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牟家莊有個大財主名叫牟玉才,家有良田百頃,騾馬成群,膝下生有一兒一女。兒子牟友誠今年二十來歲,剛剛成家,女兒麗娘十六七歲,還待字閨中。
十四年前,牟夫人吳氏到廟中燒香,回來的路上遇到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當時孩子餓得倒在馬路邊哇哇大哭,吳氏看小孩可憐,就把他帶回了家。孩子說他名叫石柱,跟爹娘出來討飯,爹娘都餓死了。吳氏把小石柱安排給老媽子張嫂,和下人們一同吃住。俗話說窮人家孩子好養活,小石柱雖吃的是粗茶淡飯,卻無病無災,長得又高又結實,十來歲時就和其他長短工一起下地幹活了。
眨眼十多年過去了,石柱已經長成了大小夥子,身高體壯、劍眉星目,非常英俊。
這天,牟老爺全家一起吃完飯後,女兒麗娘和丫鬟菊香要回綉樓。牟玉才留住麗娘,說:「閨女先別走,坐下俺有話和你說。你已十六七歲了,也不小了,俺給你安排了一樁親,是徐庄的徐家大公子。他家常年在徐州府做絲綢生意,光布莊就開了十幾家,你若嫁過去,准得享福……」
「俺不嫁!」沒等爹把話說完,麗娘就紅著臉說。「看你這孩子,俺和你娘是為你好,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閨女大了不聽爹娘安排的?俺們已經答應了徐家,過幾天他家就來下聘了!」麗娘越聽越急,口不擇言地說:「俺不想嫁他,俺要嫁就嫁給石柱哥……」
「你說什麼?」牟玉才怒目圓睜,「那房無一間、地無一指的窮小子有什麼好!哼,這可由不得你!徐家五月下聘,俺六月就讓你過門,從明天開始,不許你再出綉樓半步!」
自那天起,一日三餐,牟玉才都讓菊香把飯菜端到樓上,還在家奴院工面前撂下狠話:「誰敢私見小姐,亂棍打死!」麗娘從此終日痛哭,茶飯不思。
二
原來石柱到麗娘家時,麗娘才兩歲多點,麗娘的哥哥牟友誠、石柱和麗娘仨孩子經常在一起玩兒。後來石柱下地幹活了,每次回來都給麗娘帶些野花、野果,有時還捉只小野兔、小鳥什麼的,這給閉門不出的麗娘帶來了許多快樂。漸漸地,兩人的心便再也分不開了。
眼看徐家下聘的日子快到了,麗娘急得滿嘴都是泡,無奈只能以絕食抗爭。這晚,麗娘正昏睡,丫鬟菊香輕輕搖醒她說:「小姐,與其這樣等死,不如趁現在夜深人靜,俺悄悄把石柱哥帶來,你二人商量著逃跑吧……」麗娘一聽立馬點頭同意了。
菊香悄沒聲地把石柱領上了樓,二人見面先是抱頭痛哭,然後趕忙收拾細軟。石柱攙扶著麗娘走下樓來,剛走到樓梯口,只聽牟玉才大喝一聲:「看你們往哪兒去!」幾步衝過去,抬起巴掌啪啪扇了石柱兩個大嘴巴,又手指麗娘大罵:「既然你不顧羞恥,俺還跟你們講究什麼!」又對旁邊跟來的兒子喝道:「你還傻站著幹什麼,還不帶人把這個勾引主子的窮種給俺拉出去亂棍打死,拖到亂葬崗喂狗!」
不多時,牟友誠回來了,說:「爹,石柱已被俺們打死丟到亂葬崗了……」
「石柱哥……」麗娘一句話沒喊出來,「咕咚」一聲暈倒在地,菊香抱著麗娘放聲大哭。牟玉才快氣瘋了,手指著麗娘和丫鬟,對兒子說:「過來把這倆人都捆了,拖到亂葬崗全活埋了!俺不能讓這個辱門敗戶的東西活在世上丟牟家的臉,快去!」牟友誠不願去,跪下求情:「爹,您就這一個閨女,再說石柱也被打死了,您就饒了妹妹吧!」吳氏也哭著為女兒求情。牟玉才眼一瞪,對吳氏吼道:「看看你養的這個辱門敗戶的好閨女!友誠,還不把這兩個賤人拖下去!」牟友誠不敢再犟,只得和下人把麗娘和菊香都捆了,帶往亂葬崗去。
三
