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小與太子訂婚,養尊處優,怎家族倒台,一切都為他人做嫁衣裳

醉玉翻香【海青拿天鵝】

四周很吵,鈸鐃木魚哐哐噹噹地響,還有許多人在嗡嗡念經。

好像還有人在哭,漪如仔細分辨,那些聲音很遠,並不在身邊。

漪如知道自己大約是無救了,但這並不影響她覺得那些聲音吵得心煩。

當然,她也知道,那嘈雜的道場法事並不是為她做的。

寶相庵是名剎,能到這裡來包下場

至於她這樣的獲罪之人,名為出家,實則坐牢,無論是死是活都走不出這個寺院。

「……她要去了么?」有人似乎在竊竊私語,嘆口氣,「她原來是要做太子妃的,也是個金枝玉葉,怎落到這般下場。」

漪如聽出來,那是庵里的兩個尼姑,一老一小,平日里專司給她送飯。

「自是人各有命。她這還算好了,正是曾與太子定親,皇家須照顧顏面,這才讓她到庵里戴罪出家。否則,也定然要與嚴氏的其他人一般被賜死。」

說罷,她又嘆口氣:「說來,嚴家也是可惜。又是勛貴又是皇親國戚。論關係,聖上和嚴祺還是表兄弟,做到了左相那麼大的官,怎麼突然就得了個亂臣賊子的罪名,說倒就倒了……」

先前問話那人念了聲佛,道:「又不是真的表兄弟,天家涼薄之事,這庵里見的還少么?謹言慎行,這話日後不可再議論,若被師父聽到,仔細你的皮。」

那尼姑忙唯唯連聲,少頃,又小聲道:「也不知太子會不會過來看看,當年她和太子一道陪著帝後到丹鳳樓觀燈,那般風光……」

後面的話,漪如再也聽不清,但她不需要聽清。

想到太子,她只覺得可笑。

他怎麼會來呢?

從前,他對她不可謂不溫柔,她也不可謂不得意。那時,若論京城的高門閨秀里那最炙手可熱的人,漪如敢做第二,便沒人敢做第一。雖然還沒有跟太子完禮,但所有人都將她視為太子妃,未來的皇后。

她也這麼想。

但此事一拖再拖,她始終沒有當上。

就連自己一家人獲罪羈押的時候,漪如仍然相信,太子不會無動於衷。

直到她聽說除自己之外,一家人都被定了死罪。而太子,將迎娶另一位太子妃,正在籌辦婚禮。

漪如不知世間第一個說出萬念俱灰這幾個字的人,是否跟她一樣的心情。

她當時怔怔的,既哭不出來也罵不出來,渾渾噩噩,如同行屍走肉。

富貴榮華,如一劑迷藥。

每個人都告訴她,已故的文德皇后是嚴家的人,而皇帝是個孝子,會厚待嚴家。而她,是天生的金枝玉葉,自幼便在與皇子皇女們一起長大,將來也必定是要入主東宮的。

她雖然知道說這些話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虛情假意阿諛逢迎,卻堅信這些都是真的,以至於願意閉上眼睛,沉溺其中。

沒有人告訴她,皇帝孝順的是文德皇后,不是嚴家,而文德皇后早已經薨了。

皇帝需要一個引人矚目的人,為他去做那些他不方便做的事;而朝臣們也需要這樣一個人,方便他們將不能對皇帝罵出來的話像髒水一樣潑過去。

於是,嚴家就成了那眾矢之的。

漪如的父親嚴祺總說,他與皇帝有少年之誼,必不負他。

然而驚雷落下,嚴家還是從雲端跌了下來。她父親周圍的那些所謂的好友和同僚,素日里親密無間的朋黨,紛紛變了臉。

漪如不知道父親會不會悔不該當初。在勾心鬥角的朝廷之中,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棋手,但除了御座上的人,其實都是棋子。

如今,這一切終於要到頭了。

一年來,漪如無數次想自己把自己結果了,但是怕疼。

而現在,這一場急病倒是幫了大忙。

明天跟著她走的,興許就是現在身下的這一卷草席,裹起來,拖到後山去埋葬了事。

這樣也好。

與其苟活,不如死了乾淨。

但漪如仍然覺得遺憾。

這輩子,她活得太糊塗。

佛經上說,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可她的寂滅來到時,自己卻是如此不甘。

身體在變輕,思緒在飄散,就好像一團被吹開的蒲公英。

漪如知道,這是大限臨頭了。

那道場誦經的聲音在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解脫。

從此不用再去想,再去做,不用計較得失榮辱。

塵歸塵土歸土,寧靜恆遠……

承露二年。

京城北邊,圍繞在皇城邊上的,是貴胄官宦之家。

一處接一處的宅子,無論大小,都齊齊整整,猶如棋局。道路開闊平整,綠樹如茵,乾淨體面。尤其是那些高門大戶的家宅,佔地開闊,雕樑畫棟在高聳的院牆後面若隱若現,頗有天子腳下的氣派。

這是皇帝登基之後的第二個年頭,京城之中,一切安然如故。佔據人們每日談資的,不是關於街坊鄰居的蜚短流長,就是關於朝廷和貴人們的八卦秘辛。

而最近讓人們津津樂道的,是顯貴嚴家的一樁秘事。

傳說,嚴家家主嚴祺的長女中了邪,突發癔症。

此女閨名嚴漪如,今年剛滿九歲。據傳聞說,她兩日前在家中後院玩耍,攀假山時不慎摔下來,昏迷不醒。

嚴家自是心急如焚,又是請太醫又是求神問佛,三日之後,這閨秀終於醒了過來。

可正當府中眾人鬆一口氣,驚嚇接踵而至。

這閨秀見到每一個人都大聲尖叫,嘴裡喊著他們是鬼,接著,又昏了過去。

「而後呢?」街邊的一處食肆里,閑人們津津有味地聽著,有人迫不及待地追問下去。

那講述軼事的人笑了笑,道:「聽說嚴祺花重金請了一位得道高人來,傳授辟邪之法,那閨秀這才終於清醒了。」

眾人顯然對這結局意猶未盡。

「此事莫不是編的?」有人狐疑道,「嚴家大女君那是何等人物,竟會中邪?」

旁人卻不讓他打岔,忙問:「那閨秀因何中邪,可有說法?」

「那誰知道。這等醜事,能打聽出個風聲便不易了,細處怎能讓我等小民知道?」那講述的人說罷,卻又意味深長地一笑,道,「不過么,聽人說,近來中宮皇后常派人去嚴府,也不知是為了何事。」

聽他提到中宮,眾人都露出心照不宣之色。

「既是中宮的人,還能為何,自是為了太子。」有人笑道,「如此說來,聖上有意讓嚴氏繼續做外戚的消息,到底是真的了……」

話沒說完,突然有人清咳一聲。

眾人抬眼,只見門前,幾個衣著光鮮的奴僕正抬著一頂漂亮的肩輿經過,前面兩人大聲吆喝開道,兩旁行人見著,紛紛避開。

不必人提醒,人們也能認出來,那肩輿上坐著的,正是嚴家管事吳炳。他的肩輿後面,跟著一輛馬車,上面放著幾隻碩大的木桶,也不知運著什麼,僕人前呼後擁,頗有陣仗。

「好生風光,」有人嘖嘖感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官吏出行。」

「那是自然,」旁人接話道,「在這京城之中,嚴家管事的名號,將來可與一個正六品官不相上下。」

眾人皆笑,繼續喝茶,又將話題轉向別處。

*

近來入夏,天氣悶熱。

吳炳坐在肩輿上,手裡搖著扇子,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說實話,他最喜歡的就是出門來辦事,有人前呼後擁伺候著,見到他的人也無不點頭哈腰。

今日,也是如此。

他將扇子緩緩搖著,嘴裡卻不住地催著僕人,腔調拉得長長:「走快些,磨磨蹭蹭,若誤了女君治病的時辰,主公可要治爾等的罪。」

旁邊隨隊的管事只得硬著,一邊擦汗一邊讓眾人再走快些,心裡暗自叫苦。

他們天不亮就起身,走了二十幾里地,到京郊的龍泉山去取泉水。這取水之法講究得很,要先拜了土地求告,然後正時正刻開始,用紫金缽將泉水一缽一缽注入桶中,接完之後,又馬不停蹄地往回趕,在午時之前送到府中。

