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戒嚴了？
首爾當地時間2024年12月3日21時，韓國總統尹錫悅在YTN電視台發布事先未經任何預告的電視講話，宣布戒嚴，給出的理由是韓國主要反對黨「同情北方並從事反國家活動」，揚言將「消滅無恥的親北方反國家勢力」，宣稱將藉此「保護自由的大韓民國免受朝鮮的威脅，保護自由的憲法秩序」，稱「通過這項戒嚴令，我將重建和保護正陷入國家毀滅深淵的自由大韓民國」。
尹錫悅在第一時間宣布成立戒嚴司令部，禁止韓國議員進入韓國議會大樓，自當天23時起禁止一切政治活動，在韓國全境禁止舉行政治性質的抗議和公眾集會，禁止罷工、罷課，對境內所有媒體和出版商實施軍事管制，頒布軍事法令允許戒嚴部隊進行無證逮捕，授權可以實施旅行限制，由軍事檢查站控制國內行動，特別是在被視為高風險的地區，並揚言將禁止「否認自由民主或企圖顛覆的行為」、禁止「假新聞」和「操縱輿論」。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3日，韓國總統尹錫悅在首爾龍山總統府發表緊急談話，發布緊急戒嚴令（圖：IC photo）
二戰後獨立的韓國最早一次戒嚴出現在1948年4月，當時爆發了「濟州島4.3事件」，此後至少發生過8次為時長短不一的戒嚴，毫無例外系出於應對國內政治矛盾激化、社會激烈動蕩、軍事政變、重大突發性事件的緊急措施。
上一次戒嚴發生於1979年10月27日，肇因是時任總統朴正熙在一天前遇刺，因翌年5月18—27日爆發血腥的「光州事件」，此次戒嚴被延長至1981年才宣告結束。最後一次戒嚴適得其反地激化了本就尖銳的韓國社會矛盾，最終成為壓垮韓國軍事強人統治的最後幾根稻草之一。
出於一系列的歷史教訓，新世代的韓國製定了嚴格而複雜的權力制約體系，「戒嚴」、「軍事管制」等似乎已經成為遙遠的歷史名詞。
正因如此，尹錫悅在和平年代和「民主世代」用長者們似曾相識的古典政變話術宣布久違的戒嚴，著實讓承平日久的韓國社會乃至國際社會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此前的戒嚴至少都抬出「大規模的社會騷亂、自然災害或入侵威脅」等至少賬面上說得過去的理由，尹錫悅卻在韓國一無內亂、二無外敵入侵、三無重大自然災害情況下繞開其他權力來源，自說自話地剝奪了其他政治勢力和普通韓國人依法正常擁有的許多政治和個人權力，無疑顯得驚世駭俗。
正因如此，戒嚴令一經宣布，首爾和各地就不斷出現罔顧禁令的抗議和政治活動。短短4小時後的當地時間12月4日凌晨1時，300名國會議員中的190人不顧阻攔進入國會召開緊急會議，韓國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還上演了翻牆進入國會的戲劇性一幕。最終國會以190比0的懸殊結果否決了戒嚴令，國會主席禹元植隨即宣布「戒嚴令已經無效」、「總統應在國會表決後立即解除戒嚴令……，人民應該放心，國會將與你們一起捍衛民主」。
韓國國會自2024年4月10日選舉後「朝小野大」，在野黨共計掌握190席（正是此次出席緊急國會會議並全體投出否決票的總數），未出席的110席中，執政的國民力量黨佔108席。但缺席緊急會議未必意味著該黨認同總統做法，相反，該黨黨代表韓東勛在國會表決前緊急發表聲明，呼籲總統「應立即撤銷戒嚴令」，國會表決撤銷戒嚴令後，他再次發表聲明，呼籲軍隊撤離，稱「戒嚴令已失效，因此，從現在起，所有行使武力的國家機構，包括韓國軍隊和警察，都有義務不執行非法或不公平的指令」。
