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父親打站票逃票

父親在火車站的一個角落裡,像做賊似的猴猴著。雖然有了一套說辭,但不善於撒謊,生怕遇上熟人打招呼,每說一次謊都難受一次,心虛。

好不容易等來了大伯,他高高的個子,彎著腰一步一步地挪到了車站。


他不怕人,站在火車站最敞亮的地方,非常放鬆,像站長似的。

大伯是附近十里八疃的名人。

他因為急救過一次,還知道自己是先天性的心臟病,所以很早就參破了生死。一個堪破生死玄關的人,就再沒有什麼羈絆了,他是活得最通透的人,也是最率性的人。

很多人跟他打招呼,有的尊敬,有的嬉笑。他對待這些人都是一樣的態度,一律咧著嘴,呲著金牙應答。

有人問他:「老趙,這次要去哪裡?去幹什麼?」

「帶我兄弟去青島辦點事兒……。」省略號是根據不同的人說一些不同的話。

大家都知道他是能人,這不僅僅他見多識廣,還因他確實能辦到一些常人辦不到的事。

父親一瞬間似乎覺得跟大伯站在一起是一件特別榮譽的事,就像站在領獎台上一樣。

「這次還打站台票?」

火車站穿制服的人也認識他。

「不賣?」

「不賣給你,你出死放賴怎麼辦?死在站上還得找人抬。」

「死了你不正好掙塊兒白布?」大伯這是變相罵對方是後輩。

那人見罵不贏就離開了。

大伯吩咐父親去買兩張站台票。

父親到售票處花了一角錢,買了兩張站台票。

「打站台票能行嗎?我聽說人家查票呢。」

「我有辦法。咱坐在一起,你看我站起來走,你就跟著我。」

父親聽了半信半疑,但心裡還是提著放不下,聽說抓到逃票的要送到列車長那裡教訓,還罰款,若是沒有錢,還要被搜身。

但看大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也只好順從。


站牌掉了,火車來了。

車上下來幾個裝卸工,這都是南姚和西姚的,站上和火車上多是糝子庄和東庄的。這是從日據時代攢下的。

裝卸工也認識大伯,但他們看上去很疲憊,也就是簡單打個招呼,沒有閑心開玩笑。

大伯在前面從容上車,乘務員也認識他,連票都不檢查。父親擔心極了,越發畏縮起來。

大伯回頭安慰他:「別害怕,往上擠。」

乘務員一眼就看出父親心虛了,伸手攔他要票。

「我倆是一塊兒的,他的票在我這裡。」大伯變戲法兒似的從中山裝上兜里摸出兩張車票,向車門邊上的乘務員搖了搖。

「快上車,別礙事。」乘務員對父親說。

「趙德仁,你這是去哪裡?」

父親順著聲音,發現是母親的二嫂子。他知道她也常年坐火車到處販雞蛋、豬肉。想不到這麼巧碰上了。

我大舅是生產隊長,她又潑辣,難管,所以睜隻眼閉隻眼。二妗子與母親是閨蜜,天天在姥姥家玩,有時候還在那裡吃住,所以她嫁給了二舅,二舅比二妗子大不少。二舅對二妗子百依百順。她因為與母親的關係好,也與父親很投機。

「我去青島辦點事。你怎麼不在家坐月子?傷了身子,月子病可難治。」父親望著她癟癟的肚子說。

二妗子與我母親前後腳懷孕,父親推算她還沒出月子。

「我就沒坐過月子,月子里就洗衣服,到處跑。老主顧不敢拽下。咱兩家就不送湯米了,兩不相欠,免得來回折騰。」她這麼說,令父親感覺有道理,但也覺得哪裡不對。

父親很佩服她的能幹,雖然不識字,可出門不愁。

妗子也是看透人生的人,她對性別看透了,所以跟大伯對生命看透了一樣,能不在乎性別了,比不在乎生命可能更難。


父親就覺得那些年代能放開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

大伯也認識妗子。

慢車上,常坐車的就那些人,經常跑來跑去,又是親戚,大家就都認識了。

妗子與火車上的工作人員也熟,碰上的都跟她打個招呼。

三個人就坐在一起,父親聽兩個人天南地北地拉呱,感覺很開眼,很有趣。

等了半天,火車才開動。

開動不久,先是有人來打掃衛生,接著有人在車上賣東西,又過了不久,乘務員就開始查票了。

「把票拿出來,查票了。」

乘務員一邊查票一邊對前面不停地喊著。

「我走得慢,你帶他往餐車走吧。」大伯說。

「不用。」妗子說。

乘務員查到妗子,果然就沒要她出示車票。


「你的票!」乘務員很嚴厲地對父親說,因為他要求提前準備好,而父親沒有做到,他有點生氣了。

「我們是一塊兒的,票都在他那裡。」妗子指了指大伯。

「都在我這裡。」大伯伸手就要從兜里掏,他中山裝的兜里鼓著票的形狀。

大伯像個很大的幹部,他一輩子沒幹過農活兒,皮膚白皙,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樑,氣質很好。

乘務員見都是熟人就免檢了,但余怒未息,檢查別人的時候仍然是厲聲厲氣的,一直走出很遠還令父親害怕。

「這些人對你們挺好。」父親自嘲地說。

兩個人就笑。

「還不如打票呢。」妗子快人快語,「扔車上的錢比票錢多多了,不過沒辦法。」她語氣和神情都有點不甘心。

大伯倒是看得開,呲著金牙就光笑。

父親雖然好奇,但也不便問,就問妗子生了個啥。

「又是個嫚。」妗子不滿意地說。

加上這個,妗子已經生了四個孩子了,只有一個小子,三個嫚姑。

「我倒想生個嫚,結果又是個小小,還是站生,臍帶纏脖子,害他娘差點送了命。」父親用怨怒的語氣說。

「不要緊吧?真是去拿葯?」

「不要緊。不去拿葯,差不多好了。跟俺哥出來跑一趟。」

「新美自小身子弱,人也老實,你對她可得好點。」

「怎麼好法?活兒不得干?也沒有什麼好吃的。」

「怎麼好?若干方面,比如說話細點聲,你能幹的不讓她干,她想的事你順著她……」

「這不是孝順老的?」

「老的能給你生兒育女?老的能跟你活一輩子?老的能跟你一個鍋里摸勺子?老的能跟你一個被窩睏覺?孝敬老的不怕天,孝敬老婆天不怕!」

父親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問她這次去哪裡,她說去大連。

九十公里路,綠皮火車每站都停,還不停地晚點,在一個小站上,甚至一個人沒上,一個人也沒下,但卻停了半個多小時。

到晌午時,火車才到站,父親早餓得兩眼冒金星了。看看另外兩個人,人家行若無事,可能肚子里的食比自己要多,要好。

「哪一天,我也吃得這麼飽就好了。」父親暗想,「也不知道青島這裡有什麼吃的,貴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