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50軍150師448團特務連戰士李昌茂
1979年8月,四川綿陽,工兵集訓隊戰友合影,前排左一為作者李昌茂
時光如流水,日月似穿梭,彈指間41年過去了。然而,時間的流水永遠也沖不掉那場「突圍」留在我腦海中的記憶。槍林彈雨,炮火連天,屍橫遍野,死裡逃生……這些只能在書本或影視中見到的情景,於我來說是真實的親身經歷啊!
1979年3月11日,在我448團2營遭敵伏擊、12日全團被越軍包圍後。我們經過四天四夜的艱辛跋涉和拚死突圍,已經被折磨得筋疲力盡,遍體鱗傷,但總算躲過了死亡與被俘的厄運,終於憑著頑強的毅力,在3月16日回到了祖國。
41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想,我們不僅要記住中國人的勝利,也要記住我們的失敗;要記住我們的輝煌,也不要忘記我們的失落;要記住那些獲得了榮譽的英雄,也不要忘記那些在戰鬥中平平淡淡犧牲的官兵;還有那些被俘的將士和至今仍然失蹤在越南的300多名戰友,我認為他們都是英雄。那場戰爭,對於許多人來說已經很模糊,很久遠了,無論人們如何看待、評價這場戰爭,對我而言,卻永遠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一段血與火洗禮後的重生。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年齡的增加,許多年輕時不曾在意的往事,斷斷續續地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特別是那些終身難忘的、親身經歷的生與死的故事,更是激發無限的感慨,喚起越來越多的思考和追憶。於是,便有了想寫寫回憶錄的衝動。儘管我文筆笨拙,但我還是要將那場突圍之戰述諸紙筆,傳於後世,就算「為了忘卻的紀念」吧!
本文作者:50軍150師448團特務連戰士李昌茂
(一)備戰:我將60多元現金及相片寄回家,未說明什麼,但父母立即明白怎麼回事
1978年12月,我從家鄉貴州省開陽縣應徵入伍。當時聽說是進西藏汽車十六團。入伍後,我們在四川省德陽縣黃許鎮孟家公社集中訓練。訓練期間,經常見到有火車拖著大炮、坦克、軍車等前往南方,就猜測會與越南打仗。戰友們也經常在一起議論,但接兵部隊的幹部都說不會的,你們槍都不會打,怎麼會打仗呢?最多去看守彈藥庫吧了。其實,誰也無法預料後來會發生什麼。
一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我們剛吃過晚飯,連隊緊急結合,連長表情十分嚴肅地宣布:根據上級命令,我連1至6班因祖國需要,將調往其它部隊,明天一早出發。
頓時,氣氛立刻緊張起來,話音剛落,大家就議論紛紛,要調走的都說:完了,這下要去打仗了,這一輩子就結束了。沒有被點名的心中暗喜,可能真的能進西藏當汽車兵了。可是,我們高興得太早了(因我也在未點名之中)。大約一個星期後,連長又再次宣布,接上級命令,你們全部調往50軍150師448團執行新的戰鬥任務(我們開陽縣一起入伍的308人只有60人進了西藏)。
「完了!」我們當初想進藏當汽車兵的理想,最終還是破滅了!當天晚上,我們幾個老鄉聚在一起,都說不知怎麼辦?為什麼我們當兵就遇到戰爭?我們從同一個地方入伍,在一起集訓才一個多月,連全班集體像都還沒來得及去照,就分到參戰部隊了。
第二天下午,我們被十幾輛大卡車拉到一個比較偏遠的山溝里,因為接兵幹部全是西藏部隊的,所以他們也不知道448團到底在哪裡。下車一問,這是13軍39師117團(四川彭縣),當問到他們這麼大的營房怎麼見不到幾人時,留守士兵說,他們已經出國打仗去了。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親身感受到戰爭真的離我很近了。在這之前,我根本沒想過,我們這代軍人會遇上戰爭。隨後,汽車調頭,把我們拉到目的地——四川省什邡縣九里埂(成都軍區步兵學校所在地)。
車隊在開進448團團部辦公大樓前停下後,西藏接兵部隊與448團相關人員立即辦理了交接手續,然後就像交貨物一樣點個數,經對方核對人數無誤後,接兵部隊將車調頭,不一會就消失在四川平原。
由於我們在車上整整坐了一天,很疲倦,下車後很快就坐在背包上睡著了。此時,我看見站在我們隊伍前面穿「四個兜」的幾個幹部,有的在指指點點,有的在交頭接耳,難道是在選兵?我馬上打起精神,把有神的目光立刻投向站在前面的幹部。
真的,我這招還果然奏效。因為在我當時所在的新兵班12人中,其餘11人大都按順序分在步兵2營,作戰時為主攻營。戰鬥中就有5人(王應文、尤光連、皮學健、鄢國友、葛建國)光榮犧牲、一人受傷。不到一分鐘,我的名字被點中,而且是幾百名新兵中的第二個。當我回答起立後,就有幾個幹部和老兵前來幫我拿背包,我們最先被選走的只有3人(鍾仁富、張仕鋼和我)。走了兩三分鐘路程就到了我們所在的連隊——特務連。
西藏接兵部隊新兵排長(後排左二)與同鄉戰友合影(前排右一陳紹美與後排右二鄢國友均犧牲)
到連隊後,連長、指導員就給我們3人做工作,說我們是特務連,在打仗時專門執行特殊任務……一聽特務連!我當時感到既新鮮、自豪但又有些害怕。在指導員耐心細緻的工作後,我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
第二天上午,我們三個新兵吃完早餐後,就和連隊一起到外進行臨戰訓練。途中,幾聲小喇叭突然響起:「前面發現敵情、準備戰鬥!」連長大聲命令。
這時,老兵們都各就各位。而我們三人,則站在那裡東張西望,不知所措,因為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做?好不容易演習到了中午,連長又下達命令,說炊事班把飯煮好準備送到陣地來,在途中遭「敵」伏擊,叫我班派人前往營救。
我和戰友們一道,冒著「敵人」的「炮火」,終於把飯抬到了陣地,但此時也累得滿頭大汗,加上思想上還有些矛盾,根本就沒有食慾、吃不下飯。指導員見此情況後,怕我們開小差,又馬上過來給我們做工作,叫我們安心在部隊。
在部隊一邊訓練、一邊待命期間,團部大院廣播喇叭不斷地播送著譴責越南侵擾我邊境、槍殺我邊民的消息;譴責越南侵佔柬埔寨和迫害越南華人華僑的消息;連隊黑板報上「血債要用血來還」的宣傳專欄,讓我們當兵的對越南的忘恩負義行徑非常氣憤,個個摩拳擦掌,隨時準備上戰場。其間,我們每天晚上都要統一觀看《鋼鐵戰士》之類的戰爭影片。
小平訪美後,大約是1979年2月上旬的一天,我排一班某位戰友(首長警衛員)說,首長到軍區開會去了。我們私下議論可能有所行動。果然,第二天團長、政委回來後,全團立即部署以最快速度作好一級戰備。
那天晚上,我們連隊緊急集合,連長宣讀了參戰動員令。指導員立即要求我們把自己的物品分三類進行打包,第一類是日常用品,隨身帶走;第二類是暫時不用的,但可能過段時間會用上的物品,打包後寫上自己所在的班排,集中存放,由部隊後續運到;第三類是準備送回家的東西,必須用紙寫好留言、清單(實為遺書),用包裹包好後存放於連隊保管室,並在包裹上寫上家庭地址和本人(姓名)家收。如我的裹包上寫的通訊地址是:貴州省開陽縣城關區委李昌茂家收(我父親當時任城關區副區長)。如果發生意外,連隊就會按照地址將包裹寄(送)到戰士的家裡。
戰令宣布後,我回到自己的宿舍,心裡一直很沉悶,也不想說什麼,只好低著頭繼續整理我的物品。收拾完認為有用的東西,把不重要的東西就用火燒掉。第二天上午,我抽空將不需要的60多元現金(相當於一年的津貼)以及相片等物品寄包裹回家,並未給父母說明什麼,但在當時的環境中,他們立即明白了怎麼回事。
現在回想當時寄包裹純屬多餘之舉,給父母親增添了不少憂愁。這一整天,我是在一種不知所措的狀況下度過的,腦子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自從宣讀了參戰動員令以後,我們整個連隊突然比以前肅靜多了,再也沒看到往日的輕鬆氣氛。我很清楚地記得,原來我們連隊每天早晨愛打籃球的幾個老兵也突然不打了,最後只有一個老兵在天天堅持,但從面部表情完全看得出來,他已經不是過去的他了。打籃球一早上不說一句話,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那籃球投到籃板上的聲音也與往常完全不同。
我們都知道,他是在用這種方式來有意分散精力。戰爭結束後,他當上了排長。那天晚上,我從外邊回到營房,看見同宿舍的戰友們個個都在寫《請戰書》。由於我是共青團員,已向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所以我也和其他戰友一樣,馬上從床單下拿出信箋紙趴在床上寫了一份《請戰書》,第二天上午就交給了我們的排長。
在部隊開赴前線之前,我們每天都要進行臨戰訓練。其目的有二:一是為了減少戰時的傷亡;二是等待上級命令。訓練的科目主要有體能鍛煉、戰術應用、自救互救以及心理調節等。
1979年2月14日,關於對越進行自衛還擊、保衛邊疆戰鬥的通知下發。全團在團部辦公大樓前召開了動員大會,同時宣讀了《關於對越進行自衛還擊、保衛邊疆戰鬥的通知》。隨後,連隊就開始正式開展戰前各項準備工作,炊事班把自己飼養的大肥豬全部殺掉,官兵每天像過年一樣,餐餐喝酒吃肉。大家都從思想上作好了犧牲的準備。
如果你沒有經歷過戰爭,就無法想像他們當時真正的內心世界。這就是軍人,真正的軍人,不怕死的軍人。
(二)開進:坐悶罐車到廣西邊境,幫我們搬武器彈藥的全是中年婦女,沒一個男人
1979年2月17日凌晨,中越邊境自衛還擊戰正式打響。
2月25日,我們奉命開赴廣西方向作戰,歸廣西前線許世友指揮。2月26日拂曉,連隊緊急集合的軍號突然響起,各排清點完人數後以最快的速度統一從連隊乘汽車出發,這次乘車和平時完全不同,因平時都在團部上車,是人等車;而這次是在連部、在營房門口,是車等人。
據我所知,這並非上級統一安排,是接送我們的駕駛員自己的決定。不用問,他們的想法和大家一樣,這一去不知有多少戰友能活著回來,我們多加一腳油門,總比你們身背幾十斤重的裝備到幾百米外的團部乘車方便吧!
