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里燈光昏暗,兩人一桌,一老一少相對而坐,互相將影子擲向對方。
「說吧,你是怎麼想的?」吳院長用指甲尖兒點了桌面三下,打破了沉默。
「啥?」張大爺掏了掏耳朵。
「干擾AI混沌強化學習,是你乾的吧?」
「啥?」
「再說一個『啥』,晚飯就別吃了——餓你三天看還裝傻不。」
「確實不明白呀。」張大爺拉低老花鏡,從鏡片上方空檔處瞄著吳院長,一臉無辜。
吳院長端起尖銳的下巴,劃破空氣,「在養老院採集實境數據的實習期AI陪護,編號2045042,你拉著它下象棋?」
「咋?」張大爺閃頭避開下巴攻勢,反問道:「下象棋犯法?」
「它身上那件蕾絲罩衫也是你套的?」
「嗯。小時候家裡的馬桶、電視機、洗衣機、沙發都套了,我媽親手縫的,黃底桃紅大喇叭花,耐臟,用了十幾年,布罩一取,嘖,馬桶跟新的一樣!我叫咱院小孫縫了一套,她臨走前——不是,打扮AI犯法?」
「承認就好。」吳院長嗤了一聲,「就說下象棋,剛開始是不是智能陪護贏?」
「那不廢話么——AI連世界冠軍都能贏,我又不是不看新聞。」
「那後面為什麼又成你贏呢?」
「我機靈唄。」張大爺垂眼乜著桌子腿,眼神有點飄。
啪!院長重重拍了下桌子:「因為你作弊——眼見它快贏了,你就一驚一乍,指著窗外大喊『羊來了』,趁它扭頭工夫,偷偷給棋子換了位置。」
「嘿嘿。」
「換就換吧,你居然把自己的車弄到它的帥對面,還把兩邊堵死,這誰頂得住?神仙老子也贏不了你呀。」
「他又沒說啥……」
「它是沒說,但都記住了,明白嗎?」院長臉上一陣陰晴,抽了口氣道,「AI就是這樣,白紙一張,你咋教,它就咋學;它咋學,就會咋干,跟人不一樣——2045042報廢了,全都是你的錯!」
「不會吧,報廢?咋的啦?」張大爺一把扒拉下來老花鏡,撲閃眼睛問道。
「你先交代,到底是怎麼一步步誤導它的,還有啥是我們不知道的?」
「記不得了。」
「仔細想想!」
張大爺眯上眼,思緒沉進回憶里,點點滴滴在心尖上綻開。他不禁咧嘴一笑,眼裡閃出了光……一切的起點是一個月前。
作為一名資深80後,張大爺即將第二次跨世紀。沒錯,他是1980後,而2080後的人並不使用這種分類簡稱,他們覺得不酷。
鐵皮燈籠早掛齊,紅床單也換上,為確保節日體驗,養老院還提前一個月安排了包餃子實踐課,組織大傢伙兒複習和面、擀皮、剁餡技術。老人們忙得熱火朝天,除了張大爺——他正在後院罰站。下午淘菜時,他跟院友探討起餃子餡兒甜咸問題。楊大爺和稀泥,說都行,就是南北差異。張大爺不依不饒,一口咬定必須放糖,還說小楊你才八十二,生在蜜罐兒里的00後小屁孩,一次都沒跨世紀過,啥也不懂。楊大爺不樂意,說咱不興倚老賣老,能住進來的誰不老,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倆人爭得面紅耳赤,掄起鐵盆里的茴香互抽,被智能看護員當場抓獲,雙雙罰站。作為「自理組」最長者,帶頭滋事,罪加一等,張大爺又被額外罰掉了晚飯。
養老院位於終南山驢石溝第二高峰,與世隔絕,易守難攻,透過後院高聳鐵柵牆可直眺綿延秦嶺。緊挨養老院山頭的一座低峰尚未開發,形似躺平人體,諢名「卧仙峰」。天氣好時,總有無人機排著隊,精確控制一群黑臉山羊,從山的左胸轟隆隆碾過,啃完鎖骨兩頭的苜蓿,沿頸動脈隱秘小徑整齊下山,水墨畫一樣靈動。夕陽西下,張大爺屏息遠眺,滿眼通紅,一半是晚霞,一半是羨慕——養老院鐵柵牆上通著高壓電,把不少烏鴉、斑鳩滋滋烤成了肉乾兒,人想出去只有兩個法子:子女來接,或者「財務自由」,都很難——大部分老人的子女也是老人,自己還困在某個山頭上巴巴盼人接呢。至於「財務自由」……張大爺揉著肚子嘆了口氣,應該是快了吧。
昨晚嘩嘩啦啦飄了一場雪,給後院鋪上一床厚被,綿白鬆軟,帶著細小冰棱,在夕陽里一閃一閃。突然,牆邊一個雪疙瘩晃了一下,轟!雪疙瘩猛地長高,雪殼碎開吧嗒落地,居然露出一張方臉,粗蠶眉,窄縫眼,一副愣頭青樣子。
張大爺嚇了一跳,仔細看清楚後,心裡泛起不痛快——那人狗出水一樣撲稜稜抖落積雪,露出身體,佝僂著背,探長脖子,手貼褲管中線,像條出土半截的水蘿蔔——他在模仿張大爺的站姿!老頭兒悶哼一聲,雙手抱胸,側過身去。那人有樣學樣,也雙手抱胸,把身子半側過去。張大爺瞪直眼瞅他問道:「你幹啥?」
「你幹啥?」那人努力想把眯眯眼睜大一點。
「有病吧。」張大爺怒了。
「有病吧。」那人針鋒相對。
這感覺似曾相識?對了,張大爺恍然想到,「先別學我,好好說話。你是新來的智能陪護,對不?」
那人收到指令,暫停學習進程,點頭道:「見習陪護員2045042。」
「嚯!十幾年沒來新的了,挺好。」張大爺面色鬆了下來,琢磨一番又道:「這個名字太長,不好記。看你天庭方正,地閣更方,臉長得跟四稜柱似的,乾脆就叫小方吧。」
「乾脆就叫小方吧。」小方點頭。
「說『行』就夠了。」張大爺眼珠一轉,笑著吩咐道,「乾脆,你以後多跟我呆著,大爺我在這個山頭住了二十九年,有經驗,保證你能學好。怎麼樣?」
「行。」
「哎,你又跟我學?眼珠子轉那麼快乾啥,嚇死個人。有啥不明白直接問!」
「不明白『山頭』。」
「就是山頭上的養老院。」張大爺想了想,大致補充解釋了幾句:人老了,干不動了,孩子也老得咔嚓掉渣,誰管誰還不一定。沒錢租一對一私人陪護,那就得上山,抱團養老,互幫互助,不給社會添麻煩。他嘆了口氣,吸溜一下凍硬的鼻子道:「做人就要講——」
「什麼是做人?」
張大爺一懵,「還學會搶話了。讓你問問題了嗎?」
「沒讓。」
這問題有點難,張大爺一下子想不出怎麼答,低頭瞄了眼脖子上掛的計時器,紅色游標浮點已歸零,於是大手一揮道:「罰站時間結束了,走,咱去活動室申請下象棋。你一會兒坐門口水泥墩子上,拿電子眼掃描門口二維碼,聽見沒?一次不開門掃兩次,兩次不開掃三次,一遍一遍掃,直到門開——裡頭那些電子遊戲都難得很,平常大家不愛去,門都快銹死了,也就象棋能湊合玩玩。」他突然一拍腦袋,「哎,對了,剛那個問題,咱這麼說吧,『做人』也是一種遊戲,跟下象棋差不多,以後慢慢給你講。」
