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2022年11月01日23:39:32 熱門 1384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北部灣:海邊的米粉店

在北海潿洲島盛塘村,目光越過成排的長椅,望出門外,可以看到對麵店鋪上「螄粉」兩個字,「螺」字被榕樹的茂密枝葉所遮蔽。榕樹已有幾十年光景。在此位置,不只種過一株榕樹,海風的狂暴程度決定了樹齡。

黃姐坐在螺螄粉店收銀台前,有些百無聊賴,大風黃色預警已經讓北海潿洲島之間的客船停運,遊客寥寥。黃姐是盛塘村人,說客家話。他們的先祖是廣東福建交界之處的客家人清朝同治年間開放海禁後,他們隨法國傳教士上島墾荒,延續至今。

11月1日,黃姐和回島的親人一起去掃墓,他們去往潿洲島的東岸,修葺墳墓和獻上鮮花。「有專門的船去接他們回來掃墓,因為人太多。」黃姐說。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潿洲島的漁港

黃姐在今年回到島上,島上店員工資普遍在四五千塊一個月,北海同樣的工作,工資兩三千塊,少了整整一半,因為島上「什麼都貴」。黃姐所在螺螄粉店所用食材,大概除了熬湯用的海螺和作為配菜的皮皮蝦,都是海運而來。黃姐幾乎不吃螺螄粉,她早餐喝粥,口味近粵菜的清淡。但螺螄粉的酸辣之力在這些年席捲了南北。此時,一位北海本地人進店,用白話說,「來碗螺螄粉,要超辣的。」

小林米粉店位於潿洲島南灣街,也許是廣西最南邊的米粉店。南面的窗戶可以看到大海。入夜,漁船閃爍著紅綠色燈光,在海灣里停靠,等待大風過去。這幾天退潮早,許多人沿著露出的海路,去豬仔嶺趕海。鱷魚山將海灣半抱。東南邊有斜陽島,但島上沒有飲食店,秋季至春季,會有布氏鯨出沒海面,噴出漂亮的水花。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潿洲島小林米粉店老闆林斌楊(右)和他的哥哥林軍楊 (左)

米粉店的「小林」,更多的是指弟弟林斌楊。哥哥林軍楊來潿洲島當兵,退伍後留在了島上。弟弟林斌楊從老家柳州鹿寨來到島上,開了米粉店,弟弟是主勺大廚。店裡餐牌上,排最前面的是柳州螺螄粉,然後是桂林米粉老友粉、豬腳粉……在開張的2013年,螺螄粉還沒有為島上居民和遊客所熟知。客人會說粉好臭,但捏著鼻子也想吃。有客人說不要酸筍。小林說,好。但還是放了。問客人,還臭沒?客人說,不臭了。「你看,這就是心理作用。」

在潿洲島,小林用礦泉水泡酸筍。他會想起在鹿寨鄉下,用山泉水泡的酸筍。在老家,差不多家家都泡酸筍,他們把酸筍叫「筍果」。小林柳州口音的普通話里,有方言才能表達的精確。比如他說到炸鍋燒、炸扣肉、炸豬腳,用了「貓」(音)這詞,就是「凸起」的意思。都是炸,但這三樣食材「貓」的程度是不一樣的,軟硬度也不一致,這需要廚師去把握。小林米粉店像是微型的海邊米粉博物館。這裡幾乎囊括了大部分廣西米粉的種類。這意味著每天早上,小林需要做更多的準備。早上,他的父親和哥哥在幫忙用油鍋炸叉燒鍋燒。妻子和嫂子在配各種粉的菜。一家人都在忙碌中開始一天。

清早,一位上學的小孩頭一個來吃粉,他點了叉燒螺螄粉。店裡有多種搭配。島上有許多外來人口和遊客,需要眾多口味。

北海人七哥在島上搞科研,他幾乎每天都來吃粉,「簡單方便」。他最愛螺螄粉和老友粉,還有豬腳粉。廣西沿海一帶,更具本地特色的米粉是豬腳粉。七哥說,豬腳能補充一天的營養,尤其是腳力。靠海之人,腳力很重要,腳力好,才能避免風濕,才能在風起浪涌的海灘和甲板上站穩。

11月8日,潿洲島三年一度的媽祖節到來的時候,島外來客更為稀少,更多的是當地村民參與和觀看。媽祖節最後一天晚上,天后宮前,眾人赤腳在炭火上行走,驅邪求福,令人嘆為觀止。我問旁邊同觀此景之人,如何做到?旁人說,海上人常年赤腳在甲板上行走,腳底板生了厚厚一層繭。但親眼所見光著腳板蹚火而過,仍覺不可思議。我想到了腳力。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潿洲島媽祖節,舞獅隊來到小林米粉店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衛毅

媽祖節活動之長,更是對體力的考驗。我在凌晨3點被旅館窗外的鞭炮聲和鑼鼓聲叫醒,島民凌晨1點集合,3點就開始媽祖出遊活動,幾十條村的村民以不同表演形式行走,直到晚上11點才結束,整個過程超過22小時。

9級大風更多顯示在海面上,吹至島上時,已經減弱許多。小林並沒有關店停業,他覺得這沒什麼。在島上行走的人群似乎也不擔心。天氣預報有大風大雨,實際似乎並未如此,只是天氣變冷。到11月8日晚上11點鐘,島民在漫天煙火下的「滴水丹屏」完成最後一站巡遊時,仍然如凌晨3點時那般精神抖擻,臉上表情幾無變化。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潿洲島小林米粉店老闆林斌楊和妻子,從電瓶車倒後鏡里可以看到他們的小林米粉店

客人稀少的下午,小林問我,你知道我吃過最貴的青菜是多少塊一斤?15塊。2014年的潿洲島,因為創歷史紀錄的17級超強颱風威馬遜,數千間房屋被損毀,上萬人受災,被拔起的樹木不計其數,船隻停航,島上停水停電,物資緊缺。那是島上這些年來最難渡過的一段時間。許多島民回憶起來如同噩夢。

小林米粉店裡加青菜是5塊錢,是島外兩倍還多。物價、房租和人工都高。疫情讓生意不好做,但小林願意堅持。他喜歡美食並有烹飪的天賦。他想著創新,比如研製一款海鮮粉,他看中漁民能夠持續供給的明蝦,但最終的設計構想還未成形,「時機未到」。