考慮到此前的戒嚴令全部發生在軍政府強人統治時期，而偏右翼的執政黨又被認為和威權時代掌權者關係匪淺，尹錫悅此舉無疑令其地位尷尬，立場進退兩難，所以執政黨的議員們只好一方面集體遵循戒嚴令，同時又公開發表和國會反對黨表面立場相近的聲明，通過這種看似自相矛盾的做法，避免引火上身。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4日凌晨，韓國國會舉行緊急全體會議，就「要求解除緊急戒嚴令」進行了投票。190名議員出席了此次會議並投了贊成票，韓國國會議長禹元植隨後宣布緊急戒嚴令無效（圖：視覺中國）
尹錫悅要幹什麼？
尹錫悅自2022年以微弱優勢當選總統後，因外交、內政和公關層面諸多爭議一直飽受支持率低迷的困擾，尤其是近年來其在外交和地緣政治上打破「民主時代」以來一系列約定俗成，大幅度倒向美日卻看不到實際得利，同時在經濟治理方面舉措不力，其心腹和第一夫人金建希又因涉嫌操縱股價和收受名牌手袋等醜聞飽受批評。試圖扭轉局面的尹錫悅在2024年採取鐵腕強硬應對醫生等行業的罷工抗議，並冒險在4月10日提前觸發國會選舉，希望藉此改善執政黨在國會中的地位，結果卻招致一場慘敗。
在國會中擴大優勢的反對黨不依不饒，迄今已對新內閣中22人發起彈劾，甚至已成過去時的前一屆內閣也仍有10人深陷彈劾危機，對第一夫人的「追殺」方興未艾，檢察官出身的尹錫悅最後堡壘——檢察系統如今也受到越來越強大的整頓、改組壓力。
鑒於過去的教訓，「民主世代」的韓國總統和國會權力相對獨立，國會很難干預總統組閣，而總統則被憲法剝奪了未經國會同意解散國會的權力（4月的提前選舉是因為反對黨認為對自己可能更有利因此未加阻撓），這促使支持率低迷不振且久久找不到自救「常規」途徑的尹錫悅決定「復古」，用韓國獨立以來都罕見的生硬手段和牽強理由，匆匆發動了這場被反對派斥為「鬧劇」和「政變」，執行上卻顯得有些隨意的戒嚴。
總部位於英國的媒體天空電視台（Sky News）在播出韓國戒嚴令新聞時大膽用了「這場鬧劇可能還未開始就已結束」的斷語，認定尹錫悅此舉將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3日晚，韓國首爾，大批民眾聚集在韓國國會門口，要求進入國會（圖：視覺中國）
一些韓國分析家指出，如果戒嚴令被認真執行，當晚韓國所有通訊都應被切斷，媒體會被封鎖，宵禁將「真槍實彈」，闖入國會的反對黨議員將會被雲集國會大樓內外的軍警逮捕。
但實際情況卻是戒嚴令正式生效幾小時後，電話、互聯網和移動通信仍在運行，該國國有媒體繼續報道反對派議員對戒嚴令的激烈批評，國會大樓內外的軍警默不作聲地靜待緊急國會會議完事，然後整隊撤離。
反對派連夜闖入國會開會否決戒嚴令是一步辛辣的妙棋：戒嚴令實施的關鍵是軍警，博弈暴風眼則是國會，而背負軍事強人統治時期「歷史黑鍋」因而顧慮重重的軍警很難下決心對強闖國會的議員們採取「斷然措施」，一旦國會否決戒嚴令，根據基本法總統無權以行政命令推翻。
想推翻基本法的相關規定，尹錫悅要麼只能冒險召開國會修法——考慮到反對派的席位優勢他也修不成；要麼只能發動更過激的軍事政變，顛覆韓國現行國體、政體——韓國軍隊顯然也不會輕易跟著他胡鬧。
