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1956年的債務

2022年11月23日22:26:07 故事 13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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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臨終的時候,託付給萬寶山一件事:1956年,父親很肯定地回憶說,就是萬寶山出生那年,他向老同事李玉澤借過錢。父親說,好像就是你媽去醫院生你,家裡錢沒湊夠,我就找當時住對門的李玉澤借了五塊錢。後來,也忘了為什麼……為什麼就是沒有把錢還給人家。今年是2009年吧,五十三年了。六娃,無論如何,你要親手替我把錢還上。

萬寶山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人稱六娃。六娃——萬寶山,這個五十三歲的男人站在病床前,看著蜷縮在床上說話再無底氣的父親,不停地點著頭。父親見他點了頭,吃力地撐起身子,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牛皮紙信封托在手掌上說,這裡裝著該還的錢,當然不能是五塊。五塊錢按定期存款五十三年算利息,咱就按1956年的定期利息算吧,我記得是百分之五,加起來是五十八塊左右。這一陣我天天計算這五塊錢的利息,大概會不會錯。

萬寶山從父親手裡接過信封,發現信封下方有紅色仿宋體「福安市人民醫院」字樣,不覺在心裡感慨:到底是父親,一輩子精打細算。都病成這樣了,也不知在什麼時間、用什麼辦法弄到了醫院不花錢的信封。可父親說話卻常常顛三倒四,比如他喜歡把「大概齊」說成「大齊概」,比如他永遠把沙發說成「發沙」。這使他的思維看上去彷彿異於常人,同時也掩蓋了他的心機。成年之後的萬寶山想,父親其實是有心機的,只是他一生的心機大都放在把家過日子上了,父親一直掌握著家中的經濟大權。萬寶山將輕而薄的信封疊了個對摺塞進衣兜,他無心核對信封里那連本帶息的錢數,都五十三年了,多一分少一厘的真那麼重要嗎?這時,已經躺上枕頭的父親突然又奮力抬起身子,沖他的六娃張開了兩條胳膊。那像是一種乞望,好比兒童對大人撒嬌時要大人抱抱。或者那也是一種對託付之事的再次確認:我們爺兒倆抱了,你才算真的答應了我。萬寶山對父親的這種姿態缺乏心理準備,雖然他排行老六,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但他和父親從來沒有這種親密的身體接觸。父親也從不嬌寵他,很可能是他不允許父親嬌寵。從小他就不喜歡父親,在他印象中,父親朋友很少,因為他那出了名的吝嗇。父親的吝嗇也不時帶給年幼的萬寶山一些難堪。現在生命垂危的父親用這種類似外國人的方式要和萬寶山擁抱,他頑強地張著胳膊,白髮蓬亂,眼球渾黃,面目黧黑,四肢枯瘦,宛若一隻凄風中的大鳥,乾脆更像是大鳥的標本,萬寶山想。緊接著萬寶山就被心中的大鳥標本這個比喻嚇了一跳,剛才的扭捏才轉換成一種不期而至的憐憫——剛才他扭捏了。他想,這擁抱的示意本不屬於父親的風格,但誰能判斷一個行將結束的生命會有哪些意外舉動呢?他微微彎下身子,小心地抱了一下父親。父親是肝癌晚期,這時已經輕若無骨。他還聞見了父親身上的一股哈喇味兒,如同廚房裡陳年的老油。

幾天後,父親去世了。

萬寶山很想儘快完成父親的囑託。倒不是因為那五塊錢的債務,而是父親在病床上那奮力張開胳膊的姿勢。正是那病鳥般的姿勢提醒著他,他不願意父親死前的那個瞬間總在腦子裡盤旋。只有還了錢,那形象才能從他腦子裡消失。父親特別提出要他「親手」還錢,他理解這是當面歸還的意思。那麼,他必得親自去一趟北京了。他向父親工廠的老同事打聽李玉澤在北京的具體地址,廠里很多人都知道。他們把地址寫給他,還告訴他,李玉澤退休以後跟兒子住,那地址是兒子家的。

