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師)
雲兒走掉大半年,吳冕回村一年多。
狗保娘的孫子在鹿文屋裡玩,把吳冕的手稿撕爛了。倆老人只顧閑聊,沒有在意。吳冕下地回來,一肚子氣:「幹什麼呀你們,那是我的命啊!」鹿文娘說:「就幾張紙嘛,值什麼呀!」吳冕說:「娘你可知道,我就是為了這幾張紙,才要鹿文帶孩子的呀!」
兩個老人更不理解了。
――仇太虎指著狗保家兒子問:「這是誰家兒子?」張娃說:「山雞下了個野蛋,野雞下了個山蛋。」
鹿文娘早對兒媳不滿,嘮嘮叨叨是家常便飯。
在縣中學那段,吳冕偶爾會給婆婆帶回來些稀罕物,如今,吳冕手裡沒工資了。
吳冕不會做飯,家裡多了張吃飯的嘴。
鹿文成了個攔羊人,吳冕見天還要爬桌子。
婆媳本來就不合,鹿文娘一肚子怨。
鹿文回來了。鹿文娘對著兒子哭起來――
沒本事的東西,遇上一個哄不住,讓人家跑了。請來個神,咱供不起。兒呀,穿衣還是粗布衣,娶妻還是結髮妻啊!
鹿文說:「新社會了,你老腦筋該換一換了。」鹿文娘說:「換什麼換,連媳婦你都給我換了,熟銅換成生鐵了。」
鹿文當然覺著,吳冕強過前面那個,先不說兩個人都是文化人,他從來覺著,前面那個不是東西。
母子還是什麼都可以講的。鹿文說:「不看狗保娘,兒子沒媳婦你高興?」
鹿文娘說:「人家木升子,釘了個金釘子」――狗寶娘有了親孫子。
鹿文說:「你給我少說兩句行不行!」
鹿文娘自語:「老了不死,成了老不死;嘴上說想死,心裡不想死。兒子不讓說,我這張嘴不值錢,老說。」
吳冕懂得人老話多,她理解了婆婆。她自己說累了,自己會停下來,便由著婆婆嘮叨。
婆婆嘮叨時,吳冕很平靜。
她能當那是音樂。
吳冕在乎的是她那堆手稿。
吳冕的心底是客觀的,理性的――自己不會做飯,飯是婆婆做的;自己不會針線,鹿文的鞋是胖子他娘做的。
鄉下人說,寧跟伶俐打一架,不跟糊塗說一句話。
鹿文娘真想媳婦頂她幾句,媳婦接上話,她這口氣就出來了。可偏就是聽到不到吳冕的聲音。鹿文娘心裡真悶,就像碰著天光熱不下雨的時候――她變得沒完沒了啦。
鹿文娘的嘮叨,收起來一覽――
繡花枕頭蕎麵皮。
腰長肋骨稀,種地少氣沒力。
身高不算富,多穿二尺布。
人家都說,娶媳婦娶個矮個,矮個媳婦孝順婆婆。
你這東西,擦醋不酸,熬膠不粘。
吃飯太咸,浪費油鹽;說話不甜,悶死的鬼難纏。
帶過個吃嘴的孩子,累死個馱面的漢。
你那半大孩子,得吃死個不粘親的老子。
人家窩裡下個蛋,我這鍋里來吃飯。
一輩子娶個孬媳婦得倒八輩子霉。
生得貴,賣得賤,三個錢買得你擦屁眼。
兒子不強,真要氣死老娘。
一天,鹿文娘氣極敗壞,上氣不接下氣,沒等媳婦有個交待,來到人前嚷起來――
你,你,你說你,你說你要咋的,咋的誰惹著你啦,你長著嘴說嘛,文化長了一肚子,有嘴只管說呀!