否則,便是誤了吉時,前功盡棄。

這般大費周章,都是為了自家大女君嚴漪如。她那得了癔症的事,也不知是誰將消息泄露出去,當下在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

說到這事,嚴家上下也是摸不著頭腦。家主嚴祺一向視嚴漪如為掌上明珠,見女兒好不容易醒來,又得了癔症,到處求醫問卜。但大女君著實癲狂得很,一個勁說自己沒有中邪,不肯吃藥,還把來驅邪的僧人方士都趕了出去。

不僅如此,她還拉著父母不肯撒手,又哭又笑,說什麼太好了他們還活著云云。至於別的,他們這些當僕人就不知道了。

女君中邪之後,主公和夫人也嚇得不輕,將大女君關在閨房裡,仍去找方士來作法。

最終,還是那終南山里的方士給的辦法好。

他說大女君中的邪祟非同一般,尋常的驅邪之法不管用,只能另闢蹊徑。收取了重金之後,方士留下一摞蘸了雞血的符紙,告訴他們,每日將符紙燒三張,放在清水之中給女君沐浴,不久之後,邪祟自除。

別的好說,只是這沐浴用的水頗有講究,只有龍泉山上的泉水方為上佳,陰陽和諧,可為大女君袚除污穢。為了讓嚴漪如快些好起來,嚴祺也不在乎麻煩,令管事吳炳每日領著二十僕人到龍泉山去取水。

這自是苦了一干僕人們,不過此法也確實靈驗。據內宅中伺候的人說,僅僅三日,嚴漪如那癔症就好了。而嚴祺仍不放心,只讓僕人們繼續去取水,好讓她不再犯病。

前方的街市熙熙攘攘,頗為熱鬧。見得吳炳一行人剛來到,即刻有人將街上的行人撥開,讓出道來。

為首的人,是京兆府里管市井的小吏,吳炳叫不出名字,只坐在肩輿上朝他拱拱手。

那小吏滿臉堆笑,忙在路邊還禮。

吳炳望著兩旁被推搡開的人群,那些人望著這邊,有的人好奇,有的人不忿,各種各樣的目光彙集而來,吳炳的心中不由得意。

何謂皇親國戚,金枝玉葉?就是這麼的豪橫。

*

當今的京城之中,若說誰家與皇帝關係最親,那麼要數嚴家無疑。

嚴家本出身開國勛貴,封為南陽侯。不過子孫平庸,傳了幾代之後,雖然爵位還在,但已經岌岌可危。

幸好,嚴家除了有個威名赫赫的祖上,還有個與眾不同之處,就是美人輩出。

每一朝皇帝的後宮裡,總少不了嚴家出身的嬪妃。到了先帝時,嚴家終於出了一位皇后,便是嚴祺的親姑母文德皇后。

文德皇后十分得先帝寵愛,早年也曾生育過兩位皇子,可惜未及成年就先後夭折了。為了安慰她,先帝便將三皇子交給她撫養。

後來,三皇子被封為太子,便是當今的皇帝。

皇帝的生母是個尋常的宮人,很早就去世了,皇帝登基之後,追封了名號。

他對文德皇后十分孝順,連帶對文德皇后的母家嚴氏也十分敬重。

可惜,文德皇后的這一支,人丁並不興旺。

她的父親嚴祿在族中本是旁支,傳到這一輩,只靠著一處宅子和幾十畝薄田桑林過活,並不富裕。後來,先帝採選,嚴祿的女兒入宮,封為美人,後來又封為皇后,嚴祿得封高陵侯,這一支終於得以飛黃騰達。

嚴祿膝下除了嚴皇后,只有一個兒子嚴孝之;而嚴孝之又只有一個兒子,就是現在的嚴祺。

嚴祿和嚴孝之都不長壽,早早去了。常有人感慨說,嚴家父子是拿陽壽換了富貴。

三代單傳,嚴祺則顯得尤其寶貴。

嚴祺,字文吉,是嚴孝之的獨子。

文德皇后在世時,對嚴祺十分疼愛。嚴祺自幼便時時常出入宮禁,在皇帝小時候就做了他的玩伴,親密無間。皇帝登基之後,就讓他當上了御史中丞,可謂前途無量。

不過對於嚴祺此人,無論朝野,都並無太多好評。

他是個名副其實的紈絝,不學無術,吃喝玩樂倒是樣樣精通。在朝臣們眼中,嚴祺就是個靠著裙帶上位的弄臣,是私下裡嘲笑的對象。

這樣的人,偏偏受皇帝青睞,委以重任。更有傳言說,嚴祺的女兒嚴漪如剛出生的時候,文德皇后就已經有意讓她做孫兒的太子妃。

說到這個,就不能不能提嚴祺自己的婚姻。

嚴祺雖然紈絝名聲在外,可對待妻子兒女,卻是出了名的好。

他和妻子容氏成婚的事,當年也曾在京中曾熱議一時。

容氏和嚴祺是南陽同鄉。容氏的父親容昉是個商賈,經營祖傳的一點產業;而嚴祿當年則是個破落的旁支,家境平平。兩家互為鄰里,嚴祺與容氏自幼相識,算得青梅竹馬。

後來,嚴氏在宮中得了寵,嚴祿封侯,嚴祺隨著家人搬去了京城。可他長大之後,家中為他安排婚事,嚴祺卻執意要娶容氏。

皇親國戚,無論出身如何,總要顧及臉面,何況嚴家還頂著高陵侯和南陽侯的名頭。如嚴祺這般子弟,聯姻即便不找官宦顯貴,至少也要是士人。

可嚴祺不管不顧,就算中宮出面也不肯讓步,胡攪蠻纏,還鬧出了絕食。

嚴祺畢竟是嚴家三代單傳,嚴孝之雖不願意,卻到底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看他竟然執拗起來連命也不要,只得讓步,將親事允了。

就這樣,嚴祺與容氏喜結連理,而京城中也多了一樁關於傻紈絝不孝子的笑料。

不過讓家中欣喜的是,婚後,嚴祺雖然仍舊一身毛病,卻終於肯長進了。

他不再終日遊手好閒,而是憑著跟當年還是太子的皇帝的交情,進東宮謀了一個差使。在家中,嚴祺則與妻子容氏恩愛和睦,專心生兒育女。

嚴孝之見自己一塊心病解了,倒也寬慰,沒多久便撒手人寰,將家業傳給了嚴祺。

如今,嚴祺已經有兩女一男。

長女嚴漪如出生之後,人人都誇是個美人胚子,文德皇后在世時,也很是喜愛。她常常讓嚴祺和容氏將嚴漪如帶入宮中,與皇孫們一道玩耍,寵眷之盛,可見一斑。

文德皇后駕崩之後,許多人猜測,皇帝或許會跟嚴家疏遠。不料,皇帝待嚴祺仍舊似手足一般,甚至有意完成文德皇后的遺願,結成兒女親家。

在這等默許之下,無論是宮中還是嚴家,都已然將嚴漪如視為將來的太子妃,小心侍奉。

皇親國戚,金枝玉葉。

皇帝登基不到兩年,正當除舊扶新的用人之際。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現在,最得皇帝信任的人,就是嚴祺。若無意外,嚴家將來不但會官運亨通,還會繼續坐穩後族的位置。

故而在京城之中,嚴祺就算放個屁,大街小巷也會有人議論這屁臭不臭。

何況是大女君中了邪。

吳炳在心中深吸口氣。這等事,宮裡知道了,便可大可小,只盼萬萬莫攪了女君與太子定婚的事才好。

*

正當盛夏,嚴府的西園裡鳥語花香,樹影婆娑。

精雕細琢的窗子上糊了上好的綺羅,半掩著,涼風透入,蘭花吐香。

漪如瞪著頭頂的流蘇帳,秋香色的底子上綉著祥瑞花卉,耳邊有唧唧喳喳的聲音,是一群雀鳥在窗外打鬧。

老人說,人死後,要跟著鬼伯去黃泉,到了閻羅殿上,該投人道還是該下地獄投畜生道自有分曉。

而漪如覺得,人死如燈滅,閉眼之後什麼都沒有了。

但無論是哪種,都必然不是現在這樣。

自從醒來,已經過去了幾日,可漪如仍不敢相信。

她將手舉到眼前,它比從前小了許多,正是九歲孩童的模樣。

再將枕邊一枚精巧的小銅鏡拿起來。

鏡子里,漪如的臉小了一圈,也是孩童的模樣,看著既熟悉又陌生。

她看了一會,將鏡子放下,繼續望著帳頂發獃。

現在的自己,真的只有九歲啊……

漪如記得,當年自己確實因為貪玩,從家裡的假山上摔下來,暈了過去。不過她一向身體皮實,沒多久就醒了過來,教全家上下虛驚一場。

她並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那日,她在寶相庵里明明咽了氣。本來以為從此解脫,也不知過了多久,卻突然睜眼醒來。

