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人有個習慣,不見落雪盼落雪,落雪之後,青壯男子漢都帶足乾糧,扛上獵槍,興沖沖地進老林,不打幾場圍獵不能過癮。這往後的獸肉味道正,皮毛金貴。
夾皮溝有一個半截溝屯。這年,頭場雪一落,出獵的人們前腳離去,後腳就進來個野物鬧大邪。
頭半夜拱翻了張家的糧倉,後半夜拍碎了李家的窗欞。
這等事發生在深更半夜裡,叫女人孩子熬夜如熬年, 蒙著頭睡覺也凈作惡夢。這可難壞了仁二叔。
仁二叔五十已出頭,年歲過了格,腿腳不如青壯年那麼利索了,沒能跟著進老林。誰料想留下來倒派上了大用場。他昨夜聽了兩場動驚,今夜就沒敢合個眼兒。他披了件狐皮半截襖,抱著桿獵槍,這家那戶房前屋後轉悠著,想給那傢伙個厲害。
上半夜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到了下半夜,他困意襲來,就躲進自家的小木屋裡裝上袋煙,驅驅困意,提提精神。
抽了半袋工夫,猛聽一陣由輕而重的敲門聲。他一愣征,問道:「誰呀?就沒個白天啦?」
外面答:「我呀,白天我還有事情要辦呢,」
「你是誰?我怎麼聽不出語調來?」
「我不是掛甲將軍嗎!快開門,我給你傳個藝。」
誰聽說過個什麼掛甲將軍!我要他來傳個什麼藝!細細看那窗戶上的投影,不像個人的模樣,品品那話語,也不像正經味兒。他留了點心眼,說:「我這小木屋你進不得,正在鬧大邪。」
外面說:「它怎麼不邪你、單邪我?」
仁二叔吧嗒了兩口煙,靈機一動,說:「它怕我這蛤蟆頭煙味兒重,你不見我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嗎?」
「給我抽上幾口嘛,那我不就像你一樣,也不怕邪了。」
仁二叔樂了,卻裝作略有所悟地神情說:「可也是,你也抽上幾口,還怕它哪門子邪。只不知你要向我傳哪種藝,我哪路工夫不到家?」
外面說:「你嘴巴工夫就比不了我。身上還少一層槍刀不入的甲。」
仁二叔又劃開了畫兒;嘴巴工夫硬的是野豬,老山貨一嘴巴拍去, 能把碗口粗的樹榦砸成兩截兒。它滿身蹭的松凝脂一層又一層, 不逗引它張開嘴朝嘴裡打,真就槍刀見不了紅。 坑人還怕它坑個沒邊沒沿呢,能把個屁藝傳給人!仁二叔心裡一笑, 朝外面說:
「不行吧,我這是抽的蛤蟆頭, 勁兒沖得很,你哪裡嗆得住?」
外面說:「偌大個糧倉都翻它個底兒朝天, 還怕一小鍋煙?」
他把話說露了兜,是只野豬無疑了。 仁二叔一本正經地說:「那你可得深深地含住煙袋嘴穩穩噹噹地抽,含得淺了是要嗆得直打勾逗的。」
仁二叔說著便把槍口從門縫裡伸出去,只覺得槍口被碰了碰,隨著傳進話:「煙袋嘴兒咋會這麼硬?」
仁二叔說:「嫌硬啦?我還怕咬碎了我這上等玉石嘴兒哩。」隨聲把槍口抽了回去。
外面說:「你別急,我這就抽。」
仁二叔把槍口重新又伸出門外,又覺得碰了碰,隨著聽外面說,「煙油子是這個味兒?」
仁二叔又把槍口抽了回去,說,「你別耽誤了我抽煙,被鬧邪的傢伙邪著了。」
外面急了,「我這就抽,我這就抽。」
外面叫了好一陣,仁二叔很不情願地把「煙袋嘴兒」伸出門外,覺得被個大嘴深深地咬住了,他一鏤勾子,砰地一聲炸響,外面的掛甲將軍被杴了個屁蹲兒,爬將起來沒頭沒腦地往深山裡跑。邊跑邊叨咕:「這蛤蟆頭果真沖得很。」
仁二叔打開門板向外追,邊追邊喊:「你的藝還沒給我傳下呢。」
前頭道:「還是你的藝高,還是你的藝高。」
仁二叔原地跺著腳裝著是往前追,說:「哪裡的話,傳下吧。」
前頭道:「你那口煙嗆得俺兩眼冒火星,嗓眼兒火辣辣地痛。」
仁二叔補充道:「要不還鎮得住邪?」
天亮後,仁二叔順著雪窟窿往老林里找,有一串碗口大的豬蹄印,帶著一串血跡沒入老林間。仁二叔又害了怕,多虧它沒進了小木屋,一旦進去了,還有我的活命在?
