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香
——夢庄記事之二十二
賈大山
我們剛到夢庄的時候,每個周末的下午,可以不去下地勞動,大家坐在一起念念報紙,隊里也給記工。那是我們學習的日子,也是我們休息的日子。
一天下午,我正念報紙,天上掉下一隻籃子。抬頭一看,南院的房檐上,站著一個皮膚稍黑,但挺耐看的姑娘,她朝我們一笑,就從房上下去了。——那是我們隊上賣豆腐的老杜的最小的女兒,名叫小香。
小香來了,來拿她的籃子。小香平時不愛打扮,那天她穿了一件乾淨的淺花褂子,顯得很鮮亮,身上還有股淡淡的香胰子味兒。我放下報紙說:
「小香,上房幹什麼呀?」
「晾一點蘿蔔片兒。」
「籃子怎麼掉了?」
「刮的,風刮的。」
她看看天,自己先笑了,那天沒有風。
我們讓她坐下玩一會兒,她不坐,一副拿了籃子立刻就走的樣子。可是她又不走,一雙明亮而又歡喜的眼睛,一個一個地看著我們,像是尋找一件稀罕東西:
「他哩?」
「誰呀?」
「武松,你們的武松。」
我明白了,她是來看葉小君的。我們到達夢庄的那天晚上,村裡舉辦了一個聯歡晚會,我們演出了三個節目:一個大合唱,一個小合唱,最後葉小君說了一段山東快書——《武松打虎》。他說得並不太好,又沒鴛鴦板伴奏,卻博得了一陣又一陣的掌聲,樂得人們大呼小叫。說完一段,不行,又說了一段。於是小君成了一顆明星,村裡的姑娘、媳婦們,都想瞻仰他的風采,生產隊長派活時,也喊他「武松」。
我告訴她,小君回城去了,明天就回來。她說:
「聽說他還會拉胡琴?」
「會,他還會吹橫笛兒。」
「他真行呀,能編那麼多的詞句,編得又快又順嘴兒,一眨眼一句,一眨眼一句……」
我們都笑了。我告訴她,那些詞句,不是小君現編的,而是有人寫好了的,小君是背過了;我又告訴她,那寫詞的叫作者,小君是表演者。她認真地聽著,不住地點頭,像是獲得了一種新的知識,懂得了一個深奧的道理。
那年收了秋,以我們下鄉知青為主體,村裡成立了俱樂部。我們白天勞動,黑夜排戲。白天勞動是拉土,把地里的黃土,一車一車地拉到村裡去,堆積在一個地方,明年墊圈積肥用。拉土並不累,一人駕轅子,十幾人乃至二十幾人拉索子,悠悠晃晃,好似散步。但我覺得冬天的拉土,苦於夏日的鋤地——夏日鋤地,地頭再長也有盡頭。拉土就不同了,只要歲月沒有窮盡,地里的黃土沒有窮盡,我們就沒有完成任務的時候,一天又一天,一趟又一趟的。只有到了黑夜,我們才能換了乾淨的衣服,集合到俱樂部里,新鮮一下自己,娛悅一下自己。若干年後讀《聖經》,「創世紀」中寫道:天、地、人,青草樹木、飛鳥昆蟲,以及白天和黑夜,都是神創造的。我覺得那位神的最大功績,是他創造白天的時候,沒有忘了創造黑夜。假如沒有黑夜,我們在夢庄那些年,該是怎麼度過啊!
我們的節目並不精彩,但很招人喜愛。演出的時候,舞台前面的廣場上,廣場後面的土坡上,以及周圍的房上、樹上,全是人!小香總是在舞台西側靠前一點的地方,放一條板凳,站上去觀看(板凳上還有兩個姑娘,一左一右,她在中間)。她看演出的時候,微微仰著下巴,張著嘴,眉眼都在用著力氣。我在台上拉著二胡,望著她那專註的表情,天真地想:我們的祖先,莫非料到日後有個小香,才發明了管弦鑼鼓,歌舞百戲?
那年臘月,村裡不少青年人,要求參加俱樂部,小香也報了名。小君是俱樂部的導演,一定要考考他們,以防濫竽充數。小君嘴冷,小香剛剛唱了一句歌,他便笑了,他說她嗓門不小,五音不全,唱歌不行,賣豆腐可以。
我看見,小香出了俱樂部的門,躲在一個角落裡,嗚嗚哭起來了。——那麼冷天!
小香不看我們排戲了。
也不看我們演出了。
她在街上看見我們,裝作沒看見。
小香沒有文藝的天才,但她一直愛好文藝。那年農曆三月三,吳興村接了一台戲,她是黑夜也看,白天也看的。
劇團走了,她失蹤了。
村人傳言,小香跟著戲子跑了。
她的父親並不著急,因為劇團到了北孫村——小香有個姑姑,是那村裡的。
過了六七天,她才回來了。我們問她幹什麼去了,她說:
「我呀,看戲去了啊。
「這麼些天,你在哪裡吃飯?」
「我小香,能沒地方吃飯?」
「你在哪裡睡覺?」
「我小香,能沒地方睡覺?」
她沒提她的姑姑,她說她和劇團里的一個坤角(舊時稱戲劇女演員。也叫坤伶),拜了乾姊妹,最後把臉兒一仰,說:
「我呀,文藝界里有親戚!」
賈大山(1942年7月~1997年2月20日),河北正定人。1964年中學畢業後,作為下鄉知識青年到西慈亭村插隊務農。1971年開始發表作品,後調任正定縣文化館館員。歷任正定縣文化局局長、正定縣政協副主席,河北省政協常委、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賈大山創作主題多關注小人物的命運,通過對底層人物的個性描繪反映農村社會現實。
他創作於1970年代的《取經》等作品,主要以政治視角寫基層幹部;1980年代的「夢庄紀事」系列則不再直接寫政治,而是寫生活於特定的政治環境下普通農民的人性及人情;1990年代之後的作品意在發掘人性的共通之處。
「在這個世界裡有樂觀的辛酸,優美的醜陋,詭譎的幽默,冥頑不化的思路和困苦的溫馨。」這是中國作家協會主席鐵凝對賈大山作品的評價。
1978年,小說《取經》獲全國首屆優秀短篇小說獎,與他一同獲獎的還包括作家王蒙、劉心武、賈平凹等人。
此後,又創作了《花市》《夢庄紀事》等一批短篇佳作,作品多次獲獎。
代表作品《取經》《花市》曾入選全國中學語文課本,《趙三勤》則被收入日本銀河書房出版的《中國農村百景》。
在1980年代的文學界,他與賈平凹一起被稱為短篇小說「二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