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等這夢醒了,她會發現自己果真成了孤魂野鬼,被一卷草席裹著,孤零零地埋在土裡。

身體似乎虛弱得很,十分無力。

渾渾噩噩地過了幾日,無論漪如怎麼昏睡,再醒來,仍然是這裡。

漪如活了二十年,對於小時候的事,她雖記得不是十分清楚,卻也知道些脈絡。

這些天,她見到了許多人。

許多對於自己而言,早已經不在了的人。

以至於她第一次看到他們的時候,以為自己見到了鬼,大聲尖叫。

她的父母比她記憶中更年輕。

父親嚴祺仍穿著五品官服,而母親沒有發胖,沒有像京中貴婦們那樣精心敷上厚厚的脂粉,頭上身上也沒有那些珠光寶氣的飾物。

沒有那些招人厭的姬妾,這兩人在她面前,仍舊恩愛。

終於明白過來他們是活人之後,漪如則抱著他們又哭又笑,將他們嚇了一跳,以為她又中邪了。

正當漪如胡思亂想,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

「……早說園中那假山石不牢靠,萬不可讓女君去玩!你們倒好,一個個全當耳旁風!女君要做什麼都由著她,莫非就不怕惹主公和夫人生氣?我看還是夫人太好說話了些,教你們全不將家法放心上,若女君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們全都要扒了皮!」

這聲音聽著中氣十足,漪如怔了怔,像是自己的乳母陳氏。

沒多久,紗帳突然被拉開。

陳氏看著她,神色關切:「女君醒了?當下覺得如何?」

她身後,一眾小婢垂頭站著,臉色煞白,大氣不敢出。

漪如望著陳氏,有些怔忡。

陳氏本是南陽一個小戶人家的婦人,當年生育的時候,女兒夭折,正好容氏生下漪如之後,奶水不足,經人介紹之後,將陳氏請來給漪如做乳母。

從小到大,陳氏一直陪伴在漪如身邊,除了父母弟妹之外,漪如最親近的人就是陳氏。

嚴府被滿門抄斬,府里的僕從也難逃厄運,不是跟著受死就是被賣了。

漪如在寶相庵里聽說,陳氏雖並非嚴家的家奴,卻因為是漪如的乳母,無辜獲罪。官府的人將她和別的家奴一起收監,扔到了牢里,而後,又當作官奴賣了。至於後事,漪如即便費勁氣力求這個求那個,也再無法打聽到一個字。可即便如此,漪如也知道,官奴的日子不會好過,落到脾氣不好的主人手裡,更是豬狗不如。

在寶相庵里,漪如每每想到陳氏,總是輾轉難眠。

其實,就嚴家倒下的前一年,陳氏其實就已經向嚴祺請辭。

她說自己腿腳不好,想回南陽老家養老,抱抱孫子。但漪如不肯放她走,定要她等自己跟太子完婚之後再回去。陳氏拿她沒辦法,只得答應。

沒想到,卻是漪如害了她。

那等內疚又無能為力的滋味,在當下見到陳氏之時,又一下涌了出來。

「阿姆……」漪如喃喃念著她的名字,突然上前將她抱住,哭了起來。

陳氏愕然,又是好笑又是詫異:「你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

身後地小婢忙小聲道:「女君摔暈之後醒來,就是這樣。見到主公和夫人,總是動不動就掉眼淚,還說什麼以為再見不到了。」

陳氏先前也聽人說起過漪如醒來之後的奇事,看著漪如,啼笑皆非,

不足漪如出生之後,容氏奶水

她撫著漪如的後背,笑道:「什麼再見不到,凈說些不吉利的話。阿姆不過回鄉探親兩個月,怎就見不到了?」

「倒是你,那假山是隨便攀的么?幸好爬得不高,否則摔重了,或是被石頭砸到了,那才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來。我方才剛剛回到府里,就聽到了這等事,匆匆趕來看你,幸好無礙!」說著,陳氏一連念了兩聲佛,又數落起來,「我早說那園中的假山石不牢靠,要早日修葺,老丁總推脫不動手,這些懶仆……」

這絮絮叨叨的聲音頗是熟悉,漪如從小到大,最怕她念個沒完。

但此時,卻覺得勝似天籟。

漪如只覺悲喜交加,抬起臉,擦了擦眼淚,破涕為笑。

「是我自己非要去攀的,不怪婢子們,也不怪老丁。」漪如小聲道,「阿姆莫惱他們……」

聽到她開口,屋子裡瞬間安靜,陳氏和一眾小婢都愣住。

尤其是小婢們,輪到她們露出一副見了鬼的神色。

漪如自幼被寵得任性,闖了禍也從不認錯,故而每當她闖禍,受責罰的總是她們這些伺候的人。如今竟然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可謂開天闢地頭一回。

本以為出了這樣的事,自己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不料這一摔,竟把大女君摔成了好人。

小婢們老淚縱橫。

陳氏則又好氣又好笑,卻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並未發熱。

「這等話,留著到你母親面前去說。」她說著,鬆一口氣,「你無事了便好,主公和夫人這些日子可是擔心地寢食難安。」

聽她提到父母,漪如忙問:「他們在何處?」

「主公上朝去了,」陳氏道,「夫人天不亮就按著時辰去廟裡給你祈福,剛剛回來,宮裡又來人了,當下正在堂上待客。」

聽到「宮裡」兩個字,漪如的心就不由提起來。

「宮裡人來做什麼?」她忙問。

「還能做什麼,還不是為了你。」陳氏嗔怪地看她一眼,「中宮對你可是關切得很,每日都派人來探望,還送補藥過來。」

王皇后那張冰冷的臉,驀地在漪如眼前閃過。

想到十年後的結局,心頭猶如吊了一口巨鍾,被狠狠撞上,警醒之聲,振聾發聵。

「你如今無礙了,卻是正好,隨我去堂上見禮如何?」陳氏笑道,「今日來的是你最喜歡的崇寧侯夫人,她若見你安然無恙,定然欣喜。」

漪如望著她,目光定了定。

*

院子里,夏日的陽光明媚,鶯啼聲婉轉,滿園芳菲。

漪如被陳氏牽著,四下里張望,只覺一切和她在鏡子里所見的面容一樣,既熟悉又不熟悉。

這是她住了許多年的地方,不過跟嚴家倒下的時候比起來,它此時剛剛建成,草木還沒長起,小溪上也沒有架起玉帶橋。

那玉帶橋,是皇帝御賜的。

皇帝駕臨嚴府,興緻勃勃地遊覽了這處園子,而後,便下旨為這園子里的玉帶溪添一座白玉石橋,賜名玉帶橋。將作府的工匠打造,精工雕琢。落成之後,便聞名京城。

因為也就是在皇帝逛園子的這天,他親自定下了漪如和太子的婚事。

而如漪記得,那一年,自己也正是九歲。

九歲。

漪如的心中似明鏡一般。

這些日子,她已經想明白了。如果要避免重蹈覆轍,那麼這一年,她可以改變許多。

漪如和太子的婚事,看上去是所有人都樂見其成,但其實,樂見其成的只有文德皇后和嚴家。

人總是喜歡得寸進尺。皇帝並非文德文德皇后親生,雖然他對文德皇后孝順體貼,但終究隔了一層肚皮,無論文德皇后還是嚴家,都想再站得穩一些,故而有了當年的指婚。

皇帝以孝治天下,對母親遺願唯命是從;王皇后以賢惠聞名,對此欣然應允。

所以這一年,太子十歲,漪如九歲,兩人定了親。而此後,漪如一直等著太子正式迎娶,直到嚴家突然被打入死牢。

對於皇帝而言,這婚事不過是個引人入轂的幌子。他將嚴家捧得高高,讓嚴祺心甘情願背上奸臣之名,為他剷除朝中掣肘;對於王皇后而言,嚴家權勢愈大,便愈顯得她無心爭鬥,端正賢良,哪怕她的母家王氏被扶持起來,天下人也會覺得這是對抗嚴家的忠臣。

