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危險的艷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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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北陵湖公園見一個女人。我要見的那個女人是徐姐給我介紹的對象。自從我離婚後,單位的徐姐隔三差五就給我介紹一個女人。她的關心讓我盛情難卻,有時為了面子不得不前去赴約。那是我離婚後徐姐給我介紹的第七個女人,她有車有房,所住的地方距離我上班的單位很近。之前徐姐給我看過她的照片,而且不止一張。那些經過美顏的相片,看不出年齡。那個女人是徐姐的微信好友,兩個人是在一個戶外群認識的,爬過一次山。徐姐說條件不錯,而且沒有帶孩子。我也覺得挺好,所以在那天黃昏早早就去了北陵湖。初春的北陵湖,少有的安靜,目之所及你會看到遙看春色近卻無的景緻。但是,黃昏的風刮在臉上,卻寒意襲人。我想不明白那個女人為什麼選這麼一個地方見面,她可以選一個茶館或酒吧,而不是春寒料峭的北陵湖。

說好的五點,我等了半個小時,抽掉三根香煙,卻沒看到那個女人。長長的岸堤上,除了一個垂釣的老頭,我沒有注意到其他什麼人。在我正要抽第四根香煙時,還未點上火,就聽見撲通的落水聲。循著聲音看去,我看到水裡有一個女人。其實,我看到的只是那個女人的頭,在水裡一起一伏。我只所以確定那個落水的是一個女人是因為她的頭髮很長。我是來約會的,這麼想著我點著煙,又去看。那個女人還在水裡掙扎,可以看到她的兩隻手在水面上,像要奮力抓住什麼。我還聽見一聲又一聲虛弱的叫聲,喊的是救命。我可以見死不救嗎?我改變了主意,狠抽一口煙,翻過護欄,縱身跳進了湖裡。湖水冰涼刺骨,差點讓我的腿抽筋。我游過去,伸手抓住那個女人的頭髮,然後向岸邊游去。那天就是這樣,我沒等到徐姐給我介紹的那個女人,卻英雄救美,把那個叫小艾的女人給救了。而且,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她還住我樓上。這樣的巧合出人意料,那些狗血劇差不多都是這樣吧。沒有巧合,似乎就沒有故事。

那天黃昏,我把她救上來之後,坐在岸邊直喘。那個時候我的臉肯定都被凍紫了,嘴唇在打哆嗦,說不出話來。我的水性還可以,只是從沒在那麼冷的天下過水,而且還穿著衣服。穿那麼厚的衣服在水裡救人,會消耗很大的體力。我想抽一根煙,暖和一下,但我掏出來的煙全都被浸濕了。我把煙盒揉做一團,扔進了湖裡,然後扭頭去看她。她似乎比我更慘,臉色蒼白,嘴唇都張不開了。見我看她,她說看著你有點面熟。想不到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會是看著你有點面熟。當然面熟了,我就住她的樓下,兩個人總有遇見的時候,所以她對我多少還是有點印象的。我說,我這人長了一張大眾臉,毫無特點,第一次見我的人,不容易記住我的長相。她說,謝謝你救了我。我說,只要你以後別再想不開就好,我可不想大冷天的再下一次水。她說,其實我會游泳,本來我想游到對岸去,但是我剛入水,腿就抽筋了。我當然不會相信她所說的,這種天下水游泳,除非是腦子進水了。我說,我還以為你尋短見呢。她說,也可以這麼說,你見過穿著衣服游泳的嗎?我說,這天有點冷,快點回家吧,免得凍感冒了。她說,真冷!早知道這麼冷,我就不會……我想她是後悔選擇這樣的方式自殺了。走出一段路,她回頭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我說,張某。她說,張藝謀?我說,張某。她說,張藝謀的謀?我說,不是。某人的某。


