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還來得及

1，

老家同齡的玩伴早早成了孩子媽，二十七歲的姜媛依然靜悄悄地待字閨中。

對於老薑夫婦而言，這件事的丟人程度已經遠遠超過她考上大學帶來的榮光。他們四處打聽合適的女婿人選，又因為對方的條件而操碎心。

能夠讓女兒上大學，可見他們比一般的鄉下父母想得開。可是，費盡心思培養出的女大學生，就這樣匆匆許給一般人家，實在不甘心啊。

過年回來，姜媛眼睜睜看著父母連吃年夜飯都愁眉緊鎖，為她的終身大事苦惱，心裡愧疚，忍不住放出一點消息。單位有個小夥子追她追得緊，人也老實上進，她還挺有好感的......只不過，小夥子家裡窮，房子得兩人一起努力掙。

姜媛母親立刻豎起警鐘，沉著臉道：房子都沒有，還考慮個屁，以後住馬路牙子啊！我們不求你攀高枝，至少得有房有車衣食無憂吧！

姜媛頓時噤聲，肚子里原本醞釀好的一堆優點再也說不出口。說什麼？手腳麻利？細心體貼？溫柔善良？性格包容？在房子車子面前，全是毫無實質的輕煙，無需抨擊，自個兒就先散得乾淨。

她早該明白的。

酒精燒乾了，沒有人去添，燙鍋里漸漸浮起一層油皮，沒有熱氣遮掩，下面熟爛的肉菜露出頹喪而猙獰的模樣。姐弟倆前後腳地放下碗筷溜回自己房間，徒留一對上了年紀的父母長吁短嘆。

姜媛隔牆聽著父母的念叨，心情愈發低落。她難道應該怪他們勢利么，不，他們只是一對最普通的父母，也許有點虛榮，但是本質上還是為了孩子好。

她只怨自己沒出息，沒能立刻掙大錢光耀門楣，也沒辦法找個有錢的女婿讓他們揚眉吐氣。是村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女孩又如何，在遍地浮華的城市裡，她不過是最微緲的存在。

她已經很努力了，不放過任何加班的機會，拿下每一個能考下的證件，結果畢業四年仍然只是個小小的會計主管，月薪甚至買不起城市裡最差地段的一平米房子。

她看中的男孩子，有數不清的光輝人品，有說不盡的繾綣溫柔，卻終究抵不過一個窮字，讓她甚至不敢在家人面前道出他的姓名。

這世道一邊虛偽地唱著「莫欺少年窮」，一邊瘋了似地追捧成功學，人人做著一夜暴富的夢，壓根看不見年輕人的掙扎和窘迫。

她為她的男孩心酸，為自己心酸，也為父母心酸。她無法指責其中任何一方，只悲哀地想到幸福離自己遙遙無期。

家裡氣氛不對，姜媛坐立不安，打著加班的名義大年初三就跑了。一個人窩在出租屋裡追追劇看看書跟男友視頻嘮嘮嗑，頗有些與世隔絕的靜謐閑適。

大年初七，接到老鄉電話，說她父母託人給她帶了一大包特產。

姜媛打開沉甸甸的蛇皮袋，望著裡面滿噹噹的咸鴨咸雞鹹魚，有些茫然，這是把家裡的年貨全搬來了？有必要麼，難道是為了過年鬧不愉快做補償？

她正疑惑，老家打來電話，母親的聲音里夾著几絲詭異的興奮。原來，咸貨是給她拜訪一位親戚用的。親戚叫姜美雲，按輩分姜媛應該喊聲姑姑，實際上親緣關係不近。

農村就像小部落，一個姓的人在這裡聚集紮根。世世代代繁衍下來，血緣被稀釋得不能再薄，卻人人都是沾親帶故。姜美雲，便是姜媛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姑姑。

雖八竿子打不著，但姜媛對姜美雲很是熟悉。應該說，老家沒有人不熟悉她。因為姜美雲三個字，便是最佳的嫁女模板。

2，

關於姜美雲，最早流傳出的消息是她在城裡打工跟了個小老闆，是外面的三房還是四房。

鄉下人沒事做，說起這些桃色新聞能夠發揮無窮的想像力。彼時姜媛正在上初三，鉚足勁想考個好成績，生怕中考刷下去只能進廠搬磚。因此，姜美雲的流言蜚語幾乎沒在她心底留下印子。

高中三年住校，一個月回趟老家，更是閉目塞聽。再一次聽到姜美雲的傳言，已經是半羨慕半嫉妒的吹捧。因為她轉正了，是名正言順的老闆娘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成為老闆娘的姜美雲，給父母蓋別墅，給哥嫂買新車，給小侄子買進口玩具。誰都知道，姜二家的女兒飛上枝頭，帶著一家人吃香的喝辣的。