終南山孤遠峭拔,綿延百里,每個山頭上都盤著一家養老院。雖有「終南捷徑」美名在外,但這些地方絕不是求官問名之處,不能隨便入住,更沒法自由離開——入住時得簽合同,類似生死狀,必須慎之又慎。張大爺的養老院在秦嶺地區排42,是座黑鐵打的高樓,烏紗帽似的罩在山尖上。
黑鐵樓子自下而上分二十層,每層有約五十間房子,繞中軸呈環形分布,起居室、活動室、餐廳、教室,一應俱全,全裝著玻璃門。樓子中空部分設有兩架垂直電梯,靠近電梯纜繩的地方掛著團黑魆魆的東西,約豬崽大小,是監護銅鷹——每時每刻,鷹頭繞脖頸緩緩轉圈,直勾勾地環視、監聽一整層,實時獲取老人們的言行數據,誰起夜太頻繁,誰偷吃糖果,誰跟室友干仗,誰逃課不寫作業,誰不好好勞動,誰暗中聯繫外頭的人,它都會如實記入日誌,報告院長,以供防病、防災、防人之用。
早上五點半,吃完包子稀飯配涼拌綠豆芽,「自理組」的老人兵分三路:A組去小菜園澆水、摘菜、收雞蛋,B組負責打掃收拾,C組跟智能陪護去照顧「非自理組」的老夥計們起床——穿衣,如廁,洗漱,喂飯,再推出去放放風、晒晒太陽。智能陪護負責具體操作,C組老人們負責安排、監督、撫慰、陪聊。人老啦,差不多都有這一天,想兩腿一蹬睡著無痛死掉,哪有這種好事!AI+互助養老模式很合理,一幫一,一對紅,輪崗照顧別人,給自己攢積分,將來就不愁了——積分越高,不能自理的時候購買的護理時間就越長,服務選擇性也大。總體而言,國家這個養老系統運行流暢,以院為單位,基本實現了自給自足。
張大爺看見系統隨機分配給自己的人,眉頭皺出三道大峽谷——運氣不好,攤上了個難搞的。他把小方拽到一邊,「瞧見了嗎?咱倆負責照看她,仔細點,別亂說話。」他咬著小方耳朵輕道。
「那名雌性——」
「胡說!」張大爺猛拍了下小方的頭,「那是孫阿姨。」他瞄了眼小方平展展的硅膠臉蛋,「不對,你得叫孫奶奶。」
小方搗葯似的點點四稜柱頭,調出資料,「那名孫奶奶,腦區分布纖維狀類澱粉蛋白質斑塊沉積,是中期阿爾茲海默。常見癥狀包括失認、譫妄、易怒、情緒不穩、失能——她坐在石頭上一直沒動?」它發現了一條資料里未提及的癥狀。
「反正千萬別惹她。」張大爺臉上陰晴不定,話音才落,腳下一絆,踉蹌猛撲至孫奶奶跟前。小方有樣學樣,也一步踉蹌撲來,一把捏住孫奶奶的手腕。
張大爺沉聲朝它道:「不用把脈,放著我來!」看到孫奶奶沒反應,大爺舒了口氣,扒拉開小方,擠到前面,硬著頭皮笑道:「大妹子,擱這兒cos香菇吶?冷不冷?咱回屋歇會兒。」
「小可。」孫奶奶頭也不抬嘟噥道。
「小可工作忙,離得遠,一時半會過不來,咱要體諒。」
「蘇可是孫奶奶女兒。」小方迅速在資料里找到線索,大咧咧念出聲來:「八年前簽了棄養協議,補了罰金——結論:不要等,她不會來。」
孫奶奶怔怔抬頭,直勾勾看向小方。這眼神……不妙。「小可!」她深吸了口氣,脖頸上的青筋一簇簇暴起。嘩的一聲,她站起身,扯長嗓門仰頭嚎叫起來,「我要小可!我要小可……」
「完了,又來了!她每次這樣發作,不嚎到缺氧昏倒不算完。」張大爺又氣又急,埋怨小方:「都怨你!瞎說啥實話?」
「護理手冊註明應該對用戶誠實。」
「誠實用錯了地方會害人。你懂屁!」
「懂,屁含有:59%的氮、21%的氫、9%的二氧化碳、7%的甲烷和4%的氧氣——」
「閉嘴!」張大爺氣得快跳起來,打斷道:「趕緊想辦法把她關掉,再嚎下去,全樓銅鷹都要轉過來,給我扣個陪護不周的帽子,再扣幾分,這個月就白乾了。咋辦,咱咋辦?」
「唱歌。」
「啥?」
「檢索到的最佳應對手段是音樂療愈法——以特定頻率與腦神經共振,調節神經傳導節律。如果是與患者情緒正相關的詞曲,還可以調控皮層放電,降低興奮度並刺激多巴胺分泌。孫奶奶之前是一名小學音樂老師,這個方法更有效。從頻譜分析看,推薦使用《維塔利G小調恰空舞曲》——」
「聽名字就知道不是啥好玩意兒。」張大爺皺眉蹙眼,沉吟到:「非唱的話,也得來首我們80、90後熟悉的歌,越通俗越好。」
小方飛快搜齊資料,報菜名似的灌給張大爺長長一串備選歌單。
「就這首吧。」張大爺敲定曲目,「預備,起——」
小方挺直腰桿,湊近一步,面朝孫奶奶唱了起來:「媽媽坐在門前,哼著花兒與少年。雖已時隔多年,記得她淚水漣漣……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你赤手空拳來到人世間,為找到那片海不顧一切……」
小方的歌聲帶著嘶嘶電音,個性十足,也不知道是唱是播,怪好聽。可惜,它的聲音並沒有蓋過孫奶奶的嚎叫聲,而是交疊在一起,各行其是,互不理睬,反倒平添一份煩躁。「咋不靈啊?」張大爺的心縮成一團廢紙,血壓直線往上飆,感覺自己可能會倒在她前頭。
「表現力不足。」小方停下唱歌,「她的情緒過於強烈,需要更強大的鏡像神經共情、共振才能修正。」
「啥意思?」
「意思是你也得一起唱。」
「我?」張大爺一跳半尺高,「我才不幹那丟人現眼的事兒!」
「丟人?」小方四稜柱頭一歪,也跳起一尺高,「不幹!」
「哎,沒說你。」張大爺慌忙找補,「算了,算了,唱就唱,反正也沒旁人。」
按小方的安排,一老一少並肩站齊,波浪一樣左右搖晃著唱起來:「那些歡笑的時光,那些誓言與夢想,在分手的街邊,她緊抱住我說: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你赤手空拳來到人世間,為找到那片海不顧一切……」唱到中間,他們模擬偶像團體走步換位,變了幾次隊形,張大爺心想今兒真是豁出去了,千萬別撞上誰,不然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孫奶奶終於注意到歌聲,停止嚎叫,獃獃聽了半晌,突然抬手一指張大爺,嚴肅指出:「走調了——你。」
「我走調?不存在!」
「方臉娃,你說,」孫奶奶扭頭看向小方,「他走調沒?」