半個月後,也是在黃昏,我再次在北凌湖遇見了她。想不到她還記得我,看到我後她和我打招呼。作為她的救命恩人,她提出請我吃飯,我沒有拒絕。她長得不錯,而我又一個人,何樂而不為呢。那次吃飯,我們還喝了一點酒,而我一直都沒有問她為什麼自尋短見。我不問,她也不說,喝酒喝得倒爽快。在我們一人幹掉一瓶「江小白」後,她又要了兩瓶。再次把各自的那瓶「江小白」幹掉,她就喝多了。我也有些頭暈,彼此攙扶著走出飯店。我問她去哪?她說,你把我送回家。那口氣不容商量。她吊在我的脖子上,嘴巴貼著我的臉,呼出的氣息讓我的臉痒痒的。我們走走停停,似乎她很享受這樣吊著我的脖子走路。我說,要不我把你背回家?我蹲下身,等她趴在我的背上。她沒有拒絕,不僅趴在了我的背上,還兩手攬住了我的脖子。那天,我搖搖晃晃,把她背回了家。她喝多了,需要人照顧,如果我一走了之,有點說不過去。作為一個男人,我知道惜香憐玉。於是,我留下來,給她倒了一杯水。這樣的橋段你是不是覺得毫無新意,但事實就是這樣。接下來發生的事同樣沒有超乎你的想像,該發生的都在那個晚上發生了。在她到了高潮的時候,她叫著鯊魚!鯊魚!我覺得她應該叫我的名字,而不是莫名其妙地叫著鯊魚。我又不是鯊魚。我說,我不是鯊魚,我叫張某。她大張著嘴巴,發出嗷的一聲。

後來,她躺在我的懷裡,問我當時怎麼就沒想把她送回家。我說,我被凍壞了,沒心情去想。她伏在我的胸膛上,食指在我的肌膚上划來划去,說知道我寫的是什麼嗎?我翻身,再次把她壓在下面,說我知道。她叫了一聲,指甲陷進了我的肉里,有點疼。我說,小艾,你寫的是這個。我動了一下身體。她拍我後背一巴掌,發出很響亮的聲音,說流氓!我說,你見過捨命救人的流氓嗎?她說,流氓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我說,那我就再流氓一次。她叫了一聲,你不能——我說,怎麼了?嚇我一跳。她說,我會懷孕的。不會那麼巧吧。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我們每次做愛後,小艾都蜷縮在我的懷裡,問我為什麼要救她?我說,我要是不救你,你怎麼以身相許?她說,水那麼涼,你就不怕自己淹死?我說,怕!但是,當時情況緊急,我沒多想。我要是想得太多就不會下水了。我問她為什麼要死?她說,我們不說這個好嗎?我說,好!我們不說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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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會在小艾那裡住下。在這之前,夜裡睡不著,我會聽見她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我想不明白,半夜裡她不睡覺,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幹什麼,而且還穿著高跟鞋。你可以想像一下,一個孤身男人躺在床上,而樓上的高跟鞋敲擊著樓板。這事無論換了誰都會想入非非。在輾轉反側中,我一夜一夜失眠。睡不著,我就會盯著天花板,而她走來走去,一會去衛生間,一會去陽台。我睡不著就跟著她的腳步聲轉來轉去,她去衛生間,我也去衛生間。她去廚房,我也跟著去廚房。這樣一夜又一夜的折騰,可想而知我的精神狀態是很糟糕的。到了單位,徐姐看到我不停地打哈欠,給我張羅找對象的熱情更加高漲。她覺得只有女人才會治癒我打哈欠的毛病,讓我從萎靡中振作起來。她不能忍受天天面對一個打哈欠的男人,她說打哈欠會傳染的,影響她的工作。我注意到,在我打哈欠之後,她也會打哈欠。在她打過哈欠之後,她說小張,不要太挑剔了,你又不是小鮮肉。我說,徐姐,我也想找一個啊,可是你介紹的那些女人,人家沒一個看上我的。徐姐說,這是緣分,緣分到了,水到渠成。我不置可否,點點頭。徐姐說,我一直在給你尋摸呢,別著急。我說,那我只有屢敗屢戰了。

