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以色列結束對黎巴嫩南部長達十餘年的佔領後，時任黎巴嫩真主黨領導人納斯魯拉在邊境附近的賓特朱拜勒體育場，發表了職業生涯中最著名的演講。他說，儘管以色列擁有核武器，但「孱弱如蜘蛛網」。成千上萬的觀眾為此歡呼雀躍。
當地時間11月27日，在以色列與真主黨的停火協議生效幾小時後，真主黨議員哈桑·法德拉在同一地點宣布勝利：「我們已經戰勝了以色列的殺人機器。」但這一次，聽眾只有十幾名記者，空蕩蕩的看台上遍布彈片殘骸，納斯魯拉也已在以色列空襲中身亡。
根據由美國和法國斡旋達成的停火協議條款，真主黨戰士和以色列軍隊將在60天內逐步撤出黎巴嫩南部，黎巴嫩軍隊和聯合國維和部隊隨後將部署到整個地區。這項停火協議旨在為永久停止敵對行動鋪平道路。然而，以色列保留了打擊違反停火協議行為的權利。
11月28日，以色列國防軍在黎巴嫩南部發動空襲，造成兩人受傷。以色列軍方稱，此次襲擊針對違反停火條款的真主黨武裝分子。儘管真主黨此前誓言將繼續「手握扳機」，監視以色列軍隊從黎巴嫩撤軍，但並未立即對以色列的攻擊作出回應。
自從與真主党進入脆弱的停火狀態以來，以色列加大了對加沙的打擊力度。當地醫療機構報告稱，過去兩日至少有42人在以色列的襲擊中喪生。
根據加沙衛生部門的數據，在一年多的戰鬥中約有44300名巴勒斯坦人喪生。2023年10月7日共有1200名以色列人遇害，另有250人被俘。以色列表示，目前仍有63名人質在世。
在社交媒體上，許多加沙的用戶認為，真主黨同意停火是該組織與巴勒斯坦事業脫鉤的信號，但他們並不認為這是背叛。其中一條寫道：「我看到許多加沙人真誠為黎巴嫩及其人民感到高興。他們最常說的是，你們已經盡心儘力了。」
當地時間11月28日，黎以停火協議正式生效，黎民眾乘車返鄉途中陷入擁堵。圖/視覺中國
「收益遞減」
「我邀請你們回到自己的家園……回到自己的土地。」 停火協議生效後，作為黎巴嫩首席談判代表的黎巴嫩議會議長納比·貝里向被迫逃離南部家園的黎巴嫩人發出呼籲。但以色列軍方警告說，儘管停火，黎巴嫩南部仍是軍事區。
以色列的警告被置之不理，黎巴嫩沿海公路很快便擠滿了返鄉車輛。有人在鼓掌，有人在歡呼，還有人揮舞著真主黨和黎巴嫩政黨「阿邁勒運動」的旗幟。
自真主黨和以色列之間的衝突開始以來，至少有120萬黎巴嫩人逃離家園。在邊界的以色列一側，約有9萬多以色列人流離失所。
「人們有一種回家的興奮感。」協議生效3小時後，英國《衛報》記者威廉·克里斯圖從貝魯特出發，前往遭受重創的南部港口城市提爾。車程通常只需一個多小時，而這一次，時間是原來的兩倍。隨著時間推移，交通越來越擁堵。據英國廣播公司（bbc）記者雨果·巴切加的報道，從貝魯特到南部沿海西頓市的車程通常只要20分鐘，但那天他花了四個多小時。
當車輛轉入黎巴嫩南部蜿蜒的山路時，歡呼聲漸漸消散。街道上到處是碎石瓦礫和倒塌的電線杆，房屋如同被劈開的柴一般破碎，腐爛的柑橘散落一地，提醒人們錯過了收穫的時節。
「重要的是我們回來了，這違背了以色列和所有敵人的意願。」阿西婭一家返回了位於黎巴嫩南部茲卜金村被毀的家。她對路透社表示：「我們回到了家鄉，就算要睡在廢墟上也心甘情願。」
當地時間11月27日，加沙地帶努賽賴特難民營，巴勒斯坦人正在檢查以色列空襲後的建築損毀情況。圖/視覺中國
但大多數回家的人可能會很現實地認識到，他們無法留在那裡。
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利用衛星數據調查發現，在以色列國防軍佔領的地區，42%的建築物已被摧毀，水電供應也普遍被切斷。黎巴嫩房產管理局警告說，住宅內部和周邊可能有還未爆炸的炸彈和誘殺裝置。
在邊境的另一側，面對停火協議，人們情緒複雜。
內塔尼亞胡會見了以色列北部市鎮的負責人。據以色列ynet新聞網站報道，這次會議充滿火藥味，最終演變為激烈爭執。部分地方官員不滿以色列減輕對真主黨的壓力，同時批評政府未能提出讓平民儘快返回家園的具體方案。以色列第12頻道的民調顯示，半數受訪者認為真主黨尚未被擊敗，30%的人則預測停火協議將告破裂。
早在9月下旬的聯合國大會上，美英外交官們就釋放過將達成停火協議的信號。但內塔尼亞胡在聯合國發表了一通言辭激烈的演講，拒絕政治解決與真主黨的衝突。幾乎同一時間，他批准了對真主黨總部的襲擊，導致該組織領導人納斯魯拉以及多位高級指揮官喪生。
這次暗殺行動是一次重大升級，也是對真主黨的沉重打擊。在此後的幾周里，該組織龐大的導彈和火箭等武器庫大部分被摧毀。以色列戰機隨意打擊貝魯特，地面部隊侵入黎巴嫩南部。雖然真主黨仍能向邊境發射火箭彈，也繼續與以色列部隊在地面交戰，但真主黨對以色列的威脅已不復從前。
「從以色列軍方的角度看，黎巴嫩戰爭已到了收益遞減的階段。」美國聖母大學歷史與和平研究教授、黎巴嫩問題專家亞瑟·考夫曼指出。「真主黨不是哈馬斯，我們無法徹底摧毀它。黎巴嫩太大了，真主黨太強了。」 內塔尼亞胡的前國家安全顧問雅科夫·阿米多爾表示。