轉眼八年過去了。這天牟玉才聽人說山東台庄恰逢騾馬大會,想去買幾匹牲口,就騎著騾子到台庄去趕會。正走著,忽聽路邊賣包子的說:「兄弟,今天怎麼捨得買包子吃?」又聽一極為耳熟的聲音說:「俺媳婦忒會過了,帶孩子來趕會賣布,孩子餓了要吃個包子,她也捨不得買,孩子回家哭著跟俺說了。這不,俺身上還有賣柴攢下的兩文錢,你給俺來幾個包子吧。」
牟玉才越聽越覺得耳熟,來到近前一看,不是石柱是誰!二人一照面,都嚇了一大跳。牟玉才連打兩個寒戰,心說:「難不成俺大白天撞見鬼了?石柱不是八年前就被打死了嗎?」再看石柱的脖子上戴著塊玉牌,正是麗娘之物。那是牟玉才的家傳之物,還是麗娘滿周歲時,他親手戴在麗娘脖子上的。
「這是怎麼回事?」牟玉才腦筋急轉,「肯定是這小畜生當初被丟在亂葬崗時,又醒了過來。看到埋麗娘的新墳,便扒墳盜走了女兒脖子上的玉牌……」這時,石柱急轉身想走,被牟玉才上去一把抓住手腕:「小畜生,你倒命大,當初勾引主人,又扒墳盜走我家家傳玉牌。走!跟俺到邳州縣衙講理去!」二人拉拉扯扯,從台庄吵到邳州縣衙。
邳州張縣令聽到有人擊鼓喊冤,一拍案桌:「帶喊冤人上堂!」牟財主跪在堂前說:「小人牟家莊人氏,有一女兒名叫麗娘。二十多年前,俺夫人吳氏到廟裡燒香還願,回來時在路邊撿回了這個白眼狼。他在俺家好吃、好穿、好住,一直長到十來歲,沒想到他不但不思報恩,反看俺家大業大,想圖謀俺財產,勾引俺女兒與他私訂終身。八年前他正要帶俺女兒外逃時,被俺發現,俺氣不過,讓兒子把他打昏丟在亂葬崗,又將女兒活埋。沒想到這小畜生命大沒死,卻又扒墳掘墓,盜走俺女兒所戴的祖傳玉牌。請青天大老爺為小民做主。」
張縣令聽牟玉才說完,「啪」一拍驚堂木問石柱:「他說的可是事實?」石柱抬起頭來,望著張縣令說:「大老爺,俺和麗娘年齡相差一兩歲,從小整天在一起玩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漸生愛慕,俺並沒有圖謀牟家財產之意。俺知道自己窮無立錐之地,也不敢對小姐有非分之想,是牟財主嫌貧愛富,硬要逼麗娘嫁給有錢人家少爺,小姐不願意,才讓丫鬟喊俺商量一起逃走的。牟財主發現後,將俺打暈丟在亂葬崗,俺醒來後,連夜逃走。後在山東靠幫人種地、打柴養家,絕無扒墳掘墓之事,請青天大老爺明鑒。」
「你、你胡說,你脖子上的玉牌就是俺家家傳之寶,正面刻的是『散花仙女,反面刻的是『滴水觀音,下面還用絲線綴了四個金珠,大老爺拿下來一看便知。」石柱直起身分辯說:「大老爺,天下一樣的東西多的是,許他家有,就不許俺有?再說他一路抓著俺玉牌反覆看,上面刻的什麼他當然能說清了!」
「青天大老爺,事到如今,只有扒墳驗看了。當初埋麗娘時,那玉牌明明是戴在她脖子上的,如扒開墳,玉牌還在墓中,那就是俺誣告了他,俺甘願受罰。如沒有,也請大老爺治他的罪。」張縣令見牟玉才言之鑿鑿,又甘願扒自己女兒的墳求證,遂帶著衙役、仵作,直奔牟家莊亂葬崗去。
四
果然離亂葬崗不遠,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墳,墳上荒草半人多高。「扒墳!」張縣令一聲令下,一盞茶的工夫,眾衙役就扒開了墳墓,墓坑裡一具白骨呈現在眾人面前。
「不對啊,墓中應是兩具白骨,怎麼只有一具呢?」牟玉才愣了,干眨巴眼。「查驗!」仵作跳下墓坑,查驗了半天,手捧兩件東西上來,讓張縣令驗看。張縣令一看,疑惑起來。原來仵作拿上來的兩件東西,一件是一桿銅頭玉嘴的煙袋,另一件是兩粒灌了水銀的骰子。這就怪了,難道牟麗娘一個千金小姐還抽旱煙、好賭不成?更奇的是,仵作告訴張縣令,根據屍骨驗看,這是一具男人屍骨,年齡最少在四十歲以上。頭蓋骨塌碎一塊,像是死前被人用小型鈍器所砸。女屍怎麼會變成男的了?這人又是被誰砸死的呢?