也正是姜美雲，提升了整個村子女孩嫁人的標準，讓男方的經濟條件被光明正大地拿上檯面挑剔，叫越來越多人堅信「幹得好不如嫁得好」。

作為晚輩，姜媛對這位人人追捧的長輩並不喜歡。倒不是為著批判什麼小三轉正之類的倫理道德問題，而是總有人將她和姜美雲對比，說她書念了一大堆到頭來還不是比不上初中畢業的廠妹。

她不愛這種比法，要說酸也不盡然，更多的是一種無力感。所以姜美雲回娘家時，她從不像其他女孩一樣去人家身邊湊熱鬧長見識。偶爾在路上遇到，也只客氣疏離地打個招呼，絕不再親近一步。

因此，當母親要她提著一堆咸貨拜訪姜美雲時，姜媛心裡是拒絕的。然而母親態度鮮明，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還說都是為她好，人家要給她介紹高薪的工作來著。

新年來了，春天卻沒有來。

姜美雲所住的別墅外圍，稀稀落落地掛著薔薇殘枝和一些東倒西歪的不知名藤類，荒蕪又僻靜，半點看不出節日的氛圍。

姜媛摁了半天門鈴無人應答，便將禮物放在腳下，一個人在門口晃悠。一隻畫眉鳥被遠處的電子炮驚到，倏地從她頭頂飛過，叫得比烏鴉還凄厲。

姜媛嚇得一個踉蹌，指尖不小心碰到旁邊的薔薇刺，迅速滲出一點血珠子。久遠的記憶也隨之滲出。

在很小的時候，她和姜美雲似乎做過很好的玩伴。她是姑姑，嫁人生子也早，瞧著是妥妥的上一輩人，實際上只比姜媛大三歲。

三歲的年齡差算不得什麼，但是讀書與不讀書、早嫁人和晚嫁人，將她們隔開在兩個世界裡。她現在只知道嫁給有錢人的姜美雲，卻差點忘記了那個在鄉間窄路上帶她摘花做指甲油的小姑娘。

姜美雲親自來開門，似乎沒睡好，脂粉蓋不住眼底的淤青，強打精神擠出笑容迎接姜媛。姜媛把咸貨遞上去，卻不想進屋坐，她有工作，不想承個人情要人家的高薪工作。

她說了幾句客套話，正要告別，姜美雲卻眼疾手快地將她拉進去，生怕她跑了似的。

別墅內部很奢華，掛燈沙發電視全是和姜媛想像中一樣的土豪風。她聽人說過，姜美雲的丈夫就愛金光閃閃的顏色。

只是，奢華之中，藏不住的冷寂，像一座空城。

姜美雲笑著解釋道：大丫頭在樓上看書呢，她爸爸去親戚家打牌了。

她握著姜媛的手問東問西，殷切得彷彿回到童年時。她的手蒼白冰冷，即使在暖氣十足的屋內，始終涼意浸人。

拉扯半天閑話，終於談到工作問題，談到姜媛父母的態度和懇求。姜媛立刻表示是父母自作主張，她有工作，並不需要介紹。

姜美雲眼皮微微上挑，笑得有些神秘：我這份工作不一樣，能讓你一年就湊夠首付買房哦！

見姜媛瞪大眼睛，她的嘴角勾得更深了，緩緩引誘道：我聽你媽說你認識了個沒房的男孩，不止是認識吧...唉，女人的青春就那麼會，還能瞞幾年等多久呢？

姜媛面無表情，實際上心裡亂得一塌糊塗。是的，姜美雲字字句句都戳到了她的心坎上。她真能等到跟男友湊齊首付？縱使她願意等，她的青春等不起，她的父母等不起。

於是，她問起了那份一年就能讓她買房的工作。如果不違法，工作強度在她能接受的範圍......她也許可以試試。

姜美雲露出意料之中的笑意，不再握著她的手，眼角甚至有些許冰冷的不屑，語氣卻愈發親熱。是一種公式化的熱情，讓人莫名心慌。

就這樣，姜媛成為了姜美雲大女兒的數學家教老師。儘管她一再強調自己雖是學會計的，數學實際上不怎麼樣，姜美雲卻認準了她，還說大女兒性格內向交給旁人不放心，只有她信得過的親戚才行。

為了讓姜媛放心，姜美雲主動支付了五萬元學費，硬要她收下。拿人手軟，姜媛不敢懈怠，買了許多教材回來，工作之餘就盡心備課，想著怎樣提升孩子的成績，不讓姜美雲的錢打水漂。

她沒當過老師，但也知道這樣的高薪勢必要更多的回報才能匹配，要是不教出個數學尖子生她都沒臉拿錢。

她這邊兢兢業業地生怕誤人子弟，殊不知人家的母親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從來就沒指望她教出什麼。

3，

這天下班後，姜媛像往常一樣來到姜美雲家給她大女兒補課。

沒想到，姜美雲的有錢老公居然在家。他挺著個大肚子看新聞，目光在姜媛身上溜一圈，彷彿在打量一件商品。

姜媛不喜歡他的眼神，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姜美雲卻推著她上前，殷勤介紹道：我娘家侄女，學霸呢，可厲害了！