是的,古往今來,無論任何一個國家,具有最大影響力能凝聚民心的就是戰爭,戰爭會讓所有的國人親如一家。我們連是一個排乘一輛車。留守的戰友也一同幫助我們搬運物資,並送我們登上汽車,直到一輛輛披滿偽裝的軍用卡車從他們視線中消失,才流著眼淚回到營房。
我們很理解,留守戰友的眼淚有兩層含義:一是為不能親自上前線殺敵立功而難過;二是送走的戰友們不知有多少能活著回來,也許是最後一眼看見我們呀。人心同理,你說他們此時此刻不難過嗎?這不是平時的訓練演習、拍電影,是直奔越南戰場,與敵人真槍實彈的打仗。
全團幾十輛軍用卡車在團部外面的公路上排成長龍後,就靜悄悄地向什邡縣永興火車站開去。進入火車站,我們就和汽車分別上同一輛火車。我們坐在前面的悶罐車廂里,汽車就開到火車的平板上。
大約等了一個多小時,待汽車全部固定好後就出發。隨著一聲長長的汽笛,我們的火車開始向南駛進。此時,我看見站台上有部分送行的親人在哭著道別,車廂里的幹部也含著淚水叮嚀自己的孩子要聽話(我們團部衛生院就有兩夫妻一起上前線的,把小孩託付給自己的岳父母)。那場景實在讓人難忘,令人心酸!
部隊沿川黔鐵路開進。隨著火車加速前行,大家心裡都隱約知道著即將面對的是什麼,想到我們此行的真正意義,大家壓抑著的心情像死一樣的沉寂,毫無聲響,只有軍列行駛的輪子與鐵軌接觸的「哐當」聲。在途中,火車開得很快,幾乎沒有停留過,如果停下了,我們就知道那肯定是到軍供站下車吃飯了。
當年150師從四川開赴前線的真實鏡頭(150師通信營)
鐵路輸送兵員(資料照片)
大家都知道,悶罐車廂里沒有窗戶,只有在約2米高的地方有兩個透氣的小窗口,如果想看外面的風景,只能擠到每節車廂中間的車門口,這自然就成了我們大家輪流「享受」的地方。特別是我們這些貴州兵,因為軍列將從我們貴州經過,從北到南,有許多我們熟悉的地方,只有在門口才能看到那曾經多次看到的美麗景色,如遵義、烏江、貴陽、都勻等。站名是多麼的親切啊!不知是否最後一次經過這些地方了。這一路上的山山水水,我們越看越想看。
在途中,我們聽說我軍第一批參戰部隊20多個陸軍師,以排山倒海之勢撲向敵陣。越南為保存實力,急令精銳部隊退避三舍,使留在最前線抵抗的地方武裝、公安軍和民兵傷亡慘重。當我們部隊路過廣西金城江火車站,在軍供站吃飯時,團參謀長在站台上給我們傳達了最新戰鬥命令:同志們,攻打諒山的重要任務等待著我們,我們將與越南著名的316A師決一死戰!戰爭氣氛一下緊張起來,特別是到了南寧火車站後,戰友們都下去吃飯了,我當時是在車上負責值班任務。
幾分鐘後,一列裝滿傷員的軍列從前線疾馳而來,後面還掛了許多客車廂,剛好停在我們車旁。出於好奇,我走到車門口看了個夠,他們有的頭上包紮著紗布,有的用紗布吊著胳膊,有的正在昏睡……這時我的心在急劇地跳、大腦在不停地想。想什麼?不得而知。
我好奇地問車上的護士,她看見我是軍人,而且是坐在開往前線的軍列上,就毫無保留地回答我:「這一車拉的是重傷員,不能與他們說話,你們去打仗時要小心點哈!」這類似親人的話語,令我鼻子一酸,眼淚立即就流了出來!
【悶罐車即鐵路棚車,本用於貨運,在客運列車不足時用於運人。隨著鐵路運力的提高,現基本不再使用悶罐車輸送兵員。坐過悶罐車的,都屬於老兵了】
當我們部隊全體官兵吃完早飯,坐在車上快要啟程的時候,大家都相互看著對方,誰也沒有說話,就連一句平時普通得不能再普遍的「再見」二字,都沒有人說。全都用一隻手在向對方揮手再見,那情景如同即將離別的一對戀人,真是依依不捨,都有不少想說而又沒有說出的話。在我們的火車逐漸與他們遠離之後,車廂里的戰爭氣氛一下緊張起來,大家無話可說,之前看風景,一路談笑風生的快樂就這樣被傷員、列車帶走了。
3月1日凌晨4時許,我們終於到達了集結地——廣西寧明縣。一下火車,眼前的一幕讓我驚呆了,前來幫助我們搬運武器彈藥的全是中年婦女,沒有一個男人。初春的濛濛細雨,使得氣氛顯得更加的悲壯,我感覺十分壓抑,真想大喊一聲:我不要戰爭!
下車後,我們簡單整理了一下行裝,又隨著部隊冒雨向前徒步開進。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了一個靠公路邊的小村莊——明江公社峙利大隊(現在叫鄉、村)。到了農戶家後,連長首先要求,這裡是前方,離越南很近,越南特工經常在這裡活動,嚴禁單人外出,用水要到幾百米外的水井中去擔,必須3人一組。
聽連長這麼一說,我們感到隨時隨地都會有敵情發生,根本不敢單獨活動,大家都嚴格執行。但上廁所,這是每人每天都必須去的,真是讓人傷透腦筋。因為在廣西寧明縣農村,他們的廁所大都在離住房幾百米外的魚塘邊、吊角樓上,晚上上廁所一個人是肯定不敢去的。天亮之後,我們在明江飛機場(抗美援越專用)附近的農戶家裡臨時住了下來,等待上級命令。
在明江公社峙利大隊待命期間,我們除了幫助農戶打掃環境衛生,就是聽首長們的戰前教育。我們班9人住在一個農戶家裡,他家有4口人,其中兩個小孩,大的只有幾歲,小的還不會走路。房子是用泥土和木頭搭建起來的兩層小樓。一樓是他們的廚房和庫房,上幾步樓梯就到二樓,我們就睡在他家庫房。
【2019年3月,作者再次到廣西寧明縣尋訪房東,看到當年駐紮的這家農戶已經搬遷,房屋已成危房,即將拆除】
由於廣西當時已經很熱,裡面又潮又濕。因為他們的豬沒有豬舍,還有一股刺鼻的霉味道和豬屎味,環境衛生實在太差。白天我們根本不能入睡,因為每隔十幾分鐘就有一組(3架)戰鬥機從頭上飛來飛去執行巡邏任務。
(三)進攻:當聽說要宣布撤軍,不但高興不起來,反而有些失望
3月4日下午17點,當我們聽說明天中國要宣布撤軍的消息後,不但高興不起來,反而還有些失望。因為我們從內地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來到前線,不去打仗,面子上好像有點過不去。
就在我們全連官兵正在議論撤軍的時候,3月5日下午,我連突然接到上級命令:為了掩護大部隊撤退,我們將走出國門,到越南高平省配合友鄰部隊執行清剿任務。於是,我們又趕快將小包袱等非作戰物資集中統一存放。
出發前,連隊給我們發放了用於中彈時自救的急救包,還有子彈、壓縮餅乾、3斤大米、食鹽和凈水片,並自備了飲用水等。還統一換上了適合山地作戰的高腰防刺解放鞋(有的叫它鋼板鞋,重0.88公斤)。我們求戰心切,士氣高昂。
高腰防刺解放鞋,被稱為「鋼板鞋」,其實鞋底並沒有鋼板,作者至今保存完好
當我準備好要帶到戰場的其它東西後,就將司務長發給我的「傷病員臨時供給卡」放在自己戰士服的上衣荷包內扣好。在越南作戰期間,我從來沒有打開過,直到回國後才把它拿出來,當寶貝一樣與各類紀念品保存起來。這是我從越南帶回來的唯一的參戰證明了,至今仍保存完好。別看這一張小小的紙卡片,上次去廣西友誼關還代替了50元錢的門票哩。