父親在春天去世,但萬寶山執行父親的遺囑一直拖到秋天。萬寶山成人之後在一所中等衛生學校當水暖工,剛結婚就和父母分開單過。他的小家經濟收支大致平衡,偶爾略有盈餘。可萬寶山出門也要算成本,假若他去還錢的成本超出了他要還的錢數,那他決不貿然行事。秋天了,學校借著新中國六十年大慶的氣氛,在國慶節之後分批組織老師和職工去北京參觀,這才給了萬寶山當面向李玉澤還錢的機會。學校組織的參觀是學校花錢,也可以看做這是一次公費旅遊——北京公費一日游。

出門之前,萬寶山才認真想到了債主李玉澤。其實他並不記得李玉澤,有關李玉澤一家,萬寶山都是從大哥那裡聽說。從前李玉澤和萬家住對門,兩家都住在紡織廠宿舍。萬寶山的父親在廠辦宣傳科編廠報,李玉澤是廠里的技術員。在大哥印象里,李玉澤家總是比他們家吃得好,李玉澤的兒子李可心和萬寶山的大哥是小學同學,他對萬寶山的大哥說,夏天他爸每天都給他買一角西瓜。而萬寶山的父親只會號召萬寶山的哥哥們攢牙膏皮賣錢。賣了錢也得上繳父親,父親每次返還三分錢,規定一個月吃一根小豆冰棍。後來李玉澤調到北京去了,那一年,萬寶山還不到三歲。

但是,關於父親的借錢不還,萬寶山彷彿從記事起就知道。小學一年級的暑假裡,他和幾個孩子圍著宿舍樓門口推冰棍車的奶奶買冰棍。他們都知道,這個賣冰棍的奶奶是可以賒賬的,她是廠里工人的家屬,認識這些孩子,他們可以先吃冰棍再回家拿錢。萬寶山也想先吃冰棍後給錢,旁邊一個大點的孩子立即指著他,揭短似的說,「他們家大人借錢不還!」萬寶山已經伸出去的手,像被這喊聲燙著似的趕緊縮了回來。那時的他還沒有能力用「羞愧」來形容自己,卻明白地知道,借錢不還會讓一個人抬不起頭。再大一點,他知道了五塊錢在1956年的價值,便愈加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1956年,在外省這個離北京三百公里的城市,父親一個月掙三十六塊錢就能養活全家八口人。雖然日子拮据,但總能將就著過去。

1956年,一個高級寄宿小學學生一個月的伙食費是十二塊五毛錢。

1956年,一件斜紋咔嘰布中山裝是六塊三 毛錢。

1956年,母親生了萬寶山之後回鄉下娘家坐月子,下了長途汽車在縣車站小飯館花一毛錢吃了一碗荷包蛋,那大海碗里足足有十個雞蛋啊,一分錢硬幣大的香油珠子飄了一層,硬是把碗都蓋嚴了。這是母親百講不厭的一件往事,而父親更願意讓她在全家吃飯時開講,他說,這樣就可以不炒菜了,一人舉著一個窩頭,就著故事裡的香油荷包蛋吃。

1956年,五塊錢是一個普通中國人家的一筆大錢。父親從對門借的,對門鄰居,正所謂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用了什麼辦法,能夠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裡拒不還錢呢?假如兩年之後李玉澤沒有搬出對門調去北京,父親又將如何天天面對債主?這需要鐵一樣的臉皮鋼一樣的神經。萬寶山在買冰棍賒賬遭「揭發」之後問過母親,母親雙手一拍,一隻手的手背啪啪地砸著另一隻手的手心說,她一看見對門李家的人,就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可是,她不掌握錢,她是個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花二分錢買火柴都得提前和父親打招呼。長大一點的萬寶山鼓足勇氣去問父親,父親卻不似母親那麼激動,他說,那五塊錢啊,第一,我沒說不還;第二,李玉澤家只一個獨子,比咱家條件好不少,他又不急等這五塊錢用;第三,人家李玉澤都從來沒催過我還錢,你們著什麼急呢!還有第四,父親說,就在他準備好還錢的時候李玉澤調到北京去了,一下子就隔了一個城市啊……父親對自己的不還欠債振振有詞,但全家人都明白他更像是強詞奪理。比如他說李玉澤家只一個兒子經濟條件好,自己家是六個,彷彿李家的錢活該給他用。母親有一次曾經搶白他說,知道人家背後都怎樣講嗎,講咱們生得起孩子還不起錢!父親立刻對答道,是呀,所以六娃之後咱不就打住了么。萬寶山想,這倒是真的。母親的生育打住了,父親的借錢行為也打住了。據萬寶山所知,自從那「著名」的五塊錢之後,父親終生沒再向別人借過錢。也許他心裡很在乎廠里同事在背後的議論,特別是這議論已經傷及自家孩子的自尊。李玉澤固然沒有當面催他還錢,但人們背後的議論最初肯定是來自李家。

