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老炳和他的聾兒子王家寬在坡地上除草,玉米已高過人頭,他們彎腰除草的時候誰也看不見誰。只有在王老炳停下來吸煙的瞬間,他才能聽到王家寬刮草的聲音。王家寬在玉米林里刮草的聲音響亮而且富於節奏,王老炳以此判斷齣兒子很勤勞。
那些生機勃勃的雜草,被王老炳鋒利的刮子斬首,老鼠和蟲子竄出它們的巢四處流浪。王老炳看見一團黑色的東西向他頭部撲來,當他意識到撞了蜂巢的時候,他的頭部、臉蛋以及頸部全被馬蜂包圍。他在疼痛中倒下,叫喊,在玉米地里滾動。大約滾了二十多米,他看見蜂團仍然盤旋在他的頭頂,蜂團像一朵陰雲緊追不捨。王老炳開始呼喊王家寬的名字。但是王老炳的兒子王家寬是個聾子,王家寬這個名字對於王家寬形同虛設。
王老炳抓起地上的泥土與蜂群作最後的抵抗,當泥土撒向天空時,蜂群散開了,當泥土落下來的時候,馬蜂也落下來。它們落在王老炳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上。王老炳感到眼睛快要被蜇瞎了。王老炳喊家寬,快來救我。家寬媽,我快完啦。
王老炳的叫喊像水上的波瀾歸於平靜之後,王家寬刮草的聲音顯得愈來愈響亮。颳了好長一段時間,王家寬感到有點兒口渴,便丟下刮子朝他父親王老炳那邊走去。王家寬看見一大片肥壯的玉米被壓斷了,父親王老炳仰天躺在被壓斷的玉米稈上,頭部腫得像一個南瓜,瓜的表面光亮如鏡照得見天上的太陽。
王家寬抱起王老炳的頭,然後朝對面的山上喊狗子、山羊、老黑——快來救命啊。喊聲在兩山之間盤旋,久久不肯離去。有人聽到王家寬尖利的叫喊,以為他是在喊他身邊的動物,所以並不理會。當王家寬的喊聲和哭聲一同響起來時,老黑感到事情不妙。老黑對著王家寬的玉米地喊道:家寬——出什麼事了?老黑連連喊了三聲,沒有聽到對方的迴音,便繼續他的勞動。老黑突然意識到家寬是個聾子,於是老黑靜靜地立在地里,聽王家寬那邊的動靜。老黑聽到王家寬的哭聲攙和在風聲里,我爹他快死了,我爹捅了馬蜂窩快被蜇死了。
王家寬和老黑把王老炳背回家裡,請中醫劉順昌為王老炳治療。劉順昌指使王家寬脫掉王老炳的衣褲,王老炳像一頭褪了毛的肥豬躺在床上,許多人站在床邊圍觀劉順昌治療。劉順昌把藥水塗在王老炳的頭部、頸部、手臂、胸口、肚臍、大腿等處,人們的目光跟隨劉順昌的手遊動。王家寬發現眾人的目光落在他爹的大腿上,他們交頭接耳像是說他爹的什麼隱私。王家寬突然感到不適,覺得躺在床上的不是他爹而是他自己。王家寬從床頭拉出一條毛巾,搭在他爹的大腿上。
劉順昌被王家寬的這個動作蜇了一下,他把手停在病人的身上,對著圍觀的人們大笑。他說家寬是個聰明的孩子,他雖然是個聾子,但他已猜到我們在說他爹,他從你們的眼睛裡臉蛋上猜出了你們說話的內容。
劉順昌遞給王家寬一把鉗子,暗示他把王老炳的嘴巴撬開。王家寬用一根布條,在鉗口處纏了幾圈,然後才把鉗口小心翼翼地伸進他爹的嘴巴,撬開他爹緊閉的牙關。劉順昌一邊灌藥一邊說家寬是個細心人,我沒想到在鉗口上纏布條,他卻想到了,他是怕他爹痛呢。如果他不是個聾子,我真願意收他做我的徒弟。
葯湯灌畢,王家寬從他爹嘴裡抽出鉗子,大聲叫了劉順昌一聲師傅。劉順昌被叫聲驚住,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劉順昌說家寬你的耳朵不聾了,剛才我說的你都聽見了,你是真聾還是假聾?王家寬對劉順昌的質問未作任何反應,依然一副聾子模樣。儘管如此,圍觀者的身上還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們感到害怕,害怕剛才他們的嘲笑已被王家寬聽到了。
十天之後,王老炳的身體才基本康復,但是他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瞎子。不知情的人問他,好端端的一雙眼睛,怎麼就瞎了?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回答:是馬蜂蜇瞎的。由於他不是天生的瞎子,他的聽覺器官和嗅覺器官並不特別發達,他的行動受到了局限,沒有兒子王家寬,他幾乎寸步難行。
老黑養的雞東一隻西一隻地死掉。起先老黑還有工夫把死掉的雞撿回來拔毛,弄得雞毛滿天飛。但是一連吃了三天死雞肉之後,老黑開始感到膩味。老黑把那些死雞埋在地里,丟在坡地。王家寬看見老黑提著一隻死雞往草地走,王家寬知道雞瘟從老黑家開始蔓延了。王家寬攔住老黑,說你真缺德,雞瘟來了為什麼不告訴大家。老黑嘴皮動了動,像是辯解。王家寬什麼也沒聽到。
第二天,王家寬整理好擔子,準備把家裡的雞挑到街上去賣。臨行前王老炳拉住王家寬,說家寬,賣了雞後給老子買一塊肥皂回來。王家寬知道爹想買東西,但是不知道爹要買什麼東西。王家寬說爹,你要買什麼?王老炳用手在胸前畫出一個方框。王家寬說那是要買香煙嗎?王老炳搖頭。王家寬說那是要買一把菜刀?王老炳仍然搖頭。王老炳用手在頭上、耳朵、臉上、衣服上搓來搓去,作進一步的提醒。王家寬愣了片刻,終於啊了一聲。王家寬說爹,我知道了,你是要我給你買一條毛巾。王老炳拚命地搖頭,大聲說不是毛巾,是肥皂。
王家寬像是完全徹底地領會了他爹的意圖,掉轉身走了,空留下王老炳徒勞無益的叫喊。
王老炳摸出家門,坐在太陽光里,他嗅到太陽炙烤下衣服冒出的汗臭,青草和牛屎的氣味瀰漫在他的周圍。他的身上出了一層細汗,皮膚似乎快被太陽燒熟了。他知道這是一個伸手就可以觸摸到陽光的日子,這個日子特別漫長。趕街歸來的喧鬧聲,從王老炳的耳邊飄過,他想從那些聲音里辨出王家寬的聲音。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他聽到了一個孩童在大路上唱的一首歌謠,孩童邊唱邊跑,那聲音很快就乾乾淨淨地消逝了。
熱力漸漸從王老炳的身上減退,他知道這一天已接近尾聲。他聽到收音機里的聲音向他走來,收音機的聲音淹沒了王家寬的腳步聲。王老炳不知道王家寬已回到家門口。
王家寬把一條毛巾和一百元錢塞到王老炳手中。王家寬說爹,這是你要買的毛巾,這是剩下的一百元錢,你收好。王老炳說你還買了些什麼?王家寬從脖子上取下收音機,湊到王老炳的耳邊,說爹,我還買了一個小收音機給你解悶。王老炳說你又聽不見,買收音機幹什麼?
收音機在王老炳手中咿咿呀呀地唱,王老炳感到一陣悲涼。他的手裡捏著毛巾、鈔票和收音機,唯獨沒有他想買的肥皂。他想肥皂不是非買不可的,但是家寬怎麼就把肥皂理解成毛巾了呢?家寬不領會我的意圖,這日子怎麼過下去。如果家寬媽還活著,事情就好辦了。
幾天之後,王家寬把收音機據為己有。他把收音機吊在脖子上,音量調到最大,然後走家串戶。王家寬走到哪裡,哪裡的狗就對著他狂叫不息。即便是很深很深的夜晚,有人從夢中醒來,也能聽到收音機里不知疲勞的聲音。伴隨著收音機嚎叫的,是王老炳的責罵。王老炳說你這個聾子,連半個字都聽不清楚,為什麼把收音機開得那麼響,你這不是白費電池白費你老子的錢嗎?