偶爾回到柳州,小林會去嗦粉,他骨子裡喜歡米粉。他會吃自己做的米粉。「有的米粉店老闆不吃自己店裡東西,你說為什麼?」螺螄粉講究湯底。他和家人吃晚飯的時候,鍋里的螺螄筒骨湯就已經在熬制。他用小石螺,味道比田螺更好。螺螄需要從島外運來。他也試圖在島上丟荒的田地里養一些螺。「往水田裡一撒,就會發。」島上到處都是丟荒的田地。

這裡看不到風吹稻浪的景象。小林問兒子,米從哪裡來,兒子說,米從鍋里來。他想著有機會帶小孩回老家農村看看稻米,這是米粉最初的形態。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潿洲島鱷魚山的遊客

農業從事者在這裡少之又少。往年島上有糖廠的時候,農民會種甘蔗。糖廠沒了,種香蕉,但香蕉的收購價格太低,再加上海風難以預測,而狂風能讓整島香蕉樹倒伏,香蕉也很少有人種了。香蕉餵了雞,稱香蕉雞,成了一道菜品。島上曾經有海豬,在海邊吃小蝦小蟹小魚長大。為保護環境,海邊也不給養豬了。甚至養雞的權利,還是居民強力要求,才得以保留。

豬肉從島外運來。島上賣豬腳粉的店並不多。「成本太高,我們賣豬腳粉不賺錢,基本是平本。」林軍楊說。他負責管店裡財務。每天,林斌楊為店裡準備大約20個豬腳,用香茅草穿著滷製。吃米粉時,將香茅草從脆口的豬腳皮上抽出,有某種難以言說的「治癒」之感。

如果用一種米粉代表小林米粉店,我覺得是豬腳螺螄粉。小林兩兄弟來自柳州,他們的妻子都是潿洲島本地人。這款米粉結合了柳州和北海風味。林軍楊的妻子健談。她記得幾天之內來店的客人,每次在哪張桌子吃什麼粉,她都知道。「外來人口帶動吃辣,本地人不吃辣。」她說,「小時候吃河粉,放點豬肝、瘦肉、青菜和蔥,加黃豆做湯底。」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潿洲島小林米粉店老闆林斌楊送外賣

小林米粉店是島上最早做螺螄粉的店,現在島上多出了十幾家螺螄粉店。小林覺得,是柳州人開的店,他才會在意一下。「真的只有本地人才會知道什麼是正宗的味道,這需要時間。」他認為自己在島上做螺螄粉,沒有什麼競爭對手。他不太吃袋裝螺螄粉,覺得那裡面沒有時間的概念。在自己的粉店,他會根據天氣冷熱程度改變湯底的濃度。天氣熱就淡一些,天氣冷就濃一些。粉里有四季輪轉的氣息。

媽祖節的活動在持續,小林在米粉店門口掛上了生菜和紅包。舞龍舞獅的隊伍會來,搶青搶紅包。按照習俗,需要向龍獅隊撒錢,這些錢會成為媽祖廟的經費。小林說,過年也看不到這樣的景象,在老家也看不到了。他喜歡這樣的景象,這讓他想起過去,就像有柳州人來到島上,吃了他的螺螄粉,說,想起小時候的味道。「想起小時候的味道」——幾乎成了衡量一家米粉店口味的最高標準。

回到潿洲島的黃姐,在自己的螺螄粉店裡,也向我回憶起過去。她會說起小時候島上主要的交通工具是牛車。她會說起嫁到東興去,她在東興好多年,在那裡開始吃米粉。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廣西東興的華姐雞粉店

在防城港東興,最有名的米粉店是越南雞粉。而賣越南雞粉最有名的是華姐雞粉店和三姐雞粉店。雞粉從越南而來,而越南人也吃豬腳粉。邊境上的往來,讓飲食文化互相交融。因為疫情,東興的口岸已經關了快兩年。華姐雞粉店有越南員工,去年回越南過年,現在還沒能過來。三姐雞粉店的米粉原本是越南的米粉廠供應,以前供應商每天來往北侖河好幾趟,現在,他們只能用本地的米粉。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廣西東興三姐雞粉店的老闆娘

三姐樂觀,覺得現在賺少點,「明年賺多呢?」在東興邊境的酒店頂樓,可以看到越南一側的廣闊山海。傍晚時分,北侖河南岸甚至有縷縷炊煙升起。酒店樓下的便利店,老闆和店員都沒上過頂樓觀景。他們想著生意更好一點才好呢,沒時間看風景。「現在是兩天做一天的生意,」老闆覺得還過得去。同一條街上,那些賣紅木和越南商品的店,「二十天做一天的生意。」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廣西東興國門,遠處是越南

南寧:兩千張老友粉訂單

在南寧,吃的生意要好做得多。這裡南來北往的人多,南寧人對吃充滿熱情,米粉店的種類也許是全國最多的,每頓都換著吃不同的米粉,一周都不會重樣,這一點也不誇張。換句話說,在南寧能把米粉做出名,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因為米粉店實在是太多了。

謝北泉開的老友粉店在南寧友愛路上,大家叫她北泉姐。「60後」北泉姐像個搖滾明星,染紫色頭髮,扎四個耳洞,戴兩顆耳釘。白色廚師服買一打,髒得洗不幹凈就扔。每天早上起床,洗頭吹頭,不想讓頭髮躺平。她的老公早上5點就去開門,她7點半到店,煮粉到下午4點半,店裡所有老友粉都是她一個人煮。其間站著吃飯或喝粥,作為早餐或午飯,不能一氣呵成,得分多次。她穿迷彩褲,如行軍中快速用餐。這裡到處都乾乾淨淨,每次煮完粉,都有工人幫她洗鍋。她面前的三個鍋,面上不冒火,她不能容忍有黑色的鍋屑漂在老友粉上,若有,她會一一撿出。出粉的時候,她會把碗邊的油仔細擦掉。有客人說,不用擦。她說,請尊重我,我做的是美食,而不只是一碗填飽肚子的粉。客人說,看她煮粉像做藝術品。她覺得,就是這樣。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南寧,北泉姐在煮老友粉

