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勇|文明太后馮氏(之三十一)

第十一章 明爭暗鬥

第三節 博弈

太后確實心痛。

當太后獲悉李奕的死訊後,她不顧一切來到行刑的地方。太后從車輦的窗口上看到在血泊之中橫七豎八躺著幾十具屍體,當她一眼認出李奕那身著雪白衣袍的軀體時,一下子感到心頭上被挖去一塊肉,疼痛地暈了過去。待她蘇醒之後,已經躺在卧榻之上。

馮熙守在她的身邊,一看太后醒來,便要宣御醫。被太后攔下,說:「哀家沒事兒了,熙哥,跟哀家說說是怎麼回事。」馮熙把聽到的消息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後補充道:「我還聽說,皇上還在朝堂上指桑罵槐地強調,後宮的嬪妃要守住節操,不能玷污列祖列宗。皇上下旨,在皇宮與民間,都要崇尚歷史上的貞潔烈女。不少宗親王把貞潔烈女的故事畫在屏風和漆柱上……」

「好了,不要說了!」太后噌地從榻上坐起,兩隻手狠狠地將被子抓成一團抱在胸前,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涌而下,兩隻眼睛透過淚水閃射著光亮。她狠狠地吐出四個字來:「罪該萬死!」馮熙把拳頭一攥,問道:「怎麼辦?微臣就聽太后一句話。」

太后搖搖頭,輕輕地說:「熙哥退下吧。」

要說馮熙與太后相見,咬牙切齒地說到報仇的事兒,的確是被妹妹,大權在握的馮太后的大義和大局給感化了。然而這次,獻文帝拓跋弘他居然殺死了李奕,明眼人全都看得出,獻文帝這是在往太后的心上捅刀子呀。馮熙為父母報仇的火剛熄滅不久,替太后報情仇的火又燃了起來。馮熙眼睛一瞪,就像有火苗在往外冒出,他奮力把鐵一般的拳頭砸向身邊的柱子上,太后的宮殿立刻即如地震一樣搖晃了幾下,許多不知名的顆粒噼啪噼啪的掉了下來。他說:「太后,為兄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去找那小皇帝問個徹底,或者乾脆要了他的小命,也替父母在天之靈出口惡氣。」

馮熙這一拳頭砸下去,立刻便有幾名武藝高強的衛士閃出。

馮太后說:「將他帶下去,綁起來!沒有我的話,不準放他出來。」

馮熙被綁在側室,衛士們寸步不離的守在一旁。半響,馮太后進來,親自為他鬆綁,把一杯熱茶放在他的手上。太后讓身邊人退下,兄妹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太后說:「熙哥,這個拓跋弘的確該死,但那是我與他娘兒倆的事情,哀家自然會有哀家的辦法對付他。這裡邊的水,深不可測,熙哥千千萬萬不要跳進來。哀家說過的話,也是父母留下的話,你時刻不能忘記,熙哥你最大的事就是留住馮家的根,過好日子。」

馮熙眼裡熊熊燃燒的火,再一次被太后眼裡盈盈的淚水撲滅。



殺死李奕,對馮太后是非常致命的一擊,也讓馮太后的思想有了徹底的轉變。

首先太后重新認識了獻文帝。獻文帝拓跋弘,她含辛茹苦撫養大的兒子,對自己非但沒有牢記養育之情,而且已經視為仇敵。獻文帝,他的思想,他的為人,他的心胸,與這麼多年裡太后的諄諄教導完全背道而馳,只是有一點繼承了太后,那就是他的心計。獻文帝,這個太后寄予很大希望的皇帝,不是個仁君,沒有寬厚仁愛的心腸和胸懷,把大魏江山交於他的手裡沒有前途。獻文帝,他對朝廷和黎民百姓的事情,想得不多,看得不遠,他對自己的權力、對自己的勢力、對自己的好惡與恩怨,看得太重,這樣的皇帝,是朝廷的不幸,是天下的不幸。說起來,誰都不怨,不能怨拓跋弘自己,他到現在也不過十六七歲,他還是個孩子,怨就怨馮太后自己太自信,認為自己培養的孩子,一定不會出問題;怨就怨馮太后自己從一開始就把拓跋弘估計錯了,認為他聰明好學,心眼靈活,理解能力強,能夠舉一反三,卻對拓跋弘天生好疑、自私、內心陰暗、善於偽裝等問題看得不清,才有今天的結果。