女人真的能治癒我打哈欠的毛病,自從和小艾上床後,她不再在半夜走來走去,我也就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這個躺在我身邊的女人,帶著滿足的倦意和幸福感,睡得昏昏沉沉。她睡著後,我就悄悄地下樓,回到我的房間里。畢竟是樓上樓下,我不能太肆無忌憚。樓上出奇地安靜,我躺下後,一會就睡著了。因為睡眠充足,再到單位,我不再不停地打哈欠。對此徐姐甚是好奇,說昨晚睡得挺好。我點點頭。徐姐詭秘地一笑,說什麼時候結婚?我一愣,支吾說,結婚?徐姐說,是啊!我說,和誰結婚啊?徐姐說,你就別藏著掖著了,你瞞得過別人,但別想瞞得過你徐姐。徐姐確實厲害,她明察秋毫,火眼金睛,不得不讓我佩服。我說,徐姐,八字還沒一撇呢。徐姐說,好好相處。我說,我聽徐姐的。徐姐沒有問上次給我介紹的那個女人。當然,我也沒有告訴她,那天我去北陵湖,沒有等到那個女人,卻把一個叫小艾的女人救了。


小艾是我喜歡的那種女人,我幾乎要愛上她了,但是她有老公,所以我不會因為愛上她要她離婚。她也不會因為我們上床,或者我愛她而離婚。我見過小艾的老公,因為常年在海上漂著,他一年裡很少回家。只有一次,我在下樓的時候,見到過那個男人。那是我租房子的第二個月,我下樓,他上樓。看到我,他笑了笑,牙齒很白。他個子很高,黑得像非洲人,所以他的牙齒就顯得特別白。船員都這樣,出一趟海,短則三四個月,長的時候要半年。他不在家,小艾一個人,哪會睡得著。小艾叫他鯊魚。我問她為什麼叫他鯊魚,她說他很兇猛。在他們做愛的時候,小艾就叫著,鯊魚!鯊魚!她還讓我看一顆鯊魚的牙齒,不是那個男人的牙齒,是真正的鯊魚的牙齒。確切地說是用那顆鯊魚的牙齒做的一把刀子。我把那顆鯊魚的牙齒握在手裡,它尖利無比,足以把一個人的心臟刺穿。小艾說,你要是喜歡,送給你了。我說,這顆鯊魚的牙齒可以當做兇器。小艾說,兇器?我說,當然,也可以當做裝飾品。

那是在我從小艾的身上下來後,她說她的老公要回來。我問她什麼時候,她說最近幾天。我說,住多久?小艾說,差不多三個月。因為不能確定小艾的老公哪天回來,在她說過那話後,我就不再去她家。因為小艾說他很兇猛,對此我還是有所忌憚。晚上,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沒聽到什麼響動。大概在十點左右,我聽見開門聲,然後是砰的關門聲,接著我聽見沉重的腳步,穿過門廊,走向客廳。那不是小艾的腳步聲。這個時候我差不多都要睡著了,樓上沉重的腳步聲在我的頭頂上走來走去,讓我睡意全無。我知道那個被小艾稱之為鯊魚的男人回來了。我睡不著,點上一根煙。樓上安靜下來,過了半個小時,我聽見樓上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響,我熟悉那個聲音。我和小艾做愛的時候,她家的那張大床就會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那個聲音持續了很長時間,嘎吱嘎吱的聲響抓撓著我的心,讓我血脈賁張,又心煩意亂。我想像著小艾的表情,以及她誇張的叫聲、扭動的身體。這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太瘦了,肋骨都能看得出來。她一米六六,個子還算不矮,但看著她的身體,怎麼看都覺得她哪裡都小。是那種可以用精緻來形容的小。她和鯊魚做愛,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她會被兇猛的鯊魚折騰個半死。樓上終於安靜下來,過了一會我聽見很輕的腳步,從卧室去了衛生間。那是小艾的腳步聲。我跟隨她的腳步,也去了衛生間。我在馬桶上坐下,點上一根煙,抬頭看了看。我聽見馬桶發出嘩啦一聲響。