在這個11月的下午,北泉姐老友粉店臨近打烊。當北泉姐把她的「藝術品」放在出粉台上,買米粉的人半個小時之後才出現。

「你們兩個,我要好好批評一下。」北泉姐壓住火氣,「點完單,你們走掉了,粉做出來了。」

「我買票的時候說,煮好之後放這裡,我回來吃。」客人不耐煩地說。

「這碗老友牛肉粉,三兩變成八兩了,已經不是美食了,明白嗎?」

「我付了錢就得,你管我,吃不了就倒掉。」

「你付了錢就得嗎?你要尊重美食,尊重廚師,尊重所有的員工,不是你付了錢就得的!」

北泉姐和客人爭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隨後,她的兩個徒弟來到店裡。北泉姐說,早點來就好了,可以看到我跟客人吵架。徒弟來找北泉姐是因為想開新店,但那裡有師哥師姐已經開了老友粉店,徒弟想聽聽她的意見。徒弟說,我開的是玉林生料粉店。北泉姐覺得,這還過得去,只要不開老友粉店,就不會有直接衝突。北泉姐講規矩,要求徒弟也講規矩,認為這是做人的道理。老友粉的「老友」二字,起源的一個說法,就是這碗粉為生病的老朋友而煮。酸筍、辣椒、豆豉、蒜米在一起炒制,構成了「老友」的底味,加上生料和配料,用骨頭湯煮粉,「鍋氣」十足。這樣的做法,決定了老友粉幾乎難以做成袋裝粉。這是一碗強調「現場」的粉。「我都是叫客人不要看手機,老友粉最好在5分鐘之內吃。」北泉姐說。

做老友粉多年,北泉姐原本沒想著教人做老友粉,但第一個徒弟說,人總會退休的,總會走的,你想讓自己的手藝失傳么?北泉姐聽了,覺得有道理,她開始收徒弟,現在有11個徒弟,像一支足球隊。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南寧,公園裡的交誼舞

北泉姐的店營業時間是早上7點到下午4點,但客人實在太多的話,會稍晚一些。再忙,所有的老友粉都是她一個人親自做。這在中國米粉店裡,是極為罕見的景象。她更像是日本職人對自我的極致要求。我跟她說起紀錄片《壽司之神》。她說她知道,問,老爺爺還在做壽司么?她佩服手藝人。

她喜歡梅艷芳,她覺得她最困難的時候都還是上了舞台,她喜歡認真工作的人。「我會不會倒在工作崗位上?」她不止一次自問。她說她愛這個老友事業,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她會無怨無悔。

她說到這些時還沒落淚,落淚的是兩千張訂單。因為來她店裡吃粉,往往一等就是半個多一個小時,店裡可以先付錢下訂單,下次來有優先的機會。許多好這一口老友粉的顧客,就會提前到店訂,但許多人往往訂了又不來吃。這麼多年積壓的付了錢的訂單,已經有兩千多張。「這個(訂單)比什麼都重要,丟了老公都不能丟這個。」

每天早上,北泉姐將裝著訂單的盒子帶來店裡,晚上又帶回去。北泉姐有好幾個微信,每個微信有幾千好友,為的就是方便跟顧客溝通,但要到下班之後,她才會看。有一天晚上,有客人給她發微信,說有張單子,還找得到么?北泉姐找啊找,就是沒找到。客人發了一個「捂著嘴笑」的表情,說,我今天去吃了,謝謝你這麼多年保留著訂單。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北泉姐和兩千張老友粉訂單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衛毅

北泉姐說,她如果決定要退休了,會提前一年,逐個打電話給下訂單的客人,催促他們來吃粉。她還交待過老公,萬一自己出什麼意外不在了,一定要處理好這些訂單。她覺得誠信最重要。她像老友粉江湖的大姐,說到的一定做到。

要想在米粉的江湖站得住,得有實力和特點。有人想跟北泉姐學做老友粉,問,我能做得跟你一模一樣么?「問這樣問題的人,我不會收他做徒弟的。不可能一樣的。每個人經歷不一樣,做出來的東西怎麼會一樣呢?同樣的東西,每個人都會放得不一樣,也不必一樣。」

北泉姐一直在做她自己。「你管我長得丑不醜,你管我是不是綳著臉,你是來吃品質的。」她染不同顏色的頭髮,許多顏色都嘗試過了。她說最近想嘗試綠色,她不在乎別人說什麼。

她認為自己「不在乎」別人眼光,是因為她見過江湖,有這樣的底氣。她做餐飲好多年,十幾年前是做夜市。夜市裡什麼人都有,她看過有人拿著鋼管和大劈刀打起來的場景,血濺到自己衣服上,她還得送客人去醫院。「只要發生在店裡的事情,都得管。」

她敢懟客人。「在我的店裡,客人不是上帝。我是賣品質的,不是賣服務的,要買服務去海底撈。」她把對美食的尊重視作不可侵犯的江湖規矩。到了她的店裡,就得遵守她的規矩。她在出粉台上,掛起大大的牌子,上面寫著告示:「本店不接急單和催單(催單直接退錢,因為品質比數量更重要,當你等到滿肚子怨氣的時候,任何美食也食之無味,吃不出驚艷),這也是對雙方的一種尊重,請理解一個廚師手藝人對美食的執著,美食麵前,你我都需要耐心。在廚師製作過程中,您的諮詢,廚師不作回應。」

北泉姐是一個專註的人,做粉時不能被打擾。打擾,退錢。抱怨,退錢。大聲說話,退錢。做事情的時候,她喜歡一氣呵成,「小時候在海邊畫畫時就這樣。」

一件事,一天做好容易,天天做好不容易。她幾乎天天如此。這麼多年,她只和家人坐動車去過桂林旅遊三天,而且遇到下雨,「象鼻山的鼻子都看不到」。

北泉姐要休息的時候,會在門口貼通知,也會在微信上告知。店員有一個人休息,全店休息。最近兩次休息日,一次因為店裡一位員工要去吃喜酒,一次因為北泉姐的老公57歲生日。休息日,她一定不工作。這是她的規矩。

北泉姐的規矩從不打破。今年有了一次例外。

這是一個休息日。徒弟突然打電話給她,說要來店裡看看。她說,師傅今天休息,你不懂的啊。徒弟帶著新收的徒弟已來到了店門口,師傅只好回來,開門給他們培訓。此時,有人推著坐輪椅的老母親進來,說有老友粉么?