吃罷晚飯,王家寬最愛去謝西燭家看他們打麻將。謝西燭看見王家寬把收音機緊緊抱在胸前,像抱著一個寶貝,雙手不停地在收音機的殼套上摩挲。謝西燭指了指收音機,對王家寬說,你聽得到裡面的聲音嗎?王家寬說我聽不到但我摸得到聲音。謝西燭說這就奇怪了,你聽不到裡面的聲音,為什麼又能聽到剛才我的聲音?王家寬沒有回答,只是嘿嘿地笑,笑過數聲後,他說他們總是問我,聽不聽得到收音機里在說什麼?嘿嘿。
慢慢地王家寬成了一些人的中心,他們跨進謝西燭家的大門,圍坐在王家寬的周圍。一次收音機里正在說相聲,王家寬看見人們前仰後合地咧嘴大笑,也跟著笑。謝西燭說你笑什麼?王家寬搖頭。謝西燭把嘴巴靠近王家寬的耳朵,炸雷似的喊:你笑什麼?王家寬像被什麼擊昏了頭,木然地望著謝西燭。好久了王家寬才說,他們笑,我也笑。謝西燭說我要是你,才不在這裡呆坐,在這裡呆坐不如去這個。謝西燭用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拇指與食指,做了一個淫穢的動作。
謝西燭看見王家寬臉上紅了一下,謝西燭想他也知道羞恥。王家寬悻悻地站起來,朝大門外的黑夜走去,從此他再也不踏進謝家的大門。
王家寬從謝家走出來時,心頭像爬著個蟲子不是滋味。他悶頭悶腦在路上走了十幾步,突然碰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身上帶著濃香,只輕輕一碰就像一捆稻草倒在了地上。王家寬伸手去拉,拉起來的竟然是朱大爺的女兒朱靈。王家寬想繞過朱靈往前走,但是路被朱靈擋住了。
王家寬把手搭在朱靈的膀子上,朱靈沒有反感。王家寬的手慢慢上移,他終於觸摸到了朱靈溫暖細嫩的脖子。王家寬說朱靈,你的脖子像一塊綢布。說完,王家寬在朱靈的脖子上啃了一口。朱靈聽到王家寬的嘴巴嘖嘖響個不停,像是吃上了什麼可口的食物,余香還殘留在嘴裡。朱靈想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貪婪動聽的咂嘴聲。她被這種聲音迷惑,整個身軀似乎已飄離地面,她快要倒下去了。王家寬把她摟住,王家寬的臉碰到了她嘴裡呼出的熱氣。
他們像兩個落水的人,現在攀肩搭背朝夜的深處走去。黑夜顯得公正平等,聲音成為多餘。朱靈伸手去關收音機,王家寬又把它打開。朱靈覺得收音機對於王家寬,僅僅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匣子,吊在他的脖子上,他能感受到重量並不能感受到聲音。朱靈再次把收音機奪過來,貼到耳邊,然後把聲音慢慢地推遠,整個世界突然變得沉靜安寧。王家寬顯得很高興,他用手不停地扭動朱靈胸前的扣子,說你開我的收音機,我開你的收音機。
村裡的燈一盞一盞地熄滅,王家寬和朱靈在草堆里迷迷糊糊地睡去。朱靈像做了一場夢,在這個夜晚之前,她一直被父母嚴加看管。母親安排她做那些做也做不完的針線活。母親還努力營造一種溫暖的氣氛,比如說炒一盤熱氣騰騰的瓜子,放在燈下慢慢地剝,然後把瓜子丟進朱靈的嘴裡、母親還馬不停蹄地說男人怎麼怎麼的壞,大了的姑娘到外面去野如何如何的不好。
朱靈在朱大爺的呼喚聲中醒來。朱靈醒來時發覺有一雙男人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便朝男人的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王家寬鬆開雙手,感到臉上一陣陣辣。王家寬看見朱靈獨自走了,王家寬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朱靈從罵聲里覺出一絲痛快,她想今夜我造反了,我不僅造了父母的反,也造了王家寬的反,我這巴掌算是把王家寬占的便宜賺回來了。
次日清晨,王家寬還沒起床便被朱大爺從床上拉起來。王家寬看見朱大爺唾沫橫飛撈袖握拳,似乎是要大打出手才解心中之恨。在看到這一切的同時,王家寬還看到了朱靈。朱靈雙手垂落胸前,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她的頭髮像一團凌亂的雞窩,上面還沾著一絲茅草。
朱大爺說家寬,昨夜朱靈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如果是的,我就把她嫁給你做老婆算了。她既然喜歡你,喜歡一個聾子,我就不為她瞎操心了。朱靈抬起頭,用一雙哭紅的眼睛望著王家寬,朱靈說你說,你要說實話。
王家寬以為朱大爺問他昨夜是不是睡了朱靈?他被這個問題嚇怕了,兩條腿像站在雪地里微微地顫抖起來。王家寬拚命地搖頭,說沒有沒有……
朱靈垂立的右手像一根樹榦突然舉過頭頂,然後重重地落在王家寬的左臉上。朱靈聽到鞭炮炸響的聲音,她的手掌被震麻了。她看見王家寬身子一歪,幾乎跌倒下去。王家寬捂住火辣的左臉,感到朱靈的這一掌比昨夜的那一掌重了十倍,看來我真的把朱靈得罪了,大禍就要臨頭了。但是我在哪裡得罪了朱靈?我為什麼平白無故地遭打?
朱靈捂著臉返身跑開,她的頭髮從頭頂散落下來。王家寬進屋找他爹王老炳,他說她為什麼打我?王家寬話音未落,又被王老炳扇了一記耳光。王老炳說誰叫你是聾子?誰叫你不會回答?好端端一個媳婦,你卻沒有福分享受。
王家寬開始哭,哭過一陣之後,他找出一把尖刀,跑出家門。他想殺人,但他跑過的地方沒有任何人阻攔他。他就這樣朝著村外跑去,雞狗從他腳邊逃命,樹枝被他砍斷。他想乾脆自己把自己幹掉算了,免得硌痛別人的手。想想家裡還有個瞎子爹,他的腳步放慢下來。
凡是夜晚,王家寬閉門不出。他按王老炳的旨意,在燈下破篾準備為他爹編一床席子。王老炳認為男人編篾貨就像女人織毛線或者納鞋底,只要他們手上有活,他們就不會出去惹是生非。
破了三晚的篾條,又編了三天,王家寬手下的席子開始有了席子的模樣。王老炳在席子上摸了一把,很失望地搖頭。王家寬看見爹不停地搖手,爹好像是不要我編席子,而是要我編一個背簍,並且要我馬上把席子拆掉。王家寬說我馬上拆。爹的手立即安靜下來,王家寬想我猜對爹的意思了。
就在王家寬專心拆席子的這個晚上,王老炳聽到樓上有人走動。王老炳想是不是家寬在樓上翻東西。王老炳叫了一聲家寬,是你在樓上嗎?王老炳沒有聽到迴音。樓上的翻動聲愈來愈響,王老炳想這不像是家寬弄出來的聲音,何況堂屋裡還有人在抽動篾條,家寬只顧拆席子,他還不知道樓上有人。
王老炳從床上爬起來,估摸著朝堂屋走去。他先是被尿桶絆倒,那些陳年老尿灑滿一地,他的褲子濕了,衣服濕了,屋子裡飄蕩腐臭的氣味。他試圖重新站起來,但是他的頭撞到了木板,他想我已經爬到了床下。他試探著朝四個不同的方向爬去,四面似乎都有了木板,他的額頭上撞起五個小包。
王家寬聞到一股濃烈的尿臭,以為是他爹起床小解。尿臭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並且愈來愈濃重,他於是提燈來看他爹。他看見他爹濕淋淋地趴在床底,嘴張著,手不停地往樓上指。
王家寬提燈上樓,看見樓門被人撬開,十多塊臘肉不見了,剩下那根吊臘肉的竹竿在風中晃來晃去,像空蕩蕩的鞦韆架。王家寬對著樓下喊:臘肉被人偷走啦。
第五天傍晚,劉挺梁被他父親劉順昌綁住雙手,押進王老炳家大門。劉挺梁的脖子上掛著兩塊被火煙熏黑的臘肉,那是他偷去的臘肉中剩下的最後兩塊。劉順昌朝劉挺梁的小腿踹了一腳,劉挺梁雙膝落地,跪在王老炳的面前。