幾乎是每天晚上,小艾家的那張大床都要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我再次陷入到失眠的折磨中,那種折磨就像人掉進了一個黑洞里,讓人絕望、無奈,卻不能自拔。睡不著我就打電話給一個叫小媚的女人。她是我的一個網友,在附近人搜到的。聊了沒幾句,她就說要不見一見吧。然後,她發過來一張照片。我感覺有點快,不想冒冒失失地去見一個剛聊了一次的網友,就搪塞說我要出差,幾天後才能回來。過了幾天,她又說見一見,我就答應了。除了有點胖,我感覺她其他方面都挺好,但是那次見面我們沒有開房,只是在一起吃了個飯。看她饕餮的吃相,我已沒有心情再坐下去。從飯店出來,我就借故有事,匆忙走了。接到我的電話,小媚說了一句,去哪?你家裡?我說,是啊!小媚說,那樣不好吧。我說,來吧,沒事的,我一個人。

小媚很胖,比小艾胖一圈還多,趴在她的上面,感覺就像在大海上漂著。我告訴她樓上的那個男人叫鯊魚。小媚一愣,說鯊魚?什麼鯊魚?我說,樓上的那個女人喜歡叫他老公鯊魚。他是一個船員,整天在海上漂著。小媚說,鯊魚很兇猛。我頭枕著小媚的胸脯抽煙,她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說是不是比你要厲害?我說,你要不要試一試?她捶我一拳,說找死啊你!那一拳打在我的胸口上,讓我半天沒緩過氣來。我說,你下手有點重,哪個男人經得住你這樣打啊!小媚說,我餓了,我們出去吃點什麼。我說,吃什麼?你不看看現在都幾點了。小媚說,吃什麼都行。我說,你的胃口真好。小媚說,做愛消耗能量,所以要及時補充一下。她那麼說,我感覺也有點餓了。我坐在一旁看她穿衣服,她把一身贅肉塞進緊身衣里,看上去並不那麼臃腫。小媚在前,我在後,出了門,走到樓梯口,我遇到了小艾的男人。那個被小艾叫做鯊魚的男人,幾乎高出我一頭。我躲閃了一下,靠著牆。鯊魚說了一聲出去啊。我點點頭。鯊魚上樓後,小媚問我剛才那個男人是不是鯊魚?我說,是!他就是鯊魚。小媚說,你不早說,我連他長什麼樣都沒看到。我說,你喜歡兇猛一點的男人?她說,我叫你海豚好不好?我說,隨你,你想叫我什麼都行。她就一口一個海豚的叫我。我說,那個鯊魚很兇猛,他是一個海員,每次回家都要把那個女人折磨得要死要活。小艾就是這麼說的,想死的心都有。鯊魚回家,對小艾來說就是災難。小媚說,鯊魚和海豚,誰厲害?我說,我怎麼知道,我又沒見過它們打架。在我的印象中海豚是很溫順的,而且是一種高智商的水中動物。在水族館的表演大廳里,機巧敏捷、充滿活力的海豚常常為我們帶來不可勝數的歡聲笑語。聚群而居的它們對同伴溫情脈脈,彼此之間保持良好的友誼,甚至會竭盡全力,對陷入困境的孱弱個體提供無私利他的巨大幫助。而在狩獵時,它們又搖身變成了智慧、狡猾、老道、兇猛合而為一的非凡獵手,將獵物玩弄於股掌之間,在海洋大獵場中縱橫馳騁。我的腦海中躍出一條海豚,它入水的時候,濺起一片好看的水花。