北泉姐說今天休息,沒有準備骨頭湯,下次再來。來者說,能不能清水煮粉,能吃到就好。北泉姐說這不行啊,下次有機會的。來者說,下次可能沒有機會了,老母親得了重症,從北京坐飛機來南寧,下午飛回北京。

北泉姐破了例,開始熬骨頭湯。她對來者說,你不必付錢。來者堅持付錢。北泉姐說,你母親吃的那一碗一定不要付,我請。吃到一半的時候,北泉姐看到他上前台拿紙巾,抹眼淚。

吃完粉,他們去了機場,回京。北泉姐收到微信:「北泉姐您好,我是那個帶老媽媽從北京來的人,謝謝您破例在店裡休息時為她老人家做了老友粉,破了30年的例,從現準備食材到帶眾多徒弟,百忙中專門做了一碗粉,讓我盡了孝心,更讓這個冷酷的金錢世界有了人情味。謝謝您送的粉,相信會有更多老人帶著您的心意換來的好心情繼續生命行程。您給徒弟們也包括我,上了重要一課。」

「現代社會這麼快,還會有人用美食的方法去製作一碗普通的粉么?」北泉姐坐在打烊後的桌子前,有些傷感,她又很快提起精神,「我不後悔,我有成就感,做老友粉讓我一生的事業達到了最高峰。」在她身後,掛著好幾塊大眾點評網發的「必吃榜」牌子,每年,能上榜的南寧餐飲店只有十多家。

「必吃榜」上另一家有名的南寧老友粉店是舒記粉店。七星路上的舒記粉店,現在是24小時開門營業,店面甚至連門都沒有,因為不必關門。我在凌晨5點到這裡吃粉,仍然需要排隊,通宵和早起的人都想通過一碗粉醒過來。舒記粉店對面就是南寧市第一人民醫院,再往旁邊走一走,就是熱鬧非凡的中山路。這是遊客到南寧夜宵必游之地,而南寧人喜歡到建政路夜市。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南寧中山路美食街

在建政路,張珂和她的合作夥伴梁辰睿在這裡吃夜宵。旁邊是一家有名的捲筒粉店。梁辰睿來自柳州合山,喜歡螺螄粉,在西安工作多年,她和張珂合夥在西安開了一家螺螄粉店,用哪吒做標誌,取名「螺大膽」,並做了袋裝螺螄粉,用的卡通插畫風格的包裝。那時候,這是新穎的包裝。現在,卡通插畫風格的袋裝螺螄粉幾乎成為了標配。

張珂業餘時間在電台主持一檔旅行節目,叫《一個人的旅行》。她喜歡旅行,她把袋裝螺螄粉視作旅行陪伴品。2019年底,她和夥伴們到日本旅行,在京都過冬至的時候,是一席螺螄粉宴。而當她們回國的時候,疫情在武漢暴發。她們想辦法把袋裝螺螄粉送到了武漢及周邊。疫情期間,袋裝螺螄粉名聲大振,甚至遠播海外。她們的微店很小,但也通過海運把螺螄粉送到了世界各地。

到了今年,西安疫情反覆,她們的螺螄粉店撐不住了,只好關了店面。「幸虧還有袋裝螺螄粉。」這讓她們對參與螺螄粉行業的一點點興趣,還得以保持。

柳州:螺螄粉可以沒有粉

為了尋找好吃的螺螄粉,張珂和梁辰睿光顧了柳州太多的螺螄粉店。但張珂推薦我吃的第一家柳州米粉店,卻賣的是一種干撈粉,不是螺螄粉。這家店在巷子里,實在不起眼,開新店的通知都沒有寫在紙上,而是直接用筆寫在了牆上。這家粉店只賣一種粉,而且賣了20年,沒關過店門。張珂也許欣賞這種「一根筋」的勁,讓這家店成為了「奇觀」。柳州螺螄店的粉量都很大,「一兩」都能吃撐,經常會聽到顧客提要求——「粉少菜多」,有的甚至連粉都不要,只要青菜。在這家干撈米粉店,許多顧客認為這是全柳州給粉最少的店。在出粉台的上方,顯眼地寫著「干撈粉格言」:「好吃的不能貪多,多了會覺得膩味,少了會覺得回味,當你還差那麼兩口就飽的時候,你會流連忘返這裡的味道,這是我們共達的目標。」干撈粉取湯處則貼著:「本店過年期間正常營業」。

柳州許多米粉店都開在這麼不起眼的地方。在柳鋅小區找到阿姣螺螄粉,彷彿在《紙牌屋》的華盛頓街頭找到弗雷迪的肋排店。店面有著無處不在的令人放鬆的隨意。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柳鋅小區里的阿姣螺螄粉店,覃神姣和她的家人

阿姣螺螄粉的老闆叫覃神姣。店面是他們自家的房子。此時已是夜宵時間,來的多是年輕人。「阿弟,要什麼菜?」「阿妹,紫蘇要沒?」覃神姣用柳州話招呼客人,像在自家客廳。

螺螄粉通常需要放一些青菜,即便從視覺上,都可以中和過於濃郁的色彩。口感也會多一點點清新。到了晚上,只有菜花。白天的話,則是各種青菜可選。

早上8點多,覃神姣的兒子採購回青菜,在廚房裡摘洗。剛到這裡幫忙的表姐,則在外邊擺桌椅,等待客人的到來。覃神姣在炒制豬肺和芋萌。這是她家的特色。芋萌在廣西其他一些地方,也叫芋苗,可做成酸菜。

臨近中午,店面的人多了起來。覃神姣開始忙不過來。這是一個開放之地。有小區里的居民穿著睡衣,推著嬰兒車來,到廚房裡收集不用的菜根。我問,這做什麼用?答,養雞。人多的時候,睡衣街坊化身臨時店員,進廚房幫忙將各種滷汁湯水加入碗中。這裡彷彿社區活動中心。

覃神姣會在這裡跟朋友說話交流,有的人直接從店裡穿過,因為他們就住在店的後邊。牆上甚至有廣告位,廣告商安裝的,因為這裡有流量。

一位退休的鋅品廠女工跟覃神姣說起退休金,這是老年人永恆的話題。覃神姣多年前補交了養老保險的錢,她在55歲的時候,開始領退休金。「多虧補交了養老保險。」剛領退休金的時候,是一個月一千三百多塊,現在一個月不到兩千塊。「每月加一點,在柳州算少了,總比沒有好。」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柳州,阿姣螺螄粉店外的食客

柳鋅小區一街之隔,是燈火輝煌的保利商業廣場。「保利廣場那邊以前是鋅品廠的廠房。」覃神姣告訴我。這讓我想起賈樟柯的《二十四城記》,還有在柳州工業博物館看到的照片。博物館裡那張巨幅合影的左下角有圖片說明:「1978年3月18日至31日,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隆重召開。鄧小平在大會的重要講話中,重申了『科學技術是生產力』這一馬克思主義基本觀點。這次大會上,柳州鋅品廠被評為全國科技先進集體。」這可以說明鋅品廠的過去。在博物館一處,陳列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傢具和電器等物品,彷彿昔日空間。導遊帶著一群大學生在參觀,導遊問,有誰知道「三轉一響」是什麼?只有一個學生答「電風扇……」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柳州