所以嚴家有多風光,倒下的時候就有多慘烈。而天下人只覺得皇帝聖明,隱忍多年掃除奸臣,乃天下之幸。

而當漪如終於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在寶相庵里的兩年,她無時無刻不在悔恨中度過。悔自己自詡聰明,卻只挂念著眼前的勾心鬥角;恨自己就算知道父親正一步步走入歧途,卻仍然相信天家不會負了他們,等她當了太子妃,讓父親沒有了後顧之憂,就勸他辭官回鄉,過清靜日子……

漪如閉了閉眼睛,再睜開。

前堂已在眼前,她跟著陳氏往前走兩步,已經聽到了裡面傳來母親容氏柔和的話語聲。另一個聲音,漪如也聽了出來,確實就是崇寧侯夫人徐氏。

這位崇寧侯夫人,是王皇后親弟王承業的妻子。

她是王皇后身邊的命婦,深得皇后信賴。但凡王皇后重視的事,總是會派徐氏替她去出面。

王皇后出身京中高門,十五歲入選東宮,封為良娣,不久之後即為太子生下長子。太子妃因病早逝,皇帝登基之後,王氏母憑子貴,被封為皇后。她父親早逝,弟弟王承業被封為了崇寧侯。

與王氏相較,徐氏的門第並不出眾,但她一向說話和氣體貼,每每見到漪如,都是笑盈盈的。漪如從小就喜歡她,覺得她就像自己的姨母一般親切。

當然,那是從前。

嚴家出事的時候,漪如到處求告,曾找到崇寧侯府上。可與從前的笑臉相迎截然相反,漪如連崇寧侯的大門也進不去。

管事冷淡地對她說,君侯和夫人都不在。而漪如則眼睜睜地看著侯府門前香車僕人停得熱鬧,人來人往。

那是徐氏每年在府中辦的賞花會。往年,漪如早早便會收到帖子,徐氏還會親自登門,請她赴會。這次登門被拒之後沒多久,她就得知,接任父親左相之職的,正是崇寧侯。

往事沉浮,漪如咬了咬唇,手指在手心裡攥緊。

容氏雖出身商賈之家,卻自幼讀書識禮,不輸大家閨秀。

今日天熱,她穿著一身色澤雅緻的襦裙,水晶瑪瑙步搖垂在雲鬢之間,望之頗是賞心悅目。

徐氏則一身命婦裝扮,珠玉琳琅,見禮之後,令幾名宮人手中捧著各色物什,呈到容氏面前。

「中宮一直念著漪如,今日妾入宮去,她還說多日不曾見漪如,著實想念,不知她究竟如何了?」徐氏笑盈盈道,「中宮還說,靜嫻照料女君,著實辛苦,特地吩咐妾帶些東西過來,慰勞靜嫻。」

靜嫻是容氏的閨名,她和徐氏來往甚密,早已熟悉,以閨名互稱。

「蔓雲辛苦了。」容氏看著宮人們手中的物什,忙道,「妾惶恐。照料兒女之事,乃是本分,怎當得中宮賞賜。」

徐氏拉著她的手,笑道:「中宮脾性,靜嫻還不知曉么?最是賢明體恤。待漪如身體好了,夫人帶她到宮中去探望探望,中宮定然高興。」

容氏頷首:「自當如此。」說罷,讓僕人將禮物接了。

二人正說著話,有人來報,說女君到了。

容氏聞言一驚,徐氏也露出詫異之色,目光一動。

「如此說來,女君身體好了?」她露出喜色,向容氏問道。

「好是好,卻是弱了些。」容氏訕訕道,心不由提起。

她這女兒,身體是早就大好了,只是精神仍有些怪異。容氏每次去看漪如,她都會抱著她哭泣不已,問她出了何事,她卻搖頭不說。

容氏還算好了,漪如見到父親嚴祺,又換了另一副神色。她不但對他怒目而視,見他穿了官服上朝,還跳下床來要他把官服脫了,說什麼皇帝會殺了他,還會殺了全家。

嚴祺對這個女兒一向疼愛,聽得這話面色大變,忙將她的嘴捂住。

可漪如仍說個不停,抓著嚴祺的袖子,說他切不可死到臨頭才後悔。

嚴祺哭笑不得,卻覺得這女兒當真是中了邪,決定在她痊癒之前,切不可在外人面前露面。

幸好經過那方士地驅邪之法,漪如這幾日也漸漸鎮定,沒有再說荒唐話。只是嚴祺夫婦仍心有餘悸,不敢讓她輕易見人。

沒多久,見到陳氏牽著漪如出來,容氏心中咯噔一聲響。

陳氏剛剛回到,她沒來得及交代清楚,不想陳氏竟自作主張將漪如帶到了堂上來。

只見漪如穿著水紅上襦,一張小臉襯得白裡透紅,看上去,與平時無異。不過那眼睛朝徐氏望過來,卻毫無波瀾。

徐氏看著她,笑盈盈走上前道:「女君剛睡醒么?今日覺得如何?」

說罷,她伸出手,似乎想抱過去。

不料,漪如卻彷彿見了陌生人,扭開頭,只將手抱著陳氏。

容氏嗔道:「你這是怎麼了?往日見到徐夫人都高高興興的,今日夫人還帶了中宮給你的賞賜,還不快快謝過。」說罷,她忙向徐氏道,「她這些日子總是昏睡,定然是剛睡醒,使起了性子,蔓雲莫怪。」

徐氏笑道:「靜嫻見外了,這是哪裡話。」

嘴裡這麼說著,她將漪如仔細打量。

雖然嚴府極力不讓消息傳出去,但嚴府上上下下人多口雜,豈能做到一絲風聲也沒有?如今京城之中的小道消息早已滿天飛,雖不乏添油加醋嘩眾取寵,有一條,徐氏卻知道是確實的。

嚴漪如中了邪祟。

王皇后也得知了,還特地跟徐氏說起過。徐氏知道王皇后對文德皇后當年的指婚並不滿意,又不敢公然反對,如今借著這由頭,倒是可以發揮發揮。故而今日,王皇后說要賜些東西過來,徐氏便自告奮勇地攬下,藉機一窺究竟。

中了邪祟的人是如何模樣,徐氏不曾見過。不過方才,她看到嚴漪如第一眼,就已然感覺到異樣。

有文德皇后蔭蔽,嚴漪如自幼嬌生慣養,愛使性子。但徐氏一向八面玲瓏,嚴漪如再乖戾也不過是個孩童,天性純真,總有喜歡的東西。徐氏摸准了她的脾氣,在這位得寵的閨秀面前向來有些人緣。

可是今日,嚴漪如看她的眼神冷冰冰的,全無往日見面時的熱絡。有那麼一瞬,徐氏覺得她與從前不一樣了。

但很快,她就明白這不過是錯覺。

只見嚴漪如聽了母親的話,長長打了個哈欠,嘟噥道:「都是阿姆將我吵醒了,不讓我睡。」說罷,她從陳氏的懷抱里下來,在徐氏面前端端正正地行禮,「多謝侯夫人。」

徐氏看著她,笑了笑,溫聲道:「女君該謝的是中宮,快快好起來,入宮謝恩去。」

說罷,她讓宮人將一隻妝盒打開,裡面盛著各色新制的宮花。

「這些,都是少府為公主們做的,中宮念著女君,便給女君也留了一份。」她拿起一支鮮麗的珍珠絨花,在漪如面前晃了晃,逗她,「如何?女君喜歡么?」

——「……中宮事務繁忙,豈是什麼人想見就見的?」

漪如看著那絨花和徐氏的笑臉,想起了她和自己的最後一次見面。

那時,漪如好不容易攔住了徐氏的車馬,求她帶自己進宮如見皇后。她端坐在香車之上,也是笑得跟此時一樣和藹,慢條斯理道:「妾一介婦人,朝堂之事,著實愛莫能助。女君與其拋頭露面,東奔西走,不如回家去,勸勸令尊認罪伏法,方為正道。」