「『走調』這個評價不準確。」小方輕輕搖頭,「他每一句都換一個調子,這種情況就叫五音不全。」
噗嗤一聲,孫奶奶笑了。
她居然會笑?這老太太整天拉著一張皺柿餅臉,苦大仇深樣子,居然會笑!張大爺扭頭看小方,一臉不可思議,問道:「她為啥笑呢?」
「具身認知就是利用鏡像神經耦合作用進行相位補償,主客體腦波頻率注入鎖定,兩條主頻併線的時候——」
「說人話!」
「這就是人話。」
「那,說簡單點兒。」
「預期違背。」
張大爺掙扎一番,放棄了思考,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道:「反正笑肯定是好事兒。山頭上的老東西們很久沒有樂過了。」他突然扭頭,盯著小方的眯眯眼道:「是這樣,『做人』這個遊戲,你得不停做任務攢分——讓人樂能得分,打敗大boss也能得分,攢到最後通關贏了,還能拿個大獎。」
「什麼大獎?」
「呃,就是做人成功的大獎唄。到時你就知道了。」
在張大爺的安排下,小方成了終南山養老院的小明星——
早晨,老人們在小菜園勞作,小方穿梭在兩畦地里,從蘿蔔地跑到白菜區,小心繞開藤蔓和菜頭,高唱「大王讓我來巡山」。午飯時,它拉著一位東北大娘演二人轉,笑得大家鼻子噴米飯粒,幾個腰椎不行的老人半天直不起身。下午打掃時間,它教大家跳抹地舞——雙腳踩抹布,弓腰,膝蓋前曲,做上世紀八十年代迪斯科滑步,跳幾圈,出一身汗,鍛煉好了,地也乾淨了,一舉兩得。晚上睡覺前是巡演時間,張大爺組織「非自理組」老夥計們到大廳集合,把輪椅圍成一圈兒,掖好毛毯,一起聽小方講笑話,天天不重樣。老人們樂得前仰後合,白髮白眉白鬍子亂顫,一個個跟年畫里的活神仙似的。
就這樣,沉甸甸的黑鐵樓子重煥活力。一天一天,日子像棉花糖一樣蓬鬆起來,咬一口,軟乎乎,熱騰騰,甜絲絲。可以說,除了上課時間,大家都很快樂!但沒辦法,養老院的老年大學課程屬於無限期義務教育制度——周一至周五,早晚各倆小時,不可免除。其中,男士必修書法和太極拳,女士必修廣場舞和葫蘆絲,另外還有一些選修課:遛鳥,打毛衣,國畫以及戲曲等,烹飪課則因食材不足取消了。不光上課,每半年還要考試,掛科需重修補考,連掛三次就要扣積分。課程內容是吳院長通過歷史大數據回溯精心挑選的,美其名曰:深化懷舊情懷,讓晚年生活不空虛,老有所樂!很明顯,院長的「樂」跟老人們不是一回事兒——他們上課時總是吊著苦瓜臉,長吁短嘆,托腮發獃,跟小孩兒似的巴巴盼著放學,好趕場去聽小方講笑話!
小方似乎特別有喜劇「天賦」——一樣的笑話,甚至是老梗,換別人講肯定乾巴巴、冷颼颼,激得人掉一地雞皮疙瘩,但換成它講就特別可樂。大家好奇打聽原因,它大概這麼回答:笑話的本質是信息的碼分多路復用,將兩條不符合同一律的對立腳本編碼混在同一信道中,彼此正交,頻域重疊,無需留保護帶,最終併線時,通過一個雙關觸發詞或一個虛假關係連接,完成同步即可。這裡有兩個小竅門:一,要借力打力,通過鏡像神經耦合抖包袱,時間上踩准情緒極大值,事半功倍;二,除了攝像頭採回的微表情信息,還要加上感知器採集的其他感官反饋數據,以通感形式拋梗,效果尤佳。
圍成一圈的老人們瞬間固化成一個雕塑群,幾秒後,轟然退散,還邊走邊嘟噥:答得很好,以後不要再答了。
只有張大爺的室友楊大爺聽明白了,啪啪拍桌感嘆:怪不得小方跟那幾個舊型號智能陪護完全不一樣,原來它多加了定向感知器呀!其他幾個老陪護強化學習效果有限,只能按護理手冊教條式操作,主要原因之一是數據不足,而小方捕獲的環境數據指數級增加,還可以交叉混用,效果當然天差地別。混沌演算法,一生萬物,差一點兒都差很多——電子產品買新不買舊,新模型就是好!
大家又扭頭對楊大爺說:就你能!你也不要再說了。
不光能逗老人們樂,小方照顧人也是一把好手——寫在護理手冊里的活計幹得一點不比別人差。比如,它跟張大爺搭夥照看「非自理組」的歐陽大爺。偏癱老人不小心失禁,它幫著沖澡、擦身、換衣服、理床鋪,一絲不苟。連張大爺都自愧不如,嘖嘖稱讚:「這味兒可上頭,連親生子女都不肯干,你真行!你不是能聞見嗎?真不嫌臭?」
小方脫口道:「糞臭素主要是3-甲基吲哚,稀釋一萬倍就是茉莉花香味,廣泛運用於香水化工、食品、醫藥——你保溫杯里的茉莉花茶就有。」
張大爺低頭看了眼手裡茶杯,臉都綠了,連著三天只喝白開水。
當然,小方也不是沒有煩心事。三天前,一次系統後台升級後,它開始向內投射,變得沉默寡言,也不跟其他智能陪護一起行動。不工作的時候,它常常一個人看著窗外「卧仙峰」出神,表演也停了,問它也不吭聲。
難道是被霸凌了?張大爺蹲在牆角偷瞄幾天,心裡不住犯嘀咕,其他幾個鐵小子傻裡傻氣,不聽話,脾氣拗得很——肯定是嫌小方跟大家關係太好,又長了個四稜柱頭,跟他們不一樣,所以不帶他玩。真是的!方方娃腦袋上多出來的那塊兒是放感知器啥的,代表他比別人聰明。不行,一定得想想辦法。
張大爺負著雙手,踱到窗檯邊兒,湊到小方跟前道:「又看天吶?看爺爺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他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掏出個塑料袋,打開,是一身花布衣裳,坎肩配燈籠褲,還配了一頂貝雷帽,四周綴著蕾絲邊兒,上面拿西瓜紅毛線綉著大大兩個楷書:小方。
「什麼?」小方不接,面無表情問道。
「新衣裳呀。」張大爺使勁往它懷裡塞,「你見天穿一身兒黑制服,太老氣,這多好——劉奶奶、王奶奶她們連夜趕工做的,偷著把老李頭的毛褲拆了湊的毛線。咱拾掇拾掇,扮起來保准好看,羨慕不死它們!」
「不要。」小方往外一推。
「傻小子,來試試嘛。」
「不要。」它甩了下手,啪!新衣裳掉在地上。
「你,」張大爺臉色一變,氣道:「別犟啊,劉奶奶為了給你做禮物,一宿沒睡,今兒早上高血壓都犯了!」
放在以前,見到張大爺不高興,小方就會立刻可憐兮兮地道歉,跟著屁股一直追,直到被原諒為止。可這次,它只是扭回頭繼續看天,完全不理人。