3月6日上午9時,連隊緊急集合的軍號聲突然響起,連長十分嚴肅地宣布命令:「同志們!我們即將開赴越南前線,我們為祖國流血犧牲的時候到了,祖國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祖國看著我們殺敵立功,人民看著我們保衛家園!」
連長的話,使得剛剛才授予番號為53360部隊80分隊(這是參戰部隊臨時番號)的官兵立刻即驚呆了!氣氛異常地壓抑、異常地沉重,官兵彷彿像雷擊一樣,獃獃地站在農家院壩里,久久說不出話來。儘管我們在集訓的時候,大家有很多「苦算什麼,死算什麼,為了國家而死是無上光榮的」的豪言壯語,但是此刻大家的心情仍然非常的壓抑、非常的沉悶。
此時,大家已經明白眼前無法避免的戰爭與不可改變的事實,心理逐漸歸於平靜。大家想「反正都是一死,與其悲悲戚戚地死,不如轟轟烈烈地死」。想到這些,大家坦然了。當全體官兵鏗鏘有力的「堅決完成任務,不負人民重託!堅決打擊敵人,維護領土完整」的回答聲響徹村莊的時候,領導禁不住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上午10時整,一輛輛軍用卡車早已披滿偽裝,停在明江飛機場旁的公路邊,各排在清點人數後,按照命令統一登上了卡車,馬不停蹄地奔向戰場——越南。當晚8點45分,我團作為150師的先頭部隊,率先越過邊境線——水口關大橋,官兵們穿著總後制發的七七式新式軍裝,與陸續班師回國的友軍逆向前進,非常引人注目,也讓我們倍感自豪。
1979年3月6日上午,廣西寧明縣群眾歡送150師出國作戰時的情景(50軍宣傳處)
水口關現景
給我們排開車的,是一位個子很高清瘦帥氣的老兵,在我的眼裡給人一種成熟、穩重的感覺。他招呼著我們上車,車廂里頓時瀰漫著戰爭的氣息。我們的車隊是從廣西龍州縣水口關出國的。出國後就強烈地感受到戰爭的殘酷,到處都是被槍炮摧毀的建築物,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腐爛的氣味,分不清是死人的還是死牲畜的,就像整個大氣層都被污染了。看著汽軍行駛的方向,個別膽小的新兵臉色越來越難看,身子微微顫抖著。說實話,上前線我們有兩怕:一怕做俘虜;二怕受傷致殘。但並不怕死。
3月7日,在開赴越南的行軍途中,我軍的各式軍車、坦克、裝甲車隨處可見。
在越南,車廂顛簸得更厲害了,山路又濕又滑。天黑之後,駕駛員們由於怕開大燈暴露目標,都以前車的尾燈當目標,跟著紅尾燈跑。如果前車開下公路,後面的車也會跟著滾下山。老天保佑,那天夜裡沒有出事,我們排所乘的汽車只滑到溝里一次。
第二天上午,我們聽說到達越南高平省會了,大家都好奇地站起來四處觀望,整個高平省會90%以上的房屋都被我軍炮彈擊毀。在前進的路上,路邊遺留的跡象無不反映著戰爭殘酷的一面。尤其是我們的坦克,有些掉進了路邊懸崖,有的被擊毀在路邊,還有的已被大火燒毀,余煙裊裊中,我看見路邊有一個戰友整個身體被燒得只剩下有水分的肚子未燒盡,其餘的部位完全認不出人形了……
中午1點過鍾,我們到達了高平省的西南部那找地區。由於我們前進的道路被越軍炸壞,軍車無法行駛,我們只好步行開進,當晚在途中露宿。
作者(50軍150師448團特務連戰士李昌茂)在廣西前線的留影
3月8日,我們繼續步行向前開進。大約在上午11點過,首長叫我們原地休息一會,叫炊事班把早飯煮給大夥吃了之後再繼續前進。出乎意料的,大約才半個多小時後,也許是上千人的行動驚動了敵人,零星的炮彈向我們飛來,炮火爆炸後的濃煙升得很高。大部分連隊都還沒有吃完早飯,而我們特務連更是一口飯也沒來得及吃,因為炊事班還沒有把飯煮好,團長立即命令全團前進,準備戰鬥。
連長命令炊事班把飯抬走,送到戰士身邊。不用問,我們連命都保不住,哪有心思吃飯。也正是因為沒有吃上那已到口邊的早飯,我們連隊司務長入黨問題就成了無言的結局,直到我退伍時也未能解決。就這樣,我們在越南整整待了十天十夜,只有第二天吃了一餐大米飯,其餘時間大都吃乾糧(壓縮餅乾)。
下午3點多,我們在越南高平以南40餘公里的班英南地區正面與敵人相遇,此時槍炮聲雷鳴,戰鬥正式打響,首長命令我們迅速佔領高地。就在這時,不知是膽怯還是真的中暑?和我一個戰鬥小組的馮中華(江蘇人)突然暈倒在地。
的確,前幾天才犧牲的戰友和軍馬佔據了整個公路(戰後證實是41軍接糧隊100多人遇敵襲擊),前面的部隊正在打掃戰場,場面慘不忍睹。加之越南北方白天二三十度的高溫,人、馬屍體已開始腐爛,散發出的腥臭味讓人聞到就噁心嘔吐,我們不得不戴上防毒面具。於是,連長命令我班4人幫暈倒在地的馮中華拿隨身物品,4人把他抬走。
我的媽呀!他怎麼會是我們班的?我們抬著他還能打仗嗎?嘴上雖然不敢講,但內心的確是這樣想的。
這個越南婦女當年作為民兵班長,直接參与了襲擊我軍的戰鬥(41軍361團吳參謀攝於2018年)
進入陣地後,我們團機關一邊派人放哨、一邊不顧疲勞地挖工事(貓耳洞),修築掩體。由於天氣較熱,大夥都把隨身攜帶的水壺裡的水喝乾了,班長叫我背著全班9個水壺去找水。說真的,我當時很不想去,因為我這一去不一定會有什麼意外發生?但作為軍人,必須堅決執行命令。
於是,我就背著全班9個水壺下山,往高平方向走,去尋找水源。大約走了半個多小時,仍未找到取水的地方。在途中,隨時聽到、見到敵人零星的炮彈從我們上空呼嘯而過,大都不以為然。突然,幾發迫擊炮彈從林中擦肩而來,儘管是第一次親歷戰場,但憑人的本能,估計炮彈離我很近,就在這要命的緊急時刻,我以閃電般的速度撲倒在公路後邊的溝底。
「轟隆……轟隆隆……」幾發炮彈落到離我幾米遠的公路上面,炮彈爆炸後掀起的泥土紛紛落到了我的身上。隨後,我不顧一切地往回跑,由於此時9個水壺全是空的,跑的時候水壺之間肯定會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無意中暴露了目標,因而遭到了其他部隊官兵和民兵們的譴責,有的甚至對我破口大罵,由於當時我想及時返回連隊,拿起武器參加戰鬥,加之又是我的錯,所以只好忍氣吞聲,繼續埋頭拚命往回跑。當我剛跑到團指揮部下面,敵人的槍炮就像長了眼睛一樣,猛烈地向我們打來。就在這時,前線一下子抬了20多個傷員和屍體下來,靜靜地放在我的旁邊,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親眼見到這麼多受傷和犧牲的戰友。我想著一小時前都還活著的戰友們,淚水禁不住地流了出來。也正是從這一刻起,我終生不再把死放在心上。真正的男人就是這樣,看著自己朝夕相處的兄弟在身邊倒下,即使再膽小的人,也會紅眼!於是,大家胸中只有一個念頭:死活也要和越軍拼到底,打!