……

過往如浮光掠影閃過,漪如看著那支絨花,慢慢露出笑容。

「喜歡。」她接過來,看了看,卻扭頭看向容氏。

「母親,」她說,「我這些日子總做夢。」

「你自是會做夢。」容氏將她拉過去,摸摸她的額頭,道,「你那日摔得不輕,又高燒不止,總說胡話,不做夢還能做什麼?」

「這些夢與平常不一樣。」漪如道,「我夢見了一個仙人,從天上飄下來,腳底踩著雲霧,甚是好看。」

「哦?」容氏露出訝色。

這是這些天來,漪如第一次這樣清晰地說話,而非中邪一般又哭又鬧,著實讓人欣喜。

「那仙人,在你夢裡做了什麼?」容氏問道。

「自是帶我去天上玩耍,對我說了許多話,也帶我看了許多東西。」漪如把玩著那珍珠絨花,似不經意地說,「我還夢見了徐夫人。」

聽她提到自己,徐氏也不由感興趣起來。

「女君夢到了妾?」她笑道,「莫不是妾也隨女君到天上玩去了?」

「卻不是。」漪如看著她,眨眨眼,「我夢見夫人到鴛鴦湖上去,登上了一艘畫舫。那畫舫上繪著鳳凰,甚是漂亮。」

徐氏聽著,笑意凝在唇邊,目光微變。

「而後呢?」容氏問道。

「而後,仙人就將我帶走了。」漪如一臉無辜,「我本想跟著徐夫人去玩,可仙人不讓我去,說天上更好。」

容氏笑道:「如此說來,那仙人當真無趣,讓你見了徐夫人,卻不讓你去找她。」

「女君就夢過妾這一回?」徐氏卻面色平靜地問道,「可還有別的?」

「不記得了,只記得這些。」漪如說罷,轉身撲進容氏懷裡,「母親,我又困了……」

「困了?」容氏抱著她,皺眉,「不是才醒來,怎這般疲乏?」

「何不請太醫來看看。」徐氏盯著漪如,「妾看女君面色不好,只怕還未好全。」

「確未好全,太醫日日都來,葯都不知吃了多少。」容氏將漪如抱在膝上,道,「中宮前番賜下的安神葯也吃了,效用甚佳。」

徐氏頷首。

二人又寒暄一會,徐氏說還要回宮復命,起身告辭。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堂外,漪如雙眸沉靜。

「怎不鬧了?」這時,容氏忽而在她腦門上輕拍一下,「你啊,總是這樣,動不動便不耐煩,總想著將客人趕走。」

「她哪裡是不耐煩。」陳氏在一旁笑道,「她是饞宮裡送來的點心,不好當著崇寧侯夫人的面吃了,就巴不得人家快些離開,是不是?」

漪如望著她們,露出笑意。

「我就想和母親在一起。」她把頭埋在容氏懷裡,輕聲道,「全家都平平安安的,再無後患。」

後面這一句,她的聲音很小,容氏沒聽清,笑嗔一聲:「你啊,這般任性,將來入了宮,如何了得。」

漪如沒說話。

入宮。她聽著容氏和陳氏嘮叨,雙眸幽遠。

此事,從前沒有成真過。這一次,她會讓它離得更遠。

*

除了漪如之外,容氏和嚴祺還有一子一女。

兒子叫嚴楷,比漪如小三歲,今年六歲;女兒叫嚴玉如,如今剛滿四個月,還在容氏的肚子里。

與漪如記憶中那已成了翩翩美少年的嚴楷不同,他此時正是貓嫌狗煩的年紀,到處鑽到處跑。

漪如見到他的時候,他渾身濕透,髒兮兮的。跟在他後面的兩個家人也是似落湯雞一般,見到容氏,都哭喪著臉。

嚴楷看著母親板起的臉,卻笑嘻嘻的,張開手掌,裡面躺著一塊光潤瑩白的石子。

「這是我在池子底下找到的寶貝。」他得意道,「送給母親,母親收好。」

容氏又好氣又好笑,將那石子接了,捏捏他的臉:「冤家,我這到底是什麼命,生了你們這樣煩人的姊弟!你若也像你姊姊一般從假山上摔下來,送多少石子也不夠。」

嚴楷仍嬉皮笑臉,掙脫了容氏的手,又朝漪如跑來。幸好身後的家人一把將他抓住,按著容氏的吩咐帶他洗澡去了。

到了傍晚,嚴祺回來了。

他穿著朝服,風塵僕僕,進門就喚了聲:「敵將嚴楷何在?」

話音才落,嚴楷就跑了出來,跟嚴祺撞個滿懷。

嚴祺隨即將官帽摘了,扔給侍從,然後將嚴楷舉過頭頂,讓他騎在自己的肩上。

看到容氏和漪如都在堂上,嚴祺露出驚喜之色:「漪如今日好了?」

「漪如又不是得了絕症,怎會不好。」容氏看著嚴祺,漂亮的柳眉蹙起來,「怎這麼晚才回來?莫不是又跟宋廷機那些人飲酒去了?」

「天還未全黑,飲什麼酒。」嚴祺將嚴楷放下來,坐到容氏身旁,道,「我從官署出來,就回了家,不曾……」

話沒說完,他打了個嗝。

眾人登時聞到了一股酒味。

見容氏面色不豫,嚴祺笑嘻嘻地上前摟摟她:「也就方才在路上,忍不住停下小酌了兩杯,靜嫻莫氣……」

容氏瞪著他,揪住他的耳朵:「你下次再是如此,我就帶上漪如和阿楷回南陽。」

嚴祺連聲求饒:「嘶……知道了,輕些輕些……嘶……」

漪如在一旁看著,沒有出聲。

雖然她早已經見過父親此時的模樣,但看著他,仍然不由地感到心情複雜,一言難盡。

此時的嚴祺,年輕英俊,與容氏一往情深。

但漪如知道,過不了兩年,這一切就會變化。

當下,嚴祺在人們眼中不過是皇帝的親信,但皇帝很快就會將他大力提攜。

位高權重之人,身邊總會圍繞著各色人等,對他拉攏討好。隨著他在外面的應酬也多了起來,從前那紈絝本性也漸漸恢復。有時,他會接連幾日不回家,回來的時候,則帶著一位或幾位美人。其中,甚至有皇帝賜下的妾。

而漪如的母親容氏,雖然面上跟著丈夫的高升而變得風光,在府里的生活卻變得忙碌而艱難。

她要學會與嚴祺的眾多妾侍相處,還要提防別人拿她那不太出眾的家世做文章。嚴氏族中一直有人覺得嚴祺娶低了,要他停妻另娶。嚴祺雖一直沒有動搖,但二人之間的感情也早已淡漠。

漪如對父親著惱,心疼母親,卻無可奈何。她只能想,等自己當上了太子妃,母親盼出頭了,便能讓母親不再擔憂,從此安安穩穩……

可惜她不明白,這一切,在源頭上就錯了。

話說回來,容氏所說的宋廷機,漪如毫不陌生。

此人是嚴祺的好友,也正是他,在構陷嚴祺時出了大力。

說來諷刺,在勾心鬥角之事上,嚴祺頗有造詣,鬥倒了許多人。但是最終,他也被鬥倒了,而給他致命一擊的,正是那些他最信任的人,其中,就有這些所謂的朋友。

嚴祺在朝中,政敵不少,朋友也不少,其中,交往最深的有三人。除了宋廷機之外,另有兩人,一個叫高詠,一個叫郭昌。

他們都出身京中的尋常官宦人家,雖與嚴氏不可同日而語,但因為與嚴祺氣味相投,愛好遊樂,在少年時就已經成了好友。

嚴祺受皇帝重用,也沒有忘記帶挈友人,這三人靠著嚴祺一路高升,結黨斂財。可等到皇帝收拾嚴祺,他們瞬間就站到了另一邊,拿出各色證據將自己撇清,罪狀通通落在了嚴祺身上。