這是鯊魚回家後我第一次見到他。再次見到他,是他來找我。他敲開我的門,站在門外,說要請我喝酒。我以為聽錯了,說你說什麼?他說,喝喝啊!我有點懵,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鯊魚的酒量大,他一個人曾經喝趴下三個。小艾說他平時不怎麼喝酒,一旦喝,就會喝個酩酊大醉。這個鯊魚,他請我喝酒,是不是要弄個鴻門宴什麼的。鯊魚看著我,似乎我不答應,他就會那麼一直看著我。我說,那我們喝喝。他攬了我的肩膀,說我常年在外,鄰居都不認識,找個喝酒的也找不到。出了小區,穿過馬路,我們去了一家家常菜館。做船員工資很高,小艾說即使她不工作,照樣衣食無憂,她工作只是為了打發時間。鯊魚攬著我的肩膀,那熱乎勁頭,讓我覺得不可思議。這個鯊魚是不是發覺我和小艾的事了?我這麼想,心裡不安起來。直到進了飯店,鯊魚才拿開他的那隻手。我們坐下後,鯊魚問我喝什麼酒。我說,你平時都喝什麼?他說,悶倒驢,那酒夠勁。我說,那我們就喝悶倒驢。鯊魚點了四個菜,在等著上菜的時候,他把酒給我倒上了。看他的架勢,有點來者不善。鯊魚抽了抽鼻子,說你知道我是海員,但你不知道人在海上漂半年的滋味。海天一色,那種深藍,不是一般的藍,看久了把人都看傻了。平時閑著,我們就喝酒,一喝喝一天,然後睡一天。菜上來了。我端起酒杯,說你比我大吧?他愣了一下,點了點頭。我說,那我叫你哥。鯊魚說,你見過鯊魚嗎?我說,在電視上看到過。鯊魚說,他們都叫我鯊魚。我說,鯊魚?鯊魚說,是啊!我喜歡他們那麼叫我。我們在海上,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名字,有的叫白鯨、有的叫海豹、有的叫虎鯨、有的叫北極熊。可我最喜歡鯊魚這個名字。你覺得這個名字好嗎?我說,好!鯊魚,那是一種很厲害的魚。他笑起來,露出兩排白得異常的牙齒。我說,有叫海豚的嗎?他說,有一個,他是河南人,掉海里淹死了。

鯊魚的酒量確實像小艾說的那樣很大,二兩半的杯子,他一口一個,面不改色,連幹了三杯。他這是和我拼酒啊!我當仁不讓,只能豁出去了,也連干三杯。但是,我喝完後,鯊魚說你隨意吧,慢慢喝,陪我說說話就行。有已有些醉意,這酒喝得有點急,感覺胃裡翻騰了一下。要是再喝一杯,我肯定會吐酒。鯊魚面不改色,那張臉黑得跟非洲人一樣,他一笑,我便看到他那一口白牙。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樣。在鯊魚喝下第八杯酒後,他看著我,說做船員最大的痛苦不是沒有女人,而是寂寞。你沒有在船上呆過,你不知道那種滋味。我說,我讀過一個小說。鯊魚說,小說?我說,那個小說里寫的也是船員的事,說他們出海,帶了一條狗。那條狗忍受不了寂寞,就跳海自殺。第一次,他們把那條狗救了上來。但是,後來那條狗再一次跳進海里,被救上來時,還是被淹死了。鯊魚看著我,再次幹掉杯子里的酒,說這個小說寫的是我。那個把那條狗救上來的人就是我。我說,是嗎?不怎麼相信他說的話。我讀的那篇小說是一個美國作家寫的,小說是虛構的,而鯊魚卻說寫的是他,哪有這樣的巧合。我沒有在海上呆過,無法想像一個人在海上漂半年是什麼狀況,會不會像作家筆下的那條狗一樣,因為無法忍受寂寞而跳海自殺。

那次喝酒,鯊魚給我講了一個與鯊魚有關的故事。可能是因為常年在海上漂著原因,我感覺他好像喪失了語言的表達能力。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本來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卻被他說得平淡無奇。

那天,鯊魚講完後,他看著我,說故事講完了。

我說,這是真的嗎?