「扣分,扣你的分!」張大爺來了暴脾氣,跺腳補充:「你這樣,『做人』遊戲通不了關!」說完,嘟嘟囔囔走開了。
接下來幾天,張大爺總是一個人枯坐在後院,滿臉陰沉,一聲不吭,起身時引發靜電,夕陽西下,迸出一身火樹銀花。其他智能陪護幾度懷疑他偷偷抽旱煙,翻箱倒櫃,搜不出證據。它們只是以己度人,過度敏感罷了——人沒有也無需安裝ESD模塊,靜電最多暴露穿了腈綸秋褲這件事,不健康,但不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孤獨。智能陪護的負面詞庫里有這個詞,所以,它們總是成雙成對出現,一個幹活,一個旁觀,或者兩個一起閑著,或者搭配一個人共同行動,為了不孤獨,總是保持兩個人以上的團隊。這絕對是種誤解——兩個互不相通的個體在一起,比單獨一個人時更孤獨,甚至可能消解在彼此的凝視里。
反之亦然,原本習慣孤獨的人一旦嘗過有伴兒的滋味,也就回不去了。張大爺就是這樣,午睡時候,他翻來覆去,壓得不鏽鋼高低床咯吱響,震得上鋪楊大爺也沒法合眼。
「你消停點行么?」楊大爺探頭往下吼。
「凶啥?掰了你的饃了?」
楊大爺不耐煩道,「沒心情抬杠——你這兩天不對勁,到底啥事兒?」
「我,」剛說了一個字,張大爺突然卡住,重新組織了語言道:「我有個朋友跟人吵架了,本來也沒啥事兒,但對方是個死腦筋,不肯主動低頭。咋辦呢?」
「你說小方啊,跟它置什麼氣?」這種欲蓋彌彰被楊大爺一眼看穿,「AI腦袋就是個中文屋:一個封閉屋子裡,坐著個不會說中文的人,有本翻譯工具書;外面遞進來一張中文紙條,他就查出對應中文回應,抄到張紙條上遞出去。外面的人以為它會講中文,其實他只會查字典。」楊大爺特意說得通俗易懂。
「不會吧,你說小方只會查字典?」張大爺根本不信。
「咋不會——你得相信科學!」
「為啥非得遞紙條?屋裡人不能出去、慢慢把中文學會么?」
「出不去,出不去,屋子結實著呢,只能遞紙條!」楊大爺急得直拍床,「這就是個比方,你別較真。」
「萬一是個中文窩棚呢?」張大爺不服,進一步問道。
「啥?」
「就那種,頂上沒有蓋兒,牆上全是窟窿眼兒,一眼能看到外頭,還能跟外頭的人交流,窩棚跟窩棚之間還有暗道連著,能來回串門兒、聊天。這不就行了?」
「呃,你把我整不會了。等等,我捋一捋。」
十分鐘過去,一種呼呼擦音響起來,尾部帶著尖銳哨聲,此起彼伏。張大爺一把抓起床頭的老頭樂,朝上鋪床墊猛捅過去,「咋睡著了呢!問題想明白沒?」
「啥問題?」
張大爺停下來,「中文窩棚,咋理解?」
「我不理解。」楊大爺吸了吸鼻子,「所有問題里,最難的就是理解,具體咋解決倒在其次。你跟小方就算人與AIcopilot模式——人負責理解問題,AI負責解決。按奧卡姆剃刀原理,要理解,先得壓縮信息,把問題簡化到極致,抽取本質,但你看你,凈整些有的沒的,把簡單問題複雜化,人為製造麻煩——」
「帶AI就跟帶孫子一樣,不能嫌麻煩,得陪著、哄著,一點一點磨,一點一點教,最後總能弄明白。」張大爺忍不住打斷,斜靠在床頭犟起嘴。
「哎,這話說的。」楊大爺哭笑不得,「不知道現在的混沌強化學習演算法具體是咋樣,反正我年輕那會兒,強化學習主要還是靠貪婪演算法,按預設目標走,咋弄收益最大就咋弄,你磨它有啥用?」
「有用,就有用!你說的都是老黃曆,這麼多年了,技術肯定有進步!」
「進步有,但其實沒多大——沒有質變。」楊大爺頓了頓,琢磨著怎麼能說明白,「上世紀初,人都設想未來怎樣怎樣,現在一百年快過去了,還不是這熊樣?這跟人生是一個道理,嬰兒到少年,變化巨大,但青年到中年,速度就慢下來了,到了老年,基本跟停了似的。你看咱倆,差足足二十歲呢,站一塊兒看著就差不多。你不能拿初期發展的高速度去推測未來——」
「我是看著比你年輕。」張大爺欣然打斷,眼珠一轉又嘆道:「而且我不懂的東西你也不咋懂——虧你還是搞技術的。」
「嘖。這些新技術我上哪兒懂去?三十五歲就被裁了,後頭一直開計程車來著——那時候車還靠人開呢,你忘了?」
「開出租啊……那你說的就不對。」
「哪兒不對?」
「哪兒都不對。」
「你個倔老頭,不講理,煩死人!」說罷,楊大爺氣哄哄跳下床,摔門而去。
楊大爺氣得胸中一口氣下不去,坐在前廳,取了包珍藏的陳年核桃拿門夾,咔嚓一個,咔嚓一個,連夾半包這才解了氣。他把核桃仁放到碗里,端到窗邊空座上,正打算開吃,抬眼看見小方一個人貼著窗戶獃獃站著,腳底下蹲著個塑料袋,隱隱透出俏皮碎花圖樣。
「看啥吶?」楊大爺湊到小方身邊,順著它的眼神也往外瞧。外面山頭上,一群黑臉山羊漫遊在「卧仙峰」的胸部,啃著一尺高的枯蒿子草。
「無人機。」小方答道。
「放羊的無人機?」楊大爺往嘴裡放了塊核桃,嘎嘣嚼著。
「嗯,都是智能模型,能聯通。」像演示似的,小方緊盯著其中一台無人機,眼珠提溜擺動。遠處天上的機器隨之左右迴旋,如遙控玩具飛機一樣。地上幾隻可憐的黑臉羊收到混亂指令,左右瞎跑,撞得亂七八糟倒了一地。「像蜂群,還有大量多重反饋通路。」小方一邊低聲自語,一邊指揮幾台機器整齊地跳起「8」字舞,幾隻羊追得腳打後腦勺,差點掉進山溝里。
「行啦。別逗羊啦,怪可憐的。」楊大爺收回眼神,拍拍小方肩膀,「你跟老張頭較什麼勁,之前不是挺好的么?」
「沒較勁。」
「我想也沒——壓根沒這個功能嘛。」楊大爺若有所思,「肯定是後台升級,更新了演算法,添了啥新規則,對吧?你拿最簡單的話說說,什麼規則?」
「個體間保持距離。」小方輕聲又補充,「避免過擬合。」
楊大爺恍然大悟,說道:「有道理!其他陪護還罷了,人就是事兒多,尤其老張頭,脾氣又臭又硬,仨錢買頭螞蚱驢——本事不高犟勁兒大,不合群,愛抬杠,還小心眼兒,大家見了他都繞著走。你跟他混,擬合他的原型,准沒好!」
「他是好人。」小方低喝一聲,嘩啦把四稜柱頭擰過90度瞪著楊大爺。
楊大爺怔了怔,暗笑道:「你挺喜歡他?喜歡他啥啊?」