漪如想,人頭落地之時,父親一定也很困惑,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漪如怎麼了?」

正當漪如出神,嚴祺忽而湊過來,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莫不是還病著?」

「今日還好好的,莫不是又發熱?」容氏忙將嚴楷交給陳氏,過來摸摸漪如的額頭。

嚴祺一下站起來,對管事吳炳道:「那神仙給的符紙和龍泉山的水,今日可為女君用過了?」

「用過了,」吳炳忙道,「小人親自燒了,送到園子里的。」

嚴祺還想再說,只聽漪如道:「我不過是在想夢裡那仙人的話罷了。」

「仙人?」嚴祺訝然,「什麼仙人。」

容氏在一旁,將今天徐氏奉旨來府中探望的事跟嚴祺說了,嚴祺看著漪如,登時饒有興味。

「哦?」他說,「仙人與你說了什麼,告訴父親。」

漪如眨了眨眼,道:「不說。」

「為何?」

「仙人說,天機不可泄露。」漪如道,「若被閑雜人等聽去了,我等就要受罰。」

容氏忍不住笑起來:「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麼叫天機不可泄露?」

「我自是不知,仙人說的。」漪如道。

容氏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卻聽嚴祺讓陳氏將嚴楷帶回房去,又令吳炳領著一眾僕人退下。

「現在無閑雜人等了。」嚴祺無視容氏嗔怪的目光,微笑地看著漪如,將一塊餳糖遞上前,「跟父親說說,那仙人與你說了什麼天機?」

漪如看著他,思索片刻,道:「仙人說的話一陣一陣的,我時而能記起來,時而記不起來。」

「無妨。」嚴祺道,「你方才想到的那些話,是什麼。」

漪如接過餳糖,放進嘴裡:「我方才聽母親提到宋廷機,仙人也說過這個名字。他說此人不久便會做上秘書郎,還會向父親借錢修一處宅子,就在東街。」

嚴祺臉上的玩笑之色凝住,愣了愣。

*

夜色正濃。

頤安宮裡,王皇后剛剛沐浴出來,身上披著寢衣,徐氏則坐在她身後,將巾子替她擦拭頭髮上的水。

「你說,嚴祺那女兒,是真的好了?」皇后端詳著鏡中的自己,開口問道。

「看著是好了。」徐氏道,「只是大約昏睡許久,看著不大精神,但說話應答皆是無礙。」

王皇后淡淡一笑,目光清冷。

「如此說來,卻是可惜了。」她說,「那什麼邪祟之事,也好了?」

徐氏剛想回答,驀地想起嚴漪如嘴裡說出的話。

——「我夢見夫人到鴛鴦湖上去,登上了一艘畫舫……」

舌頭一下打住,白日里的心慌,重新又瀰漫開來。

鴛鴦湖,畫舫,鳳凰。

誰人都能拿這些當作童言無忌,徐氏卻不能。因為她知道,這都是真的……

「此事,妾看不出來。」她隨即答道,「不過妾聽說,嚴祺曾尋了一位高人去為嚴女君驅邪。」

說著,徐氏稍稍停頓,道:「中宮可想在此事上做做文章……」

王皇后搖頭:「還不是時候。聖上對嚴家倚重得很,莫與他們作對,一切當從長計議才是。」

徐氏瞭然,道:「妾知曉。」

對於王皇后的心思,徐氏一向清楚。

嚴漪如和太子的婚事,是當年文德皇后的意思,王皇后並不喜歡。但在面上,她從不曾表露,相反,王皇后與嚴家的關係很好,至今仍然像文德皇后還在的時候一樣善待嚴家。

這其中的緣由,與王皇后當下在宮中的處境有關。

後宮之中,地位最高的自是王皇后,但最得寵的,卻是貴妃韋氏。

這韋貴妃的母家韋氏,是本朝首屈一指的名門,祖上是開國功臣,族中光三品以上的重臣就出過十幾位,還出過兩位皇后,在朝中根基深厚,可謂首屈一指的望族。

相較之下,皇后的母家王氏雖然也是高門,家世卻顯得黯淡了些。若非皇后的父親曾當過太子太傅,格外受先帝器重,王皇后當年也不會在一眾閨秀中脫穎而出,當上太子妃。

除了家世出眾之外,韋貴妃的肚子也著實爭氣。侍奉皇帝以來,她接連生育了三子一女,對於子嗣不甚興旺的皇帝而言,可謂功勛卓著。

再相較之下,王皇后只有太子一個孩子。

處處不如人,在這般對手面前,自是如履薄冰。幸好王皇后多年來處事周到,從無失德之處,在朝野之中頗有賢名,就算韋貴妃咄咄逼人,王皇后也還是站穩了腳跟,兒子順利地被立為了太子。

除此之外,王皇后也極力拉攏盟友,嚴氏身為皇帝關係親近的外戚,自然就是重要的對象。

所以對於嚴漪如與太子的婚事,王皇后從不曾反對。

「若摔得再重些就好了。」王皇后看著鏡中,將眼角的一條淡淡的細紋撫了撫,輕輕嘆道,「可惜。」

徐氏微笑:「或許這也是天意,知道她對中宮還有用處。」

王皇后不置可否,又與她說了一會話,沒多久,一名宮人隔著鮫紗帳,在外面向王皇后稟告:「聖上今日去了韋貴妃那邊,不過來了。」

片刻地沉默之後,王皇后道:「知道了。」

她看向四周精心擺置好的燈燭,鋥亮的香爐里煙氣淡淡,裡面正燃著皇帝最喜歡的香品,是她親自調製的。

落寞之色,在那張保養得法的臉上一瞬即逝。

「你今日辛苦了。」她對徐氏輕聲道,「回去吧。」

徐氏應下,行禮告辭。

夜風緩緩拂過,夏蟲的鳴叫聲,在宮苑中此起彼伏。

女官命婦在宮中也有住所,離頤安宮不遠。徐氏在這裡自有一處宮室,叫蘭苕院。

才進院門,徐氏忽而見裡面閃出一人,嚇了一跳。


再回頭,自己身後的宮人不知什麼時候都沒了身影。

「怎現在才來。」那人低笑,一把將徐氏攬到懷裡。

徐氏撫著胸口,只覺心煩意亂。

「怎麼了?」那人察覺到徐氏心不在焉,道,「心中有事?」

徐氏嗔一聲,道:「無事,不過有些乏了。」

那人笑了笑,在她臀上用力捏了捏,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脖頸上:「這就為你解乏……」

*

「你發的什麼瘋。」將兒女們都哄睡之後,容氏回到房裡,對嚴祺道,「漪如說個夢罷了,你竟把旁人都攆走,傳出去,又是捕風捉影。你也知道府里這些人的嘴是個什麼德行,前陣子傳她中邪還鬧得不夠么?」

嚴祺坐在榻上,手裡拿著一隻茶杯,一邊喝茶,一邊聚精會神地翻書。

「放心好了,僕人么,下重手管一管,自是能管住。日後誰再胡說,我就將他們的牙都拔了。」他說,「我卻覺得,漪如所言頗是有趣……」

話沒說完,案上的書被容氏劈手奪了去。

她翻看封面,赫然寫著「解夢方要」二字。

「你要看書,便要看些正經的才是。」容氏只覺氣苦,道,「整日鑽營這些歪門邪道,結交的凈是宋廷機那等一看就不正經的人,朝中如何看你?要立足長久,須得將名聲掙回來才是。」