父親的借錢典故隨著李玉澤一家的離開漸漸告一段落,他的另一種習性凸顯出來,他吝嗇。或者換句好聽的話,他極端地節約。他囑咐上街買菜的母親說,你買茄子,是買一個大的呢還是買兩個小的?依我看你要買一個大的。為什麼?兩個小的會多出一個茄蓋兒,佔分量。在家裡他身體力行,帶頭喝隔夜的已經餿了的菜湯,吃過期的藥片,不許點15瓦以上的燈泡。家裡不買手紙,他利用編廠報的職務之便,把那些油印小報帶回家來,親自裁成幼兒巴掌大小做如廁之用。當孩子們抱怨紙面太小擦不幹凈時,他會耐心給他們講授方法,這曾經讓年幼的萬寶山很有一種說不出的彆扭。他還鋸煤——把一整塊蜂窩煤攔腰鋸成兩塊,說這樣分兩次添煤燒得更透(可能是謬論)。他給煤蓋了煤「屋」上了鎖,鑰匙掛在腰上,他不開鎖,你休想取出一粒煤渣,哪怕你正要蒸饅頭炒菜,爐中火急待添加新煤。家中的米、面、油更要上鎖,每餐飯他都用自備的量具——母親娘家一個核桃木木碗量米量面。在萬寶山印象里,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老是覺得餓,他和哥哥姐姐們從來沒有放開肚子吃過飯。他們都在私底下盼著父親出差,那樣說不定就能獲得飲食的暫時解放。可是父親不出差——紡織廠無差可出。

2009年秋日的這個早上,萬寶山坐在去往北京的城際列車上,衣兜里裝著父親囑咐他要還的錢。他不吃一口零食,不喝一口需要花錢的水。車廂里的售貨車來來回回在他眼前過了幾趟,賣「娃哈哈營養快線」飲料的,賣快餐火燒、茶葉蛋的,還有黑瓜子白瓜子,奶油花生口香糖……同車廂的老師們把售貨車上那些食品袋扒拉來扒拉去的,他則看得淡然。他只是忽然想到,自己這習性是不是受父親的影響呢?售貨車上那裝在食品袋裡烤得焦黃的看上去很香的火燒,只是讓他想起少年時吃過的唯一一次火燒。那一次,父親空前絕後地出差了,一走就是十天。省里舉行大型職工業餘匯演,紡織廠一個名叫《太陽光芒像金梭》的女聲小合唱被選中,父親參與了歌詞的創作,因此有機會和演出隊一起去省會。但父親的短暫離家並沒有讓家人得以放開肚子吃飯,父親對此早有準備。臨走之前他已經把十天的米面提前備好,並不忘刨去自己的那一份,其餘的自然又上了鎖。母親在父親給糧食上鎖之前及時申請出小半碗白面,她必須用它打糨糊。萬家人是不買鞋的,全家都穿母親納底子做成的布鞋。納底子需要糊袼褙,糊袼褙就要用糨糊。母親在爐火上打糨糊時萬寶山願意欹在她跟前,他願意聞那白面和水攪拌在一起,經爐火的熬制散發出的誘人清香。當糨糊打好時,他更會趁母親不備,伸出食指挖出一坨糨糊迅速送入口中。吞咽完糨糊他還會長時間地嗍食指,他自認為麵糊的暖香能在這根食指上存留好幾天。每逢這時,母親又會站在父親一邊勸慰她的六娃,她說你爸鎖住米面是為了家裡別吃了上頓沒下頓,咱們的糧食有定量管著。萬寶山知道定量是什麼意思,定量之外,你就是有錢也沒處去買糧食——何況萬家也沒有多餘的錢,萬家從來沒有多餘的錢。十天後父親從省里回來了,萬寶山盯著父親手中那個他十分熟悉的、印著一架白色飛機的墨綠色帆布提包(直到2009年臘月父親住院,這隻「飛機」模糊、拉鏈破損的老提包依然跟隨著父親),他發現提包有點鼓,這讓他興奮,父親該不會給他們帶回了什麼好吃的吧。在食品匱乏的年代,很多孩子特別關注外出回家的大人手裡的提包。父親的提包里果然有內容,他帶回了八個火燒。