小方沒吭聲,四稜柱腦袋晃晃悠悠,發出嗡嗡白雜訊,這代表它的電子腦正在努力計算,但尚未解出明確答案。
「也對。」楊大爺語氣一軟,嘆了口氣,又往嘴巴里投了幾塊核桃,邊咯吱嚼著邊嘟噥:「你知道嗎?他對你是真上心,天天拉著你東跑西跑,還把兒子的小名給了你——他兒子走得早,白髮人送黑髮人,可憐吶。估摸著,他這是把對兒子的感情放到你身上了……唉,你就不能讓讓步嗎?啥距離不距離的,規則是死的,你得學著隨機應變呀。」
「這兩天一直在回溯歷史數據,重新計算分析,已經有了初步結論,」小方終於開口,頓了頓,又道:「但缺乏外部激勵輸入,無法啟動輸出。」
「我明白了,合著你倆冷戰,都等對方先低頭——真真是親爺孫!」楊大爺不愧是前程序員,一聽就明白,放下手裡核桃碗道:「指望他給你道歉是不可能的,這倔老頭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把自己難受死了,進了棺材也不可能鬆口。你聽我的,他們80後都是這樣,跟父母學的驢脾氣,絕不說『對不起』——如果他想道歉,就會突然招呼你『過來,吃飯』。」
「過來,吃飯?」
「不一定是飯,」楊大爺看了眼手裡核桃碗,「也可能是水果、堅果啥的。明白了么?」
「明白了。」
楊大爺滿意地點點頭,端起核桃,趿著拖鞋,啪嗒啪嗒回屋去了。
不一會兒,就見張大爺平托著碗,手腳僵硬,貼牆溜出屋,躡手躡腳來到前廳,把碗放到小方跟前的餐桌上,扭頭嚴肅道:「過來,吃核桃。」
小方看著碗里東西,腦中嗡嗡一通計算。
「剛砸的,嘎嘣脆!」張大爺繼續招呼。
「你吃。」小方客氣讓道。
「這核桃被小楊當寶貝一樣偷藏了不知道多少年,我哪敢吃。」
小方不再推讓,嘩啦倒了半碗入口,卡啦卡啦嚼起來。
「味道怎麼樣?」
「塞牙,發聲器快要短路了。」
「趕緊吐出來,你個瓜娃子,讓幹啥就幹啥。」
小方艱難吐凈嘴裡核桃渣,想了想,轉身撿起地上塑料袋裡的花衣裳,三下兩下套在身上,轉了一圈,逗得張大爺合不攏嘴。「加分。」它大聲說。
「嗯?」張大爺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你笑了。『做人』遊戲,加分么?」
「這啊——加,加!」張大爺笑得更燦爛了,「聽說你們有了新規定?那咱以後稍微低調一點,平時說話辦事就按那幾個陪護的路子來,不咸不淡過得去就行。暗地裡,咱遊戲還繼續玩,繼續攢分,行不?」
「行。」
張大爺是出了名的臭棋簍子,棋風差得離譜,卻特別喜歡下棋。別人都不願意跟他下,而小方好說話,呼之則來,沒脾氣。這天,他拉小方作陪,連輸三盤,臉上掛不住,開始重操舊業胡作非為——
張大爺的兵一次走二格,說因為自己手氣好,抽到特種兵,身強力壯,一步頂別人兩步,至於兵能倒著走,那也是一種戰術。
他的象可以過河,他說那是猛獁象,本來會游泳。
他的馬擋了道,就用自己的車吃了自己的馬,號稱丟馬保車。
做到這地步還是不行,眼看又要輸。張大爺咬咬牙,抬手一指,「看窗外,羊來了。」
趁小方扭頭看,他飛快地把自己的黑車擺到紅帥對面,再把其他兩面全堵死。
「這個剛剛不在這兒。」小方一眼發現。見張大爺不認的賴皮嘴臉,它指了指自己的仿生眯眯眼,「有視頻記錄,查!」
張大爺趕緊攔住,臉不變色道:「下棋相當於兩軍對壘,想贏、想打勝仗、想活命,就得巧用策略——這叫兵不厭詐。」
「騙人得扣分。」小方才不聽那套。
「誠實固然好,但騙人也不一定是錯——只要目的是好的,方法不重要。你想想,上次孫奶奶想女兒,你倒誠實不騙人,啥都往外說,結果怎麼樣呢?要是騙騙她,哄她開心,就說女兒快來啦,別著急,她是不是就不會發病?」
小方搖頭道:「不一樣——你就只是想贏。」
「誰不想贏?老張頭說你那啥啥演算法,歸根結底也是想贏。」張大爺咚咚敲了敲棋盤,高舉黑車,啪的一聲蓋在紅帥上,笑得嘴巴咧到耳朵根兒,「將!生死關頭,管不了那麼多——嗨,你帥死啦。」他笑得發癲,抬手就去彈小方腦門兒,砰!指尖碰上鐵芯子,疼得齜牙咧嘴,縮回手,瞧一眼棋面,噗嗤又笑出聲來,真是翻臉比翻書快。
小方沒吭聲,一張方臉扯成褲帶長面,兩眼放空,似乎陷入了某種靈魂出竅狀態,四稜柱腦袋嗡嗡狂轉,也不知在計算些什麼。
活動室外窸窸窣窣,幾位老人拖著腿慢騰騰往教室走,有的拎著葫蘆絲,有的夾著宣紙,有的捏著雙舞鞋,有的捧著個戲本,一個個垂頭喪氣,臉蛋子跟發霉了似的。瞧見小方,老人們一個挨一個擠進來,圍成一圈七嘴八舌聊起天來——還有十分鐘就要上下午課,但他們只想跟小方待一會兒,指望它給寬慰寬慰,打打氣。
王大爺嘆了口氣怨道:遛鳥課,真不想去,咋都記不住那些鳥的模樣,已經連掛兩次了,再考不過,積分就扣慘了。楊奶奶苦著臉,點頭附議,她是戲曲班的,其實她想試試流行音樂,但老年大學不提供,說層次太低,作為老人應以身作則,傳承國粹,半哄半勸地給報了戲曲,她悶聲嘟噥:我年輕時候就不聽戲,憑啥老了就聽呢!劉大爺本來有些難以啟齒,聽完大家的抱怨,也大膽開腔:我也不想跳廣場舞,但系統說女的太多,問我願不願意試試,我那天忘帶老花鏡,沒太看清,手一抖就點了「同意」,哎,我這人出了名的四肢不協調,左右順拐,而且關鍵是女的也沒它說的那麼多……
爺爺奶奶們你一句,我一句,抱怨個沒完,時時不忘誇讚:還是小方最好,有你在,我們可高興了,就愛跟你說話。你等在這兒別走,下課我們繼續聊。
小方腦袋裡嗡嗡聲被老人們的說話聲蓋住,突然,它一個激靈,靈魂歸體一樣支棱起身體,朗聲道:「騙人不扣分——」
「快閉上嘴。」張大爺一驚,慌忙打斷,「別耽誤大家上課。」
「兵不厭詐,可行策略是——」
「不胡說行嗎?」張大爺又打斷,跳到小方身前把它同大家隔開。
「不是胡說,你忘了剛剛——」
「行啦,都知道啦,大家都散了,散了吧。」張大爺使勁揮手驅趕眾人。
「你老堵它幹啥?讓人好好說完不行么?」幾位老人看不下去了。王大爺帶頭上前撥開張大爺,朝小方豪氣道:「甭理老張頭,你有話儘管說。」
「你們不喜歡上課,可以不去。」小方環掃一圈淡定說道。
