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著桃回省城給我領回一個好的。等著等著,老大狠狠把桃揍了,還把桃的頭髮揪下一把,像扔一把枯草,扔進了我家院里。桃的頭髮又黑又亮,不像枯草,倒似一把黑亮的馬鬃。
這時候已是冬天,桃已經不穿她的紅裙。桃穿一件血紅的羽絨大衣,腰裡束一根紅帶,頭上把頭髮卷了。初冬里,桃說要回去一趟,換些衣服再來。桃走的時候,爹讓她帶走了一些沙金,用戥子稱重量,又用天平稱了重量,指望她回到省城賣一個好價。
老大說,桃拿了這金就不會回了。
爹說,她敢。
桃回省城半個月,把紅裙子換成了羽絨衣,回來就趴在爹的床上大哭,說她在火車上皮箱給人提了,賣沙金的錢全在那皮箱里。桃哭的時候,老大就趴在爹的窗上,不等桃哭出淚來,老大就衝進屋裡,揪著桃的頭髮把桃拖進了院落。他扇桃的臉,耳光聲像冰凌落在冰凌上,還在桃的肚上踢了一腳,直踢得桃捂住肚子朝老大面前下跪。桃跪下時候,老大又一腳踢在了桃的奶上,桃哎喲一聲,爹從屋裡出來,就在老大的臉上摑了一個耳光。
老大不再打了。
老大打了桃,爹就不再去老大家裡吃飯。老大媳婦在窗下爹呀爹呀一聲聲地叫,爹就是不從屋裡出來。老大打桃時我在樑上,回來看見桃滿臉是血從我家裡走了。我恨老大,直想替桃打老大。可桃說她回城給我領個媳婦來,卻連個媳婦的影兒也沒領來,我又覺得老大不打桃就便宜了她,可你老大不該打得那麼重。
我立在大門口兒,桃擦著我的身子回到了她租的一間房,血氣腥腥地撲了我一身。
好多天桃沒有再在村裡露面了。桃再露面的時候,爹已經在家裡院子中央壘了一堵磚牆,在他的窗口下面扒了一個門兒,和老大利利索索分開了院。家沒有分,仍然貢姓的守挖一個沙金口。有一天從山樑上回來,我看見桃在給爹燒飯,桃說二憨,你在哪邊吃飯都行,在那邊不想吃了,來這邊我給你燒城裡人吃的。
桃大著膽子和爹過了。桃比爹小三十歲,比老大小一歲,比我大兩歲就做了我娘。村裡人都說,二憨,你娘年輕漂亮哩。
桃是年輕漂亮哩。她挺著胸脯從爹的屋裡出來,又挺著胸脯走進爹的屋裡,很少和村人們說啥,至多和她同來的外地人商量商量黃金生意,剩下的時間就都守在爹的屋裡。那些能和爹打鬧玩笑的村裡男人,請爹去看看他家金洞里的金線走勢時,都說老貢,或說貢伯,城裡女人啥個味兒?
老大破銅鑼似的腳步聲越走越近。桃提著我吃完的飯盒走出去,和老大碰面時沒和老大說話,都立住,看了一眼。我在棚屋門口,看桃走了很遠,老大還呆著不動,痴痴地盯著桃的紅衣,像要把桃的紅衣吃了。我忽然覺得,一個村落人都在挖金,差不多家家都有塌方,戶戶都有死人或缺胳膊斷腿,唯這貢家完整,這實在便宜了貢家,便宜了老大。你老大有金子,有錢,有媳婦,有新房,還有胳膊有腿。
真是便宜了老大。
我想不能好事都落在你老大頭上。天上仍是落雪,冷得人尿不出尿來。從山樑上望去,一世界茫茫的白。天寒地凍,許多淘金的外鄉人,都領著老婆回家貓冬去了。這時節淘金冷淡,做金子生意可是火旺火旺。忙著淘呀、磨呀大半年,把金粉收藏起來,在這雪天都要賣出手去。那些收了金粉的城裡人,和桃一樣的男男女女,在村前村後架起炭爐,將金粉煉成金磚金條,塞進腰裡就無影無蹤了。在山樑上看那一個個煉金的爐棚,就像鐵匠鋪里爐火正紅的當兒,到處都有雪白,只有那爐棚頂上是黑紅一片。雪落不到棚頂,就化成了水。
老大在洞口望一陣山下的爐棚,對他自己說錢都讓這些人賺了,回過身來又對我說,二憨,回去吧,天冷,今兒不會有人買沙了。我想回就回,今兒當然不會有人來買沙,河裡有冰,一口井只能供一家淘金,村裡也才三口水井。來買沙的人多半都是本村人,或村裡人的親戚,趁冬天沙金便宜,買回去倒到床下,或像糧食一樣囤著,熬到來年去淘。可這樣的人全村沒有幾戶。老大說你回吧,我就回了。路上碰了幾個買沙的人,他們說二憨,你哥不在?我說在哩,他們就扛著扁擔,扁擔頭上拴著沙袋往我家沙洞那兒去了。
到村口我又見了桃。桃就像等我一樣立在雪地里,說你怎麼回來了?我說老大讓我回哩,老大說天冷不會有人買了。桃沒有立馬說話,看看四周無人,過來拉住我的手。跺了一下腳說,二憨你現在回去,你回去准能逮住老大正偷偷把沙賣給別人哩。
我看著桃的臉。
桃說你回去看看呀。
桃的手又軟又熱,像煮熟的蘿蔔。桃用她熟蘿蔔似的手拉我,我怎麼能不回去看看。反正也就來回幾里,過一道溝,爬一扇坡,繞來繞去就到了。我回去時,在溝里碰到一隻野兔,灰皮,前腿短,後腿長,下坡時是往山下滾。它滾著我也追不上。我在溝里追了兩圈兔。我把兔追得沒有影兒了,才朝沙金洞口爬過去。
那兒沒有人買沙,可地上洞口那兒有層濕沙,有一串別人的大腳印。我在洞口叫老大,老大從洞里爬出來,我說有人買沙嗎?