鯊魚說,小艾懷孕了。

我說,恭喜你們。

鯊魚說,她懷的不是我的孩子。

我愣在那裡,笑容僵在臉上。

鯊魚咧開嘴巴,笑起來。我看到他的那兩排牙齒,白得異常。那是我見過的最白的牙齒。那種白,看一眼,一輩子都很難忘掉。

鯊魚沒有喝多,我懷疑他喝下的根本不是悶倒驢,而是涼水。從飯店出來,鯊魚攬了我的肩膀,我幾乎是被他脅迫著,朝北凌湖走去。我身不由己,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即使他想幹什麼,我也毫無辦法。到了北凌湖,他說,你知道嗎?一個船員在海上呆久了,會厭惡大海的,但是又離不開大海。我說,我沒有這種感受。鯊魚說,我們游泳去。游泳?我突然就清醒了。這個鯊魚,心存不軌,他是不是想在水裡把我弄死?我水性不錯,但與鯊魚相比,那可是小巫見大巫。他想在水裡把我淹死,只是舉手之勞。鯊魚已經把衣服脫掉,只剩下一條內褲,他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我。我不知道該不該聽他的,把衣服脫掉。我猶豫著,說這個湖,禁止游泳的。鯊魚說,我們游到對岸去。北凌湖是狹長的,鯊魚所說的對岸,是指北邊的岸,從我們這裡游過去,至少有五千米。鯊魚說,脫吧。他看著我。我只能脫了。其實,也沒什麼可脫。大夏天的,衣服只有上下兩件,即使不脫,也不礙事。但是,我還是脫了,只剩下一條內褲。為了公平起見,鯊魚要我先游,他胳膊長,腿也長,不能佔便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毫無辦法,扭頭看了鯊魚一眼。他還坐在那塊石頭上,齜牙笑著。他的牙真白。我縱身跳進湖裡,這一跳讓我想起我下水救小艾的情景。那次是為了救她,但是這次卻不是。這次是鯊魚要和我游泳比賽。

入水後,我回頭看了一眼。鯊魚還坐在那塊石頭上,居然點上了一根煙。他是不是在捉弄我呢?我游出一段距離,大概有三百米,我又回頭去看。鯊魚還坐在那塊石頭上。即使他捉弄我,我也不可能再游回去。他這是要置我於死地,我要是回去,他會再次把我扔進水裡,與其這樣,還不如一直游到對岸去。雖然對岸遙不可及,我能不能游到還是一個未知數。我慢下來,又往前遊了三百米,再回頭去看,岸上沒有了鯊魚。他走了,還是下水了?我改變了泳姿,以仰泳的姿勢漂在水上。等我再次回頭去看時,我看到了鯊魚,他距離我只有十幾米,嘴巴一張一合,一口白牙忽隱忽現。鯊魚突然而至,讓我措手不及,我不能停下來,儘管我已經感到有些累了。這個時候他要是追上我,把我拖進水底,我怎麼死的別人都不知道。北凌湖對他來說,只是巴掌大的一個水窪,但我看著卻浩渺無邊,如同置身在大海里。我拼力往遙不可及的岸邊游去,而鯊魚並不急於趕上我,他始終與我保持了十米的距離。鯊魚從水裡探出頭,他的臉上始終掛著動人的笑容。可是在我看來,那卻是死亡的微笑。他的兩排牙齒,讓我想到了真正的鯊魚的牙齒,就像他說的那樣,鯊魚的力氣很大,它鋒利無比的牙齒,能夠一口把人的身體咬斷。鯊魚不是在和我進行一場游泳比賽,他是想讓我死。恐懼從我的心裡向四肢蔓延,我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我再次拼儘力氣,往前游去。鯊魚卻悠閑自在,他跟在我的後面,漫不經心地游著。這個鯊魚,他是想以這樣的方式耗盡我的氣力,到時不用他動手,我就會因為體力不支,自己沉進水底了。等我的屍體從水底漂上來,誰又會知道我因為什麼而死的。我的兩條胳膊變軟了,感覺兩腿在抽筋。死神正把我一點點往水裡拽去。我喝下一口水,又喝下一口水,身體在慢慢地沉下去。在下沉的過程中,我看到了鯊魚,他也在水裡,正咧著嘴巴看著我。我沒有想到在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最後看到的是他的牙齒。在我慢慢失去意識時,感覺有一隻手抓住了我。那是鯊魚的手。我被那隻手拖拽著,就像當初我抓了小艾的頭髮一樣,他抓住我,在水裡遊動。他把我拖到了岸上。我醒來時,他正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我。看我睜開眼,他說我們要不要再游回去?我們的衣服還在那邊呢。我爬起來,坐下,感覺身體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夏天的陽光非常刺眼。白花花的陽光讓我感覺有些恍惚,汗水從額頭冒出來,流進了我的眼裡。我甩了一下頭,汗水四處飛濺。