就在我們隱蔽的同時,我無意間發現一塊大石下在滴岩漿水,我本能地用水壺接上,大約接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接了兩壺。天漸漸黑了下來,身後的那座大山除了炮聲以外,也漸漸地什麼都看不見了。於是,我立即向山上走去,尋找我的連隊。剛走到團指揮部,幹部們正在制定天黑之前的衝鋒作戰計劃,我也藉此機會在此休息了一下,並認真聽取團部的作戰方案。
天快黑的時候,我在山頂上終於找到了我們連隊。我至今記得特別清楚,當我見到排長後的第一句話就問:「排長(鄭世彬,重慶人,現任重慶市九龍坡區人民法院調研員),你撿到我槍沒有?」
他說:「槍!你幾個小時都沒回來,大家都以為你犧牲了,已經上交連隊了。敵人炮火這麼厲害,你還打什麼水?」
我說:「差一點被炮彈炸了,好不容易打了兩水壺。」
排長說:「回來了就好,兩壺水不到關鍵時刻任何人不能喝,快去挖貓耳洞,防止晚上敵人炮擊。」後來,就因此事,我回國後受到了連隊的嘉獎。
在3月9日至10日的戰鬥中,我們團雖然犧牲了上百人,但仍然創造了不錯的戰績。特別是在3月9日那天,2營5連在攻打班英南3號高地的戰鬥中,由於指揮果斷,戰術靈活,打得勇猛,僅27分鐘就攻佔了該高地及其背側突出部,全殲守敵,並連續擊退敵3次反撲,共斃敵54名,勝利完成了戰鬥任務。戰後,2排和1排分別記了集體二等功和三等功,四排戰士閔中友榮獲二級戰鬥英雄稱號。
其戰鬥經過是:9日18時35分,2排在我炮火掩護下,各班成疏開隊形交替掩護從2號高地向3號高地躍進,僅8分鐘就進至敵前沿,迅速佔領了衝擊出發陣地。18點45分我炮火開始延伸,猛烈地壓制3號高地主峰,82無後坐力炮當即摧毀敵火力點3個,2排趁勢發起衝擊。這時掩體內的敵人亂作一團。沖在前面的6班長一面令機槍壓制壕內殘存之敵,一面組織部分同志向敵第一道戰壕內投彈,並利用手榴彈的爆炸效果,一舉突入敵第一道戰壕。4班在衝擊中發現敵火力點,班長立即令機槍掩護,採取側翼迂迴,當即消滅了敵兩個火力點。繼6班之後,4班突入敵第一道戰壕。5班在殲滅了鞍部附近之敵後,迅速突入第一道戰壕,並向北卷擊。
當2排準備發起衝擊時,連指揮部發現3排走錯了方向,當即令一排利用有利地形,迅速前出,進入戰鬥。1班接近敵前沿時發現有4個敵人正在架機槍佔領射擊位置,班長迅速令二組、機槍組佔領有利地形,先敵開火,將其全部擊斃,繳獲班用機槍一挺,衝鋒槍2支。
2排突入第一道戰壕後,在向敵第二道戰壕衝擊時,敵炮火開始向我攔阻射擊。6班長、5班長相繼負傷,但他們仍堅持戰鬥。當快接近敵主陣地時,又遭敵重機槍火力壓制,6班長令全班向敵戰壕內投彈,但因坡陡未奏效。
此時4班進展順利,以進至6班左側,該班機槍手徐孝泉見此情況,奮不顧身,由左側向敵後運動,在距敵十米處,突然躍起,一個點射將敵擊斃,保障了6班迅速前進。據此情況,2排長果斷調整部署,令4班居高臨下向南卷擊敵人,6班向西開展進攻,5班原定方向不變,4班在5、6班配合下,首先突入敵主陣地,該班戰士閔中友靈活利用地形,以手榴彈和抵近射擊,在鄰兵配合下連續消滅敵3個火力點,斃敵4名。5班、6班沖向山頂後,遭敵4號高地火力壓制,副連長一面令5班壓制敵火力,一面呼喚炮火。這時已攻佔3號高地北側突出部的1排1班,見2排被火力壓制,班長主動用火力吸引4號高地敵火力,並指揮火箭筒手瞄準射擊,3發3中,迅速摧毀敵火力點3個。4班隨後從高地西部頂端向下實施攻擊。於晚上7點零2分2排在1排配合下,全殲了3號高地之敵,副連長令各班迅速加修工事,準備抗敵反撲。
在3月10日的戰鬥中,我們貴州省開陽縣馮三區的王定昌就犧牲在班英南以南的3號高地。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會獲得「董存瑞式」的戰鬥英雄。因為他當時在我們150師450團3營9連任班爆破手(450團在出國作戰期間一直與我團並肩戰鬥)。他們連隊在攻打3號高地時,遭敵一座隱蔽的暗堡猛烈火力的封鎖。我團受阻於開闊地帶,2班、4班接連兩次對暗堡爆破均未成功。
於是,王定昌挺身而出,向連長請戰:「連長,我是團員,請准許我去!」他毅然抱起炸藥包,沖向暗堡,第一次將炸藥包放入越軍暗堡後被越軍扔了出來;由於沒有成功,他第二次用爆破筒也成功投入越軍暗堡,但還是被越軍扔了出來;此時,王定昌仍不心甘,又進行第三次進攻,但這次就沒前兩次那麼容易了,王定昌還未跑到暗堡前,就被越軍罪惡的子彈擊中頭部,倒在了越南的紅土地上,再也沒有站起來。
他年僅21歲。後被追記三等功,追認為黨員。
王定昌烈士
(四)突圍:被越軍包圍後,團部最終做出分散突圍決定,戰鬥力嚴重削弱
3月11日中午,在越南高平省班英南以南的朗登地區,我150師448團二營突然遭敵伏擊。因為缺乏經驗,各連警戒以及我們特務連尖刀班的偵察兵均未能提前發現越軍,而是徑直走過了越軍的潛伏陣地。頓時,在雲霧縈繞的群山之中槍炮齊鳴。導致身後的團前指及直屬的幾個連突然遭到越軍集火射擊,損失慘重。
毫無疑問,越軍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戰,他們熟悉地形,並且具有較為豐富的山地叢林作戰經驗。戰至當日下午,我團前指及2營的退路已被切斷,四周要點大多被越軍搶佔。危急關頭,團指揮部請求全團收攏後邊打邊撤,師部同意,但軍駐我師指揮組部署失誤,只派1、8連走小路增援2營。結果,這兩個連被越軍纏上後無法脫身。由於山地環境的影響,通訊不暢,被圍部隊只能斷斷續續地與上級和友軍進行無線聯絡,請求增援,但由於設備落後,未能如願,只好邊打邊等。
實際上,3月11日晚上這段時間最為關鍵,我團因為得知本師450團即將前來增援而安下心來,越軍卻在準確判斷我方情況後,搶佔了我團回撤路上必經的大多數山頭、隘口,同時調來了用於分割、突擊、打援的兵力。為了不讓已經被越軍包圍的戰友們活活被越軍消滅。
3月12日早上,全團準備前去營救,沒走多遠,前面開路的偵察兵剛走到一水庫壩坎上就響起了激烈的槍聲,敵軍突然向我們開火,猛烈的炮火將我們團機關和走在前面的1營一分為二。我們立即停了下來,又與敵人展開戰鬥。戰鬥一直打到晚上,當天我們不知又犧牲了多少戰友。此時道路已完全封鎖,我們全團被包圍了!
【2015年10月初,作者重返昔日遇襲的越南那嘎村。水壩在公路左面,距離那嘎村只有幾百米,公路右面就是那嘎村】
越軍運用火箭筒伏擊(資料照片)
當天中午,我還見到了我的學生——鄢國友,入伍前我在谷揚中學代課時教他們初二的語文,我再三叮囑他要注意安全,腦筋要靈活,但後來他還是未能回到祖國。在廣西所有的烈士陵園裡,至今沒有找到他的墓碑。
這一整天,我團不僅既沒有前進,也沒有後退,而且在不明敵情、不明地形和不明我情的情況下又採取了倉促的行動:3月12日下午,首長叫我們作好輕裝準備,晚上突圍,但不能泄密(由於我們是團機關警衛人員)。隨後,我把能扔掉的東西都扔了,但身上沉重的槍支、手榴彈等加上其他裝備仍有三四十斤,有的還把隨身攜帶的大米、十字鎬等乘人不注意時全部扔掉。由於怕其他戰士或民兵看到,我們就在路邊挖一個洞,再將大米從自己褲子里倒入洞內,這樣就不易被人發現。因為其他戰士看見後如果也跟著我們扔掉,關鍵時候如果沒有大米,是要受到戰場紀律處分的。
3月12日晚上9點整,我們隨著41軍穿插時攻打的路線,反方向從敵人槍口下面正式突圍。偵察兵在前面開路,整個部隊鴉雀無聲。大約走了兩三個小時,我們在過一條小河時,由於行走木板橋的人數較多,木板橋發出了響聲。敵軍聽見後當即向我們開火。這時,我團發覺退路已被切斷,與友軍失去了聯繫,頓時陣腳大亂,指揮大亂。
我們徹底被敵軍打散後,整個部隊當時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有的說趕快佔領山頭、有的說趕快回撤、往高平返回……而我當時正在田壩中間,如果敵人發現了肯定死路一條。因為我們前進的時候,我是走在隊伍前面,現在調頭往回走,我就成了最後。此時此刻,年僅20歲的我不知怎麼如此沉著,至今我也不敢相信。
他們大多朝人多的地方,像《動物世界》節目中的幾頭獅子追趕一群野牛一樣四處狂奔,而我卻就近找到一頭大水牛的屍體隱蔽起來。待槍聲稍微少點後,我又爬起來(憑感覺)繼續往前突圍。在這危急關頭,卻沒有哪名軍官站出來,勇挑全盤指揮的重任,也沒有哪個連排敢當開路先鋒。於是,團部最終做出了各單位分散突圍的決定,戰鬥力嚴重削弱。
但在莽莽群山、雲遮霧掩、強敵環伺之中,這一決定無異把部隊置於任人宰割的地步。後來,由於通信聯絡中斷,我們在與越軍一場混戰之後,全團前指、2營、1營1連、3營8連等部隊陸續被越軍分割包圍,造成我團共542人失散,其中有202人在中越雙方最後一次交換戰俘時回到祖國。當天晚上,我們又不知道犧牲了多少戰友。就這樣,我們連隊也被打亂,沒有一個排是完整的,我們一邊向敵人還擊,一邊繼續找路回國。