劉順昌說老炳,我醫好過無數人的病,就是醫不好我這個仔的手。一連幾天我發現他都不回家吃飯,我覺得有些奇怪,我就跟蹤他。原來他們在後山的林子里煮你的臘肉吃,他們一共四人,還配備了鍋頭和油鹽醬醋。別的我管不著,劉挺梁我綁來了,任由你處置。
王老炳說挺梁,除了你還有哪些人?劉挺梁說狗子、光旺、陳平金。
王老炳的雙手順著劉挺梁的頭髮往下摸,他摸到了臘肉,然後摸到了劉挺梁反剪的雙手。他把繩子鬆開,說今後你們別再偷我的了,你走吧。劉挺梁起身走了。劉順昌說你怎麼就這樣輕輕鬆鬆地打發他?王老炳說順昌,我是瞎子,家寬耳朵又聾,他們要偷我的東西就像拿自家的東西,易如反掌,我得罪不起他們。
劉順昌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說你的這種狀況非改變不可,你給家寬娶個老婆吧。也許,那樣會好一點兒。王老炳說誰願意嫁他呀。
劉順昌在為人治病的同時,也在暗暗為王家寬物色對象。第一次,他為王家寬頻來一個寡婦。寡婦手裡牽著一個大約五歲的女孩,懷中還抱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寡婦面帶愁容,她的丈夫剛剛病死不久,她急需一個男勞力為她耙田犁地。
寡婦的女孩十分乖巧,她一看見王家寬便雙膝落地,給王家寬磕頭。她甚至還朝王家寬連連叫了三聲爹。劉順昌想可惜王家寬聽不到女孩的叫聲,否則這樁婚姻十拿九穩了。
王家寬摸摸女孩的頭,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為她拍凈膝蓋上的塵土。拍完塵土之後,王家寬的手無處可放。他猶豫了片刻,終於想起去抱寡婦懷中的嬰兒。嬰兒張嘴啼哭,王家寬伸手去掰嬰兒的大腿,他看見嬰兒腿間鼓脹的鳥仔。他一邊用右中指在上面抖動,一邊笑嘻嘻地望著寡婦。一線尿從嬰兒的腿中間射出來,嬰兒止住哭聲,王家寬的手上沾滿了熱尿。
趁著寡婦和小女孩吃飯的空隙,王家寬用他破篾時剩餘的細竹筒,做了一支簡簡單單的簫。王家寬把簫湊到嘴上狠勁兒地吹了幾口,估計是有聲音了,他才把它遞給小女孩,他對小女孩說等吃完飯了,你就吹著這個回家,你們不用再來找我啦。
劉順昌看著那個小女孩一路吹著簫,一路跳著朝她們的來路走去。簫聲粗糙斷斷續續,雖然不成曲調,但聽起來有一絲凄涼。劉順昌搖著頭,說王家寬真是沒有福分。
後來劉順昌又為王家寬介紹了幾個單身女人,王家寬不是嫌她們老就是嫌她們丑。沒有哪個女人能打動他的心,他似乎天生地仇恨那些試圖與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劉順昌找到王老炳,說老炳呀,他一個聾子挑來挑去的,什麼時候才有個結果,乾脆你做主算啦。王老炳說你再想想辦法。
劉順昌把第五個女人帶進王家時,太陽已經西落。這個來自異鄉的女人,名叫張桂蘭。為了把她帶進王家,劉順昌整整走了一天的路程。劉順昌在燈下不停地拍打他身上的塵土,也不停地痛飲王家寬端給他的米酒。隨著一杯又一杯米酒的灌入,劉順昌的臉變紅脖子變粗。劉順昌說老炳,這個女人什麼都好,就是左手不太中用,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伸不直。今夜,她就住在你家啦。
自從那次臘肉被盜之後,王家寬和王老炳就開始合床而睡,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防止再有小偷進入時,他們好聯合行動。張桂蘭到達的這個夜晚,王家寬仍然睡在王老炳的床上。王老炳用手不斷地掐王家寬的大腿、手臂,示意他過去跟張桂蘭。但是王家寬賴在床上死活不從。漸漸地王家寬抵擋不住他爹的攻擊,從床上爬了起來。
從床上爬起來的王家寬沒有去找張桂蘭,他在門外的曬樓上獨坐,多日不用的收音機又掛到他脖子上。大約到了下半夜,王家寬在曬樓上睡去,收音機徹夜不眠。如此三個晚上,張桂蘭逃出王家。
小學老師張復寶、姚育萍夫婦,還未起床便聽到有人敲門。張復寶拉開門,看見王家寬挑著一擔水站在門外。張復寶揉揉眼睛伸伸懶腰,說你敲門,有什麼事?王家寬不管允不允許,徑直把水挑進大門,倒入張復寶家的水缸。王家寬說今後,你們家的水我包了。
每天早晨,王家寬準時把水挑進張復寶家的大門。張復寶和姚育萍都猜不透王家寬的用意。挑完水後的王家寬站在教室的窗口,看學生們早讀,有時他一直看到張復寶或者姚育萍上第一節課。張復寶想他是想跟我學識字嗎?他的耳朵有問題,我怎麼教他?
張復寶試圖阻止王家寬的這種行動,但王家寬不聽。挑了大約半個月,王家寬悄悄對姚育萍說,姚老師,我求你幫我寫一封信給朱靈,你說我愛她。姚育萍當即用手比畫起來,王家寬猜測姚老師的手勢,姚老師大意是說信不用寫,由她去找朱靈當面說說就可以了。王家寬說我給你挑了差不多五十挑水,你就給我寫五十個字吧,要以我的口氣寫,不要給朱靈知道是誰寫的,求你姚老師幫個忙。
姚育萍取出紙筆,幫王家寬寫了滿滿一頁紙的字。王家寬揣著那頁紙,像揣一件寶貝,等待時機交給朱靈。
王家寬把紙條揣在懷裡三天,仍然沒有機會交給朱靈。獨自一人的時候,王家寬偷偷掏出紙條來左看右看,似乎是能看得懂上面的內容。
第四天晚上,王家寬趁朱靈的父母外出串門的時機,把紙條從窗口遞給朱靈。朱靈看過紙條後,在窗口朝王家寬笑,她還把手伸出窗外搖動。
朱靈剛要出門,被串門回來的母親堵在門內。王家寬痴痴地站在窗外等候,他等到了朱大爺的兩隻破鞋子。那兩隻鞋子從窗口飛出來,正好砸在王家寬的頭上。
姚育萍發覺自己寫的情書未起作用,便把這件差事推給張復寶。王家寬把張復寶寫的信交給朱靈後,不僅看不到朱靈的笑臉,連那隻在窗口揮動的手也看不到了。
一開始朱靈就知道王家寬的信是別人代寫的,她猜遍了村上能寫字的人,仍然沒有猜出那信的出處。當姚育萍的字換成張復寶的字之後,朱靈的心情變得複雜起來。她看見信後的落款,由王家寬變成了張復寶,她不知道這是有意的錯誤或是無意的。如果是有意的,王家寬被這封求愛信改變了身份,他由求愛者變成了郵遞員。
在朱靈家窗外徘徊的人不只是王家寬一個,他們包括狗子、劉挺梁、老黑以及楊光,當然還包括一些不便公開姓名的人(有的是已經結婚的有的是國家幹部)。狗子們和朱靈一起長大一起上小學讀初中,他們百分之百地有意或無意地撫摸過朱靈那根粗黑的辮子,狗子說他撫摸那根辮子就像撫摸新學期的課本,就像撫摸他家那隻小雞的絨毛。現在朱靈已剪掉了那根辮子,狗子們面對的是一個待嫁的美麗的姑娘。狗子說我想摸她的臉蛋。
但是在王家寬向朱靈求愛的這年夏天,狗子們意識到他們的失敗。他們開始朝朱家的窗口扔石子、泥巴,在朱家的大門上寫淫穢的句詞,畫凌亂的人體的某些器官。王家寬同樣是一個失敗者,只不過他沒有意識到。
狗子看見王家寬站在朱家高高的屋頂上,頂著烈日為朱大爺蓋瓦。狗子想朱大爺又在剝削那個聾子的勞動力。狗子用手把王家寬從屋頂上招下來,拉著他往老黑家走。王家寬惦記沒有蓋好的屋頂,一邊走一邊回頭求狗子不要添亂。王家寬拚命掙扎,最終還是被狗子推進了老黑家的大門。
狗子問老黑準備好了沒有?老黑說準備好了。狗子於是勒住王家寬的雙手,楊光按下王家寬的頭。王家寬的頭被浸泡進一盆熱水裡,就像一隻即將扒毛的雞浸入熱水裡。王家寬說你們要幹什麼?