馮太后也重新認識了自己。馮太后是個封建社會在朝廷里有重要地位的女人,馮太后在當年第一次坐在朝堂上聽政時,重新估價了自己,她從一個只願做賢妻良母的女人,變成了一個政治家,一個能夠掌握江山社稷命運的女性。如今,她再一次重新認識了自己,她要從一個女性政治家,變成一個成熟得勝過男人的女性政治家。換句話說,就是要在自己的政治生涯里,徹底地克服眼光短淺、手段軟弱、猶豫不決、幻想太多等問題。承認自己對拓跋弘的認識是錯誤的,還權給他也是錯誤的,對他一味地讓步和遷就,以至於如今對朝政,對拓跋弘的言行完全不過問,任由獻文帝大權獨攬是不對的。

馮太后開始反擊了。

馮太后的反擊,做得無聲無息,在局外人看來,馮太后只是為李奕的死難過了一陣子,其他並無二樣。

她首先秘密吩咐安排在朝廷各部的眼線,了解獻文帝和朝廷的各種情況。她得到的第一個有用的消息,便是獻文帝與一個叫作萬安國的臣子有染。這讓馮太后覺得既可笑又可恨。皇上呀皇上,你性格偏激也就罷了,你居然還喜歡這一口,那麼多嬪妃擺在那裡你不動心,你卻把肉體和靈魂投向一個男子。也對,你喜歡一個李夫人,李夫人替你生了宏兒,被賜死。從此你就變態,不再喜歡美人,轉而喜歡美男了,我還真是小看了你這個小小年紀的皇上。線人說這個萬安國,長得十分白凈英俊,被拓跋弘拜為大司馬、大將軍,封安城王。某一天,他發現皇上喜歡與他在一起,他便投其所好,不分晝夜常常與皇上一起吃一起喝一起睡,玩得天昏地暗。皇上高興,不僅給他封官晉爵,還給了他不少的賞賜。



接著她得到了第二個消息,就是皇上率兵西征,要七八個月才能回來。拓跋弘親政以來,朝廷腐敗滋生,人心不穩,大魏國再次處於內外交困的局面。獻文帝遣殿中尚書紇骨莫寒到西部招募敕勒部人為武士,結果這個紇骨莫寒在西部到處索取財寶金銀,惹怒了敕勒人。他們一氣之下殺死紇骨莫寒,舉旗造反,一時間聚起上萬人。獻文帝啟用汝陰王拓跋天賜挂帥征討,誰曾想拓跋天賜幾年不打仗,戰法不精,空有一身的狂傲,中了敕勒人的詐降之計,損傷過半,大敗而歸。回到太華殿,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於皇叔輩兒的拓跋天賜,獻文帝既氣恨,且又不能發作。無奈之下,拓跋弘委託拓跋子推主持朝政,親率大軍西征。

馮太后覺得機會來了。

一天,太后派一個小太監告訴萬安國,太后有請,讓他午後從後門入宮。萬安國不知詳情,又不敢不去,只好在午後一個人進到太后宮來。誰知被宮內的護衛當作私闖後宮的賊人給拿下了,只二三十下皮鞭,他已被打得皮開肉綻。這時候馮太后過來了,問道:「你是何人?敢私闖哀家的宮殿。」

「微臣萬安國,是皇上身邊的散騎常侍。微臣是奉了太后的旨意前來覲見的。」

「噢,萬安國?哀家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不知廉恥,專行那逆人之道,禍害皇上的萬安國?」

「微臣罪該萬死。」萬安國一看,太后啥都清楚,躺在地上忍著疼痛說。

馮太后端起茶杯,輕輕地品了一口,接著說:「照你說來,倒是哀家叫你來的?哀家想知道,是哪個給你傳的話?你給哀家指出來吧。」在場的太監、宮女和護衛十幾個,他看了許久也找不出那個傳話的人。

「大膽萬安國,你禍害皇上,哀家還顧不上懲罰於你,今天你倒溜進哀家的宮裡,是何居心?講!」萬安國一聽全明白了,今天的事情全是朝著皇上來的。馮太后的威名,他是早知道的。如果知趣點或許能夠保住自家的小命,於是就把跟皇上如何如何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在認罪狀上簽名按手印,並且答應太后立刻從京城消失。

萬安國消失不久,濟陰王拓跋新城不明不白地死了,滿府上的人哭得死去活來。這個拓跋新城近幾年來跟皇上走得特別近,給皇上出了許多主意,常常跟皇上喝酒作樂到天明。之前在拓跋子推的引薦下,宗室五王、步六孤定國已經成為內閣里的內閣,皇上有許多事情,總是先經過他們幾位秘密的商議之後,才進入議事程序。有時候,他們幾個一拍即合,乾脆就不再和其他老臣們商量,直接就頒旨了,這讓許多老臣憤憤不平。現在濟陰王一死,加上前一段因病去世的陽平王拓跋小新城,宗室五王就只剩下三位了。拓跋天賜大敗而歸,損失慘重,羞愧難當,一病不起。五王裡面能夠在朝堂上為皇上撐腰的也就剩京兆王拓跋子推和任城王拓跋雲兩位。