實際上那傢伙也在怕:「嗆得我兩眼冒火星,嗓眼火辣辣地疼的一口煙,仁二叔可以穩穩噹噹一袋接一袋地抽,他的武藝不比咱高得多?」
此後屯子里就再沒鬧過邪,直到出獵的人們滿載而歸,仁二叔夜夜都有好覺睡。
二、金豆芽
一個孤老婆子,守著個小草屋冷清清地過。好在她有個土技藝,會接生。有人求她動動手,多少也給點什麼做個補貼,冷清之中才透著點樂呵氣兒。
有一天,午飯剛過,日影剛見偏西,慌慌張張跑來個三十來歲的男子漢。見面就說他的老婆臨盆了,可是不順當,滾了三天三夜也沒生下來, 大人眼見支撐不住,嬰兒也怕沒了指望、求她行個好, 去救救命。
這還有不成的理兒?孤老婆子也沒衣裳換, 捆了個大圍裙,就跟著出了門, 深一腳淺一腳沿著條羊腸小路往老林走去。
走到一片密林里,迎面是一座青磚大瓦房,新不新舊不舊的,看了叫她轉了向:這兒是哪裡呀? 我幾十年都在這一帶轉, 怎麼看似熟悉又是片生疏樣?多響有過這座大瓦房來?進了屋, 亮堂堂的箱子亮堂堂的櫃,叫不出名字的擺設一件挨一件。
平整整的火炕上橫躺著位小大嫂,嘴角一張一合,想呻吟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來,豆粒大的汗珠從臉上額上直往下滾。
守在她身邊的是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 直抹眼淚,撒手無招。
產婦是橫生,只因為折騰得太長久,嬰兒的一隻小腳先露了,臍帶還攪在先露的小腿上。 這可是件危險事。
接生婆急三火四地解開臍帶,連同先露的小腿輕手輕腳送回娘肚裡,然後矯正產婦的生產姿勢,順理胎兒的頭腳位置,適時合節地幫著產婦往下使勁兩隻小腳才慢慢一同滑出來。儘管是立生比順生困難得多,可總算落了草。就這麼,嬰兒也憋得一臉青一身紫,老半天才哭出一細聲。
產婦安然無恙,嬰兒也保住了小生命,白髮老太太道不盡千恩萬謝,囑咐男子漢給接生婆拜了三拜,才算寬慰了一點她那顆心。
產婆不能空口回,走前須吃碗荷包蛋,可這戶人家像不懂這個規矩,沒有準備;產婆不能空手回,二尺紅布幾角小錢是平常禮,這戶人家也像捨不得往外拿。
產婆口兒不好自己開,等下去又沒個淮時辰,眼見再不動身有天沒日頭了,不得不撲摟撲摟屁股下了炕。
白髮老太太才跟男子漢說:「把豆芽菜給大恩人抓一把,咱也沒什麼稀罕物。」聽了叮嚀,那男子漢就單手抓了一小把豆芽菜,小心翼翼地放在大圍裙間,讓產婆雙手兜起來。走出老遠還囑附一句,不要馬虎大意給抖散了。
孤老婆子好大個不痛快。看這戶人家,高屋大院窗明几淨的,竟這麼小家子氣,還口口聲聲大恩人呢,於他們無恩無德又能怎麼樣?一小把豆芽菜也能打發個接生婆往外走。
她越尋思越不是味兒,越不把那點豆芽菜當成個玩意待。走不多遠鬆開一隻手,用單只手扯著大圍裙角。倒也是,要炒炒不成半小碟,不值得生一次火要扔卻也怪可惜,餵雞也能撐個素兒。她有一搭無一搭把那點玩意兜進家,往門邊雞食缽里一倒,咯鈴鈴一串金屬響,把個老母雞嚇得張開翅膀飛開三丈遠,豆芽菜還有這麼個響動聲?俯身低頭仔細看, 哎喲喲,哪裡是什麼豆芽菜, 分明是一根根金晃晃的金豆芽。