據戰後資料表明,攻擊我團的越軍部隊兵力開始是一個加強營,後來逐步增加到團級規模(沒有重炮和裝甲力量)。這本來是一場遭遇戰,越軍發現我軍後冷靜觀察,首先選准我團前指突然襲擊,之後因兵力不足而撤出,改以不間斷的小規模戰鬥保持接觸。在此過程中,又判斷出我方戰鬥力不強、意志不夠堅定,因而迅速調集部隊,在我團回撤時打了一個殲滅戰。在我軍占絕對優勢的戰場環境下,越軍確實是一次堪稱輝煌的勝利。
2015年10月初,作者重返昔日遇襲的越南那嘎村
越南的北方屬熱帶叢林地區,崇山峻岭,有的地方還有原始樹林,蚊蟲、山螞蟥繁多。當日深夜,我們走進了一座大山深處,山裡古木參天,林里爬滿了藤蔓和荊棘,前進十分困難。走著走著,在我後面不遠處傳來幾聲呻吟和歌聲,一位中彈致殘的戰友由於他頭部傷勢較重,大腦失去控制,因而不時發出呻吟和歌聲。為了避免大部隊被敵人發現,經請示與我們一同戰鬥的副師長後,命令抬擔架的民兵把他的口堵了起來。那一刻,我的心在流血。此種心情,沒有上過戰場的人真的無法想像。
當晚,我們不知怎麼走到越軍哨所去了。敵人用越語叫我們「燈依(姆)(不要動)!」這下我心裡想:遭了,肯定沒命了。當我還沒有來得及想清楚怎麼辦時,走在前面的二排長(偵察兵)用匕首兩下就把那越軍放倒在地(我的右手掌就是在那天晚上被匕首刺傷的)。然後我們拔腿就跑。
為了趕快走出森林,在前面帶路的尖刀班(偵察兵)拿著砍刀劈樹開道,忽然「噠噠……噠噠噠……」一陣子彈向我們射來,前面的戰士立即端起衝鋒槍還擊。因敵我情況不明,我們繞路繼續拚命佔領山頭。大約走了三四個小時,我們終於在天亮之前到達了山頂。大家實在是太累了,就找了個隱蔽的地方休息。這時,已經連餓幾天的我,背著近三四十斤的槍支和裝備,極為疲憊,靠著路邊的石頭不知不覺就那樣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戰友一巴掌拍醒。睜眼一看,嚇了一跳,臨走時我也順手用巴掌拍了一下我左側的戰友,但拍了幾下都未拍醒,結果一看,他已經犧牲了。當天晚上,我們總共才走了四五公里。
3月13日,我們在途中遇到了一條寬幾十米、深一米左右的大河。看上去河水清晰見底,由於我們在越南一個多星期第一次見到如此清潔的水,於是大家在涉險過河並暢飲之後,將水壺裡的水全部換成了較為「清潔」的河水。
誰知道,在我們沿河邊往上走了幾十米後,在一條流往大河的小溪中,發現有幾具屍體的血還在往大河流。真倒霉,大家馬上把水壺裡的水倒了,但喝在肚子里的「屍水」就無法倒出了。
當天下午,當我們走到一個山頭上時,發現遠處村莊里有許多豬和牛、馬。看樣子村莊里有人,於是指揮部命令團直屬炮連向村子發射了幾顆炮彈。在沒有任何反應後,我們開始包圍村莊。進入村莊以後,院子有好幾進深。當我們走到一院子中間時,一個七八十歲的越南老頭拄著拐杖,晃晃悠悠地從室內走了出來,用手揮動著向我們示意,可能是叫我們不要打他,他沒有武器。
突然,室內衝出一個老太婆掏出一顆手榴彈向我們扔來。走在最前面的團部盧幹事當場被炸死,幾個戰友受傷,走在前面的戰友沒想更多,端起衝鋒槍,一梭子彈全打在那兩人身上,當即斃命。隨後,我們一同前往屋內搜查。在搜查中,我們驚訝地發現,室內機槍、60炮、地雷、手榴彈等常規武器樣樣都有,大家被嚇壞了。
當天晚上,我們在走一段山路時被敵人發現,前面傳來口令:「向後傳,前面發現敵情,千萬別發出響聲」。毫不誇張地說,走在我前面的那個戰友(馮中華),每走一步大約需要幾秒鐘。就這樣,大約走了半個多小時,我發覺情況不對,我們已經掉隊了,走了好久仍見不到部隊,與前後都失去了聯繫。此時我真的心急如焚,但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硬著頭皮與副班長(姚寶林,山東人)商量3人突圍方案。
我說:「副班長、現在只有我們3人,我們必須繼續前進,不能與敵人硬打,如果我受重傷,你可不管,我會用手榴彈結束生命;如果你受輕傷,我盡量把你帶走。」他說:「對,快走。」因為在3月12日後,我們受傷的戰友在來不及搶救時,就被越軍活活用軍刀割死,手段相當殘忍。
沒走多遠,我和副班長在遇一河溝時聽見了響聲,又與副班長商量渡河方案,突然,「撲通」一聲,剛才走得超級慢的那個戰友也跑步趕上了,他一到就摔了一跤,我們一時大為緊張,那衝鋒槍重重地掉到石頭上的響聲一下驚動了不遠處村莊里的狗,那狗「嗷、嗷嗷」叫著向我們仆來,河溝上面公路上的敵人也打著手電筒向我們走來。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隨手在河邊撿了一塊石頭向河的下游扔去。在引開狗和敵軍視線之後,我們拚命地往山上跑。跑呀、跑呀……當我們跑得頭昏眼花、實在跑不動倒在地上休息時,真的像死人一樣,汗水完全濕透了衣服。我的媽呀、好驚險!我又撿回了一條性命。
說實話,離開大部隊後,要生存就要靠自己了。我們當時都是十八、九歲的青年,都未經歷過如此險惡的環境,我們焦慮、驚恐地看著對方。天快亮的時候,我舉頭望著異國的夜空,找到了北斗星,對副班長說:祖國就在北斗星偏東45度的方向上,只要沿著這個方向走下去就能回到祖國。於是,我們3人在異國他鄉又開始了艱險的突圍,尋找我們的回國之路。由於我們是在突圍,在沒有衝出敵人的重重包圍之前,死神隨時隨地都在向我們招手。
不知為什麼這麼倒霉,3月14日下午,我們在跋涉一座大山時,在半山腰遇到了幾個越南婦女往山下走。當時我們只有3人,而且是一條獨路。是前進還是後退?我們當時真的害怕極了。
越南女民兵
她們每人提著一個提籃,上面用毛巾蓋著,不知裡面是什麼東西。我當時心想,估計她們也怕我們。於是,我們鼓起勇氣繼續往前走,但眼睛一直盯著對方,那子彈上了膛、並打開保險的槍口也對準著她們,只要她們一動,我們就先發制人、給她們一梭子。
隨著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我們之間的距離在不斷縮短,心跳也在不斷增加,當我們與她們擦肩而過時,可以肯定地說,就好像一隻羊從一頭獅子嘴邊路過而沒有被獅子吃掉一樣,雙方都被嚇出一身冷汗。走過之後,雙方硬是用目光將對方送到盡頭,都怕對方返回開槍。還好,這幾個越南婦女沒有對我們下手。
戰時的越南,可以說是全民皆兵,很多男女老少的村民都帶有槍支,隨時準備襲擊我軍
那次戰爭,我們特務連的裝備與一般步兵有些區別。除了基本的單兵保障裝備裝具外,我們是每人配56式(摺疊式)鐵托衝鋒槍1支。其他步兵戰士一律配56式步槍。3個備用彈夾,170發子彈,4顆手榴彈。部隊從四川出發的頭一天,上級給我團配了1支較為先進的試驗武器——無聲(微聲)衝鋒槍,160發子彈,由我連2排的二班長、偵察兵——阮少文同志使用。後來由於我團遭敵伏擊,阮少文犧牲了,那支全團唯一的無聲(微聲)便落到敵人手裡。
3月14日晚上,我們好不容易在一座半山腰上找到了大部隊,好在我們沒有從哨所經過,要不然也有可能被戰友誤傷或打死。因為參戰部隊每天統一有一個口令。而口令又分普通口令和特別口令兩種。普通口令由一個單片語成,特別口令由一個成語組成(例如:當晚普通口令為「團結」,那麼在哨兵將槍口對準你後問口令:你必須回答「團」;如果你是自己人,你就馬上叫他回令,他回答「結」。然後雙方就會將槍放下。否則就先發制人,給你一槍)。
因我們已經掉隊一天多了,根本就無法知道口令。然後我們就迅速尋找有利地形暫時隱蔽起來,準備大睡一覺。但沒有運氣,剛睡著不久,忽然,我在睡夢中聽到哨兵問口令,而對方根本回答不上,隨後就你一槍,我一槍,大約打了六七槍之後,大部隊以為是敵人,於是,夜暗中漫山遍野槍聲大作,對面值班機槍的子彈像下雨一樣全部向我們山腰射來。又是睡在我身旁的那個戰友(馮中華)爬起來端起衝鋒槍「噠噠——噠噠噠——」猛掃一通。副班長當即大聲喊道:「馮中華,你在幹什麼?別亂開槍!」
他說:「快,敵人衝上來了!」於是,我和副班長立即將他抱住並壓在地上,叫他不要開槍,都是自己人,而且主要是怕暴露目標。也許是受到戰爭的驚嚇,加上神經的高度緊張,不一會,他又把身上的4顆手榴彈全部投了出去,不知炸死了多少戰友和民兵。
發現情況不對,睡在我左上方几米遠的團長聽到是自己在打自己人後,馬上氣憤地站起來大喝一聲:「你們不要打了!都是自己人,趕快停火!」
那些幹部聽到團長的聲音後,立即命令士兵停火。如再打幾分鐘,我們必死無疑。停火之後,我們發現團部的收發——李健(排級幹部)受傷嚴重。子彈從臀部進去,從肩膀出來(當時是在睡覺),因流血過多,暈死過去,我們以為他犧牲了,就把他用雨衣包好後(面向中國)就地埋葬了。
天亮之後,部隊準備出發,繼續突圍。由於沒有發現敵情,團長就叫各連和民兵把昨晚傷亡的人員抬走,包括屍體。誰知,李健被挖起來後並沒有犧牲,兩個民兵把他抬了回來。至今還活著,只是走路有點影響。
3月15日下午,我們終於突圍出來,當我們在距離近千米的地方,見到了對面山頭上的大部隊時,心裡無比高興。太好了,我們總算活著出來了!