王家寬頂著濕漉漉的頭髮,被狗子和楊光強行按坐在一張木椅上。老黑拿著一把鋒利的剃刀走向木椅,老黑說我們給你剃頭,剃一個光亮光亮的頭,像十五瓦的電燈泡,可以照亮朱家的堂屋和朱靈的房間。王家寬看見狗子和楊光哈哈大笑,他的頭髮一團一團地落下來。
老黑把王家寬的頭剃了一半,示意狗子和楊光鬆手。王家寬伸手往頭上一摸,摸到半邊頭髮,王家寬說老黑,求你幫我剃完。老黑搖頭。王家寬說狗子,你幫我剃。狗子拿著剃刀在王家寬的頭上刮,刮出一聲驚叫,王家寬說痛死我了。狗子把剃刀遞給楊光,說你幫他剃。王家寬見楊光嬉皮笑臉地走過來,接過剃刀準備給他剃頭。王家寬害怕他像狗子那樣剃,便從椅子上閃開,奪過楊光手裡的剃刀,衝出老黑家大門,找出一面鏡子。王家寬照著鏡子,自己給自己剃完半個腦袋上的頭髮。
做完這一切,太陽已經下山了。王家寬頂著鋥亮的腦袋,再次爬上朱家的屋頂蓋瓦。狗子和楊光從朱家門前經過,對著屋頂上的王家寬大聲喊:電燈泡——天都快黑啦,還不收工。王家寬沒有聽到下面的叫喊,但是朱大爺聽得一清二楚。朱大爺從屋頂丟下一塊斷瓦,斷瓦擦著狗子的頭髮飛過,狗子倉惶而逃。
朱大爺在後半夜被雨淋醒,雨水從沒有蓋好的屋頂漏下來,像黑夜中的潛行者,鑽入朱家那些陰暗的角落。朱大爺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抬頭望天,天上黑得像鍋底。雨水如天上撲下來的蝗蟲,在他抬頭的一瞬間爬滿他的臉。他聽到屋頂傳來一個聲音:塑料布。聲音在雨水中含混不清,彷彿來自天國。
朱大爺指使全家搜集能夠遮雨擋風的塑料布,遞給屋頂上那個說話的人,所有的手電筒光聚集在那個人身上。聞風而動的人們,送來各色塑料布,塑料布像衣服上的補丁,被那個人打在屋頂。
雨水被那個人堵住,那個被雨水淋透的人是聾子王家寬。他順著樓梯退下來,被朱大爺拉到火堆邊,很快他的全身冒出熱氣,熱氣如煙,彷彿從他的鼻孔里鑽出來。
王家寬在送塑料布的人群中,發現了張復寶。老黑在王家寬頭上很隨便地摸一把,然後用手比畫說張復寶跟朱靈好。王家寬搖搖頭,說我不信。
人群從朱家—一退出,只有王家寬還坐在火堆邊,他想借那堆大火烤**的衣褲。他看見朱靈的右眼發紅,彷彿剛剛哭過。她的眼皮不停地眨,像是給人某種暗示。
朱靈眨了一會兒眼皮,起身走出家門。王家寬緊跟其後,他聽不到朱靈在說什麼,他以為朱靈在暗示他。朱靈說媽,我剛才遞塑料布時,眼睛裡落進了灰塵,我去找圓圓看看。我的床鋪被雨水淋濕了,我今夜就跟圓圓睡。
王家寬看見有一個人站在屋角等朱靈,隨著手電筒光的一閃,他看清那個人是張復寶。他們在雨水中走了一程,然後躲到牛棚里。張復寶一隻手拿電筒,一隻手翻開朱靈的右眼皮,並鼓著腮幫子往朱靈的眼皮上吹。王家寬看見張復寶的嘴唇幾乎貼到了朱靈的眼睛上,只一瞬間那嘴唇真的貼到眼睛上。手電筒像一個老人突然斷氣,王家寬眼前一團黑。王家寬想朱靈眨眼皮叫我出來,她是存心讓我看她的好戲。
雨過天晴,王家寬的光頭像一隻倒扣的瓢瓜,在暴烈的太陽下晃動。他開始憎恨自己,特別憎恨自己的耳朵。別人的耳朵是耳朵,我的耳朵不是耳朵,王家寬這麼想著的時候,一把鋒利的剃頭刀已被他的左手高高舉,手起刀落,他割下了他的右耳。他想我的耳朵是一種擺設,現在我把它割下來喂狗。
到了秋天,那些巴掌大的樹葉從樹上飄落,它們像人的手掌拍向大地,鄉村到處都是噼噼啪啪的拍打聲。無數的手掌貼在地面,它們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要等到第二年春天,樹枝上才長出新的手掌。王家寬想樹葉落了明年還會長,我的耳朵割了卻不會再長出來。
王家寬開始迷戀那些樹葉,一大早他就蹲到村頭的那棵楓樹下。淡紅色的落葉散布在他的周圍,他的手像雞的爪子,在樹葉間扒來扒去,目光跟著雙手遊動。他在找什麼呢?張復寶想。
從村外過來一個人,近了張復寶才看清楚是鄰村的王桂林。王桂林走到楓樹下,問王家寬在找什麼?王家寬說耳朵。王桂林笑了一聲,說你怎麼在這裡找你的耳朵,你的耳朵早被狗吃了,找不到了。
王桂林朝村裡走來,張復寶躲進路邊的樹叢,避過他的目光。張復寶想乾脆在這樹林里方便方便,等方便完了王家寬也許會走開了。張復寶提著褲帶從樹林里走出來,王家寬仍然勾著頭在尋找著什麼,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張復寶輕輕地罵道:一隻可惡的母雞。
張復寶回望村莊,他看到朱靈遠去的背影。他想事情辦糟了,一定是在我方便的時候,朱靈來過楓樹邊,她看見楓樹下的那個人是王家寬而不是我,她就轉身回去了。如果朱靈再耽誤半個小時,就趕不上去縣城的班車了。
大約過去五分鐘,張復寶看見他的學生劉國芳從大路上狂奔而來。劉國芳在楓樹下站了片刻,撿起三片楓葉後,又跑回村莊。劉國芳咚咚的跑步聲,敲打在張復寶的心尖上,他緊張得有些支持不住了。
朱靈聽劉國芳說樹下只有王家寬時,她當即改變了主意。她跟張復寶約好早晨九點在楓樹下見面,然後一同上縣城的醫院。但她剛剛出村,就看見王桂林從路上走過來。她想王桂林一定在樹下看見了張復寶,我和張復寶的事已經被人傳得夠熱鬧了,我還是避他一避,否則他看見張復寶又看見我出村會怎麼想。朱靈這麼想著,又走回家中。
為了鄭重其事,朱靈把路經家門口的劉國芳拉過來。她叫劉國芳跑出村去為她撿三張楓葉。劉國芳撿回三片淡紅的楓葉,劉國芳說我看見聾子王家寬在樹下找什麼。朱靈說你還看見別人了嗎?劉國芳搖搖頭,說沒有。
去不了縣城,朱靈變得狂躁不安。細心的母親楊鳳池突然記起好久沒有看見朱靈洗月經帶了。楊鳳池把手伸向女兒朱靈的腹部,她的手被一個聲音刺得跳起來。朱靈懷孕的秘密,被她母親的手最先摸到。
每一天人們都看見王家寬出村去尋找他的耳朵,但是每一天人們都看見他空手而歸。如此半月,人們看見王家寬領著一個漂亮的姑娘走向村莊。
姑娘的右肩吊著一個黑色的皮包,皮包里裝滿大大小小的毛筆。快要進村時,王家寬把皮包從姑娘的肩上奪過來,挎在自己的肩上。姑娘會心一笑,雙手不停地比畫。王家寬猜想她是說感謝他。
村頭站滿參差不齊的人,他們像土裡突然冒出的竹筍,一根一根又一根。有那麼多人看著,王家寬多少有了一點兒得意。然而王家寬最得意的,是姑娘的表達方式。她怎麼知道我是一個聾子?我給她背皮包時,她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比畫,不停地感謝。她剛剛碰到我就知道我是聾子,她是怎麼知道的?
王老炳從外面的喧鬧聲中,判斷有一個啞巴姑娘正跟著王家寬朝自家走來。他聽到大門被推開的響聲,在大門破爛的響聲里還有王家寬的聲音,王家寬說爹,我帶來一個賣毛筆的姑娘,她長得很漂亮,比朱靈漂亮。王老炳雙手摸索著想站起來,但他被王家寬按回到板凳上。王老炳說姑娘你從哪裡來?王老炳沒有聽到回答。
姑娘從包里取出一張紙,抖開。王家寬看見那張紙的邊角已經磨破,上面布滿大小不一的黑字。王家寬說爹,你看,她打開了一張紙,上面寫滿了字,你快看看寫的是什麼?王家寬一抬頭,看見他爹沒有動靜,才想起他爹的眼睛已經瞎了。王家寬說可惜你看不見,那些字像春天的樹長滿了樹葉,很好看。
王家寬朝門外招手,竹筍一樣立著的圍觀者,全都東倒西歪擠進大門。王老炳聽到雜亂無章的聲音,聲音有高有低,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王老炳聽他們念道:
我叫蔡玉珍,專門推銷毛筆,大支的五元,小支的二元伍角,中號三元伍角。現在城市裡的人都不用毛筆寫字,他們用電腦、鋼筆寫,所以我到農村來推銷毛筆。我是啞巴,伯伯叔叔們行行好,買一兩支給你的兒子練字,也算是幫我的忙。
有人問這字是你寫的嗎?姑娘搖頭。姑娘把毛筆遞給那些圍著她的人,圍觀者面對毛筆彷彿面對兇器,他們慢慢地後退,姑娘一步一步地緊逼。王老炳聽到人群稀哩嘩啦地散開。王老炳想他們像被拍打的蒼蠅,哄的一聲散了。