步六孤定國,伴隨皇上多年,一路飆升,拜為司空,他已經忘記當年太后讓他進入內閣的恩情和用意,倚仗皇上,有恃無恐,不把那些老臣放在眼裡。高允高閭和源賀沒有說什麼,只是搖頭,對他們的作為表示失望,而賈秀劉尼兩位老將,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破口大罵:「這幫乳臭未乾之徒,當年我們保護先帝繼位之時,你們還沒生下來呢,如今倒與吾輩平起平坐。爾等規規矩矩還則罷了,否則的話,老夫可不是吃素的。」

皇上親征歸來,尋萬安國不見,再差人去傳,卻說那廝幾日前舉家搬遷,沒帶一兵一卒,已經逃得不知去向了。皇上大怒。又有人報拓跋天賜卧病不起,拓跋新城去世,步六孤定國陷入窘境,老臣們近來心情不爽,常常出口不遜。皇上感到情況不太妙。這多半年裡,朝廷里已經發生這麼多的變故,一定是太后在發難。他對前來覲見的拓跋子推、拓跋雲、步六孤定國等幾位說:「太后這幾年,說起來把江山交給了寡人,而實際她每時每刻都與寡人作對。寡人在前方打仗,太后在後方拆寡人的台,寡人這個皇帝做得很是無趣。」

眾人都說:「皇上息怒,太后已然歸於後宮,朝廷還是皇上說了算。皇上有何吩咐,微臣在所不辭。」

「寡人近來對佛法領悟了不少。寺廟裡的尊尊佛像都好像要與寡人說話,他們告訴寡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世上萬物都有因果,並非你想咋樣便能咋樣。就拿朝廷來說,是你的,朝廷自然按照你的章程來做,不是你的,你就是坐在那個寶座之上,也由不得你。」

皇叔拓跋子推說:「皇上與佛結緣,那是好事兒。記得曇曜大師曾經說過,皇上便是現世佛,皇上打理國事,替天下蒼生謀福祉,即是最好的修佛。皇上千萬不可只是拜佛修經,而耽誤了朝廷大事喲。」

獻文帝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這個不必擔憂,朝廷的事兒,寡人不做,自然會有人來做。阿彌陀佛。」

眾臣不解地看著皇上,無語。

拓跋弘:「這個皇帝,寡人不做也罷。寡人提出讓皇叔京兆王拓跋子推來做這個皇帝,大家看如何?」

拓跋子推根本不曉得拓跋弘的心裡在想什麼,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著實把他驚著了。轉念一想,近來皇上所言,一半是君言,另一半卻是佛語。皇上剛才這句,究竟是君言,還是佛語呢?君子無戲言,不能開玩笑的,佛語那就更是神秘莫測,更非戲言。君言也好,佛語也罷,皇上也不該把我放在火爐上烤哇!這這這,多半是拿我去做炮灰,他為了拿回皇權苦苦折騰,如今說不幹就不幹了,不能理解,所以立刻跪倒在地,說:「微臣何德何能,絕不能答應此事。」其他人也說,此事非同小可,萬萬不可以。

拓跋弘忽然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笑過一陣,又嚴肅起來,說:「寡人絕非兒戲,拓跋子推是先帝的弟弟,本是正宗的皇室,做皇帝名正言順。再說了,由我來對付太后,顯然不如皇叔的威望,到時候太后便沒有其他理由,出面干涉朝政了。」

眾人還在堅持,拓跋弘說:「就這麼定了,明日早朝,寡人便要當眾提出禪位之事。」

獻文帝設計退位,提出讓皇叔「迎戰」太后的當天,馮太后就得到了消息。太后對拓跋弘此舉也很納悶。他這是唱得哪一出?他真的不想幹了?不對!他真的是大徹大悟,要退出紅塵?更不對?太后第一次對拓跋弘的心思,猜不透了。她想到的對策是,不論拓跋弘怎麼想的,都不能亂了陣腳,要穩住,不能採取任何措施。只有穩住自己,才能穩住拓跋弘。太后宮殿在深夜裡,來了幾位老臣。太后與老臣們商議,絕不能禪位於拓跋子推,實在不行,就由小太子宏兒繼位。



果然第二天,滿朝文武到齊後,獻文帝說:「寡人繼任以來,朝政不振,外患內憂,寡人有愧於太后,有愧於先帝,有愧於眾臣。寡人近來對朝政漸漸淡泊,平日常有遺世之心。皇叔京兆王功高蓋世,仁厚賢德,寡人願意禪以帝位。此後寡人將與沙門高僧一起專研佛學,不再過問國事。」

王公大臣們被獻文帝的話驚呆了。這是怎麼了?拓跋弘又在玩什麼名堂?不是要奪回皇權大幹一場嗎?這又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呢?