我們在與本師的450團和41軍的部分戰友一起會師後,上級命令我們原地休息、待命。隨後,連長叫我們把師、團首長休息的山洞找好,安排好偵察警戒。
我很清楚地記得,我是和我們排長鄭世彬、副連長騰書申(河南人、現任河南平頂山市公安局副局長)一起突圍出來的。連長和通訊員被打散,3班和2排就更不用說了,因為1班全部分別擔任團首長們隨身警衛,2排全部分別擔任各主攻連隊尖刀班在前面執行偵察任務。所以當時我們一起突圍出來的只有警衛1班、2班以及工兵排的幾個戰友共20餘人。
在我的心中,我們副連長騰書申是一名很優秀的偵察兵。他一米八幾的個子,滿臉的絡腮鬍,無論擒拿、反擒拿或格鬥,他都是數一數二的,軍事地形學相當熟悉,射擊技術相當過硬,30米內用手槍打頭靶,基本上百發百中。在這次戰鬥中,他榮立三等功,回國後提升為連長。
突圍出來後,由於大部分人都餓得頭昏眼花,為了臨時解決肚子的飢餓,大家便開始進村尋食。我們找遍了整過村莊,發現這個村莊只有十幾戶人家。年輕人和小孩子早已跑光,留下的都是一些老人和中老年婦女。在那個小村莊,堆集了很多物資,除了軍事物資外,還有很多民用物資。如中國援助的大米、自行車、貴州安順的蠟染布、赤水的竹筷等,大部分是中國製造。我看見一位兄弟部隊的戰友正在騎著一輛自行車在兜圈子,手也癢了。
【在胡志明小道上行進的北越士兵,早在援越抗法時,中方就援助北越大批自行車,後來成為胡志明小道上主要運輸工具之一】
於是,我也找了一輛自行車,跳了上去,低頭一看,車身上清清楚楚,「永久牌」「中國製造」,又是我們支援的!一騎起來,馬上感覺這輛自行車比國內的要好用得多,無論是整車的鋼材質量、手感舒適及輕巧度,都要比國內的同類自行車要好。於是,心裡很不舒服,中國的好東西都送到越南來了,可他們還向我們開槍、開炮!
不一會,不知哪裡傳來一個消息,叫每個連派一個人去領剛殺的豬肉,給大家改善一下伙食。我的天呀,一個團分一頭豬怎麼分呀?於是大家就自己動手,村子裡家禽、豬、牛和馬樣樣都有,真的是各盡所需,任其選擇。開始時都是用槍打,後來人多了怕誤傷戰友,就用砍刀。
我就和兩個戰友去抓一頭豬,我們兩人各拉一隻豬後腳,另一戰友就用砍刀劃開豬的屁股,把皮破了之後割掉一塊瘦肉又把豬放了。
有的為了方便,就去捉家禽,沒有砍刀的戰友捉到家禽後就用手把頭揪幾十轉,直到家禽死去為止。回來後就用彈藥箱當柴、壓縮餅乾桶當鍋,用水煮來吃。由於沒有鹽,我們又去百姓家裡搜。在一個山洞裡,我們發現了幾籮筐大米,但越南人也不憨,他們用稻子與大米混合在一起,一樣一半,根本無法吃。我又用手往筐底伸抓,突然,筐中顯出一個碗口大小的東西,我以為是地雷,就叫工兵排的來探測,結果不是金屬。太好了,是一碗豬肉!
我高興地把它拿回來。還沒來得及吃,而且桶里的豬肉也沒有煮熟。後勤保障部隊就送來了大量的「青刀豆、豬肉罐頭、壓縮餅乾」等等食品。隨後,上級命令我們馬上把打死的家禽、未煮熟的豬肉通通就地用土埋好,不讓越南人看到。
【2015年10月初,作者重返越南,拍攝的越南民房。公路旁的民房,還是當年的老樣子,裝修材料仍是泥和竹,沒有絲毫變化】
當天下午,我們在公路上等車回國時,由於接我們大部隊的卡車還未到達,我就和戰友(老鄉)鍾仁富前往河邊喝水,也不曾料想會發生什麼意外,根本就沒有任何防備的心理。但意外還是發生了:在我正準備低頭喝水的同時,旁邊一水碾房裡突然站起來一個越南老頭,說時盡,那時快。我迅速起身調轉槍口對準他:「熱呆連(舉起手來)!燈依(姆)(不要動)!」那老頭聽懂後,就用手比劃著肚子,可能是叫我不要打他,他是來河邊淘米的。在我們搜身確認沒有武器後,他就把我們帶到馬路上面的家裡。在這個老頭家裡,我們還看到了《毛主席語錄》《列寧選節》等書籍,看樣子他到過中國,也認得部分中文。因為對於我們的一些話,他也不時有點頭、發聲等表示,而這種點頭與其它反應不是盲目應和的,是與我們的表達意義相對應的。從他的表情和動作來看,這越南老頭基本能聽懂我說的話。走的時候,我們也沒有開槍打他,並且還和他做了個再見的手勢。隨後我就和鍾仁富講,要是那老頭真的有槍我們就完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越南人(資料照片)
越南的婦女比較有特點,一個個長得黑,脖子較長,臉兒也較圓,個子卻高的高,矮的矮。越南人的生活習俗也有很獨特的地方,比如農民的糧食不像我們國內的農民,是把稻子、玉米碾成粒後晒乾放好,而是把糧食一串串地吊在房樑上,要吃時才拿到小礁子里舂出米來。
(五)凱旋:我們連出國作戰90多人,第一批僅20多人回國,機要員漏譯電報釀成悲劇,受到軍事法庭審判
3月16日上午,我團的大部分官兵在越南艱難地熬過了生與死的十天十夜的考驗之後,終於懷著無比高興的心情,乘若干輛大卡車排著整齊的隊伍沿公路從廣西那坡縣平孟關凱旋迴國了。
一踏上祖國的土地,就受到當地群眾的熱烈歡迎。在昂首挺立的平孟關口,在綠樹成蔭的村莊,在部隊回撤所經過的要道和路口上,到處是青松枝扎的凱旋門。沿途群眾鑼鼓喧天,彩旗招展。各族人民穿著鮮艷的服裝載歌載舞,像歡慶盛大節日一樣迎接凱旋的英雄部隊。當一輛輛英勇的戰車和披著綠色偽裝網的卡車,滿載風塵僕僕的戰士,拖著大炮,威風凜凜地開過來的時候,當一隊隊全副武裝的戰士邁著整齊的步伐,雄赳赳氣昂昂地從凱旋門下走過的時候,早就迎候在公路兩旁的各族群眾,便一齊擁上前去。
1979年3月16日,我150師從平孟關口回國時的真實鏡頭(劉林楷攝),作者也在隊伍之中
無比激動地表達他們對子弟兵的深情厚誼。身著各族服裝的姑娘們跳起了歡樂的舞蹈,小夥子們把鑼鼓敲得震天動地,少先隊員們把心愛的紅領巾佩戴在炮口上,把一把把五彩紙花像迎接新娘一樣撒在坦克上、卡車上,撒在戰士們身上;大爹大媽熱情地呼喚著,把熱騰騰的茶水送到戰士們手上,把新鮮的香蕉、油炸的花生米、洗凈切好的甘蔗、染成紅色的熟雞蛋……硬塞到戰士們的衣袋和挎包里。歡呼聲和鞭炮聲,此起彼伏,經久不息。
在自衛還擊作戰中,我們的戰士不管遇到什麼艱難險阻,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是,當我們走進平孟關看到五星紅旗,看到用金字寫著歡迎、致敬的大幅標語,看到前來歡迎的祖國親人時,便再也抑制不住激動的淚花。下車後,當地許多女中學生就跑上來搶水壺給我們裝水,搶不到的就哭,專門給我們準備的雞蛋、甘蔗等各種慰問品送不出去的也要哭。參加歡迎儀式的姑娘們看到我們都露出會心的微笑。