蔡玉珍以王家為據點,開始在附近的村莊推銷她的毛筆,所到之處,人們望風而逃。只有色膽包天的男人和一些半大不小的孩童,對她和她的毛筆感興趣。男人們一手捏毛筆,一手去摸蔡玉珍紅撲撲的臉蛋,他們根本不把站在蔡玉珍旁邊的王家寬放在眼裡。他們一邊摸一邊說他算什麼,他是一個聾子是跟隨蔡玉珍的一條狗。他們摸了蔡玉珍的臉蛋之後,就像吃飽喝足一樣,從蔡玉珍的身邊走開。他們不買毛筆。王家寬想如果我不跟著這個姑娘,他們不僅摸她的臉蛋,還會摸她的胸口,強行跟她睡覺。
王家寬陪著蔡玉珍走了七天,他們一共賣去十支毛筆。那些油膩的零碎的票子現在就揣在蔡玉珍的懷裡。
秋天的太陽微微斜了,王家寬讓蔡玉珍走在他的前面,他聞到女人身上散發出的汗香。陽光追著他們的屁股,他的影子疊到了她的影子上。他看見她的褲子上沾了幾粒黃泥,黃泥隨著身體擺動。那些擺動的地方迷亂了王家寬的眼睛,他發誓一定要在那上面捏一把,別人捏得為什麼我不能捏?這樣漫無邊際地想著的時刻,王家寬突然聽到幾聲緊鑼密鼓的聲響。他朝四周張望,原野上不見人影。他聽到聲音愈響愈急,快要撞破他的胸口。他終於明白那聲響來自他的胸部,是他心跳的聲音。
王家寬勇敢地伸出右手,姑娘跳起來,身體朝前衝去。王家寬說你像一條魚滑掉了。姑娘的腳步就邁得更密更快。他們在路上小心地跑著,嘴裡發出零零星星的笑聲。
路邊兩隻做愛的狗,打斷了他們的笑容。他們放慢腳步生怕驚動那一對牲畜。蔡玉珍突然感到累,她的腿怎麼也邁不動了,她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著狗。牲畜像他們的導師,從容不迫地教導他們。太陽的餘光灑落在兩隻黃狗的皮毛上,草坡無邊無際的安靜。狗們睜著警覺的雙眼,八隻腳配合慢慢移動,樹葉在狗的腳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蔡玉珍聽到狗們嗚嗚地唱,她被這種特別的唱詞感動。她在嗚咽聲中被王家寬抱進了樹林。
枯枝敗葉被蔡玉珍的身體壓斷,樹葉腐爛的氣味從她身下飄起來,王家寬覺得那氣息如酒,可以醉人。王家寬看見蔡玉珍張開嘴,像是不斷地說什麼。蔡玉珍說你殺死我吧。蔡玉珍被她自己說出來的話嚇了一跳,她不斷地說我會說話了,我怎麼會說話了呢。
那兩隻黃狗已經完事,此刻正蹣跚著步子朝王家寬和蔡玉珍走來。蔡玉珍看見兩隻狗用舌頭舔著它們的嘴皮,目光冷漠。它們站在不遠的地方,朝著他們張望。王家寬似乎是被狗的目光所鼓勵,變得越來越英雄。王家寬看見蔡玉珍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它們全都扭曲了,有兩串哭聲從扭曲的眼眶裡冒出來。
這個夜晚,王家寬沒有回到他爹王老炳的床上,王老炳知道他和那個啞巴姑娘睡在一起了。
朱靈上廁所,她母親楊鳳池也會緊緊跟著。楊鳳池的聲音無孔不入,她問朱靈懷上了誰的孩子?這個聲音像在朱靈頭頂盤旋的蜜蜂,揮之不去避之不及,它彷彿一條細細的竹鞭,不斷抽在朱靈的手上、背上和小腿上。朱靈感到全身緊繃繃的沒有一處輕鬆自在。
朱靈害怕講話,她想如果像蔡玉珍一樣是個啞巴,母親就不會反覆地追問了。啞巴可以順其自然,沒有說話的負擔。
楊鳳池把一件小孩衣物舉起來,問朱靈好不好看。朱靈不答。楊鳳池說好端端一個孫子,你怎麼忍心打掉,我用手一摸就摸到了他的鼻子、嘴巴和他的小腿,還摸到了他的鳥仔。你只要說出那個男人,我們就逼他成親。楊鳳池採取和和朱靈截然相反的策略。
就連小孩都能看出朱靈懷孕,朱靈輕易不敢出門。放午學時有幾個學生路經朱家,他們扒著朱家門板的縫隙處,窺視門裡的朱靈。他們看見朱靈像一隻被關在籠子里的笨熊,狂躁不安地走來走去。從門縫裡窺視人的生活,他們感到新奇,他們忘記回家吃午飯。直到王家寬和蔡玉珍從朱家門前走過,他們才回過頭來。
學生們有一絲興奮,他們想做點兒什麼事情。當他們看見王家寬時,他們一齊朝王家寬圍過來,他們喊道:
王家寬大流氓,搞了女人不認賬——
蔡玉珍看見那些學生一邊喊一邊跳,污濁的聲音像石頭、破鞋砸在王家寬的身上。王家寬對學生們露出笑容,他也和著學生們的節拍跳起來。因為他聽不見,所以那些侮辱的話對他沒有造成絲毫的傷害。學生們愈喊愈起勁兒,王家寬越跳越精神,他的臉上已滲出了粒粒汗珠。蔡玉珍忍無可忍,朝那些學生揮舞拳頭。學生被她趕遠了,王家寬跟著她往家裡走。他們剛走幾步,學生們又聚集起來,學生們喊道:蔡玉珍是啞巴,跟個聾子成一家,生個孩子聾又啞。
蔡玉珍回身去追那個領頭的學生,追了幾步她就被一塊石頭絆倒在地上。她的鼻子被石頭碰傷,流出幾滴濃稠的血。她趴在地上對著那些學生咿哩哇啦地喊,但是沒有發出聲音。
王家寬伸手去拉她,王家寬笑她多管閑事。蔡玉珍想還是王家寬好,他聽不見,什麼也沒傷著,我聽見了不僅傷心還傷了鼻子。
在那幾個學生的帶領下,更多的學生加入了窺視朱靈的行列。學校離朱家只有三百多米,老師下課的哨聲一響,學生們便朝朱家飛奔而來。張復寶站在路上攔截那些奔跑的學生,結果自己反被學生撞倒在路上。一氣之下,張復寶把帶頭的四個學生開除了。張復寶對他們說,你們不準再踏進學校半步。
到了冬天,朱靈自己把自己從門裡解放出來,她穿著鮮艷的冬裝,比原先顯得更為臃腫。她走東家串西家,逢人便說我要結婚了,人們問她跟誰結?她說跟王家寬。有人說王家寬不是跟蔡玉珍結了嗎?朱靈說那是同居,不叫結婚。他們沒有愛情基礎,那不叫結婚。
許多人暗地裡說朱靈不知道羞恥,幸好王家寬是聾子,任由她作踐,換了別人她的戲就沒法往下演了。
村莊的桃花在一夜之間開放。桃花紅得像血,看到那種顏色,就似乎聞到血的氣味。王老炳坐在家門口,說我聞到桃花的味道了,今年的桃花怎麼開得這麼早?還沒有過年就開了。
那個長年在山區照相的趙開應,走到王老炳面前,問他照不照相,王老炳說聽你的口音,是趙師傅吧,你又來啦?你總是年前這幾天來我們村,那麼準時。你問我照不照相,現在我照相還有什麼用。去年冬天我還看得見你,今年冬天我就看不見你了。照也白照。你去找那些年輕人照吧,老黑、狗子、朱靈他們每年都要照幾張。趙師傅,你坐。我只顧說話,忘記喊你坐啦。趙師傅你走啦?你怎麼不坐一坐。
王老炳還在不停地說話時,趙開應已走出去老遠。他的身後跟著一群孩子和換了新衣準備照相的人們。
桃花似乎專為朱靈而開放。她帶著趙開應在桃林里轉來轉去,那些紅色的花瓣像雪,撒落在她的頭髮上和棉衣上。她的臉因為興奮變得紅撲撲的,像是被桃花染紅一般。趙開應說朱靈你站好,這相機能把你喘出來的熱氣都照進去。朱靈說趙師傅,你儘管照,我要照三十幾張,把你的膠捲照完。
朱靈特別的笑聲和紅撲撲的臉蛋,就留在這一年的桃樹上,以致後來人們看桃樹就想起朱靈。
朱靈是照完相之後,走進王家寬的家的。從她家遭大雨襲擊的那個晚上到現在,她是第一次踏進王家的大門。朱靈顯得有些疲憊,她一進門之後就躺到王家寬的床上。她睡王家寬的床,像睡她自己的床那麼隨便。她只躺下片刻,蔡玉珍就聽到了她的鼾聲。
蔡玉珍不堪朱靈鼾聲的折磨,她把朱靈搖醒了。她朝朱靈揮手。朱靈看見她的手從床邊揮向門外,朱靈想她的意思是讓我從這裡滾出去。朱靈說這是我的床,你從哪裡來就往哪裡去。蔡玉珍沒有被朱靈的話嚇倒,她很用力地坐在床沿。床板在她坐下來時搖晃不止,並且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她想用這種聲音,把朱靈趕跑。
朱靈想要打敗蔡玉珍必須不停地說話,因為她聽得見說不出。朱靈說我懷了王家寬的小孩,兩年以前我就跟王家寬睡過了。你從哪裡來我們不知道,你不能在這裡長期地住下去。
蔡玉珍從床邊站起來,哭著跑開。朱靈看見蔡玉珍把王家寬推入房門。朱靈說你是個好人,家寬,你明知道我懷了誰的孩子,但是你沒有出賣我。我今天是給你磕頭來啦。
王家寬看見朱靈的頭磕在床邊上,以為她想住下來。朱靈想不到她美好的幻想會在這一刻灰飛煙滅。王家寬說你懷了張復寶的孩子,怎麼來找我?你走吧,你不走我就向大家張揚啦。朱靈說求你,別說,千萬別讓我媽知道,我這就去死,讓你們大家都輕鬆。