任城王拓跋雲近來與太后見過面,聊起朝廷的事,太后對他說:「聽說朝廷中有不少人給皇上出主意,好主意也有,壞主意也不少。希望皇叔能夠不忘當時的誓言,很好地輔助皇上,切不可隨波逐流,人云亦云,誤國誤君啊。」拓跋雲表示,謹遵太后懿旨,盡職盡責。此時任城王拓跋雲記起太后的囑託,他站出來說:「皇上,微臣有話要說。皇上剛剛得勝而歸,四海同慶。朝廷雖然外患內憂,正是皇上撥亂反正、建功立業的時候。皇上豈能違背祖宗,拋下社稷和黎民?何況江山傳承,父子相傳才是正道啊。」

立刻,又有太尉源賀站出來,說:「皇上要舍太子而外傳宗王,禪位於皇叔京兆王,老臣只怕將來大魏江山輩分混亂,大逆不道啊!」

拓跋丕說:「皇位禪於宗王不妥,太子年幼,繼位也不到時日。皇上正值龍虎之年,威望正隆,當日理萬機,以天下蒼生為重,怎能獨善其身,皈依沙門?老臣請皇上丟掉此念,以江山社稷為重啊。」

這時,尚書步六孤馛站出來厲聲說道:「太子拓跋宏天資聰慧,皇室正統,皇上若要禪位,非太子莫屬,如有改變,老臣願死於朝堂之上。」這個步六孤馛,是文成帝時期的征西大將軍,東平王步六孤俟的長子,其弟步六孤麗不畏權勢反對乙渾,被其害死,朝廷上下早有耳聞。如今步六孤馛為了勸諫獻文帝,說出這般不留退路的話來,在場所有人為之感動。拓跋弘用眼一掃下面的人,大臣們基本反對,他把目光投向閹官之列,選部尚書趙黑站出來,說道:「皇上,禪位於皇太子,微臣誓死擁戴。」趙黑是馮太后安插在選部的心腹,他早已向太后表白過,永遠為太后效力,此時正是關鍵時刻,擁戴皇太子便是擁戴太后,他沒有第二選擇。

獻文帝已經看出,他的計劃得到的是大多數人的反對,他的死黨無一人出來支持,拓跋雲反而帶頭提出非議,他很是糾結。原路退回,很沒面子,大言不慚說朝政不興,對國事已淡薄,要主動退出朝政,現在又要反悔,天子說出的話哪能如兒戲一般?再堅持禪位於皇叔的話,已經遭到一致的反對,怎麼辦?

還是一代大儒高允有辦法,他站出來說:「想當年,周公旦效力輔助十三歲的周成王之事,想必皇上都還記得,老臣建議皇上不妨效仿之。這樣既不違背祖宗之託,也可讓各位皇叔、皇兄、王公大臣們輔助幼主。」

獻文帝沒急著回答,他在想現在的情況下,寡人是騎虎難下,進退兩難,不如就這個台階下來。一可以把朝廷的重擔推開,二可以讓皇叔子推等人站出來涉理朝政制約太后,三自己雖退,卻可以站在身後左右他們,掌握主動。於是他說:「眾愛卿既然如此說,寡人就依了你們,今日正式禪位於皇太子拓跋宏,請諸位殫心竭力扶之。禪位大典,於明日舉辦。」

皇叔拓跋子推,淚眼朦朧地站出,他雙手抱拳說:「輔佐幼主,微臣自當鞠躬盡瘁。微臣請皇上看在太子年幼的份兒上,出任太上皇,與幼主一同治理國家。」見拓跋子推這麼一說,許多大臣都站出來,說:「請皇上出任太上皇。」關鍵時候,還是拓跋子推實實在在幫了他一把,拓跋弘暗自高興。他便不再推辭,接受了太上皇的尊號。

第二天,五歲的拓跋宏繼位,為孝文皇帝,其父拓跋弘玩了一場政治遊戲之後,尊為太上皇,繼續把持朝政。馮氏尊為太皇太后。

那年是公元471年。


作者簡介

任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大同市作家協會主席,山西省作家協會委員,大同市傳統文化促進會顧問,長期從事文學創作,曾出版散文集《未必出行》、隨筆集《一葉菩提》和《家長里短》,長篇傳記文學《馮太后傳》,小說《黃花女人》被改編為同名電影拍攝並上線,系列歷史散文集《這就是北魏》由商務國際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