由於我們這些入越作戰近十天的幹部戰士,一路風雨兼程,摸爬滾打,雨水、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那身軍服早已牛皮一般,又臟又硬,臉上只有兩隻眼球是白的。就這樣,我們於3月16日下午終於回到了祖國。
回國後的當天晚上,連隊負責留守的副指導員李昌久開始發放包裹,當他叫到阮少文、盧曉貴、劉懷利等大部分十天前都還活著的兄弟一下子無人應答時,他的雙眼濕潤了,聲音也開始顫抖……
於是,他抽泣著對我們說:「兄弟們,包裹全都在這間屋裡,你們自己認領吧!」他實在念不下去了,因為我們連出國作戰時的90多名官兵,而當天一起回國的只有20多人。另外有少數失去聯繫的戰士經過艱辛跋涉,在戰後一兩個星期陸續歸隊,雖然被折磨得遍體鱗傷,但總算躲過了被俘的厄運。
「鋼鐵戰士」肖家喜
如我團一營身受重傷的戰士(給養員)肖家喜,在我們3月16日回國後,他一個人在越南拚死突圍,憑著頑強的毅力終於在3月24日才回到了我們的祖國,後被軍委授予「鋼鐵戰士」榮譽稱號。他的那支56式半自動步槍、4顆手榴彈以及在越南吃的折耳根,至今仍收藏於軍事博物館。1985年50軍撤銷番號後,肖家喜出任第13集團軍裝甲旅副旅長。後來,他轉業後被安排在成都金牛區國稅一分局工作。
在這場戰爭中,我團還有兩名戰士被軍委授予英雄稱號:一個是模範衛生員郭雪成;再一個就是二級戰鬥英雄閔中友。
戰鬥英雄閔中友
本文作者、50軍150師448團特務連戰士李昌茂與同鄉戰友陳紹美(烈士)戰前合影
後據了解,造成448團損失慘重的真正原因,主要是一份電報未翻譯傳達。也就是在3月12日我團被包圍後,東線總指揮許世友急電命令我們沿著41軍穿插時攻打的路線,反方向從敵人槍口下面進行突圍,要不就將我們與敵人一道,用炮火同歸於盡。此事我至今記得特別清楚,因為我在特務連,隨時都和團部指揮員在一起,所以我聽到了這一消息,當時已作好了犧牲的最後準備。誰知道,當天下午,軍委在得知這一消息後,又急電命令我們往高平方向沿途返回,並且調配了大量軍車在高平省城等候,將我們接送回國。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跟隨我們一同作戰的師機要科機要員收到這份電報後,自認為是一般普通電報,因為進攻戰鬥已經結束,現在大家都在想法如何突圍?難道上級又命令我們與敵人硬拼?況且後勤供給線已被切斷,不外乎就是叫我們保持聯繫、注意安全罷了!因而就沒有翻譯這份事關全團上千名官兵的急電,最終導致了我團在越南越走越遠,越打越散,人員越來越少,戰鬥力越來越弱,失去聯繫的官兵越來越多。最終以失蹤300多人、被俘200多人為代價結束了這場戰爭。那個機要員回國後,也受到了成都軍區軍事法庭的審判。
【戰後30年,本文作者、50軍150師448團特務連戰士李昌茂(右一)找到的老連長唐德貴(右二)與副指導員李昌久(中)】
回國之後,為避免影響士氣,中方沒有通報我448團200多人被俘一事。越方卻把這些戰俘押到外國記者面前,大肆拍照報道,其中最著名的一張照片,是一名越南女民兵手持56式半自動步槍押解他們的情景。
一名越南女民兵手持56式半自動步槍押解我軍俘虜
河內「越南之聲」廣播電台也很快編排了一個名為「向親屬報平安」的特別節目,每晚安排兩三名我方戰俘講話,自報姓名、籍貫、部隊番號、職務以及被俘後所受優待等等,以圖瓦解我軍官兵意志。
當時,「前指」的軍官急於了解情況,都不顧「嚴禁收聽敵台」的命令,私下偷聽。其間或許會有人聽到熟人的名字,更是感慨不已。而我團則不一樣,上級還特意叫我們安排專職人員在團部辦公室統一收聽,每人桌上放有各連失蹤人員的名單,聽到後,就將他們的名字用筆划上,核實後就向團長報告。
(六)戰俘:我軍共239人被俘,其中我團202人,2個副軍長受處分
1979年3月,戰爭結束後雙方到底有多少人被俘肯定是說不清楚的。直到硝煙散盡的1979年4月,交戰雙方互報戰俘名單,中方才知道:我軍在這次「自衛還擊,保衛邊疆」的戰鬥中總共有239人被俘(我團就有202人),其中一人因傷病死於羈押期間,實際交付遣返者為238人。
4月下旬,在越南宣布中方全部被俘人員名單之後,我團就將沒有名單的300多人列為失蹤人員。其中就有我們貴州省開陽縣的王應文、尤光連、皮學健、鄢國友、葛建國、羅軍華、陳紹美、劉志友等。
後經網路搜索、資料查找和筆者2011年5月實地考證,與我一起入伍的貴州省開陽縣戰友,在廣西方向作戰時犧牲的烈士只有蒙光輝(開陽縣羊場區人,53357部隊戰士。團員,1979年3月犧牲,終年21歲。葬於廣西寧明縣烈士陵園二區十三排八號)和王定昌(開陽縣馮三區人,56045部隊九連戰士,1979年3月犧牲,終年21歲,追認為黨員,榮記三等功。現安葬於廣西龍州烈士陵園一區九排十七號)被運回祖國,其餘的至今在下落不明。因為目前在廣西所有烈士陵園沒有他們的墓碑。
本文作者李昌茂到龍州烈士陵園看望戰友,這裡安葬著150師在越南犧牲的幾百位烈士
1979年5月,春寒料峭的季節終於過去,轉眼又到了百花盛開的初夏,我被俘的戰友們終於熬到了獲釋回國的日子。5月21日,兩國在廣西憑祥市友誼關前的「零公里處」交換了第一批戰俘。
6月22日是雙方商定的最後一個換俘日,也是第五次交換戰俘。遣返的人數也最多。現場更加熱鬧。我方在高大的友誼關關樓懸掛兩條大字標語:「熱烈歡迎同志們回到祖國的懷抱!」「向回歸的同志們致以親切的慰問!」營造出泱泱大國敞開胸襟的氛圍。
交換工作完成後,我方歸來的238名官兵經過醫院體檢治療後,全部送到位於廣西南寧市郊吳圩機場的「學習班」。我團的組織人是王副團長。在這裡,他們接受組織安排的教育和審查,每個人都詳細講述了自己被俘的經過以及被越方羈押期間的表現,同時印證他人的相關行為。
我方被俘人員
1980年2月的一天晚飯後,我們聽說那些被俘的戰友今天就要回來了,大家興奮得跑到團部門口去迎接,因為我有幾個老鄉和同學在那隊伍之列,我們都希望在第一時間去看看那些在越南和廣西生活了近一年的戰友,我也加入到了那個歡迎的行列。
在那天的黃昏時分,十多輛「大解放」卡車拉著他們的被裝和行李開進了團部大門,我們歡呼著,向他們招手致意!