朱靈把她的雙腳從被窩裡伸到床下,她的腳在地上找了好久才找到她的鞋子。王家寬的話像一劑靈丹妙藥,在朱靈的身上發生作用。朱靈試探著站起來,試了幾次都未能把臃腫的身體挺直,王家寬順手扶了她一把。朱靈說我是聾子,我什麼也沒聽到,我誰也不害怕。
朱靈在王家寬面前輕描淡寫說的那句話,被蔡玉珍認真地記住了。朱靈說我這就去死,讓你們大家都輕鬆。
蔡玉珍看見朱靈提著一根繩索走進村後的桃林,暮色正從四面收攏,餘霞的尾巴還留在山尖。蔡玉珍發覺朱靈手裡的繩索泛著紅光,繩索好像是下山的太陽染紅的也好像是桃花染紅的。蔡玉珍想她白天還在這裡照相,晚上卻想在這裡尋死。
朱靈突然回頭,發現了跟蹤她的蔡玉珍。朱靈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蔡玉珍砸過去。朱靈說你像一隻狗,緊跟著我幹什麼?你想吃大便嗎?蔡玉珍在辱罵聲中退縮,她猶豫片刻之後,快步跑向朱家。
朱大爺正在掃地,灰塵從地上揚起來,把朱大爺罩在塵土的籠子里。蔡玉珍雙手往頸脖處繞一圈,再把雙手指向屋樑。朱大爺不理解她的意思,覺得她影響了他的工作,流露出明顯的不耐煩。蔡玉珍的胸口像被爪子狠狠地抓了幾把,她拉過牆壁上的繩索,套住自己的脖子,腳跟離地,身體在一瞬間拉長。朱大爺說你想弔頸嗎?要弔頸回你家去吊。朱大爺的掃把拍打在蔡玉珍的屁股上,蔡玉珍被掃出朱家大門。
過了一袋煙的時間,楊鳳池開始挨家挨戶呼喚朱靈。蔡玉珍在楊鳳池焦急的喊聲里焦急,她的手朝村後的桃林指,還不斷地畫著圓圈。朱大爺把這些雜亂的動作和剛才的動作聯繫起來,感到情況不妙。
星星點點的火把游向後山,人們呼喊朱靈的名字。
第五天清晨,張復寶一如既往來到了學校旁的水井邊打水。他的水桶碰到了一件浮動的物體,井口隱約傳來腐爛的氣味。他回家拿來手電筒,往井底照射,他看到了朱靈的屍體。張復寶當即嘔吐不止。村裡的人不辭勞苦,他們寧願多走幾腳路,去挑小河裡的水來吃。而這口學校旁的水井,只有張復寶一家人享用,朱靈死了五天,他家就喝了五天的髒水。
那天早上學校沒有開課,在以後的幾天里,張復寶仍然被屍體纏繞著,學生們看見他一邊上課一邊嘔吐。而姚育萍差不多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她已經虛弱得沒法走上講台。
到了春天,趙開應才把他年前照的那些相片,送到村子裡來。他拿著朱靈的照片,去找楊鳳池收錢。楊鳳池說朱靈死了,你去找她要錢吧。趙開應碰了釘子,正準備把朱靈的照片丟進火炕。王家寬搶過照片,說給我,我出錢,我把這些照片全買下來。
一種特別的聲音,在屋頂上滾來滾去,它像風的呼叫,又像是一群老鼠在瓦片上奔跑。聲音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準時地降落,蔡玉珍被這種聲音包圍了好些日子。她很想架一把梯子,爬到屋頂上去看個究竟,但是在睜著眼和閉著眼都一樣黑的夜晚,她害怕那些折磨她的聲音。
白天她爬到屋後的一棵桃樹上,認真地觀察她家的屋頂,她只看到灰色的歪歪斜斜的瓦片,瓦片上除了陽光什麼也沒有。看過之後,她想那聲音今夜不會有了。但是那聲音還是如期而來,總是在她即將入睡的時刻,把她喚醒。她於是不甘心,睜著眼睛等到天明,再次爬上桃樹。一次又一次,她幾乎數遍了屋頂上的瓦片,還是沒有發現問題。她想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什麼毛病。
王老炳同時被這種聲音糾纏著,他對干擾他睡眠的聲音,作出適應的反應。他坐在床沿整夜整夜地抽煙,不斷地往尿桶里屙尿。他覺得那聲音像一把鋸子,現在正往他腦子裡鋸進去。他想如果我再不能入睡,我就要發瘋啦。他一邊想著一邊平心靜氣地躺到床上。只躺了一小會兒,他又爬起來,他的手摸到床頭的油燈,他把油燈砸到地上。油燈碎裂的聲音,把那個奇怪的聲音趕跑了,但是它遊了一圈後馬上又回到王老炳的耳邊。
王老炳開始製造聲音來驅趕聲音。他把煙斗當做鼓槌,不停地磕他的床板。他像一隻勤勞的啄木鳥,使同樣無法入睡的蔡玉珍雪上加霜。
啄木鳥的聲音停了,王老炳改變策略,他開始不停地說話,無話找話說。蔡玉珍聽到他在胡話里睡去,鼾聲接替話聲。聽到鼾聲,蔡玉珍像飢餓的人,突然聞到了飯香。
屋頂的聲音沒有消失,蔡玉珍拿著手電筒往上照,她看見那些支撐瓦片的柱頭、木板,沒有聽到聲音。她聽到聲音從屋頂轉移到地下,彷彿躲在那些箱櫃里。她把箱櫃的門一一打開,裡面什麼也沒有。她翻箱倒櫃的聲音,驚醒了剛剛入睡的王老炳。王老炳說你找死嗎?我好不容易睡著又被你搞醒了。說完,屋子裡變得出奇的靜。蔡玉珍縮手縮腳,再也不敢弄出聲響來。
蔡玉珍聽到王老炳叫她,王老炳說你過來扶我出去,我們去找找那個聲音,看它藏在哪裡。蔡玉珍用手推王家寬,王家寬翻了個身又繼續睡。蔡玉珍冒著膽走到王老炳床前,拉住王老炳走出大門,黑夜裡風很大。
他們在門前仔細聽,那個奇怪的聲音像是來自屋後,他們朝屋後走去,走進後山那片桃林。蔡玉珍看見楊鳳池跪在一株桃樹下,用一根木棍敲打一隻倒扣的瓷盆,瓷盆發出空闊的聲音。手電筒光照到楊鳳池的身上,她毫無知覺,她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蔡玉珍和王老炳聽到她在詛咒王家寬。她說是王家寬害死了朱靈。王家寬不得好死,王家寬全家死絕……
蔡玉珍朝瓷盆狠狠地踢,瓷盆飛出去好遠。楊鳳池睜眼看見光亮,嚇得爬著滾著出了桃林。王老炳說她瘋啦。現在死無對證,她把屎呀尿呀全往家寬身上潑。我們窮不死餓不死,但我們被髒水淹死。我們還是搬家吧,離他們遠遠的。
王家寬扶著王老炳過了小河,爬上對岸,蔡玉珍扛著鋤頭、鏟子跟在他們的身後。村莊的對面,也就是小河的那一邊是墳場,除了清明節,很少有人走到河的那邊去。王老炳過河之後,幾乎是憑著多年的記憶,走到了他祖父王文章的墓前。他走這段路走得平穩、準確無誤,根本不像個瞎子。王家寬不知道王老炳帶他來這裡幹什麼。
王家寬說爹,你要做什麼?王老炳說把你曾祖的墳挖了,我們在這裡起新房。蔡玉珍向王家寬比了一個挖土的動作。王家寬想爹是想給曾祖修墳。
王家寬在王文章的墳墓旁挖溝除草,蔡玉珍的鋤頭卻指向墳墓。王家寬抬頭看見他曾祖的墳,在蔡玉珍的鋤頭下土崩瓦解,轉眼就塌了半邊,他感到驚奇。他神色莊重地奪過蔡玉珍手裡的鋤頭,然後用鏟子把泥巴一鏟一鏟地填到缺口裡。
王老炳沒有聽到挖土的聲音,他說蔡玉珍,你怎麼不挖了。這是個好地盤,我們的新家就建在這裡。我祖父死的時候,我已經懂事了。我看見我祖父是裝著兩件瓷器入土的,那是值錢的古董,你把它挖出來。你挖呀。是不是家寬不讓你挖,你叫他看我。王老炳說著,比了一個挖土的動作。他的動作堅決果斷,甚至是命令。
王家寬說爹,你是叫我挖墳嗎?王老炳點點頭。王家寬說為什麼?王老炳說挖。蔡玉珍撿起橫在地面的鋤頭,遞給王家寬。王家寬不接,他蹲在河邊看河對面的村莊,以及他家的瓦檐。他看見炊煙從各家各戶的屋頂升起,早晨的天空被清澈的煙染成藍色。有人趕著牛群出村。誰家的雞飛上劉順昌家的屋頂,昂首闊步、來來回回地走。
王家寬回頭,看見墳墓又缺了一隻角,新土覆蓋舊土,蔡玉珍像一隻螞蟻正艱難地啃食一塊大餅。王老炳摸到了地上的鋤頭,他慢慢地把鋤頭舉起來,慢慢地放下去,鋤頭砸在石塊上,偏離目標,差一點兒鋤到王老炳的腳,王家寬想他們是下決心要挖這座墳了。王家寬從他爹手上接過鋤頭,緊閉雙眼把鋤頭鋤向墳墓。他在干一件他不願意乾的事情,他渴望閉上雙眼。他想爹的眼睛如果不瞎,他就不會向他燒香磕頭的地方動鋤頭。
挖墳的工作持續了半天,他們總算整出了一塊平地,他們沒有看見棺材和屍骨。王家寬說這墳里什麼也沒有。王老炳聽到王家寬這麼說,感到十分驚詫。他摸到剛整好的平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放到鼻尖前嗅了又嗅。他想我是親眼看著祖父下葬的,棺材裡裝著兩件精美的瓷器,現在怎麼連一根屍骨都沒有呢?