回到縣衙,張縣令問牟玉才:「你女兒麗娘生時可好抽旱煙,與人賭錢?」
「小女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煙葉都沒見過,更別說抽煙賭錢了。」
「你可認得這兩樣東西?」衙役拿過旱煙袋和骰子讓牟玉才辨認,牟玉才連看幾眼煙袋說:「這煙袋好像是俺家賬房先生靳四的,他平時整天煙袋不離手,這骰子俺沒見過,俺家從沒人好賭。」
張縣令喝令衙役:「去牟家莊把牟友誠,還有當日一起埋人的家丁,連同賬房先生一起帶來!」牟玉才趕忙說:「大老爺,賬房先生靳四自從麗娘死後就不辭而別了……」
不多時,牟友誠和幾個家丁被帶到,跪在堂前。張縣令猛一擊驚堂木,喝問:「牟友誠,本縣問你,當初可是你帶人活埋的麗娘?」牟友誠早嚇得冷汗直冒,戰戰兢兢答道:「是,是俺帶人埋的。」
「本縣再問你,到底墳中所埋何人?」
牟友誠渾身如篩糠直抖:「大老爺,俺實、實說就是了……」原來,當年牟玉才讓牟友誠把石柱拖出去打死,牟友誠實在於心不忍,就對幾個家丁使個眼色,家丁都會意了。然後他對石柱說:「柱子弟,俺這兒還有十兩銀子,你拿上,到山東台庄俺的一個朋友那兒去躲躲吧,不要再回來了。」
牟友誠放走了石柱,剛回到家,牟財主又讓他活埋麗娘,牟友誠更下不去手。他一跺腳,對幾個家丁說:「哥幾個,俺實在下不去手埋俺親妹妹,你們看怎麼辦?」幾個家丁當然明白少東家的心思,齊說:「少東家,您平時對俺們恩重如山,再說小姐善良,心眼好,從不拿俺們當下人看。人心都是肉長的,乾脆把小姐和丫鬟也放了,讓她去找石柱團圓吧。您放心,這事俺們到死也不會說。」
牟友誠給眾人施了一禮,解開捆麗娘和丫鬟的繩子,說:「你們快逃吧,千萬別回家了。」又趴在妹妹耳邊輕聲說:「石柱沒死,俺把他放了,他在台庄俺的一個朋友家。」
誰知麗娘轉身剛要走,樹後閃出一人。不是別人,正是牟家賬房先生靳四。靳四當年四十有五,瘦得像根麻稈兒,一手握著個銅頭大煙袋,一手捻著下巴上的幾根山羊鬍,說:「大少爺怎麼能不聽老東家的話,隨便把人放走呢?」牟友誠眉頭一皺,問:「你想幹什麼?」靳四皮笑肉不笑:「你們今天所做的事俺都看見了,想放走麗娘可以,除非麗娘嫁給俺。俺回去求老爺把麗娘許配給俺,俺三媒六聘一樣不少把小姐娶回家。這樣小姐既保了命,老爺也有了面子,俺什麼也不會跟老爺說,這豈不皆大歡喜!」
這靳四兩年前死了老婆,早就覬覦麗娘的美貌和牟家的財產,怎奈自己是個老頭兒,麗娘是個黃花大閨女,而且來牟家提親的又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家,撿誰也撿不著他。牟玉才嫌女兒敗壞家風,要活埋麗娘,靳四就悄悄跟著。這下機會就在眼前,他趕快出來,想乘人之危佔便宜。
麗娘聽靳四說想娶她作填房,氣得直抖,手指著靳四罵道:「你為老不尊,枉俺整天叔長叔短地喊你。俺今天寧願被活埋,也不嫁給你!」
牟友誠見靳四攔著麗娘不讓走,上前一把推開靳四,對麗娘說:「妹妹快走,出事有哥擔著!」麗娘和丫鬟轉身就跑。靳四使勁掙著去抓麗娘,幾個家丁也過來拉扯靳四。也是巧合,一個家丁猛一使勁,靳四腳下一滑,往後一倒,頭正好碰在他們挖坑用的銑上。只聽「哎呀」一聲,再沒聲息了。牟友誠一愣,趕緊把手放在靳四鼻子下一試,沒氣了。靳四死了,出人命了,這可怎麼辦?幾個人一商量,這有挖好的坑,乾脆就地把他埋了吧,然後發誓這事任誰也不說。後來牟玉才見賬房先生幾天沒有蹤影,問誰都說不知道,只好又重找了一個。