事情是這樣的,父親和紡織廠的演出隊乘火車去省城,火車路過一個大站時,車廂里突然有廣播說,這個大站的站台食堂專為旅客提供火燒,車上旅客可以憑車票購買,每張車票限購火燒一個。廣播里特彆強調說:「椒鹽發麵火燒五分錢一個,不要糧票。」坐在火車上的父親立即注意到了這則廣播,他尤其注意了「不要糧票」這句話。在中國的票證時代,不要糧票的火燒幾乎等於不要錢白給。這是當時國家對出門旅行的公民的優惠政策,除了在火車站的站台,其他地方几乎沒有不要糧票的食品。父親反應敏捷地開始行動,他挨個問同車的廠里同事一會兒是不是要下車買火燒,幾個正忙著打撲克的女工都說不買,她們知道去省會參加匯演是有人管飯的。父親立即把她們的車票斂到自己手中,一邊說著借我用用。說話之間火車進站了,父親飛速下車,在站台上那個瞬間形成的買火燒的隊伍里,他的位置是前三名。父親借到手七張車票,加上自己的那張,他買回八個火燒。廠里工人對父親那著名的習性深有所知,現在他突然一下子買了八個火燒,大家忍不住尖刻地當面議論起來:精於算計的萬師傅啊,這回可沒算準。火燒不要糧票是佔了便宜,可你什麼時候吃呢?你要把它們放十天嗎?回家時早長綠毛了!

父親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從不忌諱人們議論他的吝嗇,父親認為這和議論他借錢不還有本質的區別。為此他不僅經常像欣賞自己的優點一樣欣賞人們奚落他的吝嗇,還會適時做些補充。只見父親把火燒藏進提包,對大家解釋道,我聽說在省里參加匯演這十天是統一發餐券的,要是用不完,最後憑餐券還能退給你糧票和錢,一張餐券少說也值四兩糧票三毛錢吧。我準備每天吃一個火燒頂一頓飯,省下餐券就可以退成糧票和錢啊。你們有誰想到了!

父親這構想居然對大家產生了吸引力,有幾個工人也躍躍欲試。只是,她們沒能如父親那般手疾眼快搶購到不要糧票的火燒,而到達省會之後,父親的預謀也沒能「得逞」。原因是那次匯演的用餐方式沒有採取餐券制,所有參會人員不領餐券了,大家可以隨便吃。這是一個讓與會者即刻狂歡的優待:隨便吃!在那樣的歲月里,「隨便吃」帶給人的驚喜就如同天天有人給你漲工資。在這做夢一般的餐飲狂歡面前,父親的八個火燒果然如人們的預料,三天後就長毛了。但你不要以為父親會拋棄它們,他把招待所房間的窗檯擦凈,將長著綠毛的火燒一字排開,在太陽下曬火燒。曬好一面,他用掃床的小笤帚掃去火燒上的綠毛,把火燒翻個過再曬。十天里,翻曬火燒是出差在外的父親一個不大不小的樂趣。十天後,他重新又把這八個干火燒或者叫火燒乾背回了家。後來,父親的「火燒事件」在廠內廣為流傳。在宣傳科,在車間,在夏天裡人們乘涼的家屬院,和父親同去省城的人公開把這事當成故事講,並且不斷添油加醋。每逢這時,作為聽眾之一的父親甚至一塊兒幫著補充材料,比如用小笤帚掃綠毛這個細節就是父親本人貢獻的。眾人因為父親對「事件」的當場證明而更加開心。