我們沒有再游回去,而是沿著岸堤,往回走。鯊魚走在我的前面,他腿長,一步跟我兩步。我幾乎已沒有力氣跟著他,不時停下來喘口氣。他就停下來等我。我捂著肚子,彎下腰,氣喘著。在我看到那根木棍時,鯊魚已走出十幾米遠。我撿起那根木棍,藏在身後,又跟著他的背影走去。在我趕上他時,我舉起那根木棍,不偏不倚,打在他的後腦勺上。只聽砰的一聲!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鯊魚發出啊的一聲,扭頭去看我。我再次打去,那根木棍打在他的面門上。一顆牙也被打掉了。鯊魚龐大的身體搖晃了一下,轟然倒了下去。我蹲下身,喊了一聲鯊魚。血從他的嘴角流出來,而他的眼睛卻睜著。我伸手在他的臉上撫了一下,他便合上了眼睛。我撿起他的那顆被我打掉的牙,然後我拽了他的一條腿,朝岸邊慢慢地拖去。到了岸邊,我用力把鯊魚一推,他的身體順著岸堤的斜坡滾進了湖裡。我喘了一口氣,一點力氣也沒有,內心卻很平靜。這是我活了三十多年,在這個世界上幹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此刻,要是有一支煙抽就好了,我的煙在對岸的衣服口袋裡。

差不多走了一個小時,我才走到我和鯊魚下水的地方。我的衣服和他的衣服都還在,我從衣服的口袋裡掏出煙來,點上一根,坐在岸邊抽起來。抽完一根煙,我把他的衣服扔到了北陵湖,然後搭車回去了。鯊魚說小艾懷孕了,但懷的不是他的孩子。小艾和鯊魚結婚七年,一直沒要上孩子,所以可以確定她懷的是我的孩子。這是一件無法讓人高興起來的事。如果現在把孩子打掉,還為時不晚。回到小區,我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小艾家。小艾給我開門後,問我鯊魚呢?我說,他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小艾說,他幹什麼去了?我說,他出海了。小艾狐疑地看著我,她當然不會相信我所說的話。不等她再說什麼,我的一隻手伸向了她的肚子,我想確定一下她是不是真的懷孕了。我的手在她的腹部慢慢遊走,感覺她肚子里有個什麼東西在蠕動。小艾沒有騙我,她真的懷孕了。我問她幾個月了,她說三個月。我說,你懷了一條小鯊魚。然後,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小艾說,你就不怕他回來?我沒有說怕,也沒有說不怕。鯊魚在北凌湖呢,說不定已餵了湖裡的魚蝦了。他回來,除非他死而復生。現實生活中發生這種奇蹟的概率太小了,幾乎為零。

可能是因為懷孕的緣故,看上去小艾比過去胖了,行動顯得笨拙了許多。我想抱抱她,但是只是那麼想了想。小艾又問我鯊魚呢?我說,你打算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她點了點頭,說她這麼多年做夢都夢見自己生孩子,所以不管是誰的孩子,她都要生下來。


那天,我在沙發上坐下,點上一根煙,抽了一口後,才說小艾,我給你講一個鯊魚的故事好嗎?