老大愣一下。老大說沒人買沙呀。
我說沒人就算了。
我走進棚屋。想我看見有人來買沙你還說沒人買,老大你真該缺胳膊斷腿了。沙洞道上有一片很寬展,因為那兒的沙金不是一線是一片,所以挖得很寬展。寬展了易塌方,怕塌方就用頂桿頂起來,那頂桿上的黃沙頂已經裂了幾條縫。老大從那走過去,頂桿一倒,撲嚓一下,一大塊硬黃硬黃的沙土掉下來,砸了老大的頭,老大就死了,砸了老大的腰,老大腰斷了,砸了老大的腿,老大腿沒了。老大是我哥,我當然不能讓他死。他有家有小,兩個姑女見我都叫憨子叔,叫得我心裡發癢就像桃拉我的手,憑這也不能讓老大斷了腰。他腰斷了誰來養活他姑女?就讓老大少一條腿吧,村東的趙老七挖金砸掉一條腿,飯還照樣吃,金還照樣挖,走路一跳一跳,少腿和不少腿是一個模樣兒。
我決定讓老大少掉一條腿。
老大在洞口站了站,用腳把那些漏沙的筐印兒踢了踢,進了棚屋說,二憨,是桃讓你又來山上的吧?
我說不是。
老大說準是,我看見桃和你立在村頭上。
我說老大,你到底私下存了多少錢?
老大盯著我說,也是桃對你說的吧?
我說你存了多少錢?
老大在地上啐一口,說我一分也沒存。
老大他沒給我說實話,他真的是該少胳膊或者少腿了。他說錢和金子都是爹在掌管著,說也許都是桃在掌管著。老大說完這話他就出去了,出去了他又回頭說,我早晚得把桃給收拾了。桃的手又熱又軟,你怎麼能把桃給收拾了。我叫你缺了胳膊或者少了腿,看你如何去收拾桃。桃對我比你對我好,桃給我燒的城裡人吃的肉菜白肉也不膩,我怎麼能讓你把桃收拾了。你看我先把你收拾了,爹一死那金子和錢你就不能獨吞了。老大站在門口看下雪。老大說二憨,大冷的天你不回家我可回家了。
我從棚屋鑽出來,說你想走就走吧。
老大就走了。
老大走路時兩腿邁得快捷哩,和我追的兔子下山一樣滾瓜流利著。我盯著老大的腿。我就讓你少了腿。我鑽進棚屋拿了錘,又貓進沙洞中央那塊寬展地,抬頭一看頂上真的裂了大寬的縫。把手指往裂縫戳了戳,沙子流在我的脖子里。要不是有那頂桿兒頂起來,不定真的就要塌方了。也真的就該塌方了,戶戶都塌,偏我一家不塌這可不公道。我晃了晃寬展地上的五根頂柱兒,沒有一根我能晃得動。又用鎚子砸了砸,倒是一砸就動了。頂柱上下都有一塊平板兒,我把那平板取下來,沙粒就像下雨樣嘩嘩啦啦流。五根頂柱我取下三根來,我想這兒是說塌就要塌了的。別人都說我是傻子,其實我不是。我忽然想起來不能讓老大不在它就塌下來,我坐在那兒望著沙頂想呀想,我想了有十年二十年,我想起來該把這些頂桿重頂上,頂得讓老大一碰頂桿就倒了,倒了也就塌方了,塌方了也就把老大砸住了。砸老大的左腿還是右腿哩?老大是我哥,是我親哥,右腿有力氣,用得多,那就砸他的左腿吧。我把左邊三根頂桿弄歪斜,弄得一碰就倒,弄得頂上的沙哩哩啦啦直往地上流。我就出來了。
雪不再下,才將能蓋上地皮它就不下了。
不下了好,不下了有人來買沙,哥就可以進洞給人家馱沙了。我等著有人來買沙,等著呼哧一聲把老大砸進去,就砸一條腿,左腿,等著有人買沙就有人買沙了,是趙家的親戚,淘金髮了大財,人家說他在老家蓋了樓房,家裡有個媳婦看家,這兒還有個媳婦幫他淘金,幫他燒飯。他過來把扁擔靠在棚屋上說,二憨,你們這沙子沒有人家的旺金呀。
我說你買嗎?