時間到了夏末,王家寬和蔡玉珍在對岸壘起兩間不大不小的泥房。他們把原來的房屋一點一點地拆掉,屋頂上的瓦也全都挑到了河那邊。他們原先的家,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搬家的那天,王家寬甩掉許多舊東西。他砸爛那些油膩的罈子,劈開幾個沉重的木箱。他對過去留下來的東西,帶著一種天然的仇恨。他像一個即將遠行的人,輕裝上路,只帶上他必須攜帶的物品。
整理他爹的床鋪時,他在床下發現了兩隻精美的花瓶。他揚手準備把它扔掉,被蔡玉珍及時攔住。蔡玉珍用毛巾把花瓶擦亮,遞給王老炳。王老炳用手一摸,臉色霎時變了。他說就是它,我找的就是它。我明明看見它埋到了祖父的棺材裡,現在又從哪裡跑出來了呢?幫忙搬家的人說是王家寬從你床鋪下面翻出來的。王老炳說不可能。
王老炳端坐在陽光里,抱著花瓶不放。搬家的人像搬糧的螞蟻,走了一趟又一趟。他們看見王老炳面對從他身邊走過的腳步聲笑,面對空蕩蕩的房子笑,笑得合不攏嘴。
王老炳一家完全徹底地離開老屋,是在這一天的傍晚。搬家的人們都散了,王家寬從老屋的火坑裡,點燃火把,眼淚隨即掉下來。他和火把在前,王老炳和蔡玉珍斷後。王老炳懷抱兩隻花瓶,蔡玉珍小心地攙扶著他。
過了小木橋,王老炳叫蔡玉珍拉住前面的王家寬,他要大家都在河邊把腳洗乾淨。他說你們都來洗一洗,把髒東西洗掉,把壞運氣洗掉,把過去的那些全部洗掉。三個人六隻腳板在火光照耀下,全都泡進水裡。蔡玉珍看見王家寬用手搓他的腳板,搓得一絲不苟,像有老趼和鱗甲從他腳上一層層脫下來。
村莊里的人全都站在自家門口,目送王家寬一家人上岸。他們覺得王家寬手上的火把,像一簇鬼火,無聲地孤單地游向對岸。那簇火只要把新屋的火引燃,整個搬遷的儀式也就結束了。一同生活了幾十年的鄰居們,就這樣看著一個鄰居從村莊消失。
一個秋天的中午,劉順昌從山上採回滿滿一背簍草藥。他把草藥倒到河邊,然後慢慢地清洗它們。河水像趕路的人,從他手指間快速流過,他看到淺黃的樹葉和几絲衰草,在水上漂浮。他的目光越過河面,落到對岸王老炳家的泥牆上。
他看見王老炳一家人正在蓋瓦。王老炳家搬過去的時候,房子只蓋了三分之二。那時劉順昌勸他等房子全蓋好了,再搬走不遲。但王老炳像逃債似的,急急忙忙地趕過那邊去住,現在他們利用他們的空餘時間,補蓋房子。
蔡玉珍站在屋檐下撿瓦,王老炳站在梯子上接,王家寬在房子上蓋。瓦片從一個人的手,傳到另一個人的手裡,最後堆在房子上。他們配合默契,遠遠地看過去看不出他們的殘疾。王家寬不時從他爹遞上去的瓦片中選出一些斷瓦扔下來,有的瓦片還扔到了河中。
劉順昌只看到小河裡的水花飛揚,聽不到瓦片砸入河中的聲音。這是一個沒有聲音的中午,太陽在小河裡靜靜地走動。王老炳一家人不斷地彎腰舉手,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響。劉順昌看著他們,像看無聲的電影。他們似乎是陰間里的人,或者是畫在紙上的人。他們只在光線里動作,輕飄、單薄,虛幻得不像人似的。
劉順昌看見房上的一塊瓦片飛落,碰到蔡玉珍的頭上,破成四五塊碎片。蔡玉珍雙手捧頭,彎腰蹲在地上。劉順昌想蔡玉珍的頭一定被砸破了。劉順昌朝那邊喊話:老炳,蔡玉珍的頭傷得重不重?需不需要我過去看一看,給她敷點兒草藥?那邊沒有迴音,他們像沒有聽到劉順昌喊話。
王家寬從房子上走下來,把蔡玉珍背到河邊,用河水為她洗臉上的血。劉順昌喊蔡玉珍,你怎麼啦?王家寬和蔡玉珍仍然沒有反應。劉順昌撿起腳邊的一顆石子,往河邊砸過去。王家寬朝飛起的水花匆匆一瞥,便走進草叢為蔡玉珍採藥。他把他採到的葯放進嘴裡嚼爛,再用右手摳出嚼爛的葯,敷到蔡玉珍的傷口上。
蔡玉珍再次趴在王家寬的背上。王家寬背著她往回走。儘管小路有一點兒坡度,王家寬還能在路上一邊跳一邊走,像從某處背回新娘一樣快樂愜意。蔡玉珍被王家寬從背上顛到地面,她在王家寬的背膀上擂上幾拳,想設法繞過王家寬往前跑。但是王家寬張開他的雙手,把路攔住。蔡玉珍只得用雙手搭在王家寬的雙肩上,跟著他走跟著他跳。
跳了幾步.王家寬突然返身抱住蔡玉珍。蔡玉珍像一張紙片,輕輕地離開地面,落入王家寬的懷中。王家寬把蔡玉珍抱進家門,王老炳摸索著進入家門。劉順昌看見王家的大門無聲地合攏。劉順昌想他們一天的生活結束了,他們很幸福。
秋風像夜行人的腳步,在河的兩岸在屋外沙沙地走著。王老炳和王家寬都已踏踏實實地睡去。蔡玉珍聽到屋外響了一聲,像是風把掛在牆壁上的什麼東西吹落了。蔡玉珍本來不想理睬屋外的聲音,她想瓦已蓋好了,家已經像個家了,應該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但她怕她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被風吹落,於是她又從床上爬起來。
她拉開大門,一股風灌進她的脖子。她把手電筒摁亮,她看見手電筒光像一根無限伸長的棍子,一頭在她的手上,另一頭擱在黑夜裡。她拿著這根白晃晃的棍子走出家門,轉到屋角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衣服還晾在原先的位置,風甩動那些垂直的衣袖,像一個人的手臂被另一個人強行地扭來扭去。蔡玉珍想收那些衣服,她把手電筒叼在嘴裡,雙手伸向竹竿。她的手還沒有夠著竹竿,便被一雙粗壯的手臂摟住了。那雙手摟著她飛越一條溝,跨過兩道坎,最後一起倒在河邊的草堆里。蔡玉珍嘴裡的手電筒在奔跑中跌落,玻璃電珠破碎,照明工具成了瞎子,河兩岸亂糟糟的黑。
那人撕開她的衣服,像一隻吃奶的狗仔用嘴在她胸口亂拱。蔡玉珍想喊,但她喊不出來。她的nai子被啃得火辣辣地痛。她記住這個人有鬍鬚。那人想脫她的褲子、蔡玉珍雙手攥緊褲頭,在草堆里打滾。那人似乎是急了,他騰出一隻手來摸他的口袋,他摸出一把冰涼的刀。他把刀貼在蔡玉珍的臉上,蔡玉珍安靜下來。蔡玉珍聽到褲子破裂的聲音,她知道她的褲襠被小刀割破了。
蔡玉珍像一匹馬,被那人強行騎了上去。掙扎中,她的褲襠完全徹底地撕開。她想現在攥著褲頭已經沒有用處。她張開雙手.十個手指朝那人的臉上抓。她想明天,我就去找臉皮被抓破的人。
強迫和掙扎持續了好久,蔡玉珍的嘴裡突然吐出幾個字:我要殺死你。她把這幾個字,劈頭蓋臉吐向那人。那人從蔡玉珍的身上彈起來,轉身便跑。蔡玉珍聽到那人說我撞上鬼啦,啞巴怎麼也能說話。聲音含糊不清,蔡玉珍分辨不出那聲音是誰的。
當她回到床前,點燃油燈時,王家寬看到了她受傷的胸口和裂開的褲襠。王家寬搖醒他爹,王家寬說爹,蔡玉珍剛才被人搞了,她的褲襠被刀子劃破,衣服也被撕爛了。王老炳說你問問她,是誰幹的好事?王老炳想:說也是白說,王家寬他聽不到。王老炳嘆了一口氣,對著隔壁喊玉珍,你過來,我問問你。你不用怕,爹什麼也看不見。
蔡玉珍走到王老炳床前,王老炳說你看清是誰了嗎?蔡玉珍搖頭。王家寬說爹,她搖頭,她搖頭做什麼?王老炳說你沒看清楚他是誰,那麼你在他身上留下什麼傷口了嗎?蔡玉珍點頭。王家寬說爹,她又點頭了。王老炳說傷口留在什麼地方?蔡玉珍用雙手抓臉,然後又用手摸下巴。王家寬說爹,她用手抓臉還用手摸下巴。王老炳說你用手抓了她的臉還有下巴?蔡玉珍點頭又搖頭。王家寬說現在她點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頭。王老炳說你抓了他臉?蔡玉珍點頭。王家寬說她點頭。王老炳說你抓了他下巴?蔡玉珍搖頭。王家寬說她搖頭。蔡玉珍想說那人有鬍鬚,她嘴巴張了一下,但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她急得想哭。她看到王老炳的嘴巴上下,長滿了濃密粗壯的鬍鬚,她伸手在上面摸了一把。王家寬說她摸你的鬍鬚。王老炳說玉珍,你是想說那人長有鬍鬚嗎?蔡玉珍點頭。王家寬說她點頭。王老炳說家寬他聽不到我說話,即使我懂得那人的臉被抓破,嘴上長滿鬍鬚,這仇也沒法報啊。如果我的眼睛不瞎,那人哪怕跑到天邊,我也會把他抓出來。孩子,你委屈啦。
蔡玉珍哇的一聲哭了,她的哭聲十分響亮。她看見王老炳瞎了的眼窩裡冒出兩行淚。淚水滾過他皺紋縱橫的臉,掛在鬍鬚上。