當天晚上,我們貴州老鄉和被俘回來的老鄉整整聊了一個晚上,氣氛一直很沉悶。我們問得最多的是,他們是如何被俘的?在越南受了些什麼罪?在廣西學了些什麼,等等。講述中,他們不時從內心深處流出痛苦而屈辱的淚水。他們說,在與大部隊失去聯繫,被越軍包圍後,在斷水斷糧的情況下,只好在原地等待救援。在後來的幾天里,由於沒有乾糧和水,他們連吃野草、吃樹皮都吞不下,小便解不出,完全失去了應有的抵抗力,人人疲憊不堪。
越軍在高地監視伏擊我軍(資料照)
3月18日,當時尚有一點力氣的4排排長準備帶兩名戰士下山去偵察敵情,搞水上山,為最後突圍創造條件,但是行動沒有成功。時至3月19日上午,他們在與越軍激戰了7天7夜之後,敵人向他們實施了毀滅性打擊,在敵人猛烈的炮火打擊下死的死、傷的傷,所剩人員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落入敵手,當了戰俘(包括我團一名副參謀長)。
他們說,在越南確實受到了非人般的折磨,當天被俘後,就被越軍用八號鐵絲把他們綁在卡車車廂上,雙眼被布條綁著。幾個小時後,他們被拉到一個好像是越南監獄的地方,然後交由越軍看守。在越南,他們被關押的地方共換了五六次,給的食品大多是包穀(玉米面)、麵粉、南瓜等,而且還叫他們自己做。在越南監獄,看守他們的士兵三分之一都是女兵。
半年之後,審查工作全部結束。238人中,大部分士兵繼續留在原部隊直至服役期滿。但都按要求填了一張《被俘人員登記表》。我想這張表可能今天還在他們的檔案里吧!至於今天這些人的下落和近況,我也知道一些。比如我縣被俘的幾名戰友中,三分之二已經病故,還有唯一的一個是我的同學,現在我們經常聯繫。但都聽說過,他們回到家鄉後大都為人低調,時時處處小心謹慎。
對軍官的處理要嚴厲得多,除數名有變節行為的被判刑外,全部清理出部隊,大多數人帶著有污點的人事檔案轉業回原籍,不少人受到處分。
但我深信,當年能服從祖國的召喚,有勇氣抄起一支槍跨過邊境,特別是我們這些年輕的、十八九歲的男兒,就不愧為英雄。
據了解,戰後,第一副總參謀長楊勇親臨部隊總結此戰,50軍關副軍長被撤職,劉副軍長被降職,侯副政委被黨內警告。我團8連指導員馮增敏、1機連連長李和平被遣返後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1985年,50軍撤銷番號,150師不復存在。
(七)休整:我在供銷社工作的女友,聽到我「不幸」的消息後,馬上與他人建立戀愛關係
戰爭結束、回國後的一個多月里,由於我團仍有部分官兵未能回來,根本不知道他們的生死情況,因而上級命令我們不能與家人通信。這是軍令,不得違反。
在這期間,我家鄉有家人參加戰爭的家屬都陸續收到了從廣西或雲南前線寄回的家信,有報平安的,有報陣亡消息的,也有報立功喜報的,但只有我們公社一起入伍的9人中被分配到448團參戰的7人家裡,一直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他們每天四處打聽有關戰爭的消息或民間各種傳聞。
就在這時,不知是誰傳錯了消息,或者有人故意搗亂,說我已經犧牲,而且還說得有根有據,包括我是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等,在我家鄉傳得家喻戶曉。我母親聽到這一消息後,每天以淚洗臉,不僅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而且每天還拖著疲憊的身體,到幾公里外的郵電局去查收信件,天天都要等郵車到了、郵遞員把信件拆分確認沒有我的家信之後才失望地回去。
我在供銷社工作的女友,在聽到這一「不幸」消息後,在未進行任何核實的情況下,就馬上與他人建立了新的戀愛關係。後來我聽到這一消息後,非常氣憤。
我父親除了每天堅持工作外,晚上還要打長途電話到廣西四處查找我的下落。大約十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我父親終於聽到了我在廣西寧明縣的聲音。大家知道,那時候個人是沒有通訊工具的。
打長途電話都是有線電話,都要通過貴州轉廣西,再由廣西轉部隊。當我接到電話時,至少通過了近十個總機的人工轉接才能接聽。當時我父親根本不相信我沒有受傷。後來,在我們部隊1979年5月17日從廣西啟程返回四川時,他到貴陽火車東站等了幾天幾夜,並且居然在一無聯繫方式,二無時間地點,三無任何標記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我,其難度之大不言而喻,硬是親自見到我了,才放心回去。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本文作者、50軍150師448團特務連戰士李昌茂的父親到部隊看望兒子,與戰友們合影
在廣西休整兩個月的時間裡,我們基本沒有什麼訓練任務,每天除了接待來自全國各地的慰問團外,就是白天看演出,晚上看電影。
我們看演出的地方大都是在明江中學的大操場。前來廣西看望我們的第一批代表團是王震、著名歌唱家郭蘭英等。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新中國第一代歌唱家郭蘭英當時給我們唱了兩首歌曲,其中一首是六十年代最受歡迎的《南泥灣》,而另一首則是七十年代感動了億萬人民群眾的電影《上甘嶺》主題曲《我的祖國》。
雖然郭老當年已年滿50,但她當時的打扮仍和年輕時一樣,她仍身著一條藍色的小圍腰,與青年時代沒有什麼兩樣。當她唱完兩首歌曲後,我們台下的官兵掌聲雷鳴,很多人都站起來離開了自己的位子,就是想看得再清楚些,離得再近一些。演出結束後,為了滿足廣大官兵的願望,她還下台和我們一一握手,互致問候。第二批前來看望我們的有陶鑄夫人、二炮文工團等。
在全國各地送到部隊的慰問品中,大部分都是當時最好吃的。如豬肉、雞蛋、各類罐頭、白糖等,其數量毫不誇張地說,都是以車為單位。那一車又一車的雞蛋、白糖和甘蔗,我們根本吃不完,就分給我們所住的農戶家。他們也沾光不少。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鞋墊,而且大部分鞋墊上都綉有「送給新一代最可愛的人」幾個大字。
除了慰問團送的一條枕巾、一隻口杯、一枚紀念章、一支盒裝鋼筆外,廣西和四川兩省均分別送給我們每人一件印有「自衛還擊保衛邊疆勝利紀念」的白色背心。在廣西前線,當地各式各樣的車輛只要看到部隊車輛就遠遠地靠右停下讓路,沒有誰去按喇叭。尤其是扎著紅領巾的少先隊員看到我們的時候,都是恭恭敬敬的敬一個隊禮,道一聲:「解放軍叔叔好,你們辛苦了!」惹得我們忙不迭地回禮並感動得想哭。
在廣西,我們軍人享受了不少優待:如坐公共汽車不要錢,也沒有人擠,人們恭恭敬敬的讓我們優先上車,並紛紛讓座;進公園、看電影都不收我們的門票。
(八)後記:祈願人們不要忘記,有300多名勇士在異國他鄉的越南至今下落不明
一晃41年過去了,那悲壯的一幕幕,已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在人們記憶中淡去。當年那些經過戰爭洗禮的、曾經燃燒的光禿禿的森林早已恢復勃勃生機,昔日戰火紛飛的戰場如今早已變為購銷兩旺的邊境貿易市場。祈願人們不要忘記,有300多名勇士在異國他鄉的越南至今下落不明,200多名被俘的戰友曾被打下屈辱的烙印。
2011年5月上旬,在幾個戰友的共同倡議下,我們終於來到了當年在廣西待命和打仗回國後休整的地方,併到寧明、龍州和法卡山等烈士陵園進行了悼念。第一次到烈士紀念碑前敬獻花圈,為在此沉睡了32年的戰友上香、點燭、燒紙錢、化祭品等,祈禱他們在天堂一路走好!總算完成了我的一樁心愿。
但是,也有一個小小的遺憾:在廣西所有烈士陵園裡,我至今還沒有找到王應文、尤光連、皮學健、鄢國友、葛建國、羅軍華、陳紹美、劉志友等部分戰友的墓碑,因為他們與我都是一起從開陽縣入伍的。
我對他們太熟悉、太了解了,他們的音容笑貌至今仍呈現在我的腦海里,他們至今仍長眠在異國他鄉的越南國土。讓我們永遠記住、永遠懷念那些為了祖國而獻出寶貴生命的戰士吧!
2012年3月23日,我又帶領原150師貴陽籍的部分參戰老兵及家屬,再次來到廣西寧明、龍州等地烈士陵園,滿足了部分戰友和烈士家屬多年的強烈願望,見到了曾經一起出國並肩作戰戰友和自己親人的墓碑。
在這次到廣西的烈士親屬中,有一家6人在聽到我們要到廣西為烈士掃墓的消息後,真是喜出望外,硬是強行要求加入我們的隊伍,求求我一定要帶他們一家去廣西,找他們失蹤多年的親人。但是非常遺憾,在我們部隊安葬的幾個烈士陵園,翻遍了所有的烈士名單、找遍了所有的烈士墓碑,均查無此人(貴州清鎮的陳和權)。
他的大姐還帶著母親和家人的期盼,在每處都未找到後就放聲痛哭。特別讓人揪心的是,她大姐在我的帶領下,來到離越南國土最近的友誼關外零公里處。我說對面就是越南,這裡離你弟弟最近。陳大姐先是用期盼的目光深沉地注視著越南的國土,沉默不語,隨後就失聲痛哭,簡直哭得悲痛欲絕——
弟弟呀!你到底在哪裡?我們一家人盼你三十多年了,你怎麼還不回來呀?媽媽現在已經八十多歲了,她說這一生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想親眼看一看你的墓碑。我們家這次來了6人都未找到,你叫我們回去怎麼向母親交待呀?
這次到廣西掃墓,我們感慨深刻。其一是感動了軍嫂,有一位老師在與我們從廣西掃墓回來後,晚上一人在被褥里哭,弄得她丈夫不知所措,還以為是這次掃墓沒有照顧好她。結果一問,她說不是的。是你們的戰友犧牲得太年輕了,最小的才17歲。比我們上大學的女兒還小。第二天她在學校把情況講給同事和學生們聽後,同事們哭了、學生們也哭了。從那以後,這位從來不上網的老師晚上只要有空,她就天天上《軍魂網》。
其二,是改變了妻子對老公的看法。一位在企業上班的軍嫂在與老公掃墓回來後,當晚在餐桌上向兒女們宣布:從今天起,你爸爸不再受每月200元香煙錢的限制了,並且必須尊重他、孝敬他。他能在戰場上受傷後回到了祖國,活到了今天,太不容易了。
1979年的那場戰爭,雖然時間不長,但給我留下了太多的難得的人生經歷、太多的回憶、太多的思考。通過對那場戰爭的回憶,和實地祭拜烈士陵園,真是感慨萬千!
【深耕戰爭史,弘揚正能量,歡迎各方投稿,私信必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