在考夫曼看來，以色列內部因素是促成內塔尼亞胡最終決定接受停火協議，停止對黎巴嫩的進攻的主要原因。「以色列國防軍在經過一年多的戰爭後已經疲憊不堪。這一點在以色列預備役人員中尤為明顯。」
與此同時，內塔尼亞胡還面臨來自執政聯盟中極端正統派合作夥伴的壓力。他們要求起草法律，讓極端正統派猶太人免服兵役。平息黎巴嫩的戰火，從而減少對現役人員的需求，將有助於緩解徵兵的壓力。
此外，內塔尼亞胡針對真主黨的戰爭目標是讓真主黨從以黎邊境撤退，並讓北部邊境數以萬計被疏散的居民安全返回家園。這一直比他在加沙尋求對哈馬斯的「全面勝利」更溫和。而與哈馬斯達成協議，可能需要釋放數百名巴勒斯坦囚犯，並結束猶太極端民族主義者重新定居加沙的夢想。
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亞倫·米勒指出：「內塔尼亞胡能做這筆交易的原因，恰恰是他不能和哈馬斯做交易。」
做不了的交易
去年10月哈馬斯襲擊以色列次日，真主黨在就開始向以色列發射火箭彈、無人機和導彈，以聲援巴勒斯坦武裝組織。納斯魯拉曾表示，真主黨的攻擊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加沙的戰火平息。然而，在停火談判期間，真主黨放棄了將停火與加沙戰事結束掛鉤的要求。
在戰爭之前，黎巴嫩經濟就已經陷入危機中，而持續數月的戰鬥進一步加劇了危機，並重新點燃了黎巴嫩的教派緊張關係。對真主黨領導人來說，現在可能是合適的時機來止損並為重組政治和軍事力量做準備。而隨著伊朗新總統上任和美國新政府的到來，這次停火可能是德黑蘭與美國建立建設性對話的第一步。
「真主黨退出後，哈馬斯只能靠自己了。」內塔尼亞胡在宣布協議後表示，將加大對哈馬斯的壓力，以解救人質。與內塔尼亞胡關係密切的以色列官員認為，如果得不到真主黨的支持，哈馬斯更有可能屈服於以色列的條件，達成更有利的人質換停火協議。但分析人士對此仍持懷疑態度。
加沙停火談判已多次失敗。卡達作為以色列和哈馬斯之間的重要調解方，在本月早些時候宣布將暫停調解，直到雙方表現出「意願和嚴肅性」。以色列與真主黨宣布達成停火協議後，美國總統拜登重啟了加沙停火的外交努力，希望能藉助黎巴嫩停火協議所創造的勢頭。據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傑克·沙利文表示，拜登已指示特使與土耳其、卡達、埃及及該地區其他相關方接觸，重啟加沙的談判。
目前還沒有跡象表明，哈馬斯和以色列因黎巴嫩協議而改變談判立場。相反，分析指出，由於以色列國內政治因素，黎巴嫩停火反而降低了在加沙達成協議的可能性。此前反對北部邊境停火的極右翼鷹派，很可能會更加堅持在加沙追求「完全勝利」。
不久前，以色列財政部長貝扎萊爾·斯莫特里奇表示，以色列應該佔領加沙，並通過「鼓勵自願移民」的方式將當地巴勒斯坦人口減半。「我們能夠也必須征服加沙地帶。我們不應該害怕這個詞。」斯莫特里奇在11月25日晚上的一場活動中說。
以色列農業部長阿維·迪希特也在當天的採訪中向外國記者表示，內塔尼亞胡政府仍然專註於在加沙取得「決定性勝利」。「我們是否已接近終點？絕對沒有！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分析指出，內塔尼亞胡執政聯盟中的極右翼勢力有佔領加沙的計劃，而對黎巴嫩則沒有。以安全部長伊塔馬爾·本-格維爾為代表的極右翼雖然批評了黎巴嫩停火，但並不打算因此推翻聯盟。然而，他們威脅說，如果與哈馬斯達成停火協議，就會推翻內塔尼亞胡。因此，在內塔尼亞胡違背他們意願與黎巴嫩達成妥協後，他在加沙的迴旋餘地就更小了。
與此同時，內塔尼亞胡愈發依賴其戰時領導人的身份，來規避針對他的多項腐敗指控。他的法律團隊以其需專註於指揮戰事為由，要求推遲預定在12月初舉行的庭審。持續的戰爭狀態也為他反對在2026年10月議會任期結束前提前舉行選舉，提供了充分理由。隨著黎巴嫩戰事平息，他可能更加需要在加沙維持戰爭狀態，甚至下令加強對加沙的轟炸，以安撫極右翼盟友。
巴勒斯坦分析師哈利勒·薩耶赫表示，停火協議可能削弱哈馬斯在加沙的支持度，因為這證明其寄望於通過襲擊以色列來團結其他武裝組織參戰的策略已經失敗。「哈馬斯的說服力在不斷減弱，因為他們難以向公眾證明其策略的合理性。」
巴勒斯坦智庫al-shabaka研究員塔里克·沙瓦則認為，以色列與真主黨停火讓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更深刻地意識到他們在抵抗佔領時的孤立處境。然而，他表示，只要以色列軍隊繼續留在加沙，哈馬斯就會持續使用游擊戰術與之對抗。
作者：陳佳琳
編輯：徐方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