男人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姜美雲的臉色沉下來，連帶著對姜媛說話的語氣也變得冷淡。

姜媛懶得猜測夫妻倆有什麼糾葛，飛快上樓投入教學工作。中途出來接水喝，無意中看到姜美雲半跪在丈夫身邊，滿臉笑容地說著什麼。

離開前，姜美雲遞給姜媛一個袋子，說是她逛街時買的衣服，覺得適合她。姜媛不想要，姜美雲翻個白眼道：天天穿工作服來，我看著都膩，孩子肯定看著也沒新鮮感，哪有學習的熱情啊，下次必須換！

姜媛心裡悶悶的，有一種被嫌棄的沮喪感。然而到底抵不過金錢的誘惑，下一次當真換上姜美雲給她買的新衣。

挺好看的衣服，完美凸顯了她纖細玲瓏的鎖骨，就是不夠保暖，幸好姜美雲家的暖氣春末仍開著。

姜媛想儘快完工，然後穿著美美的衣服跟男友去吃夜宵。然而，課上到一半，姜美雲端進來一杯牛奶和兩盤點心，說要帶女兒們出去見個朋友，讓她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等她們回來。

姜媛喝完牛奶，正要吃點心，聽到上樓的腳步聲，心口頓時懸起來。姜美雲不是帶著孩子和保姆出門了么？腳步聲越來越重，已經明顯能聽出是來自一個男人。

恍惚間，對方已經來到姜媛面前，正是姜美雲的丈夫，那種看獵物的眼神比初次見面時更加鮮明。

姜媛的心跳忽然變得極快，耳邊嗡嗡作響，還有些頭暈想吐。不知想到什麼，她飛快地瞥了眼空的牛奶杯，果然在杯底看到些許沉澱物。

她不敢再有任何僥倖心理，趁著姜美雲丈夫跟她閑聊的空檔，偷偷給男友發了個定位，讓他迅速來接自己。

藥效開始發作，姜媛困意愈發濃烈，幾乎聽不清眼前的男人在說什麼，只感覺他靠自己越來越近。她想跑，卻更想睡覺。想喊救命，卻睜不開眼睛。

她聽到男人說這樣沒意思，問她是不是欲擒故縱。她拚命搖頭，竭力跟他周旋......再後來，她聽到很急促的踹門聲，打鬧聲，然後，她落進一個熟悉的懷抱，眼皮終於忍不住徹底闔上了。

在這之後的很多年，姜媛的丈夫都很慶幸，那時因為不放心姜媛做完兼職一個人很晚回去路上不安全，故而總是在不遠處的便利店等她，才有機會在她最需要時從天而降，避免了一場厄運發生。

姜媛則很慶幸，姜美雲缺乏經驗，在牛奶里放的只是安眠藥，而不是其他什麼更糟糕的東西。以及，姜美雲的丈夫並沒有真正看上她。

畢竟，跟他那些風情萬種的情人相比，姜媛顯得過於清秀寡淡，缺乏滋味。

但是，姜美雲生二胎傷了身子無法再生育，害怕外面的狐狸精搶先生齣兒子奪她的位子，竟想出借肚子的辦法。

只要她肯出錢，這個肚子不難借。然而，外面的女人她實在不放心，怕事後糾纏不清反倒給人家做嫁衣。恰好這時姜媛的母親求她幫自家丫頭留意點，有好工作好對象介紹介紹。

於是，姜媛成為了姜美雲保住婚姻的希望。都是親戚，知根知底，她了解姜媛一家的老實，不怕他們事後糾纏，也不擔心她踩著自己上位。更何況論姿色，姜媛也不是那塊能長久拴住男人的料。

只是，她沒想到，中人之姿的姜媛會有一個默默守在附近的男友。

事情敗露後，姜美雲夫婦並沒有得到懲罰。因為證據不足，且未造成實質性傷害，他們稍微找人打點，事情就這樣被揭過了。

姜媛的母親後悔不已，想要衝上門算賬，被姜媛拉住。這賬怎麼算得清呢，要不是她先收了人家五萬塊錢的定金，人家哪有機會糟踐她。

難道她不清楚這份薪水有多不合理？分明存了僥倖心理想佔便宜，才差點吃了大虧。好在，及時回頭，還來得及。

因禍得福的是，姜媛的父母從此將人品作為擇婿的首要條件，正式接納了姜媛的男友，給予兩個為愛打拚的年輕人最誠摯的認可和祝福。

當姜媛夫婦靠著自己的努力買下第一套房子時，姜美雲離婚的消息傳得鄰里皆知。她自己生不出，又找不到信任的肚子，終於被新人趕下台，結束了她那一度輝煌的小三上位史。

兜兜轉轉，那些搶來的騙來的佔便宜得來的，都沒有留住。只有自己踏實掙來的，最終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