俊俊勸說:「別了,人家媳婦不和你一般見識,你讓她張了嘴,你連個放屁的空兒也撈不著了。」
一向不大管閑事的胖子他娘開了口:「你不為你,也得為兒子呀,已經走掉了一個……」胖子他娘覺著說漏了嘴,趕忙將嘴閉上了。鹿文娘喘著粗氣:「她有理由她說嘛,要咋的。」
根全說:「她要上北京告你,叫你出來迴路費。高級點心給親家母帶上幾盒。你的媳婦說,我富里生,富里長,遇上你個窮痞,你讓我受夠了!」鹿文娘眼睛瞪著他:「搧風點火的種。」
說著,又對著大家嘮叨起來:「不看誰家的媳婦是你這樣嘛?」貴鳳說:「你就打著燈籠找吧,憑你的門當,憑你的戶對?」
鹿文娘手裡的拐棍直往地上戳:「你說這樣的媳婦誰家有哇!」虎雲笑著說:「老嫂子,你哼哼嘰嘰老半天,總算說對了一句話。」長寶娘勸著:「咱都棺材瓢子啦,你睜大眼看著,新社會還有哪個媳婦怕婆婆。」鹿文娘自言自語:「我就是想招打,我就是想招罵!」
大伙兒慢慢散開了。
鹿文娘話少了,喘著氣,一屁股坐在村上那個碾盤旁邊。
――就是蘭鳳公婆大年初一碾米的地方。
鹿文娘覺著那口氣順了些,只是心頭的彎兒一時轉不過來。見老頭兒過來了,搬救兵似的:「我說老長輩,你知文知理的,替我把咱那兒媳勸勸。」老頭兒不客氣:「要勸,我得先將你勸勸,人家不也知文知理嗎?是你自己腦子裡有條蛆呀!」
貴鳳問:「你說過沒有?種個糧,圖護口;喂個豬,圖出槽。娶個媳婦圖個啥?」鹿文娘答:「說了。」貴鳳扯著鹿文娘一條胳膊:「咱上那羊圈裡,我要當著你兒子的面搧你!」
一覺醒來,長寶娘覺著舌頭有點兒拙,皮肉有點兒抽。試著說話,發音有點兒吃力,急忙對著鏡子照了照,臉有點兒變形了。心想是不是著了風,嘴都歪了。
還是紅娃要吃飯。要不她早沒心事了。搭上張娃的車進城。一向多嘴的張娃這會兒也不敢多嘴,一路無話,形同陌路,直到吆喝著牲口停車。
――今天她遇著的不是根全。
長寶娘找到連武,要他替自己瞧瞧。連武說:「這個你知道,我早就不替人瞧病了。」長寶娘說:「你就當我是牲口。」連武說:「我現在是犯人,監外執行。」又說:「人家罵我,連老爸都捎上了,蛇肚子里剝不出好兒子來。」
長寶娘堅持:「我出去不說就是。」連武知道老婆子的脾氣,對她倒也放心。順便問:「敢不敢用火針?」長寶娘說:「刀子都敢。」
連武不再過問。沒有用火針,先試著針灸給她扎。扎了幾回,看著有明顯好轉,可很難復原。連武難為情地說:「我想給你扎一個穴位,可動它,風險太大,沒準把握。」長寶娘說:「那就不必了,嘴歪點兒不要緊,心眼不歪就行。」
繁話從簡,幾次搭張娃的車,長寶娘說:「麻煩你了,老侄。」她沒有上車,對著張娃禮貌地說著。張娃臉上才有了笑:「我怕高攀不上哩,上車吧。」長寶娘對著張娃,禮貌地笑了。
倒是紅娃火了:「連武是個流氓,壞分子!」長寶娘說:「你給我少說,沒人說你啞巴。」
紅娃說:「那傢伙歪著哩!」長寶娘說:「他歪我的嘴咋不歪了。」
隔天下地,大家圍著長寶娘的臉看。貴鳳插嘴說:「罵人罵的。」長寶娘說:「那你們大家說,我罵過誰呀!」
長寶娘扭轉話題說:「六十活年,七十活月。」貴鳳說:「那你就掐著指頭數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