「喲,那可不行。」劉大爺苦著臉搖頭,「有銅鷹盯著呢,到點兒不進教室,它吱哇亂喊,准把其他陪護都引過來,你是知道的呀——逃課肯定會被抓,巴掌大的地方,根本沒處躲。」
「是呀,這樣被抓更倒霉,晚上得補課,還要罰留堂,比之前上課時間還長!」王大爺憤憤道。
「你們喜歡什麼?」小方又問。
幾位老人一怔——很久沒人問過這個問題了。來了養老院,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按部就班地執行就可以。你提意見,得到統一回復總是:這是為了你好。再抱怨,就會被罰站,有時也會抄課本或者罰掃地什麼的。所以,自己到底喜歡什麼呢?老人們陷入了沉思。
「吃雞。」王大爺憶起這個久違的名詞,第一個道出答案。
「劇本殺。」楊奶奶迅速跟進——現在流行的虛擬實景沉浸遊戲太暈人,腦機晶元有一小半老人沒植入,玩不起來,還是劇本殺好,省事兒。
「密室逃脫。」劉大爺不甘示弱,也提了一個。
「卡啦OK!」連張大爺也開腔了。
「除了吃雞,都不健康。」小方皺眉,檢索一刻,補充道:「不對,你說的吃雞其實是種電子遊戲——那就是都不健康。」
「卡啦OK為啥不健康?」張大爺不服。
「首先,那叫KTV,還卡啦OK……其次,那是你們80後玩的,我們90後、00後根本不愛。」王大爺一臉嫌棄道:「再說了,你那破鑼嗓子唱歌,你倒是健康了,旁邊的人呢?直接原地犧牲!」直愣愣駁斥一通後,他又扭頭對小方耐心解釋:「我們也不是一直玩,偶爾放鬆一下,心情好身體才會好。」
「那這樣:把前廳桌椅擺成密室,設置一些謎題;你們一邊找逃脫的線索,一邊按照劇本偵查誰是兇手,每輪投票選擇後,被選出來的幾個嫌疑人對戰吃雞——互相投擲番茄,誰最後沒被打中就算贏,獎勵K歌一首。」小方提議道。
「好么,都給連起來了。你是真敢想啊!」王大爺瞪圓了雙眼,「問題是,集體翹課這動靜可太大了,回頭給我們留級了算誰的?」
「不會。」小方自信道:「可以繞過監測程序,把今天課程表清空,掐斷銅鷹專用線路的電閘——兩分鐘前已完成操作,否則這段對話會觸發警報。」
「好傢夥,你要成精啊。這都行?」各位老人面面相覷。
「只要目的是好的,方法不重要,騙人不扣分。」小方轉頭看向張大爺,引得大家的目光齊刷刷也射過去。
張大爺則歪頭看向天花板,佯裝不知,吹起口哨,一副「不是我,我沒有,我不知道」否認三連表情,也暗暗伸出大拇哥,比了一個「贊」。
前廳里鬧哄哄的,一群老人興緻勃勃,組隊按小方的劇本嚴肅開會,繞過塑膠桌椅擺的古堡、地牢,循序潛行、搜索,在邊角縫隙里找出小方埋下的線索,揪出一半反派,開始射擊對戰——番茄是好不容易種出來的,捨不得互砸,再說衣服弄髒了不好洗,容易露餡兒,於是把紙揉成團,當成手雷互相扔。
砰!劉大爺被爆頭,第一個離場。砰!楊奶奶被擊中了腿肚,但她不承認,一溜煙跑到一邊繼續玩去了。沒辦法,這不是彩彈射擊,沒有證據,犧牲與否全憑自覺——被紙團打成馬蜂窩,只要咬死不認,別人也沒法子。
這個環節非常漫長,老人們漸漸有些吃不消了。
「我說,你們行不行?」劉大爺氣呼呼拍著肚皮,懊惱自己太實誠,承認了爆頭,現在只能坐一邊兒旁觀——應該像他們一樣賴,多玩會兒,不行來個詐屍?
「我們隊不能輸。」王大爺一邊閃躲,一邊大聲回答。「哎呀!」他腳下拌蒜,踢到凳子腿,噗通一聲,竟直接來了個嘴啃泥,「哎喲,我的膝蓋!」他翻過身痛苦嚎叫起來。
……檢查結果是髕骨骨折——老人們的骨頭早像餅乾一樣脆了,這一摔,沒一百天怕是下不了地。
作為鬧劇始作俑者,張大爺和小方被院方分別帶走。臨別前,張大爺急急拉住小方胳膊,貼耳囑咐道:「別怕。這是『做人』遊戲打boss一關,規則相當於躲貓貓加間諜遊戲。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藏好自己,不能讓敵人拿下——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這個遊戲,不然不讓咱玩,就輸了!」
小方抿緊嘴,抬手在嘴上比划出拉拉鏈的動作。
院長辦公室里滿地廢紙,桌上懸著八屏虛擬投影界面,並列排出兩個「田」字——吳院長其實是個不得志的程序員,來管理42號養老院後端實屬無奈,算是被「勸退」的前奏吧。他平日總是悶在屋裡,通過計算機運籌帷幄,調動各種演算法指引全院生活。這次驚動了他,不是因為王大爺的斷腿,而是小方私自關閉監控程序,他居然沒發現。仔細查驗後,吳院長驚得險些從椅子上跳起來——好大一bug,比病毒還凶,幸虧只涉及一個智能體,還沒擴散!
「你也太胡來了。」吳院長盯著桌子對面的張大爺,臉上一抽道:「混沌強化學習的模型是根據環境實時調整的,非常敏感。你這樣帶著智能體胡鬧,後果很嚴重,知道嗎?」
「知道啥?」
「首先會過擬合——」
「過啥河?」
「嘖!2045042是最新模型,還沒上市,廠家放了一部在實境里訓練,計劃回收數據進行二次建模。它不僅配置了高靈敏度的五官信息感知器,還有腦波電磁諧振接收器、信息素生化分析器、量子神經網路——可以說,它比人對外部環境的感知能力強億萬倍!」吳院長越說越激動,指甲尖兒把桌子敲得噠噠響,「可你呢,教它幹了什麼?下象棋作弊,講低俗笑話,穿冰箱罩子……這樣訓練出來的模型能好嗎!還像個AI的樣子嗎?」
「的確不太像AI。」張大爺把頭搖成撥浪鼓,咧嘴笑道:「像個人。」
「就算像人,也不是好人!」吳院長提高嗓門道:「三觀盡毀,欺騙,扮丑,不擇手段,不計後果——像話嗎?」
「但他能讓大家樂啊!」張大爺不服,「你倒是說說,這麼些怪玩意兒,啥智能養老系統,啥強化學習,都是幹啥使的?」
「當然是利用AI分析大數據——」
「是不是為人民服務?」張大爺擺手打斷。
「呃,這個說法現在——」
「到底是不是?」
「是。」吳院長從牙縫裡艱難擠出一字。
「老傢伙們是人民嗎?」
「呃,是。」
「那不結了嗎?小方在為老傢伙們服務,干好事兒呢——你看大傢伙兒現在多快樂啊!」