那戶人家給了她一把金豆芽,還能怪謝禮不夠豐厚?可是她顛一路來撒一路, 回到家裡只剩下半小把。這東西可是硬頭貨,一丁一點也丟失不得。 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去找,三四個來回找過了, 連根金豆芽瓣也沒找回來。
於是她罵起自己來:「你個有眼不識金鑲玉的貨,你個眼淺心地窄的貨,是不是活該。」
責罵完了自己,沒忘回去給人家道個謝。可是她沿著舊路走到頭,來到那片枯井處,哪有什麼大瓦房。只見兩塊青磚四片青瓦扣在一條大青石板上,四面還是早就熟悉的崇椴、白楊、青杠樹。只是那塊青石板上留下幾血跡沒褪去,說明接生的地方沒認錯。
孤老婆子在這裡沉吟了好一會兒,也想不明白目己是為虎為豹為鹿為羊為哪家子接了一次生。
狼皮褥子鋪炕
有個狼精,豬肉、驢肉吃膩了,要換換口味,吃人肉。聽說人肉之中小兒肉最鮮嫩,決定找個小孩嘗嘗鮮。
柞樹溝有座小桶房,四周三里二里沒人煙,三口人只兩口人常在家:年輕輕的大瘦,帶著個胖乎乎水靈靈的小小子。
大哥給人燒炭兼看山,不是逢年過節不能離開他那炭窯和山場。這就給那隻狼精留下了方便。自從一個偶然機會碰上了大嫂懷抱里的小小子,它涎水就不斷往外流。
這一日,狼精在洞里睡到太陽落山,星光照腚,伸伸懶腰爬出洞口,順著山牙口往下走,來到大嫂的小桶房。
碰碰門,插得嚴嚴的,便裝作大哥的語調咳了兩聲,叫大嫂快開門。
山裡人家沒事睡得早,大嫂已哄著小小子睡了一覺,朦朦朧朧給喚醒,剛要下來拉門門,那山裡人特有的警覺使她縮回手,疑疑慮慮問了句:「怎麼半夜三更穿山林,就沒個白日啦?」
外面說:「弄了件狼皮褂子,給咱小小子穿。」
大嫂好歡喜。都說爹爹心粗,俺這口子心才細著呢。可再去拔門閂,又品味這話里透著凶氣。
要說狐皮褂子、羊皮褂子是常理,穿狼皮褂子那成了什麼玩意兒!再把門閂插緊了,順著門縫往外一望,腦袋立時脹得有斗大,外面哪裡是丈夫,分明是個毛茸茸的身子頂了個毛茸茸的尖腦袋,後頭還拖了個毛茸茸的長尾巴。
大嫂轉身上了炕,拖出睡得正香的孩子,把孩子舉到頂棚上,自己也隨著爬上樑,爬上頂棚。頂棚是為了當庫房,用粗木厚板搭成的,上頭盡放了些酸爛物。她一邊樓緊小小子,一邊摸起根棒槌,等著狼精往上竄。
狼精等了半天不開門,就氣急敗壞地吼:「再不開門咱可往裡撞啦,要知道, 咱是有名的銅頭鐵身子。」
料不到大嫂知道的更全面,說:「怎不知道, 你有四條麻桿腿!」
狼精從門縫往裡一瞅,見大嫂爬上頂棚居高臨下,佔了個好地勢不說,手裡還拿了個硬棒槌, 又知道它的四條細腿禁不住打, 撞進屋裡去也得不到便宜,便夾著尾巴怏怏離去了。
頭場心思白費了,狼精老是不甘心, 心裡核計著,要不是這副長相, 早就嘗到小兒的鮮肉了,拿個什麼遮遮體?