若在從前,嚴祺定然要說,宋廷機他們都是高門大儒之後,與他們結交,有甚不正經。可現在,他沒有出聲,卻若有所思。

「靜嫻,」他說,「你可還記得,前番漪如醒來見到我之時,說的那些話?」

容氏道:「她說的話多了,你是說哪些?」

「她說。」嚴祺緩緩道,「我們全家都會喪命。」

容氏望著嚴祺,忽而以袖掩口,笑了出來。

「你莫非也魔怔了。」她斥道,壓低聲音,「她還說聖上降罪殺了我們。小兒的言語怎可放心上,不是說好了不提了,傳出還不要命。」

「自是不與旁人提,只你我二人說一說。」嚴祺拿起那本書晃了晃,道,「此書,乃是我向高人討的,說夢中千言萬語,皆有解法。」

容氏睨著他,頗是無奈。

嚴祺不愛讀書,對鬼神之事卻是熱衷得很。京中的貴胄圈裡,熱衷清談玄學求道問仙的人不少,嚴祺也被帶著對這些有興趣,還曾經花重金買些所謂的仙丹回來,被容氏好一頓訓斥。

「莫不又是那個什麼終南山來的高人。旁門左道,你還是少信些,空費資財。」容氏嘆口氣,勸道。

嚴祺搖頭:「這你便不知了,這書上說了許多小兒重疾轉生,得道通靈之事。漪如那時醒來性情大變,我是越看越覺得像。」

「如此說來,你也信她說的那些,聖上會將我們全家殺了?」

嚴祺:「……」

「這……」他有些訕訕,「自須從長計議。這書上還說,夢裡帶出來的話,不可照言語直解。譬如,夢中被蛇咬了,那並非是真會有蛇來咬,而是財運上身。」

「這與漪如何干?」容氏不耐煩。

「自是有關。」嚴祺振振有詞,「你想想,漪如年紀小,知道什麼玄機,自是看見什麼說什麼,我等切不可照她原話來解。」

容氏看著他,終於露出了些遲疑之色:「是么?」

「我先前也覺漪如那是夢中受驚所致,可今日她說起見到神仙,卻教我警醒過來。」

「怎講?」

「我今日飲酒之人,確是宋廷機。」嚴祺道,「你猜,他對我說了什麼?」

他目光灼灼:「他說想覓一處宅子,向我借錢。」

容氏訝然。

*

日子一天天過去,漪如也覺得,自己不再似先前那般,每日昏昏欲睡。

她覺得自己的魂魄和身體,就像一株剛移栽的苗木。初時水土不服,苗木病懨懨的,待得日子長了,與土壤適應,便重新紮根生長起來。

見漪如恢復過來,嚴府上下自是歡喜,可僕婢們卻覺察出了不尋常。

這位閨秀的性子,竟是變了許多。

比如,她從前喜歡亂髮脾氣,一個不順心就又哭又鬧,還會把狀告到夫人面前去。可現在,她說話和聲細語。

前番,一個小婢打碎了她最喜歡的杯子,本以為會被責罰,卻聽漪如問:「你的手破了,且去包一包。」

那小婢震驚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比如,她喜歡吃香甜的小食,正餐卻挑得很,這不愛吃那不愛吃,無論什麼山珍海味,呈到她面前,總有大半會原樣退回。庖廚中的人每日最操心的,就是如何討好女君,連夫人也無可奈何。

但是現在,無論庖廚中做什麼呈上來,女君都會全部吃得乾乾淨淨,又是還要再添一些。

其餘之事,不一而足。

嚴府所有人都覺得,當下這位女君跟原來大不一樣,說不定是真的被邪祟上了身。不過這邪祟顯然是個品行優良的邪祟,且應該還是個餓死鬼。

這些事,僕人們不敢到漪如面前來問。不過對於眾人的反應,漪如心知肚明。

她知道自己從前是個什麼性子。

嚴祺是從小被溺愛長大的。嚴孝之和文德皇后的這一支只有嚴祺這麼一根獨苗,百般呵護,將他慣出一身毛病。而對於子女,嚴祺也自然照葫蘆畫瓢。

漪如自出生起,一應用物無不是最好的,無論做什麼,嚴祺都放任不管,予索予取。家中唯一能約束漪如的,就是容氏。但容氏畢竟也疼愛女兒,又獨力難支,漪如鬧得凶一些,她也管不了。

如此一來,漪如在嚴府之中,可謂霸王,說一不二。

漪如想,若非從雲端落下,在寶相庵過了兩年衣食無著受盡冷眼的日子,只怕自己永遠也不會有機會仔細反省。

感覺到異樣的人,也包括了她的父母。

不過他們關心的與僕人們自是大不一樣。他們向漪如問起那仙人究竟說過些什麼話,嚴祺甚至找來了許多神仙卷,讓漪如照著畫中的神仙,辨認是哪一位。

漪如覺得啼笑皆非。

貴胄們大多迷信。比如,她的曾祖父嚴祿和祖父嚴孝之,都是迷信入骨的人。

據說,當年採選,許多人家知道這條路艱難,不想讓女兒入宮,便早早定了人家嫁了。嚴祿則去找方士算命,得知女兒是大富大貴之相,一咬牙,也不顧女兒哭鬧哀求,將她送進宮去。

那時,許多人都嘲笑嚴祿,說他豬油蒙了心。進宮去的女子,能得幸天家飛黃騰達的,是鳳毛麟角中的鳳毛麟角。絕大多數人,不是默默無聞地做活至死,就是辛勞半生被逐出來,無依無靠,還須得兄弟姊妹接濟。不是走投無路的人家,斷不會為了那一口飯,心甘情願地讓女兒入宮。

但嚴祿的女兒卻當真爭氣,入宮沒多久就被皇帝看中,得了封賞,後來,竟成了皇后,連帶嚴祿也封了高陵侯。

從前嘲笑的人,個個變了臉,悔之莫及。而嚴祿則揚眉吐氣,從此更覺得鬼神可靠。

嚴祺自己對於鬼神之事,原本並不十分在意,不過畢竟自幼耳濡目染,見神便拜,遇到不決之事就找人算一算,乃稀鬆平常。平心而論,跟京中那些迷信地似神棍一般的貴胄比起來,嚴祺不過平常拜拜神,偶爾被人哄著買幾顆仙丹罷了,其實並不算出格。

不過漪如知道,她若想讓嚴祺聽自己這個九歲孩童的話,托借鬼神才是最好的辦法。

她看著那畫卷上的神仙,看了一位又一位,都搖了搖頭。

嚴祺頗有耐心,不斷將別的畫卷擺過來讓她看,道:「莫著急,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切莫認錯。」

漪如心想,畫的人又沒有真見過神仙,怎會知道神仙到底長什麼樣子?

不過她仍然擺出認真的神色,等到一位長髯仙人出現在面前時,她恍然大悟,道:「就是這位!」

嚴祺和容氏聞言,忙湊前去看,只見那畫卷邊上寫著「東方長樂世界大慈仁太乙天尊」。

*

「是他了。」

嚴祺將一本書翻著,神色明了,笑一聲,對容氏道:「漪如夢中的仙人,正是這位太乙天尊。」

容氏將信將疑:「何以見得?」

嚴祺興緻勃勃地湊過來,將書翻給容氏看:「如這書中所言,太乙天尊或住天宮,或降人間,或居地獄,或攝群耶,或為仙童玉女,或為帝君聖人,或為天尊真人,或為金剛神王,或為魔王力士……」

容氏打斷:「這些書上,哪個神仙不是這麼說?」

嚴祺又往下指:「這才是要緊之處。書中說,太乙天尊長髯白須,青袍鶴裳,乘雲駕霧,周遊天地。神通無量,功行無窮,尋聲救苦,應物隨機,常託夢於凡人,示以神諭。這豈非正合漪如所言?」

容氏也將那書中字句仔細查看,道:「就算對上了,你待如何?」

「對上了,便說明漪如可通神靈。」嚴祺道,「我家自此有了神靈護佑,豈非大善!憑著她,日後我平步青雲位極人臣,乃勢不可擋!」

容氏看著他,心中嘆了口氣。

她這丈夫,待她殷勤體貼,自是無可挑剔。但他的短處,容氏也是心知肚明。

嚴祺從小自視甚高,覺得自己這等出身,定然不能被那些不如自己的人比了下去,建功立業,將高陽侯的門楣發揚光大。到那時候,所有人都會對他畢恭畢敬,不會再有人嘲笑他是個外戚紈絝。

然而這志向雖大,奈何嚴祺確實是個外戚紈絝。他有許多小聰明,卻不肯放在正道上,只想著與高門結交,互相吹捧。嚴祺自己也知道,自己當下的官職,是皇帝看在少年之誼的情分上給的,可他對此沾沾自喜,覺得這也是自己的本事。