觀察家們指出，在經濟放緩和政治僵局惡化背景下，醜聞不斷且一意孤行的尹錫悅最新民調支持率已降至慘不忍睹的19%，加上理由牽強生硬，戒嚴令在韓國社會幾乎不可能得到共鳴。作為檢察官出身的前政治素人，尹錫悅在右翼和國民力量黨高層中並沒有紮實根基和龐大鐵杆團隊，也缺乏以往右翼強勢領導人和軍方間的密切紐帶，而他採取的行動，卻是在「民主世代」強推比軍事統治強人更鐵腕的雷霆手段，結果不僅國民力量黨高層不敢陪他發瘋，好不容易擺脫昔日「強權幫凶」歷史包袱的軍方高層也唯恐捲入過甚。正因如此，尹錫悅殺氣騰騰的電視講話幾小時後就被形同行為藝術的「微操」演繹成一場鬧劇。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4日，韓國首爾，韓國軍隊進入國會現場（圖：視覺中國）
突如其來的戒嚴令令韓國金融資產遭受重創：涵蓋近100家韓國大中型在美國上市企業的iShares MSCI韓國ETF一度下跌6%，在英國上市的韓國最大企業三星股價一度跌7%美元兌韓元上漲約2%，創下2009年以來韓元的最低水平。鑒於尹錫悅選擇在韓國股市休市後發難，一旦翌日開市大跌，他將不得不面對空前壓力和責難。
眾所周知，美國是韓國，尤其韓國右翼最大的保護傘，即將卸任的拜登（Joe Biden）政府更將寶押在美日韓「三角」，對尹錫悅這個「民主世代最親美親日的韓國總統」褒賞有加，2024年特意將以自己名義推動的所謂「民主峰會」放在韓國舉辦，拜登和國務卿布林肯更多次盛讚韓國是「民主典範」。如今這個「民主典範」如此「不民主」的突發行為無疑令美國尷尬和手足無措，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僅隔幾小時就發布聲明，稱美國「政府正在與韓國政府保持聯繫，並在密切關注局勢的同時努力了解更多信息。美國事先並未收到這一聲明的通知。我們對韓國當地事態的發展感到嚴重關切」。
正在華盛頓出席美日外交活動的副國務卿、前拜登亞洲顧問坎貝爾（Antony J. Blinken）則表示，「我們完全希望並期待任何政治爭端都能和平解決，並符合法治」。很顯然，美國不希望尹錫悅的冒險舉措累及美國的印太和全球戰略。
最新消息在國會否決戒嚴令後幾小時後傳來：當地時間2024年12月4日凌晨5時許，焦頭爛額的尹錫悅表示，自己將「採取行動」解除此前實施的戒嚴令，國會外抗議人群旋即發出伴隨鼓聲的「我們贏了」歡呼。睡得早的韓國人一覺醒來，或許會以為什麼都沒發生過。
當地時間2024年11月30日，韓國首爾，韓國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中）參加在光化門北側廣場附近舉行的譴責「尹錫悅夫婦國政舞弊」活動（圖：視覺中國）
誰是這場鬧劇中的贏家尚難斷定，但尹錫悅已經成了最大輸家：缺乏硬實力和基本盤的鐵腕，連自己政黨和軍警都不敢支持，甚至公開反對，冒舉國之大不韙強行上馬的戒嚴措施幾小時後便草草撤回……即便仍將執政到2026年，尹錫悅恐怕也將徹底淪為「跛腳總統」，而這次驚世駭俗卻短命流產的冒險行為，更可能進一步波及一系列韓國政治生態中最頑固死角，如檢察官體系和右翼核心圈，或許將遭到前所未有的清算壓力。
而尹錫悅能不能繼續當這個總統目前也很懸了。當地時間12月4日，韓國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表示正在推動尹錫悅總統彈劾案，預計當日內將完成文書起草發起彈劾。
共同民主黨進一步表示，還將以內亂罪告發尹錫悅總統、國防部長官金龍顯、行政安全部長官李祥敏，並推進彈劾。
（綜合新華社、央視新聞等媒體相關報道）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陶短房
責編 李屾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