在講究「三轉一響」(手錶、自行車、縫紉機和收音機)的80年代,覃神姣從鹿寨農村來到柳州,結婚生子。覃神姣的丈夫是鋅品廠工人,干著非常累的活,「戴著口罩鏟煤,全身很邋遢,人都看不清楚」。他在2008年買斷工齡,下崗。「我老公是三十多年工齡,補了五萬多塊錢,最多的也是七八萬。」

丈夫在幾年前去世。「肺癌,發現一年就不在了。」覃神姣說自己不靠他。剛來柳州的時候,她可以通過指標進工廠,但她不願意,她不覺得在工廠工作讓她羨慕。她開了雜貨店,賣錢紙蠟燭香,還有桶、鏟子、煤油等雜物。生意還不錯。90年代的時候,她買了鋅品廠的房子。那時候,「幾千塊錢,鋅品廠大把人拿不出來,我拿得出。」因為這家雜貨店。

生意很順,手頭有些余錢,她就喜歡上了賭博。那時候,她找人看雜貨店,自己坐上專門來接人的中巴車,去賭百家樂。

柳鋅小區的這套房子,曾經是覃神姣開的麻將館。「我以前濫賭,每天打牌——沒有用的,最後都是輸的。」覃神姣說,「開了七八年麻將館,輸了好多錢。」加上丈夫治病的錢,那些年,家裡欠了許多債。

彼時,覃神姣的很多朋友去遙遠的美國打工,做家政或者在月子中心工作,收入不錯。「我們這裡有個男的,去美國工作,好像是守工地,每個月差不多有人民幣兩三萬,做了幾年,帶了上百萬人民幣回來。」

為了還錢,重新來過,覃神姣也想著去美國打工。她到廣州的美國領事館簽證,沒通過。只好換另一種「重新來過」的方式。她想到了螺螄粉。

覃神姣曾經在菜市場賣過螺螄粉。更具體地說,最初是賣麻辣燙和螺螄。別人說,何不用螺螄湯煮粉?她想想可以,就做起了螺螄粉。這如同螺螄粉起源的一種說法——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夜市上,有人將螺螄湯與干米粉混合,味道不錯,就有了螺螄粉。螺螄粉發端於改革開放後的柳州夜市,這是現代工業城市生活的產物。即便時間如此之短,都難以考證螺螄粉確切的起源,可想而知,那些動不動就上千年歷史的米粉起源之說很難讓人信服。都只是一說,或者說,這也許並不是需要糾結的事情。「那時候做得也順,青菜才幾毛錢一斤,牛肚、豬肺都便宜,成本低,踩個大三輪去買。」菜市場的店因為拆遷,店面就沒有做下去,她回到柳鋅小區。

她把柳鋅小區的房子改成螺螄粉店,在此重新開始。她喜歡做菜,卻不會按現成的標準做,「我從來不去看別人怎麼做螺螄粉。」她善於做酸甜豬腳,於是將其中方法移用到螺螄粉上,她的螺螄粉帶上了甜味,不同於柳州任何一家螺螄粉。這家開張於2017年的螺螄粉店,剛開始是覃神姣和朋友合夥,後來朋友覺得太累,就不幹了。她現在和兒子還有從鹿寨來的表姐,三個人一起幹活。煮螺螄粉需要長期站著,覃神姣得了腰椎間盤突出,很多時候,她是戴著護腰在煮粉。

「有炸蛋沒?」來客問。

「這個時候沒得了。」覃神姣說。

炸蛋是柳州螺螄粉的經典搭配。螺螄粉雖說沒有肉,但一碗螺螄粉像是一個基底,可以在上面按你的需要加入各種東西。在柳州,很多人不是只單純吃一碗螺螄粉,會加入鴨腳、雞腳、豆腐泡、豬肺、豬腳、豬皮等等。如同在一定範圍內,還有自己參與二次創作的空間。我想起張珂給我看的照片,她們的顧客,按照自己的口味,用袋裝螺螄粉,做出了各種花樣的「新品」。我又想起北泉姐,她的店鋪里的老友粉,是沒有青菜可以加的,她認為這會破壞「老友味」,她也不會提供芫荽,是同樣的道理,老友味佔上風的粉,才能稱之為老友粉。螺螄粉也許因為底料濃郁,不在乎加東西影響本身味道,怎麼加,都不能蓋過螺螄粉味。

因為有酸甜味,阿姣螺螄粉的酸筍味並沒有那麼重。而且因為加入老抽,酸筍在阿姣螺螄粉的碗里,呈現的並不是普遍的黃白色,而是紅褐色。「前幾天,有人從上海坐飛機來吃。南寧來了一個客人,坐動車來,買了五十碗回去。」覃神姣拿出做螺螄粉所用干米粉給我看,米粉並未完全乾透,甚至有著熱氣,跟我們常見的干米粉也並不一樣。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柳州街頭停滿本土生產的微型電動車

在柳州,想在螺螄粉江湖佔有一席之地不容易,大家都在努力形成自己的風格。有的專門選硬一點的乾粉,有的放真正的螺螄在粉上,有的則有干撈和煮粉拼成的小碗套餐,在柳州以外,難以感受到如此豐富的情形,更多人只能通過袋裝螺螄粉解饞。

在外地,現在,當見面的是廣西人時,螺螄粉經常會成為話題的開頭,就像以往用「桂林山水甲天下」拉近距離一般。

覃神姣從來沒吃過袋裝螺螄粉,她覺得那些料包里怎麼能容得下螺螄粉需要的筒骨螺螄湯呢。「柳州這麼多螺螄粉店,不需要去吃這個,我想吃我就自己煮來吃。」

桂林:曾經甲天下的米粉

蘇紅玲是桂林米粉協會的理事,在「桂林米粉如何走出去」這方面的話題,她已經參加過好多次討論。這些年裡,桂林米粉的名聲已經被柳州螺螄粉壓過。對於自家米粉店的發展來說,蘇紅玲覺得好多構想都還不成熟。她甚至不會考慮加盟店,她希望疫情結束之後,自己家人開更多的店。如果有合適的其他選擇,她也不排斥,但目前沒有。「我擔心別人做了以後,會不會像我們這樣熱愛,會不會把全部心思放在這上邊,幾輩人傳下來的聲譽要珍惜啊。」蘇紅玲說。