他說再便宜些不行?
我說行,得讓老大來。
他說老大呢?
我說回家了。
他說你立在那兒喚上一嗓子。
我沒有立在那兒喚老大,有人路過我讓他們回村捎信讓老大立馬來。可是這個死老大,等了半晌他沒來,買沙的人坐了一會兒又去別的沙井了。該死的老大他沒來,他的腿又在身上多長了大半天。我想可能是捎信的人沒把話傳到,捎信的人也該少條胳膊少條腿,要不這當兒老大正在洞里彈掙著喚救命,不會把事情拖到天將黑。
天將黑時洞塌了。那時候老大和爹一道從山樑那邊轉過來,他們是去看新的井洞如何挖,平斜下挖出沙時候人要馱,豎井要用輪子在井頂往上拉。豎井安全,可費了勞力,斜井省人省力,塌方可是一不小心的事。他們過來立在洞口上,為豎井斜井爭了一陣子,最後爹說我說斜井就斜井,一個村的井洞塌完也塌不到我們貢家的井。
就定下斜井了。
爹問老大,這眼井裡還能挖幾天?
老大說,淘的人都說淘不出一點金子了。
爹不再說啥,轉身就往洞里鑽。老大也跟著進去了。我急得直想尿褲子。我是成心讓塌方下來砸老大,砸爹我就不是孝子了。可爹他走在前邊,爹的耳朵兔精靈,聽聽落沙的聲音就知道塌方不塌方,把手伸進裂縫捏出一粒沙,在手上一搓一看,就知道是大塌方還是小塌方。可是爹在前邊走,不消說只一眼爹就會看出來有人動過頂桿。爹是賊眼,肚子里裝的都是旺金、淡金、粒金、粉金、金線走勢、片兒窩金、黑沙金、紅沙金、河沙金、山沙金,挖金的井口向南還是向北,斜井、豎井、平井,塌方的頂桿,刨金的鋤,這些八八七七的金事兒。爹隔著一架山也能看見那頂桿不是原樣了,有人動過了。爹已經進了洞,拐過了第一道彎。我真的是想尿。爹進洞的腳步就像踩在我的肚子上,一下一下踩得我往褲上擠尿水。
這時候桃她過來了。
桃說來就來了。
桃一來我就又不太想尿了。
桃是來問問我老大到底偷沒偷著賣沙子。我說老大在洞里,爹也在洞里,我把寬展地方的頂桿都動了,塌下來砸不住老大就是砸住爹。
我說完桃的臉立馬就白了。
桃說五根都動了?
我說五根都動了。
桃脫了她的羽絨大衣就往洞里鑽。桃像瘋了一樣,臉白得如剛剛落下的雪,鼻子上的幾個黑斑子好像要從那白里掉下來。我朝山樑上瞟了一眼桃就鑽進洞里了。她的羽絨大衣是在地上扔著的,我過去撿起來,以為大衣會又軟又熱像是桃的手。我把大衣貼到我的臉上去,可那大衣並不熱,也不軟,還咯咯啪啪響,好像那大衣的面料不是布,而是薄薄的板。可那大衣光滑溜溜就像冰一樣。大衣還紅,紅得離我那麼近,就貼在我臉上,刺得我兩隻眼睛都給眯縫了。我的口水流到了桃的大衣上。我就像抱住桃一樣嘿嘿笑的時候,桃又從洞里出來了。
桃站在我面前,臉上不白了,和往日一樣白里透了紅,鼻子上的幾個黑斑也又結結實實印在鼻子上。
桃出來我就不笑了。
桃說五根頂桿都動了?
我朝桃點點頭,不得不把大衣還給桃。桃接大衣時候我心裡有些癢。我眼巴巴看著桃把大衣穿上了。桃穿大衣的時候說,別怕二憨,你爹在前邊,看一眼就知道要塌方,砸不了老大,也砸不了你爹。
我說,爹要問是誰動了頂桿呢?
桃說,反正你說不是你。
桃還給我說了別的話。桃說要給我買一個鴨絨襖,說襖裡邊裝的都是鴨子毛。桃正說鴨絨襖在城裡如何如何流行時,洞里塌方了,沒有聽到老大和爹的尖叫聲,只聽到呼咚一下,像一個麻袋從車上扔下來,又過一會兒,從洞里湧出來一股煙塵氣。
桃看看我。
我也看看桃。
煙塵氣像是一股帶了水的霧,不太白,不太快,從洞里湧出來,悠悠閑閑散開了。跟在煙塵後邊的是老大,老大沒出洞就扯著嗓子喚,二憨——二憨——砸住爹了,快把鐵杴拿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