萬寶山始終記得父親帶回火燒的那個晚上,那是一個歡樂而奢侈的晚上。晚飯時分,出差歸來的父親先是制止了母親熬玉米面粥的計劃,他說今晚能省下一頓粥了,今晚有乾糧。說著,父親鄭重地從提包里捧出八個火燒分給圍桌而坐的全家八口人。最後他把屬於自己的那個遞給萬寶山說,六娃最小,吃個雙份吧。哥哥姐姐們都看著萬寶山笑,母親阻攔說,還不到出力氣的年紀,吃什麼雙份呢。又把火燒推到父親眼前。父親笑笑說,你沒看見我胖了呀,開會吃的。這次匯演,不限制飯量,讓我們隨便吃。說著拿起火燒塞到萬寶山手裡。萬寶山一手攥著一個火燒不撒手地看父親,他發現父親是胖了,腮幫子鼓著,臉上泛出油光。讓他感到有趣的是,父親脖子上還帶了個西式襯衫的假領子,這個假領子是母親用幾塊藍白方格交織的手絹拼在一起縫成,連帶一部分肩膀,肩部以下是空的,腋下有鬆緊帶前後銜接固定在身上。父親從來不買真襯衫,假襯衫領子也是做「禮服領」之用。剛才進門後他脫掉外衣就忙著給孩子們拿火燒,忘了把假領子摘下來。他帶著假領子,假領子下邊是補丁疊加的紡織廠自產的灰色針織秋衣。這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幼兒園裡帶著布圍嘴的孩子,至少也是一個正在扮演孩子的大人。萬寶山沖著帶假領子的父親笑了,他不客氣地咬起那難以咬動的火燒,火燒乾硬如鐵,使牙齒在上面打滑,他還是咬出了這椒鹽火燒不一般的香。夜裡躺在床上,牙縫裡殘存的芝麻粒大的碎花椒被他用舌頭舔了出來,他捨不得咽下去,小心地含住這噴香的花椒睡得很酣。後來他從旁人那裡知道了父親曬火燒的故事,他像以往聽到這類故事一樣的惱火,但這次的惱火併沒有抵消那天晚上吃火燒的所有美好感情。

三十幾年過去了,萬家的孩子都已長大,告別父母各立門戶,且都先後離開了生養他們的這個城市。就彷彿他們共同被父親的吝嗇嚇怕了,他們心照不宣地拒絕再和父親近距離地生活。只有萬寶山留在離父母不遠的地方:他自己的家和父母的房子相隔兩條馬路。票證時代過去了,生活漸漸好起來。大米白面可以自由購買,人們炒菜也開始捨得放油。但父親的吝嗇卻一如既往。他照舊把糧食鎖進櫥櫃,為了便宜,他只去農貿市場採購那些快要孵出小雞的雞蛋。上世紀80年代,萬寶山給父母買過一對人造革的仿皮沙發,第二天就被父親賣掉,賣沙發的錢也被他理直氣壯揣了起來。他逢人就講:「發沙」,又花錢又佔地方。退休以後他時間更多了,他曾經要求萬寶山把正在讀小學的女兒放在他們身邊照顧,被萬寶山的愛人堅決拒絕。他無事可做,乾脆就獨自承擔了買菜的任務。說他買菜不如說那是撿菜,每天下午市場快要收攤他才前往,他坦然撿拾著菜販們遺棄的菜幫、菜葉,弄好了也有完整的收穫:一個正在生芽的土豆,或一棵筋絡粗大的老芹菜。院子里的老鄰居們為此嘲笑他,他們說,老萬什麼時候撿到一塊肉就好了,也改善生活做一頓紅燒肉給我們看看。父親說改善生活還用得著撿肉啊,我今天就改善。鄰居們問他怎麼改善,父親自豪地說,他準備做一份紅燒芹菜。眾人笑起來,父親卻不覺得這是玩笑。吝嗇在他,已不是生活所迫,那就像是他人生的一個信仰,或者生命的一個動力,簡直須臾不可離開。吝嗇在他,也沒有什麼不光彩,能夠做到盡最大可能地不花錢,那才叫光彩。這的確,的確和借錢不還不同,這是一個人給自己找樂兒,礙著誰啦。

火車進站,北京到了。萬寶山跟隨衛生學校的同事們下車走出站台。在學校的安排下,他們參觀了天安門廣場、鳥巢和水立方。萬寶山和同事們一起感嘆,到底是首都,到底不一樣啊。到底是開過奧運會的首都,到底是六十年大慶剛過的首都,到底是不一樣啊。天空湛藍,鮮花怒放,新樓們如森林一樣錯落,大街上的人個個神氣活現……大家忙著在每一個參觀點拍照。萬寶山沒有照相機,他請一個老師給他在鳥巢拍了一張留念照,就向他們此行的領隊—— 一位副校長請假:他要去一個熟人家辦點事。想到在北京打手機是漫遊的價碼,太貴,他又謊稱自己的手機沒電了,借用副校長的手機,按照父親廠里老同事提供的號碼給李玉澤打了電話。