無論是白天或者黑夜,王家寬始終留意過往的行人。他手裡捏著一根木棒,對著那些窺視他家的人晃動。他懷疑所有的男人,甚至懷疑那個天天到河邊洗草藥的劉順昌。誰要是在河那邊朝人了家多看幾眼,他也會不高興也會懷疑。
王老炳叫蔡玉珍把小河上的木板橋拆掉,王家寬不允。他朝準備拆橋的蔡玉珍晃動他手裡的木棒,他堅信那隻餓嘴的貓,一定還會過橋來。王家寬對蔡玉珍說我等著。
王家寬耐心地等了將近半個月,他終於等到了報仇的時機。他看見一個人跑過獨木橋,朝他家摸來。王家寬還暫時看不清那個人的面孔,但月亮已把來人身上白色的襯衣照得閃閃發光。王家寬用木棒在窗口敲了三下,這是通知蔡玉珍的暗號。
那個穿白襯衣的人,來到王家門前,他四下望一眼後,便從門縫往裡望。大約是什麼也沒看見,他慢慢地靠近王家寬卧室的窗口,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窺視窗里。王家寬從暗處衝出來,木棒橫掃那人的小腿。那人像秋天的螞蚱,從窗口跳開,還沒有站穩就跪到了地下。那人試圖逃跑,他剛跑到屋角,王家寬就喊了一聲:爹,快打。屋角伸出一根木棒,正好砸在那人的頭上。那人抱頭在地下滾了幾滾,又重新站起來。他的手裡已經抓住了一塊石頭,他舉起石頭正要砸向王家寬時,蔡玉珍從柴堆里衝出,舉起一根木棍朝那隻拿石頭的手掃過去。那人的手迅疾縮回,石頭掉在地上。
那個人被他們打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動彈了,他們才拿手電筒照那個人的臉。王家寬說原來是你,謝西燭。你不打麻將啦?你跑到這裡來幹什麼?謝西燭的嘴巴動了動,說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話。王老炳和蔡玉珍誰也沒聽清楚。
蔡玉珍看見謝西燭的下巴留著幾根鬍鬚,但那鬍鬚很稀很軟,他的臉上似乎也沒有被抓破的印痕。蔡玉珍想是不是他的傷口,已經全部癒合了。王家寬問蔡玉珍,是不是他?蔡玉珍搖頭,意思是說我也搞不清楚。王家寬的眼睛突然睜大,蔡玉珍看見他的眼球快要蹦出來似的。蔡玉珍又點了點頭。
蔡玉珍和王家竟把謝西燭抬過河,丟棄在河灘。他們面對謝西燭往後退,他們一邊退一邊拆木板橋,那些木頭和板子被他們丟進水裡。蔡玉珍聽到木板咕咚咕咚地沉入水中,木板像溺水的人。
自從蔡玉珍被強J的那個夜晚之後,王老炳覺得他和家寬、玉珍彷彿變成了一個人。特別是那晚上床前對話給他留下怎麼也抹不去的記憶。他想我發問,玉珍點頭或搖頭,家寬再把他看見的說出來,三個人就這麼交流和溝通了。昨夜,我們又一同對付謝西燭,儘管家寬聽不到我看不見玉珍說不出,我們還是把謝西燭打敗了。我們就像一個健康的人。如果我們是一個人,那麼我打王家寬就是打我自己,我摸蔡玉珍就是摸我自己。現在,木板已經被家寬他們拆除,我們再也不跟那邊的人來往。
在一些無聊的日子裡,王老炳坐在自家門口無邊無際地狂想。他有許多想法,但他無法去實現。他恐怕要這麼想著坐著終其一生。他對蔡玉珍說如果再沒有人來干擾我們,我能這麼平平安安地坐在自家的門口,我就知足了。
村上沒有人跟他們往來,王家寬和蔡玉珍也不願到那河邊去。蔡玉珍覺得他們雖然跟那邊只隔著一條河,但是心卻隔得很遠。她想我們算是徹底地擺脫他們了。
只有王家寬不時有思凡之心,夏天到來時,他會挽起褲腳涉過河水,去摘桃子吃。一般他都是晚上出動,沒有人看見他。他最愛吃的桃子,是朱靈照相時,曾經靠過的那棵桃樹結出來的桃子。他說那棵桃樹結的特別甜。
大約一年之後,蔡玉珍生下了一個活蹦亂跳的男孩。孩童嘹亮的啼哭,使王老炳坐立不安。王老炳問蔡玉珍,是男的還是女的?蔡玉珍抬起王老炳布滿老趼的右手,小心地放到孩童的鳥仔上。王老炳捏著那團稚嫩的軟乎乎肉體,像捏著他愛不釋手的煙桿嘴。他說我要為他取一個天底下最響亮的名字。
王老炳為孫子的名字,整整想了三天。三天里他茶飯不思,像變了個人似的。最先他想把孫子叫做王振國或者王國慶,後來又想到王天下、王澤東什麼的,他甚至連王八蛋都想到了。左想右想,前想後想,王老炳想還是叫王勝利好。家寬、玉珍和我終於有了一個健康的後代,他耳聰目明口齒伶俐,將來他長大了,再也不會有什麼難處,他能戰勝一切他能打敗這個世界。
在早晨、中午或者黃昏,在天氣好的日子裡。人們會看見王老炳把孫子王勝利舉過頭頂,對著河那邊喊王勝利。有時候小孩把尿撒在他的頭頂他也不顧,他只管逗孫兒喊著孫兒。王家開始有了零零星星的自給自足的笑聲。
不過王家寬仍然不知道他爹,已給他的兒子取了一個響亮的名字。他基本上是靠他的眼睛來跟兒子交流。對於他來說,笑聲是一種永遠也無法企及的奢侈品。當他看到兒子咧開嘴角,露出幸福的神情時,他就想那嘴巴里一定吐出了一些聲音。如果聽到那聲音,就像口袋裡兜著大把錢一樣的愉快和美妙。於是,王家寬自個兒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王有錢。王老炳多次阻止王家寬這樣叫,但王家寬不知道怎麼個叫法,他聽不到王勝利這三個字的發音,他仍然叫兒子王有錢。
王勝利漸漸長大了,每天他要接受兩種不同的呼喊。王老炳叫他王勝利,他乾脆利索地答應了。王家寬叫他王有錢,他也得答應。有一天,王勝利問王老炳說,爺爺你幹嗎叫我王勝利,而我爹卻叫我王有錢,好像我是兩個人似的。王老炳說你有兩個名字,王勝利和王有錢都是你。王勝利說我不要兩個名字,你叫爹他不要再叫我王有錢,我不喜歡有錢這個名字。王勝利說完,朝他爹王家寬揮揮拳手,說你不要叫我王有錢了,我不喜歡你這樣叫我。王家寬神色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王家寬說有錢,你朝我揮拳頭做什麼?你是想打你爹嗎?
王勝利撲到王家寬的身上,開始用嘴咬他爹的手臂。王勝利一邊咬一邊說,叫你不要叫我有錢了,你還要叫,我咬死你。
王老炳聽到叭的一聲響,他知道是王家寬打王勝利發出的聲音。王老炳說勝利,你爹他是聾子。王勝利說什麼叫聾子?王老炳說聾子就是聽不到你說的話。王勝利說那我媽呢?她為什麼總不叫我名字。王老炳說你媽她是啞巴。王勝利說什麼是啞巴?王老炳說啞巴就是說不出話,想說也說不出。你媽很想跟你說話,但是她說不出。
這時,王勝利看見他媽用手在爹的面前比畫了幾下,他爹點了點頭,對爺爺說,爹有錢他快到入學的年齡了。爺爺閉著嘴巴嘆了一口氣說,玉珍你給勝利縫一個書包吧。到了夏天,就送他入學。王勝利看著圍住他的爺爺、爹和媽,像一隻受驚的小鳥,頭一次被他們古怪的動作和聲音嚇怕了。他的身子開始發抖,隨之嗚嗚地哭起來。
到了夏天,蔡玉珍高高興興地帶著王勝利進了學堂。第一天放學歸來,王老炳和蔡玉珍就聽到王勝利吊著嗓子唱:蔡玉珍是啞巴,跟個聾子成一家,生個孩子聾又啞。蔡玉珍的胸口像被鋼針猛猛地扎了幾百下,她失望地背過臉去,像一匹傷心的老馬,大聲地嘶鳴。她想不到她的兒子,最先學到的竟是這首破爛的歌謠,這種學校不如不上了。她一個勁兒地想我以為我們已經逃脫了他們,但是我們還沒有。
王老炳舉起手裡的煙桿,朝王勝利掃過去。他一連掃了五下,才掃著王勝利。王勝利說爺爺,你幹嗎打我?王老炳說我們白養你了,你還不如瞎了、聾了、啞了的好,你不應該叫王勝利,你應該叫王八蛋。王勝利說你才是王八蛋。王老炳說你知道蔡玉珍是誰嗎?王勝利說不知道。她是你媽。王老炳說,還有王家寬是你的爹。王勝利說那這歌是在罵我,罵我們一家。爺爺,我怎麼辦?王老炳把煙桿一收,說你看著辦吧。
從此後,王勝利變得沉默寡言了,他跟瞎子、聾子和啞巴,沒有什麼兩樣。

東西,著有《耳光響亮》《後悔錄》《篡改的命》《迴響》四部長篇小說。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根據該小說改編的電影獲第十五屆日本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他的小說已翻譯成多國語言出版。現供職於廣西民族大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