跟別的桂林米粉店不一樣,蘇紅玲身上背著多重壓力。她作為傳承人的米粉店是「又益軒」。她指了指牆上的「廣西老字號」牌子,「整個桂林的米粉店,就我們一家有這個牌子。」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桂林又益軒米粉店,蘇紅玲和母親李翠玉

蘇紅玲在又益軒米粉店進進出出,忙裡忙外。我在店裡跟蘇紅玲的母親李翠玉聊天。突然停電了,門外傳來消息,這條街上的變壓器要到晚上才修好。這是桂林最繁華的地段之一,店鋪林立。旁邊是桂林中學,後邊是樂群菜市和桂林醫學院。

彷彿電影要開始,燈熄了下來。李翠玉演過電影,更確切地說,是給鄭裕玲做過替身。鄭裕玲是白先勇小說《花橋榮記》改編電影里的女主角,片中的榮記米粉曾開在桂林水東門外花橋頭。當時的又益軒米粉店在桂林樂群路口,瓦房木門,十字街過去的店鋪,大都這樣。導演來找做米粉的替身演員,李翠玉帶著一個服務員去了。白先勇回桂林,曾指名說要吃又益軒的馬肉米粉。蘇紅玲去送過兩次。白先勇是桂林米粉在文化層面重要的傳播者。因為他的書寫,桂林米粉在經典小說中成為了經典意象,這是其他米粉難以比擬之處。

「在花橋旁邊賣米粉的是我爸。」李翠玉的父親叫李秉清,1932年創立了又益軒。李秉清的父親李紹林之前是賣擔子米粉,挑著兩個籮筐,裝著米粉和滷水一路賣過去。兒子覺得這樣辛苦,就開了店,有了又益軒,意為「又多了一家店」。「那時候的馬肉米粉用小碗裝,客人經常一吃就是十幾二十碗。我爸說,有的人吃了為了少算錢,把碗扔進店旁的河水裡。」李翠玉說。

李翠玉是1988年開始跟著母親洪順英做米粉店的。女兒蘇紅玲跟著李翠玉也做了好多年米粉店。「在樂群菜市,大家都認識外婆,她跟大家關係都很好,大家都叫她外婆。」

1958年,公私合營之後,洪順英進了桂林飲食服務公司。又益軒的牌子還保留。洪順英同時為又益軒、新中、味香館工作,調製滷水和配菜。這一批桂林米粉的資深從業者讓桂林米粉在幾十年中保持了水準。「我媽在這些館子做了很久,她60歲退休後,又聘請她回去做,她一直做到八十多歲。她不做了,這些館子的味道就慢慢下降了,最後做不下去了。」

李翠玉76歲了,她對店面還是牽掛,有需要的話,她會早早到店裡,熬湯調滷水。為了早上的工作,4點起床,5點到店。

店裡有四種桂林米粉——馬肉粉、滷菜粉、牛腩粉、原湯粉。馬肉粉是招牌,工序也最為複雜。從選馬就要有眼光,一匹馬能出多少肉,有多少骨頭,得有經驗之人才會看得准,但能獲得這樣經驗和機會的人並不多。現在往往是蘇紅玲的丈夫去選馬,這是一個體力活和智力活。蘇紅玲的丈夫早上起來熬湯和滷水,然後在收銀台前賣粉票。他的志趣不在米粉店,他從部隊退休之後,才來店裡幫忙。他喜歡藝術。店裡擺著他的木雕作品,椅子也是他做的,有著不規則的靠背。「又益軒」幾個字是他的戰友寫的,他們曾經在部隊放電影。

「桂林米粉不好做啊,很多人看價錢不看品質,市中心的米粉價錢貴5毛,來吃的人就有意見。」蘇紅玲的丈夫說。

疫情之前,豬肉從十幾塊漲到三十幾塊。「肉價可以漲,但米粉價是漲不上去的,那就賺不了錢了,但還要堅持下去,沒辦法,很愁的。」蘇紅玲說。

桂林作為旅遊城市,疫情對店面生意的衝擊巨大。疫情之前,又益軒曾經是24小時店,現在是凌晨3點打烊,也算夠晚了,但客人並不算多,排著長隊的景象已經難得一見。又益軒旁邊的另一家米粉店,門面已經縮小一半,「首先得活下來。」

快到午飯時間,曹姐來到店裡,要吃一碗米粉再回家吃飯。因為頭一天晚上,朋友叫她吃飯,讓她沒有吃到米粉,她說今天一定得吃了米粉再吃午飯。曹姐2000年後來到桂林工作。小時候,七八十年代,她的爺爺奶奶在桂林工作,放假的時候,她坐三小時長途汽車來這裡,吃又益軒米粉。許多人有這樣的故事。從幼兒園一直吃,吃到自己的孫子也來店裡吃。老店的意義在此。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桂林又益軒,停電的時候,客人藉助燭光用餐

「這塊牌子,爺爺做了幾十年傳給我爸,我爸做幾十年又傳給我。有的老人在我們店裡吃了幾十年了,認這塊牌子。老人吃慣了,是吃得出來的。比如說這鍋滷水,應該是40斤豬肉加40斤牛肉,如果有差別,味道就不對了。」在李翠玉看來,質量、衛生、態度,樣樣都要做到,這不容易。「所以我為什麼年紀這麼大,還要來店裡?」這麼多年,李翠玉幾乎沒有休息,更沒有旅遊,「都談不上。」

傳承是個問題。李翠玉家有兄姊妹八人,她排第三。他們都曾經開過店,但太累,只有她堅持下來。到了自己女兒這一輩,也是如此,最後是女兒一直在做。「她蠻有信心蠻堅持的,」李翠玉評價女兒,「這個生意,別看這麼小,要做下去,要點毅力的。白天四五點鐘起床,晚上九十點鐘才回去。我跟她說,老爺爺傳下來的牌子,要發揚光大一些。」

蘇紅玲還有妹妹,她也在幫忙。太累的時候,她曾對姐姐說,店面的合同到期,我們就別做了吧。姐姐覺得,這塊牌子到自己這裡沒傳下去,對不起先人啊。

蘇紅玲的兒子現在跟著外婆學習。李翠玉會手把手地教外孫,比如調滷水,這個鹹淡夠沒?這個鍋燒,要炸到什麼程度?合適了么?外孫願意做傳承的工作。對於年輕一代來說,這是難得的事情。全世界的家族生意都面臨如何傳承的問題。時間最難對付了。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桂林古南門