「既如此,你可想好了,漪如說的那滅門之禍,又當如何去解?」容氏毫不客氣地將一盆涼水當頭澆下。

嚴祺愣了愣,不由看向案頭那本當寶貝一般捧著的《解夢方要》。

容氏嘆口氣,將那些神仙畫卷和書都收起來。

「你啊,」她說,「總琢磨這些有的沒的是。子不語怪力亂神,果真有捷徑,也要你憑本事去走一走才能知道。天下第一,豈有在家抱著女兒就能贏過別人的?」

嚴祺一時說不過容氏,見她綳起臉,只得討好道:「道理我自是知道,不過想一想罷了,急什麼。」

容氏見他擺出一副賴皮臉,頗是無奈。

她心裡念著漪如,也不多言,起身走到漪如房裡。

*

如容氏所料,漪如還未睡去。

她向來如此,到了晚上總要纏著陳氏或容氏,讓她們講故事,哄著入睡。

不過今日卻是不一樣。陳氏在外間已經睡得沉沉,漪如躺在裡間,仍然睜著眼。

「怎還不睡?」容氏和衣躺下,問道,「可是帳中進了蚊子?」

漪如望著她,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

「不過是太熱了,睡不著。」她說。

容氏笑了笑,將一旁的葵扇拿起來,輕輕扇動。

涼風在紗帳里流動,帶著容氏身上的香味。

漪如呼吸著,忽而有了些恍惚之感。

這情景,似乎並非在眼前,而是隔了許多年。

那時,容氏就是這樣輕柔地說著話,伴著她入睡。漪如每每閉上眼睛,總是說不出的安穩。

她忍不住,伸出手,環在容氏的腰上,與她緊緊貼在一起。

「怎麼了?」容氏笑嗔道,「方才說熱,貼著母親便不熱了?」

「不熱。」漪如道,「母親,我想以後日日這麼跟著你睡。」

「冤家。」容氏道,「你跟著我睡,阿楷怎麼辦?腹中還有你三弟,你們姊弟三人擠在一處,母親便要熱死了。」

你腹中的不是三弟,是三妹。漪如不由地在心裡道,臉上卻露出笑意,將容氏抱得更緊。

容氏一手打著扇子,一手輕輕地撫了撫她的頭髮,片刻,輕聲道:「漪如,你在你父親面前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漪如抬頭。

容氏看著她,目光認真。

漪如知道,母親和父親不一樣,不容易被唬住。「自是真的。」漪如委屈道,「母親不相信我?」

容氏低低嘆了口氣。

「母親怎會不信你?」她說,「你雖總惹禍事,但在母親面前未曾說過謊話。我是怕你心裡藏了什麼事,不敢跟母親說,卻拿那什麼仙人來唬人。」

漪如不由訕訕。

她自然不能說實話。如果告訴容氏,自己是十年後死而復生來的,容氏恐怕會更願意相信她是真的中邪了。

「我不曾唬人,」漪如道,「心中也不曾藏什麼事。」

「不曾么?」容氏意味深長,「你不喜歡太子,不願要那親事,故而說聖上會殺了我們,是么?」

漪如一愣。未幾,她忽而想起來,這確實是個理由。

她聽陳氏說,就在不久之前,太子惹了漪如。

那是在宮裡玩耍的時候,漪如穿了一身新裙子,本是心情大好。不料,在宮苑裡,她遇到太子跟一眾玩伴蹴鞠。那些人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將蹴鞠踢過來,將漪如撞倒在地上,新裙子濺滿了泥水,漪如也氣得大哭起來。

因得這事,漪如回家就對父母說,她死也不會嫁太子。

這事自然做不得真,在容氏的好生勸說之下,漪如沒有再鬧。日子久了,她也就再記不得了。

如今舊事重提,漪如不由心生感慨。

沒想到,自己當年這般竟慧眼識人。這太子,確實死也不能嫁。可惜她明白這道理的時候,自己也的確要死了。

漪如知道,她當初剛醒來的時候,實在太過驚愕和激動,在容氏和嚴祺面前直接把將來的事說了出來。如果她能夠像現在這樣想明白,冷靜下來,大概會從長計議。不至於把父母驚嚇過度,讓他們以為自己是中邪了。

正當漪如斟酌著,是不是要順著容氏的猜測,將自己那番話語改一改,忽然,閨房外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母親何在?」這是嚴楷的聲音,「母親果然撇下阿楷,來找姊姊了。」

說話間,紗帳被拉開,嚴祺穿著寢衣,抱著嚴楷站在了床前。

嚴楷小臉哭得皺起來,見到容氏般伸出手要抱。

「怎麼了?」容氏問。

「做了噩夢,非要尋你。」嚴祺答道。

陳氏忙上前,道:「讓妾來帶小公子。」

嚴楷卻不肯,只摟著容氏的脖子不鬆手。

嚴祺也不著急,將陳氏打發去取枕頭來,自己卻也鑽到了床上。

「漪如這小樓倒是涼快。」他頗是愜意地躺下,笑道,「我們一家人許久不曾同寢了,漪如過來,將母親讓給阿楷,父親抱你。」

漪如:「……」

容氏看向嚴祺,怒道:「你帶阿楷過來做甚,四個人擠在一處,熱死了。」

「睡下來便不熱了。」嚴祺笑嘻嘻地拿起那把葵扇,一面扇風一面道,「這小樓我從前住過,便是到了三伏天,夜裡也要蓋薄被。」

說罷,他轉向漪如:「漪如,還黏著你母親做甚,快躺下。」

容氏安撫著哭鬧的嚴楷,不理嚴祺。

漪如左右看了看,只得在嚴祺身旁躺下來。

這是她成年之後,第一次挨著父親睡下,只覺怪異無比。嚴祺卻一把將她摟住,嘖嘖嘆道:「不知不覺,我女兒都這般大了,到了明年,你定了親,父親只怕連閨房也進不得了。」

聽到「定親」二字,漪如的心頭微微一動。

她知道,嚴祺說出這話,定然是皇帝那邊已經有了口風。

「父親,」她隨即道,「我不定親,就留在家裡。」

「鬼扯。」嚴祺捏捏她的鼻子,笑罵,「女大當嫁,我的女兒,若不是要嫁太子,早就被不知被哪家高門早早定下了,豈有有留在家中的道理。」

這話說得頗為得意,容氏卻挖苦道:「你日後可再多多留在外面飲酒不歸,你女兒嫁人了都不知道。」

嚴祺「嘖」一聲,沒有反駁,卻隨即又笑了笑:「等那小兒出生了,我等一家人便成了五口。到時,我做一張大床,我們一家五口便這麼睡著一處,熱熱鬧鬧。」

漪如僵直地依偎在父親懷裡,被夫妻二人夾在中間,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話,心中的感覺奇妙又怪異。

從前,父親曾造過那樣一張大床么?

她使勁回憶,怎麼也想不起來。

「是了,過些日子便是端午,入宮地物什都備好了么?」嚴祺忽而問道。

容氏道:「早備好了。都裁了新衣裳,只是給宮中的賀禮,著實不知送些什麼好,我左想右想,總是不妥。」

漪如聽著,怔了怔。

這是文德皇后生前留下的習慣,每逢端午等佳節,嚴家上下都會入宮去,與皇家一道慶賀。

說來諷刺,就在嚴祺被殺的前幾日,嚴家還去宮中過了仲秋。人情和美,歌舞昇平,沒有人想到,皇帝在與嚴祺談笑風生之時,早已經備好了刀。

「有甚不妥。」嚴祺道,「實在想不出,你就親手做些南陽小點。」

容氏「嗤」一聲:「那是文德皇后喜歡吃,她在的時候,可糊弄糊弄。如今宮中主事的可是皇后,怎好這般寒酸。」

嚴祺想了想,道:「府庫中應該還有些寶貨,是從前父親留下的。你明日去看看,擇些有趣的做禮物。皇家什麼都不缺,我等臣子要送禮,總比不過他們的,無非是看個喜慶心意。」

在這等小事上,嚴祺一向精明,連漪如也不得不服。

容氏應下,道:「如此,便都妥當了。就是我看漪如又長高了,鞋子小了些,不曾預備下寬鬆的。前兩日,我吩咐管事找人去做,也不知明日能不能做好。」

聽到這話,漪如隨即道:「做不好就算了,我不入宮。」

嚴祺和容氏都詫異。

「為何不入宮?」嚴祺問。

自是不想見到宮中那些牛鬼蛇神,也不想與他們虛與委蛇。

「我病還未好。」漪如扯著瞎話,「到時候若是說了胡話,如何是好……」

話沒說完,她的鼻子被嚴祺颳了一下。

「我看你如今清醒得很。」他說,「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

容氏也只當她是在記恨那日太子的事,道:「你生病以來,聖上和中宮都甚是關心,還賜下許多物什。你不入宮謝恩,如何說得過去?」

說罷,她也摸了摸漪如的頭:「到時候你乖巧些,父親母親不讓你說的話,不許胡說,知道么?」

漪如只得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