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喏。」放學回來,我徑直走進蘆花婆婆的家,從衣袋裡掏出一把粉筆頭。
「哦,那麼多!先放凳上。」正在桌上忙乎著做麻糍的蘆花婆婆,用粘滿松花的手遞給我一塊黃燦燦的麻糍說,「你的腿真長,正趕上吃麻糍。我多做幾塊,你帶去給你奶奶,清明上墳她不用再做了。」
溫熱的麻糍又糯又軟,我一連吃了兩塊。我邊用舌頭舔著粘在唇邊的松花,邊說:「謝謝婆婆。」
「忘了怎麼叫我?」她故意拉下臉,裝作生氣樣。
「阿……蘆花婆婆。」我改口叫道。以前叫慣了「阿根婆婆」,現在突然改稱呼,實在拗口。又想起奶奶說過,不能當著長輩的面叫其名字,心總有點兒虛。
「哎,真乖。」蘆花婆婆的眼睛變成了兩彎月亮。
就在一個月前,一位來自香港的男人到村裡來找他失聯多年的姑姑——從王家村嫁過來的王蘆花。據說,他從王家村出發,一村挨著一村尋找著。走過好多村,問了好多人家,都說不知道,或者乾脆說村裡沒有這個人。村裡最年長的阿毛太公問:「她是誰家的?」香港人說:「我離開時姑姑還未嫁人。」有人建議查家譜,阿毛太公笑了:「哪個嫁進來的女子入了家譜?」村裡五百多戶人家,不可能挨家挨戶問個遍。香港人走後,小夥子阿力回家向他娘講起了這件事。他娘愣了一下,接著狠拍一下大腿,突然放聲大哭:「兒子啊,我就是王蘆花呀!」等他們奔到村口,香港人已像雲一般飄得無影無蹤,也沒有留下任何信息。他可是王蘆花娘家唯一的親人哪。王蘆花不吃不睡,不聲不響,病了一場。
其實,這也怪不得別人和阿力。奶奶說:「我與阿根嫂要好,以前只曉得她的娘家在王家村,不曉得她叫蘆花。」在我們村裡,與蘆花、奶奶同輩的女人們,彷彿從來沒有自己的姓名,人們無須知道,也沒有機會稱呼其名。只有一位多年前去世的、醫術高明的女郎中例外,四鄰八方的人們稱她「陸先生」。其餘的都像蘆花婆婆一樣,丈夫阿根喚她「孩子他娘」,別人稱她「阿根家的」,或者「阿根嫂」「阿根嬸」「阿根婆婆」「阿力娘」等。
這件事發生後,王蘆花變了。人家叫她「阿根家的」時,她指著一隻狗,或者一隻籃,淡淡地說:「它也是阿根家的。」人家叫她「阿根嬸」「阿根嫂」時,她一字一句地告訴人家:「我叫王、蘆、花。」漸漸地,她成了村子裡唯一有名字的老婆婆。
清明上墳那天,認得幾個字的蘆花婆婆盯著墓碑上的字,輕輕地念著。她知道,墓碑上寫的墓主,死人是黑字,活人是紅字。她點著紅色的「王氏」兩個字,對兒子說:「墓碑得重做。沒寫上『王蘆花』三個字,我死後就不想葬在這裡。」
阿力哭笑不得:「我的娘喲,爹都死了十多年了,重做墓碑多晦氣。」
蘆花婆婆要兒子重做墓碑的消息,像投下了一枚炸彈,整個村子都沸騰了。阿力托我的奶奶上門勸勸他娘,別那麼較真。
奶奶領著我到蘆花婆婆家裡去。她家黑漆漆的木板門上,不知什麼時候寫上了五個大大的紅粉筆字:「王蘆花之家」。歪歪扭扭的字,卻很有力。字下面,有一枝用白粉筆畫的蘆葦,像一棵筆直的樹。
奶奶進去,「呸」了一聲,對蘆花婆婆說:「人老了,名字也越發金貴了?」
「我的名字賤。我落地那一天,屋前的蘆花開得正旺,滿天飄。阿爹就給我起名蘆花,他說女孩子的名字只要喚得應就行。」蘆花婆婆說。
「一把年紀了,爭個名字有啥用,哪個女人一輩子不是這樣過?」
「阿根年紀輕輕就得癆病,我一個女人家,起早摸黑,種田、割稻、養豬、做席、造房,哪一樣比男人弱?要是連名字也不配有的話,這世道公平嗎?做人還有什麼意思?」蘆花婆婆嗓門兒大了起來。
奶奶不吭聲了。
回去的路上,奶奶輕輕地問我:「你會記得我的名字吧?」
我問:「奶奶,你叫什麼名字?」
許多次,我在村口碰到蘆花婆婆,她筆直地站在那裡,望著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條機耕路出神。一次,我問她:「蘆花婆婆,你在等誰?」她嘆了一口氣,說:「我就看看。」
後來,村子裡突然多了桂花婆婆、蓮花婆婆、梅花婆婆、蘭花婆婆……(作者 蔣靜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