電話是李玉澤本人接聽,萬寶山聽出那是一個有點耳背的嗓音洪亮的老人。他大聲向老人報出父親的名字,簡單說明是代父親來看望他老人家的。他沒在電話里提到還錢也沒告之父親已經去世,他覺得這話應該放在當面。李玉澤顯然還記得父親,五十多年前外省紡織廠那個住對門的鄰居。他很痛快地答應萬寶山來家中拜訪,又詳細告訴萬寶山乘車的路線。他說兒子今天在家裡辦個大「趴替」,人多有點亂,不過沒關係,他來了可以同他們一塊兒喝酒。萬寶山沒聽懂「趴替」這個詞,他推斷反正和人多、喝酒有關。他掛掉電話,在鳥巢乘地鐵10號線,順利找到了李玉澤的住址,一個名叫綠水莊園的地方。原來這是一片別墅,當萬寶山確鑿地站在莊園門口,盯著眼前那兩扇巨大的、鑄有一對鎏金麒麟的黑色鐵藝大門,他才又想起父親廠里老人們的介紹,他們說李玉澤的兒子李可心做的是房地產生意,李玉澤跟著兒子養老,有福了。萬寶山正猶豫著不知如何進門,一個身穿藏藍色制服、肩上縫著金色肩章的門衛從警衛室里跑出來,問他貴姓,他報了姓名,保安客氣地說,剛才A8座的業主已經通知我們,對您放行。

保安引萬寶山進了大門,熱心地指給他去往A8座的路徑:右轉,上那座羅鍋橋,下了橋一直向前兩百米就是。萬寶山機械地按照保安的指示走上那座弧度並不太大但跨度不小的羅鍋橋,他看見了橋下的池水,水中的睡蓮,環繞水池的大片草坪,噴泉,木椅,一些樹種珍貴的樹們。他下了橋,走兩百米,路過了幾幢白房子黃房子,他看見了一幢屋頂覆蓋著鐵灰色龜背形油氈瓦的紅房子,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特別注意這紅房子的龜背形灰瓦,也許是因為他在外國電影里見過它們。一大片修剪整齊的毛茸茸的草坪由房腳處伸展開來,形成一個足有上千平方米的庭院。院門的淺褐色毛石門柱上,鑲嵌有「A8」字樣的紫銅門牌。萬寶山站在門口,隔著院牆——半人高的漆成白色的木柵欄,看見一大片落地窗和一個從落地窗探出的白色大陽台,幾位老人正閑坐在那裡,曬著秋日裡乾爽的陽光。在他們當中,應該有一位是李玉澤吧。庭院草坪上有鋪著雪白檯布的長方形餐台,鋥亮的銀盤里是各種水果、點心和烤肉—— 一定是烤肉,因為不遠處還有一架燒烤爐,兩名頭戴雪白高帽的廚師站在爐前忙碌,油煙夾著肉的香氣不時飄揚過來。一些男人、女人,一些尖叫著的孩子,他們或坐或站或走來走去,吃著什麼,喝著什麼,聊著什麼。一個五歲左右、留著分頭的小男孩跺著腳正沖他的母親(一定是母親)大叫:我不喝法國的「依雲」,我不喝法國的「依雲」,我要剛才那種二十六塊錢一瓶的「無量藏泉」,二十六塊錢一瓶的礦泉水……

本打算進院的萬寶山,站在A8的木柵欄之外背過身去,一陣莫名的瑟縮。他忽然不想讓草坪上的人們看見他。他想,這就是剛才他在電話里聽見的那個「趴替」吧?雖然他早已知道李玉澤父子的富裕生活,但眼前的場景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那孩子要的二十六塊錢一瓶的水,還讓他立刻想起衣兜里父親囑託的那五十八塊錢。五十八塊錢在這樣的院子里,也就剛夠買兩瓶水的。李玉澤或者李玉澤的兒子會怎樣看待一個老鄰居的兒子奉還的這五十八塊錢呢?以他們今天這生活的氣派,難道當真會記得五十三年前被別人借過的五塊錢么?萬寶山繼而對自己有些怨忿起來:他這是幹什麼,也是五十幾歲的人了,不遠幾百公里,又打電話又問地址,最後煞有介事地向這幢別墅交出一個皺巴巴的輕薄的信封。這簡直有點滑稽。