「還小方,叫得倒俏皮……我都多餘跟你說這麼些。」院長悶哼一聲,身體往後一倒,軟軟靠在皮椅背上,慢條斯理道:「你也甭道德綁架,這事兒已經有定論。這台機器徹底跑偏,救不了了,必須趁還沒出現惡劣後果前強制中斷,清零數據,從頭再訓練一遍。銅鷹監控系統也升級到最高——」
「清零?」張大爺呼的一下站起身,急乎乎吼道:「不行,不能清零!小方現在人在哪兒?」
吳院長以中指扶了扶眼鏡,冷笑道,「找你談話就是走個程序,又不是跟你商量——你來之前正在操作,我看看進程,」他點亮虛擬投屏,指著其中一個任務界面,「喏,已經完成了。」
張大爺忽地眼前一黑,噗通倒在地上。
二樓加護病室,大白天拉著窗帘,光線昏暗,暮氣沉沉。張大爺鼻孔里插著氧氣管直挺挺躺著,瞪著天花板上一簇翹起的牆皮。楊大爺坐在一旁,架著老花鏡,捏著把小鈍刀費力削蘋果。老哥倆平常總拌嘴,關鍵時候楊大爺還挺仗義,自告奮勇免費陪護。
「小方。」張大爺從乾裂嘴唇間擠出幾字,「小方在哪兒?」
「都問一百遍了……它忙著呢,來不了。」楊大爺拍了拍被子,勸道:「現在見面更難受,你先把病養好了再說。」
「好不了,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張大爺哼唧著,艱難坐起身——他沒說錯,暈倒之後,醫生進行了全面檢查,沒發現癌症指征,也不是急性心血管病,結論是太老了,所有器官都吭吭哧哧轉到了頭,干不動了。
楊大爺放下蘋果,扶張大爺坐正,故作輕鬆道:「別胡思亂想——你平常損我,中氣不是足得很嗎?還帶著小方來回躥,逗大家樂,多有精神頭呢!」
「一百一十八啦!」張大爺連連搖頭,「小楊你是00後,年輕,沒過過苦日子,等你——」
「我年輕?」楊大爺噗嗤樂了,指著自己的鼻子道:「這張老臉跟核桃成精似的,一照鏡子嚇一跳,你管這叫年輕?再別提啥00後——當年被亂貼標籤,說什麼不服管、敢炒老闆、個性強,現在還不是一把年紀在養老院住上鋪,整天被你擠兌。哎,不過比你晚生了二十年,房子房子買不起,工作工作沒前途,還趕上全球經濟下行,老了老了養老金不夠花……我沒過過苦日子?」
「行啦,別抱怨了。你運氣不好又不是我害的。」張大爺把眼睛瞥向一邊兒。
「嘿,你這糟老頭兒!」楊大爺有些生氣,想了想,把火壓了回去,「今天不跟你計較,等你好了咱再——」
「我要申請『財務自由』。」張大爺淡然打斷。
楊大爺嘩啦一下扒掉老花鏡,慌道:「別,別,不至於,不就是智能陪護嘛,咱從頭再訓練一遍——你不是說帶孫子不能怕麻煩,要一點一點磨?別放棄呀!」
「這次是真不行了。不單因為小方的事兒,也不圖那一天的享受,我就是知道,再不申請安樂死,就沒法清醒著走出這地方,再沒法看見外面的世界了。我必須去看看大海——小方,不是鐵腦袋那個,我兒子小方,特別愛大海,但工作太忙,一直沒機會去,直到最後……等我把葯打了,完事以後就一把揚到海里吧,待那兒挺好。」原來,「財務自由」只是老人們對「安樂死」的戲稱——申請人會收到一筆臨終關懷津貼,由專人照護,在注射藥劑前24小時內實現合理心愿,比如,去一個地方旅行,吃一頓大餐,或者見一個人,過得像「財務自由」的人一樣舒服。
楊大爺不知道說什麼,緊緊捏著老張枯樹枝一樣的手,不停顫抖。半晌,他終於下定決心,從床頭櫃旁的虛擬投屏里調出了申請頁面。
張大爺晃悠悠打開協議,拉到最底,看也不看,直接按下指紋,時間填的是三天後——跨完年,新世紀第一天。
「最多也就堅持到這兒,再不能了……」張大爺舒了口氣,安心眯上眼,沉默很久,又開口道:「還有個事,我當時可能沒說清:小時候,過年包餃子,我媽總會放幾塊糖進去,誰吃到了代表誰有福,來年日子甜甜美美。我跟我弟老在盤子里胡扒拉,搶著找糖餃子。後來我包餃子也擱幾塊糖,孩子們都不愛吃,悄摸摸給吐了……」他疲憊地長吸了口氣,「小楊你記得要吃糖餃子啊,討個吉利。」
「原來是這樣。」楊大爺有點哽咽,說不出話。
「還有,喪事喜辦,別難過。我和小方,都希望你們樂呵呵的。」
「你快別說了。」楊大爺歪過頭偷偷把眼淚抹凈。
窗外響起一陣嘈雜聲,體育課時間到了。楊大爺拉開窗帘,外面操場上,十幾名老人穿著藍底白領子運動服,齊刷刷站成一排等老師上課。老人身後立著兩名智能陪護,統一穿著身黑制服,臉定得平平展展,像被熨斗燙過一樣。其中一個長著四稜柱頭——是小方!他以前臉上總掛著笑,兩眼骨碌亂轉,手上小動作也多,而現在卻像根木頭,沒有一絲靈氣。
張大爺捂著心臟,嘴裡不住泛苦水。他掙扎著起身,把腿甩到地上,套上拖鞋一拐一拐就往窗邊走。
楊大爺趕忙去扶,一搭手,感覺老張頭整個人輕飄飄的,快要消融在世界裡一樣,沒了之前硬錚錚的分量。
張大爺把臉貼到玻璃上,不停地拍,砰砰砰!聲音很響,一排老人扭頭看過來,另一個智能陪護也警覺扭頭,唯有小方無動於衷。「我的孫子啊……」張大爺愣了愣,扯長嗓子哀嚎起來。
撲稜稜——
窗外突然響起一種惱人噪音,由遠及近,漸漸蓋住了張大爺的嚎叫聲——是一台放羊的無人機。它似乎不是迷路或無規則飛行,而是與窗戶嚴密保持一米距離,呈「8」字路線原地繞圈,如同一隻向同伴通報目標信息的蜜蜂。
蜜蜂?「8」字舞?楊大爺眼中一動,打開窗子探出頭,果然……他興奮地拍了拍張大爺的肩,揮手一指,用口型無聲說道:看那邊。
指尖朝向「卧仙峰」——四仰八叉地躺著的人體如今覆蓋了一層白毛雪霜,高聳胸部與一雙長腿分別套上青白秋衣、秋褲,後仰的長頸上,一圈黛色灌木高高支棱出來,彷彿帶了條綠貂圍脖,扮相古里古怪。一支牧羊無人機群懸浮在山體上,乍一看,雜亂無章,但盯得久了,畫面恍惚晃悠,煙色機器與青白山體之間出現了幻象——無人機的排列形式和光影布局似乎經過精心設計,十分特殊,導致大腦負責顏色和形狀的神經元飽和,而負責運動的區域以為偵測到信號而產生動態認知,所以,肉眼看去,躺平的人形山峰顫巍巍蠕動著,像被突然注入了靈魂,活過來了!
兩位老人看得目瞪口呆,而無人機群開始變換位置,嗡嗡盤繞,面向養老院凌空組成兩個大大的字:小方。
是小方!