張縣令聽牟友誠說完,點點頭又問:「你家賬房先生平時好不好賭?」「回大老爺,他除了好吸旱煙外,從沒見他賭過。」「這兩粒骰子是誰丟的?你們有誰認得?」「回大老爺,俺們從不去賭,也不認得這骰子。」張縣令吩咐:「把一干人等暫先收監,明日再審,退堂!」又叫過兩名衙役如此這般交代一番,這才回後衙休息。
五
第二天,張縣令升堂問案,剛把一干人等帶到堂上,就見昨天派出的兩個衙役上堂稟告:「回老爺,俺們到靳庄打聽靳四,據村人回憶說,八年前的一天清晨,見他回過家一次,當時他渾身是土,慌慌張張,進家換過衣服就又走了,從那以後再沒回來。俺們多方打聽,莊上一個販煙葉的說好像在蒼山一個雜貨鋪見過他,他在那兒給人管賬。俺們問清地址,連夜趕去,喊開店門,一看靳四果然住在店裡,現已把他帶到,就在衙外。」
靳四被帶上堂,牟友誠和幾個家丁都嚇傻眼了,這靳四不是死了被埋了嗎?怎麼又活著回來了?靳四跪在堂下,張縣令問:「堂下跪的可是靳四?」
「回大老爺,小人正是。」
「本縣問你,八年前,你可曾在牟家莊亂葬崗因活埋牟家小姐一事與牟友誠發生爭執?」
「回老爺,這、這,俺、俺忘了……」
「大膽,快照實講,不要逼我對你用刑!」
兩邊衙役水火棍搗地,齊喊堂威,嚇得靳四往前跪爬一步,說:「大老爺不要動刑,小人說實話就是。八年前,俺被推倒摔暈過去後,自己也不知道已被埋了,迷糊中覺得有人在身上亂摸。那人又推又扒,俺就醒了,以為還是和家丁們撕扯呢,忽想起腰中別的銅頭煙袋,就順手抽出來,照那人腦門連砸三下,那人只哼了一聲就沒了動靜。俺推開那人,借著星月之光仔細一瞅,原來是牟家莊西邊吳莊子的李二狗!這李二狗是個遊手好閒的人,整天吃喝嫖賭,家裡百十畝地都被他敗得精光,爹娘也被活活氣死。
那天晚上估計他又跟人賭錢輸光了,快天明時回來,看到亂葬崗邊新埋的孤墳,就想扒墳盜點東西,弄倆錢花花,誰知俺醒了過來,三煙袋鍋把他砸死。俺看死了人,怕擔罪責,就把李二狗埋好,匆匆趕回家,換好衣服,不敢再去牟財主家,才逃亡山東給人當管賬先生的。」靳四把以上事情講完,連連磕頭又說:「大老爺,小民所說都是實情,還請大老爺看在小民是誤殺李二狗的份兒上,對小民網開一面,饒小民一命!」
張縣令聽靳四講完,又吩咐衙役拿著墓中所扒兩粒骰子,拿到賭坊找人辨認。有兩個經常與李二狗聚賭的人認出,這就是李二狗整天不離身的賭具。至此,案情已審清。張縣令又拍下驚堂木問石柱:「本縣問你,你那玉牌到底是怎麼回事?還要再瞞下去嗎?」
「青天大老爺,小民說實話就是。八年前,俺剛逃到台庄友誠哥朋友家不到半天時間,麗娘和丫鬟菊香也趕了來。在牟友誠朋友的幫助下,俺們草草拜了天地,又租了處莊戶人家的茅草房,過起了莊戶人的日子。娘子見俺整天外出幹活,就把玉牌拿下來,硬要俺戴上,說是此物能保佑俺平安無事。俺不願承認玉牌是麗娘的,是怕牟財主知道又要加害麗娘,所以才撒謊說是俺自家傳下來的……還請大老爺為俺和麗娘做主。」
張縣令命衙役連夜去台庄,把麗娘和菊香接來。他看看石柱和麗娘,一拍驚堂木,說:「堂下眾人聽判。牟玉才嫌貧愛富,狠心埋女殺婿,多虧牟友誠大仁大義,放過二人,救了三命。判牟玉才出銀千兩,作為嫁妝,由本縣做媒,讓麗娘和石柱重拜花堂,日後願去願留,自己做主。重責牟玉才二十大板,關押大牢十天,以示懲戒。牟友誠和家丁救人心切,雖是誤傷人命,卻不該把人偷埋不報,罰每人責打十大板,不再另判。靳四因心圖不軌,惹禍上身,雖是受害,卻是因貪心所致,責打三十大板,另罰銀五十兩,置辦棺木重新埋葬李二狗,收監半月。李二狗不務正業,扒墳盜墓,身死乃是咎由自取,念他家也無苦主,埋葬了事,不再另判。」至此,一樁疑案被張縣令審得明明白白,眾人個個服判。
■劉向俠
選自《民間文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