一想到滑稽這個詞,萬寶山決意離開A8。他沿著來時的路,迅速朝著遠遠的那座羅鍋橋走去。他步履輕快,不一小會兒就行至橋下。他拔腿往橋上走,過了橋,就離這莊園的大門口不遠了。就在這時,他的腿出了問題:他的腿忽然邁不開步了,他沒有辦法上橋。他定定神,換一條腿再邁步,不行,他還是走不動。他站在橋下發愣,不相信自己遇見了鬼,不相信這是鬼使神差。片刻,他鎮靜著自己慢慢調轉身向著相反的方向——A8試著邁步,兩條腿立刻又聽他的使喚了。可當他借著這股勁兒轉回身再次上橋,他的腿就再一次地抬不起來了。

萬寶山僵著身體無助地站在羅鍋橋跟前,好像一個正在思考高深問題的哲人。夕陽西下,在橋的兩岸開闊的草地上,幾個仰著臉放風箏的孩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既然他的腿像被施了法術似的不能動彈,他便只好隨著孩子們的目光仰望天空。他看見了一些高高飛翔的鳥:燕子,蜈蚣,老鷹……一隻紅嘴的黑鷹展著雙翅飛得最高,威風凜凜地俯視著大地。一個形象忽然在萬寶山腦子裡復活了:病床上的父親張開胳膊對他的那個乞望,凄風中的大鳥樣的乞望。他仰望著空中的黑鷹,該不是父親的魂靈正俯視著他吧?他並不迷信,但那一刻他心生畏懼。他就在這樣的俯視之下迴轉身,朝著A8邁步。他的步子頓時就邁開了,原來他的腿沒病,他確信自己的腿是兩條好腿。

他腳步均勻地再一次朝著A8走,那空中的老鷹依然在他頭頂的天空翱翔,似是監督,似是護送。萬寶山看看天空,又看看四周。天高氣爽,四周無人,在這樣的人居超低密度的地方,經常是四周無人。他就破天荒地在這陌生的莊園里,向著天空不好意思地奓了一下他的胳膊,宛若與天上的大鳥打著默契的招呼。他發現,當他勇敢地把胳膊舒展開來的時候,久已潛藏在身體內的什麼東西嘎巴巴地奔涌了出來,他那顆發緊的心也略微感覺到了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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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章,全網首發,嚴禁搬運,搬運必維權。故事來源於生活,進行潤色、編輯處理,請理性閱讀。父親去世的消息像一顆重磅炸彈,震得我們家四壁生寒。我站在客廳的窗前,看著窗外的雨絲,心裡一片凄涼。突然,門鈴響起,我打開門,只見大伯一家站在門外,臉上帶著勉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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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外的疑云:當陪伴與疑惑交織在一個普通的周末,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客廳的地板上,本應是溫馨寧靜的午後,但對於小芸來說,卻是一場情感的風暴即將來臨的預兆。小芸的公公因為一場突發的疾病住進了醫院,作為孝順的兒媳,她毫不猶豫地請了長假,每日在醫院裡悉心照料。
78年我去當兵,給女同桌寫信兩年沒回信,退伍後去找她才發現真相 - 天天要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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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條改版後新增廣告解鎖,廣告開始5秒後用您發財的小手點擊右上角關閉,即可繼續閱讀【本內容為虛構小故事,請理性閱讀,切勿對號入座】1978年的秋季我剛進入高中就讀,一入校門映入眼帘的是滿園漂亮的秋海棠,青紅相間,煞是好看,正當我四處張望時,一個清秀的女孩從我身邊走過,微風吹拂著她的
剛做完流產手術,婆婆做了辣子雞和水煮魚,父母連夜趕來接我回家 - 天天要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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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靠在計程車的后座上,臉色蒼白,疲憊不堪。一年前,她和小李滿心歡喜地步入婚姻的殿堂,兩個人憧憬著未來的美好生活。誰知這一年,幸福的生活卻出現了意外的波折。小雨患上了妊娠相關的併發症,醫生告訴她必須儘快手術,以免對生命造成威脅。術後,她需要好好休養,心和身體都需要時間癒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