在桂林,許多米粉店看不到了。不只米粉店,其他老店也如此。「外公在開店的時候,跟周圍鄰居關係好。」蘇紅玲說。當時在又益軒附近,有張永發布店、抖著肺酸菜店,還有天忠餛飩鋪。這些都是桂林的老字號。

以前的又益軒米粉店,樓下賣米粉,樓上住人,後院還養兩頭豬。早上起來,「外公到樓上,拿著鞭子一路刷過去,叫小孩起床。」蘇紅玲說,「舅舅喜歡打球,文化宮那裡以前是燈光球場,舅舅打球忘了吃飯,回家飯菜被倒掉,下次就不敢。」

蘇紅玲好多事情都要問舅舅。以前宰馬的時候,有馬血腸,舅舅會來店裡,一碗馬肉米粉,加上新鮮的腸,再來兩杯小酒,可以坐大半天。她就跟舅舅聊天,說起過去的事情。比如「風吹臊子跑馬油」,這是對桂林米粉的經典描述,放在米粉上的菜要切得薄,油要有,但不能多,恰到好處才能對味。

因為戶口的事情,家裡許多小孩從外地回到桂林。蘇紅玲的侄女從柳州回來,一到桂林就要來吃自家的米粉,「脫下口罩,一聞到味,啊呀,這是鄉愁。」她在柳州吃螺螄粉,覺得螺螄粉做得挺好,現在許多人都知道螺螄粉了。

現在,有的桂林米粉店也有螺螄粉賣。而袋裝螺螄粉已是網紅產品,成為巨大的產業。桂林許多商店有袋裝桂林米粉賣,遊客會作為伴手禮帶走,但和袋裝螺螄粉的銷量相比,差距很大。

蘇紅玲說她會考慮年輕人的口味。現在的年輕人口味喜歡偏辣偏重一些,「可能我們就會變動一下,比如以前是辣椒粉,現在就有了油辣椒和剁椒。」

已是飯點時間,桂林人喜歡朋友相聚,在油茶店這樣有本地特色的餐館裡,人頭攢動。「桂林人還是會吃,做本地生意的餐館還行。桂林物產豐富,北方和南方的東西都有。文化也是兼容並蓄。」在北京開餐館的桂林人石頭說,「桂林菜里,可以找到湘菜的影子,也可以找到廣東菜的影子,還可以找到客家菜的影子,平樂的釀菜就來源於客家菜。」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象鼻山前自拍留影的遊客

許多桂林米粉店裡介紹桂林米粉,會將源頭說到秦始皇派兵修靈渠之時。石頭覺得這近乎傳說了,並不可靠。學歷史的石頭覺得從魏晉南北朝之後,南方的稻米多了,需要儲存和快速使用,生產力的變化才是原因。在廣西各種米粉中,時間最長的還是桂林米粉,最早為世人所知的也是桂林米粉,儘管到全中國去開桂林米粉店的更多是廣西天等人。

即便桂林米粉沒有秦始皇的「功勞」,但靈渠有秦始皇的「功勞」。靈渠的開鑿溝通了珠江和長江水系,讓人、食物與文化有了更多交流的可能,米粉也在其中。

北京:民以食為天

我回到了北京。一天之內,我在大望路吃了螺螄粉,在三里屯吃了老友粉,在神路街吃了桂林米粉,彷彿重複了一次廣西地界上的米粉之旅。

大望路的八十八粉兒店,主管韋姐來自廣西河池,她在柳州工作多年,和老闆一樣,對食材要求苛刻,她帶我去後廚看正在熬制的湯料,以示真材實料。這裡的甜品搭配也挺地道,我點了黑白涼粉,想起了柳州。在廣西,一家出名的米粉店附近,往往有一家出名的糖水店。在南寧舒記老友粉店附近,就有鮮甜閣。在柳州鳳張螺螄粉店不遠,有姚記豆花。吃完老友粉吃紅豆沙,吃完螺螄粉吃碗豆花,或者玉米糖水。這些店鋪構成了鄰里社區生態。不僅是吃,而且是人際關係網路。

漆黑覺米粉店在三里屯那裡花園,店鋪的設計讓人如置身地中海一般,粵語歌曲才把人拉回廣西南方的場景。這家以老友粉為主的米粉店,老闆是演員黃覺,他是南寧人。明星效應會提高店鋪的關注度。「漆黑」二字讓人會心一笑,在南寧白話俚語中,這與離此店不遠的工人體育場某個「問候」客隊球員的常用語是同一個意思。店裡用的干米粉,這是大多數廣西米粉店在北京面臨的境況,許多原本用濕粉的米粉品類,不得不用乾粉泡濕這種方式替代。在廣西,濕粉有米粉廠供應,在北京,這樣的條件很難滿足,而自家製作成本又太高。因為螺螄粉一開始就用的干米粉,天然就沒有此問題。當然,即便在南寧,有的老友粉做創新,用的也是干米粉。大家開始越來越看重米粉帶來的新鮮感,這才是吸引人的關鍵。

桂林米粉是神路街的丹桂人家餐館眾多廣西菜品中的一種。餐館老闆張開仁來自桂林永福,他1996年就在中國美術館旁開店。老闆在疫情前擴大了經營,這家兩層的餐館在晚上顯得空曠,每月數萬塊的房租令人咋舌。我在吃桂林米粉時,看見旁邊一位客人吃的是螺螄粉,另外一對情侶吃的是鴨腳螺絲煲,都是柳州風味。柳州風味已經無處不在。

我坐了快一個小時車到順義高麗營去找石頭食堂,到了才發現,店門緊閉。我撥通了店裡電話,得知在酒仙橋的恆通國際創新園有另一家店。我在一個黑色集裝箱外觀的店裡,吃到了石頭食堂的桂林米粉。整個下午,只有我一個客人。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石頭在石頭食堂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老闆石頭叫石勇強,大家都叫他石頭。石頭已經將店搬了好幾個地方。店面最初在望京,然後從望京搬到三里屯,在三里屯的育膳房待了好幾年,因為疫情和拆遷,那裡成了一個以外賣為主的美食城,石頭覺得不再適合自己,決定搬出來。原本和朋友打算在大鐘寺附近開一家新店,他的朋友圈中的倒計時顯示了這種期盼,但最終未成。他與合作夥伴在開店理念上出現分歧。石頭尋找了新的店址。

他看中了順義高麗營市場旁的店鋪。疫情前,這裡每周有大集。「用桂林話講,喊作『趕鬧子』。」大集的人流量會達到驚人的十萬,是北京北邊最大的集市。石頭原本想著光是靠這個大集,就能活得很滋潤。

