富的閱歷以及長期從事旅店業的經驗,自然不會表現出一副大驚小怪或故人久別重逢的激動,不過,在接待方面的確是高規格,顧運順估計應該是為了還多年前「刀下留人」的大人情吧。

這位宓先生就來過那麼一次,在「金城客棧」後院的套房裡(這個套房並未在賬台登記,就是專門用於接待這類人物的)住了三天。這三天,那人沒出後院一步,任老闆則天天陪著在套房裡喝茶飲酒,相談甚歡。第四天,顧運順聽客棧夥計說要去後院打掃套房,方知那人一早就走了,是從後門離開的。

此後,宓先生再也沒有來過。一晃兒到了去年冬至後幾天,任老闆照例和顧先生在賬房間核算本月賬目。前台夥計跑來請任老闆接電話,這個電話大概讓任老闆有點兒意外,接聽時聲音比較大,顧運順聽到了隻言片語:「什麼?中風啦?現在人怎麼樣……哦,好,我馬上過來!」

任老闆返身回到賬房間,讓顧運順把剛才清點出來的「黃白綠」(黃金、銀洋、美鈔)取出一些——國民黨政府推行「幣制改革」發行的金圓券已近似於廢紙,「金城客棧」一日兩次,到後來甚至是一日三四次,把收到的營業款通過任老闆在江湖上的關係及時兌換成「黃白綠」,存放在賬房間的保險箱里。任老闆讓顧先生開了張條子,他簽了字,急匆匆就出門了。這一去,直到後半夜才回來。

因任老闆白天提款之舉,顧先生正在修改賬目,接過任老闆遞過來的皮包,他不禁一怔:皮包還是沉甸甸的,怎麼帶去的「黃白綠」沒用上?難道那個中風的朋友沒能救過來?

顧先生把皮包里的「黃白綠」拿出來,清點後放回保險箱,那張任老闆簽過字的條子則當場撕了。顧運順保持著一名老派職員的職業素養,老闆吩咐什麼照做就是,縱然好奇,只要老闆不提,他也不問。倒是任老闆在忙完這番手腳後嘟噥了幾句,大意是那位朋友救過來了,沒用他帶去的錢,人家不差錢,進醫院時用一根「小黃魚」(老秤一兩一根的金條)付了診費。

在「金城客棧」做賬房多年,顧運順知道,這位任老闆絕對不小氣,但也算不上「及時雨」宋江那般揮金如土、仗義疏財的人物。顧運順認為任老闆和那個中風朋友的關係必定非同尋常,腦子裡馬上冒出了宓先生,因為任老闆曾說過,他欠著那位宓先生一份「刀下留人」的大人情。

聽到這裡,千秋鈞眼睛一亮——「手上拿得出的獨家本領」、「去年12月底突然中風」、「自己以黃金支付救治費用」,以及「刀下留人」(可以從字面上理解)的情節,那不正好跟王肆兒的情況相符嗎?於是,又貌似隨口漫談般問了問宓先生的年齡相貌,跟陳貴搏所說也能對得上號。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千秋鈞簡直要額手稱慶了,下一步,就是設法通過任老闆找到王肆兒的藏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