又一日,太陽還有一杆子高,它來到大哥炭窯旁的小窩棚。大哥不在,只一件青褂和一頂草帽掛在窩棚的木椽上。
狼精摘下衣帽穿了戴了,前腿立起,後腿伸直,人模人樣地下了山,直奔大嫂的小桶房子。
這時,大嫂正在菜圓里轟著孩子拔青草,狼精見了裝作沒看見,腰兒一貓進了家,脫了衣裳塞進空櫃里,摘了草帽藏在櫃底下,然後跳上炕,跳上樑,躲進頂棚美滋滋地想:這次歸我居高臨下啦,看你再把小小子往哪兒塞,能保住不讓我吃了。
大嫂專心拔青草,一晃間見丈夫進了屋。她只以為屋裡撲個空會出來,親親孩子看望看望她。
豈料一頭扎進屋裡就沒了影兒。大嫂干著活也覺得好蹊蹺,太陽恰好下山了,她抱起孩子往回走。進了屋,這裡那裡也見不到丈夫的面,莫不是看花了眼?
大嫂心裡不寧靜,眼皮也跟著跳得歡,她哄著孩子稀里糊塗扒了幾口飯,剛脫了小小的衣裳要睡覺,忽見櫃空里掖著丈夫的青褂子,櫃底下藏著丈夫的破草帽。
一個魂兒沒划到頭,一串熱水珠從頭上滴滴啦啦流下來,落在小小子的頭上,把孩子嚇得直打激靈,直往媽媽的懷裡撲。
大嫂抬頭這麼一看,一雙綠森森的凶光從頂棚上照射下來,一條大舌頭伸有半尺長,口水還在滴著。
大嫂怕是怕,怕中卻沒忘了鎮靜,沒忘了計謀。她暗地裡掐了一下小小子屁股,孩子痛哭了,她嗔怪說:「看你個骯髒樣,有尿不老早尿,憋痛了才出聲!」
她從被窩裡把孩子抱出來,邊說「哎呀這股尿臊氣! 快出去撒凈了再回來乾乾淨淨地睡。」邊抱著小小子往外走。
狼精又給胡弄過去了,它以為是真事,不把那泡尿排乾淨了怎麼能吃出個鮮味來。可是大嫂把孩子孢出了屋外就倒插上門, 操起一根臘木棍子朝屋裡喊,「往外撞吧,銅頭鐵身麻桿腿!」
狼精一發覺吃了虧,運足了氣力就往外撞。頭一次撞過,門開了個縫,它腦袋卻腫起個血疙瘩;二次撞過,門洞開,它腦袋裡像開了花,痛得淚水糊了眼,四隻細腿直打別兒。大嫂單等這個節骨眼兒,一臘木棍掃去,狼精的兩條前腿給敲斷了, 她二次舉起木棍掃去,狼精的兩條後腿給敲斷了。
狼精趴了架,苦苦哀求大嫂留下它一條命,此後不但不再為非作歹了,還為大嫂護大門。大嫂哪信它這一套,說聲:「我少個狼皮褥子鋪炕,怎能放了你。」就操起把尖刀帶著火氣兒給它開了膛。
人說「狼死絕地」,不對勁兒。此後大嫂房前屋後草照樣青,樹照樣茂,一家人過得挺興旺。
人說「狼皮褥子好打更」,這話可說著了。大嫂自從鋪上狼皮褥子,外面一有個風吹草動,她老早就被狼毛扎得皮肉直痒痒,從炕上爬起來去應付,化險為夷是平常事,有幾次還外賺了野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