小艾說,你別一口一個鯊魚,我討厭鯊魚!

但是,我還是給她講了。當然,我只是在複述鯊魚給我講的那個故事。鯊魚說他在海上,還從沒有近距離觀察過鯊魚。

不是死掉的鯊魚,是活的,在海里捕食的鯊魚。他說。你知道嗎?鯊魚早在恐龍出現前三億年前就已經存在地球上,至今已超過五億年,它們在近一億年來幾乎沒有改變。鯊魚,在古代叫作鮫、鮫鯊、沙魚,是海洋中的龐然大物,所以號稱「海中狼」。為了近距離觀察鯊魚,他潛水到了海里。他是偷著下水的,要是被船長知道,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在他潛入水下後,他看到一群鯊魚正在爭搶食物。那是一條死掉的虎鯨。它們在相互搶食時,鯊魚常常就會不分青紅皂白,甚至連自己親生的鯊仔,也不放過,吃得一乾二淨;當一條鯊魚為其它鯊魚所誤傷而掙扎的時候,這頭傷鯊就該倒霉了,其它同宗族的兄弟也同樣會群起而攻之,直至完全吞食完畢為止……鯊魚笑起來,說那條虎鯨很快被鯊魚分食掉了,最後只剩一副骨架。那個場面,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在他打算要回到船上時,意外發生了。一條鯊魚突然掉轉頭,向他快速游過來。他看到鯊魚張開了嘴巴,同時看到了鋸齒一般的牙。那張血盆大口,有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力。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鯊魚吞進了肚子里。幸好他帶了一把刀子,在他被鯊魚吞入腹中後,他揮舞著那把刀子,可能是鯊魚被刀子戳疼了,居然把他吐了出來。他說那顆鯊魚的牙齒就是他在掙扎時敲下來的。那次死裡逃生,讓他大病一場。後來,為了紀念自己的劫後餘生,他用那顆鯊魚的牙齒做了一把刀子。我見過那把刀子,鋒利無比,可以當做兇器。我覺得他所說的不足以讓人相信,因為據我的了解,只要被鯊魚咬住,想逃脫幾乎是不可能的。

小艾對我複述的鯊魚的故事毫無興趣,可能是我不會講故事的緣故吧,她甚至有點厭煩。我從口袋裡掏出那顆牙讓她看,但她毫無反應。我說每一個人的心裡都藏著一條鯊魚,只是有的人藏得很深,那條鯊魚一輩子都不會出來。對我的話,小艾反應木然,這讓我感覺有點無聊。

我說,我喜歡那把刀子。

小艾說,什麼?

我說,那把用鯊魚的牙齒做的刀子。

小艾說,你要是喜歡,送你好了。

現在,我的手裡就握著那把用鯊魚的牙齒做的刀子,很漂亮的一把刀子,可以用做工精緻來形容。據說北美洲的印第安人把鯊魚的牙齒用作刮鬍子的工具。為了試一試那把刀子能不能刮鬍子,我把刀子的鋒刃貼在了臉頰上,然後慢慢地移動。我聽見胡茬被割斷時的聲音,我聽見小艾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我聽見門被敲響時發出的砰砰聲。

聽到敲門聲,小艾幾乎沒有猶豫,轉身去開門。我坐在那裡,握緊了手中的那把用鯊魚的牙齒做的刀子,然後看了一眼茶几上那顆白得異常的牙齒,這可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白的牙齒。在我的目光從那顆牙齒上移開,看向屋門時,我確信握在手中的這把鋒利的刀子足以刺穿一個人的心臟。


本文已發《佛山文藝》,原標題《鯊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