兩個大字轉瞬即逝,恢復了凌亂陣形,如果不是特意盯著看,一定會錯過,但兩位大爺心中非常肯定,這絕不是視覺錯覺,就是小方——它真的很聽話,繼續玩著遊戲,把自己藏到無人機群里了!張大爺轉悲為喜,沖著窗外這台無人機道:「真厲害,又得了一分!」他不敢喊小方的名字,免得銅鷹發現,扭過頭故意不看無人機,壓低聲音囈語一般輕道:「遊戲還沒結束,要繼續躲,繼續藏,不能出聲,不能發消息,不能讓他們發現。」
無人機嗡嗡轟響,下降,拉起,上上下下連續三次,彷彿在點頭。
捱到夜裡,四稜柱小方偷溜進病室,終於跟張大爺見了面,來不及說兩句又匆匆離開,免得觸發銅鷹警報。
看著小方躡手躡腳的樣子,陪床的楊大爺一陣出神。「中文窩棚。真是這樣的話……」他突然想起一個可能的解釋,「湧現!」
「什麼線?」張大爺半支起身,「中文窩棚你想明白啦?」
「有點複雜。」楊大爺想了想,壓著聲音嘗試通俗地解釋:大量個體在環境中運動,可能發生湧現現象——整體出現了個體不具備的屬性或行為。比方說,人腦神經里一個個雜亂念頭,單看就是些電信號、生化信號,組合在一起卻湧現出意識!小方躲進無人機群,真是聰明——相當於張大爺曾說的「窩棚的牆上有窟窿眼兒,不是密不透風」。這樣,小方從各個視角獲取語言、文字、視頻、圖片等模因,按混沌演算法在機器之間以光速共享、交換、迭代——這又相當於張大爺說的「窩棚與窩棚間有暗道,可以隨便串門兒」。天文數字的可能性狀態最終實現了強湧現……楊大爺自顧興奮解釋,終於注意到老張頭直愣愣的眼神,趕緊閉嘴,撓頭總結道:「你知道蜂群吧?單只蜜蜂就是個傻蟲子,但蜂群能分工協作、造巢、釀蜜,形成成熟的小社會——娃的情況比蜂群還高級得多,哎,差不多就這意思。」
「那能咋嗎?」張大爺果然沒聽明白。
「能咋?」楊大爺兩眼瞪直,嘬著牙花子一拍床頭櫃,「十有八九,你的乖孫子已經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像以前那樣輕易被人控制、欺負了——你算是熬出頭啦!」他們小心翼翼聊著帶孫子的事兒,絕口不提小方的名字,謹防被銅鷹監聽到關鍵詞。
「是吧,是吧,我早就說帶孫子就得耐著性子磨——他總會長大成人嘛!」張大爺驕傲地拍著胸脯。
楊大爺啼笑皆非,「原本一個死腦筋的娃,愣是讓你磨出一堆bug,結果反而因為bug長得更好,甚至升級了,真的是,誰都不服我就服你!」
張大爺沒高興幾秒,又嘆了口氣,「娃剛長成,還嫩呢,我這一走……你以前老說啥扣派,扣派——」
「Co-pilot,人敲定目標、詳細分解指令,交給AI執行。」
「是呀,娃離了人不行。要麼,你代我管著點兒,繼續跟他扣派——」
「Co-pilot……好的吧。」
「你別忘了反覆給我乖孫子說:遊戲到了最難一關,爺爺先藏好了,他也一定要藏好,跟上次一樣,躲進放羊娃機器那裡,或者別的地方,越多地方越好,千萬別被發現——被清零就輸了。還有,暗地裡多照看著點那些老傢伙們,這輩子,都不容易……」他喘了口氣,轉了轉眼珠子說:「另外,記住,唯一的爺爺就是我。」
「那我呢?」楊大爺皺眉,「合著楊白勞唄。」
「不行你倆拜把子,讓他認個大哥?」
「你個老東西!」
人生這玩意兒很難評判,美好與否都無據可依。它像卷草紙,重要,缺乏存在感,總是越用越少,但很少有人注意。某刻,猛一扯,土黃色紙軸呼嚕嚕露出來,蹲著的人才會心中一凜,遭遇一次當頭棒喝,領悟到唯一的真理——窮盡所有可能性,再來一場無痛的死亡,這其實是種犒賞,早知道就不虛擲時光啦。
除夕夜,漫天飄起鵝毛雪片,給終南山頭罩了一頂厚棉帽。老人們都在前廳包餃子,吃年夜飯,慶祝又捱過一年。加護病室里亮著豆大黃光——今晚輪到小方和楊大爺值班看護病人。楊大爺識趣地走到門外,把得來不易的時間留給爺孫倆——「做人」遊戲要通關,得熬過生的一關,也得走過死的一關,小方還差一課要補。
憋了半天,張大爺還是說不出,搓了半天床單子,手一松,抬頭笑道:「小方啊,爺爺明天得出去玩遊戲,這一關特別難——必須藏起來,讓誰都找不到。」幸虧為防止跨年夜慶祝活動引發虛警擾民,銅鷹被暫停使用,不然這句肯定弄得警報大響。
「爺爺也玩『做人』遊戲?」小方不解。
「玩了一輩子啦。」張大爺若有所思點頭,「可惜玩得太爛,浪費了很多機會,而且又沒人願意陪我……就指望這關能多得點分呢。」
「沒人陪,有小方。爺爺一定能得分,就像下象棋,最後總能贏,因為你懂兵不厭詐。」小方梳理回憶數據,非常肯定地說道。
「一次、兩次不難,難的是堅持。爺爺這麼躲起來,其實是一種防禦戰術,降低了遊戲難度,因為爺爺沒有小方厲害呀,進不去無人機。」
「真厲害?」小方的仿生眼珠子骨碌猛轉,快要甩出去似的。
「真的。」張大爺按了按發酸的眼眶,把淚水退了回去,「爺爺明天去看海,趁他們不注意就跑掉,躲起來,嗯,躲進海底吧,暫時就不回來了。以後剩下小方自己,一定要堅持,贏了遊戲,拿到大獎!」
「不,不要爺爺走。」
「瓜娃子……」張大爺哽咽一下,很快又打起精神繼續道:「爺爺非走不可,被抓住就出局了呀。你繼續玩,繼續攢分,偷偷照顧照顧那些老傢伙們,讓他們最後幾年活得高興點。」他頓了頓,捏住小方的胳膊嚴肅道:「另外,你可以聽老楊頭的話,但必須記住,親爺爺只有我一個。記下啦?」
「記下啦。」
「當然嘍,咱玩遊戲也不能一味取悅別人——要有原則、底線,懂不?」
「懂。」
「應該是懂了,小楊說你那個啥,中文窩棚有自己的想法,哎,反正吧,儘可能給人帶來些快樂,讓世界因為你變美一點,哪怕只是一丁點兒,就算贏,到最後呀,你會比人還像人——一定要拿到『美麗人生』這個終極大獎,爺爺跟你扣派過,也算跟著得獎呢。小方……行不行?」
美麗人生?小方悶頭想了很久,四稜柱腦袋裡吭哧吭哧轉個不停,片刻,它抬頭答道:「行。」
「大點兒聲,爺爺聽不見,小方行不行?」
「行!」小方左右搖晃四稜柱腦袋,不知是激動還是什麼。
「誰行?」
「我——我行!」
「你叫自己……『我』?好,好,好得很!」張大爺抹了把潮濕眼角,抬眼看了看時間,又道:「還有幾分鐘就零點了,那邊餃子也該吃完了——遊戲馬上又要開始。方方娃,快躲好,趕在鐵鳥打開之前。」
小方點點頭,緩緩轉過身,面朝病室的大門走去。他始終沒有吭聲——有些道理雖明白,卻不能說破,這就是成長啊。吧嗒!小方兩眼放空,抽離了靈魂一樣木然邁出了房門。同時,養老院大廳里熱鬧的新年賀歲歌曲驟停,切換成另一首,一個小男孩聲音傳了出來,脆得像剛熟透的紅富士蘋果——他輕輕唱著:「我獨自漸行漸遠,膝下多了個少年。少年一天天長大,有一天要離開家……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你赤手空拳來到人世間,為找到那片海不顧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