可是疫情來了,大集所帶來的人流量沒了。高麗營店客流稀少,現在完全成了「生產車間」,熬制好湯水滷汁配菜,帶來恆通國際創新園的店進行二次加工。因為園區里的食物製作受到場地限制。

石頭是一個美食觀察者與思考者,他曾經是大學老師,對美食與世界有自己的態度和見解。

「為什麼螺螄粉會超過桂林米粉,成為北京城裡更受歡迎的米粉?」我問石頭。在北京的大眾點評網上,甚至專門有了螺螄粉的排名,而其他米粉都歸在「米粉」之列,彷彿米粉已經被劃分為「米粉」和「螺螄粉」。

石頭給出了自己的分析:「桂林米粉的味覺記憶點不夠明顯,會是很厚重很複合的東西,但是跟螺螄粉相比,不那麼刺激,讓人不是一下就記得住。」石頭引用了陳曉卿對桂林米粉的評價——桂林米粉像交響曲,「欣賞交響曲要沉下心去聽。」

「單一味道——臭味或辣味很容易抓住人的味覺點。」石頭還說到了北京流行的新疆炒米粉。「單一味覺就像薩克斯管,一下就抓住了你的耳朵,調動起你的感官。」

這或許和人們在大城市裡受到的壓力有很大的關係。「因為人在工作有壓力的時候,要找一個出口,有人要喝咖啡,有人要抽煙,有人要蹦迪,有人要吃重口味的東西……反過來,人吃了重鹽重辣的東西之後,又容易更加焦慮,這像是一個惡性循環。」在石頭看來,加入過多的調味品,剛吃時刺激,對人的情緒有緩解,但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他舉了金庸武俠小說的例子——段譽吸收了別人的內力,用《易經筋》可以化成自己的東西,鳩摩智用《小無相功》,雖然也可以打出那個招式,但最終還是害了自己。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石頭展示鹵牛肉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石頭有著良好的文字表達能力和邏輯能力。他畢業於西南大學歷史系,卻在桂林理工大學教計算機平面設計。他在桂林時就開始做私房菜。他對美食有執念。「我從小在餐廳長大。」石頭的媽媽快八十了,大家叫她秦師傅,年輕時曾到桂林老牌餐館同來館做學徒,她做了幾十年的單位食堂廚師,經常主勺幾十桌的宴席。

媽媽來北京住了一段時間,吃兒子做的桂林米粉,回到桂林之後,覺得許多桂林米粉不好吃了。

石頭強調食材,注重還原食物的原味,他覺得這跟中醫是一樣的。比如做滷水,桂林米粉店都說自己有訣竅,但各人各味,「誰家更正宗?無非就是前味、後味和回味的問題。」中醫講「君臣佐使」的配伍原則,香料搭配也是如此。「你第一口吃下去的是君味,八角桂皮香葉,這是更多體現的味道。草果和丁香是佐料,臣料是花椒,讓後味和回味更突出。」

石頭認為桂林米粉不應過分強調滷水秘制不秘制,他覺得沒有多大意義。「我覺得還不如去強調,你發揚了一個文化傳統,吃一碗米粉的時候,不應該只是食物,而應該是代表一種文化,一種維繫情感的方式。」

「母親那一代人的味蕾被打開過,知道什麼是好吃的東西,即便在桂林,對於米粉好味道的感知,也出現了斷層。」這是石頭在桂林感到困惑的一部分原因。他做私房菜,發現原材料越發難以琢磨。他看到北京有做有機農場的實踐,便來到北京,一住就快十年。

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與人生 - 天天要聞

石頭在製作桂林米粉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食物中與人有關的情感,是石頭看重之處。比如他會做農夫煎蛋。他會說起外公。抗戰時,日本軍隊打到桂林的時候,他的外公在獨秀峰上搖警報。他會想念外公,以往假期回家,老人從雞窩裡摸出雞蛋,在院子里摘下自己種的辣椒和西紅柿,簡單一炒,便是美味。

石頭說到的獨秀峰,在桂林王城,那裡有歷史的層層疊加。明代,此處是靖江王府,徐霞客求入城登獨秀峰而不得。民國時,曾是孫中山的北伐大本營。現在,這裡是廣西師範大學的校園。

廣西的米粉和美食,如同廣西的諸多傳統,有融入大世界的期待,像是世上的不甘之人,希望能夠獲得改變。

在桂林王城,各個城門上的石刻,都與科舉史上的桂林狀元和榜眼有關。清光緒十五年,桂林人張建勛入北京城參加殿試,他在策論里寫道:「臣聞食者,民之天也。而用以經之,武以衛之,蠶績以輔之,凡以體元元,光鴻化也。」張建勛的殿試策論想表達的是,人人都要為吃飯而活著,但是有誰認真地思考過吃飯之中深含的道理呢?張建勛寫的就是對「食」的思考。他的策論打動了光緒帝,他憑藉著這篇被後世稱為「民以食為天」的策論,成為了當年的狀元。

北京已經入冬,為「食」而奔波的人穿梭於城市的各個空間,不止不休。此時,距離這篇「民以食為天」的策論產生,過去了132年。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衛毅 圖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除署名外)

熱門分類資訊推薦

曾小賢的上司Lisa榕,現實中不僅才貌雙全,還嫁給了CEO - 天天要聞

曾小賢的上司Lisa榕,現實中不僅才貌雙全,還嫁給了CEO

曾小賢的上司Lisa榕,現實中不僅才貌雙全,還嫁給了CEO雖然說《愛情公寓》這部劇在劇情上充滿了爭議,但是一定程度上,這部劇也是很多人的回憶,是伴隨了一代人的青春回憶,而且劇中的很多角色都成為了經典,他們的口頭禪也一直被拿來玩兒梗。
Lisa榕做主持多年沒紅,被陳赫拉進愛情公寓爆紅,如今怎樣了 - 天天要聞

Lisa榕做主持多年沒紅,被陳赫拉進愛情公寓爆紅,如今怎樣了

談到《愛情公寓》這部火爆一時的歡樂喜劇,大家肯定都不陌生。不知道大家是否還記得《愛情公寓》中那個把曾小賢治得服服帖帖的女上司Lisa榕,現實中的她名叫榕榕,和劇中的形象也判若兩人。1981年出生在遼寧瀋陽的榕榕,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後來成為了上海東方傳媒集團有限公司的一名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