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得知年僅26歲的兒子壯烈犧牲,張伯苓激動得拍桌鼓掌:「死得好!死得好!」
「出身水師,今老矣,不能殺敵報國,而今吾兒替我殉國,無憾矣!」
說完,把通知兒子噩耗的信塞到柜子里,張伯苓就繼續低頭干其他的事了。
大兒子很困惑,弟弟犧牲了,父親怎麼無動於衷。
張伯苓把頭抬起來,早已淚流滿面:
「我早已把老四許給國家,今日之事早已是意料之中,可惜他沒有為國立大功,遺憾啊……」
報效祖國,甚至為國犧牲,是26歲張錫祜的心愿,更是張伯苓畢生的志向。
1898年,張伯苓作為北洋水師實習軍官,跟隨「通濟艦」前去劉公島執行任務時,親眼目睹的場景,他到死都忘不掉:
「我看見兩個人,一個是英國兵,一個是中國兵。
那英兵身材魁偉,穿戴得很莊嚴,面上露著輕看中國人的樣兒;
但是吾們中國兵則大不然,他穿的衣服還不是現在的灰色軍衣,乃是一件很破的衣服,胸前有一個「勇」字,面色憔悴,兩肩高聳。
這兩個兵若是一比較,實有天地的分別。
我當時覺得羞恥和痛心,所以我自受這次極大的激刺,直到現在,還在我腦海裡邊很清楚的。」
威海衛交接儀式,日本太陽旗、清朝黃龍旗、英國米字旗三天內三度更迭。
參與交接儀式的中國士兵,一臉麻木,猶如假人。只有一旁的張伯苓攥緊拳頭,一腔怒火快把他燒盡了。
胸前貼著「勇」,卻不敢抬頭挺胸與敵人對視,看著自家的旗幟被肆意對待,卻沒有任何觸動。
那一刻,張伯苓恍然大悟,堅船利炮不一定能救中國,要想救中國,必須先救中國人。
(張伯苓:前排右一)
他認為改造國民最好的辦法,就是辦教育。
為了育才救國,張伯苓毅然辭職回到天津,經過幾年的摸索,他與嚴修一起創辦南開中學。
南開中學的首批學生,如今個個家喻戶曉,成為各行各業的中流砥柱。
如人人敬愛的周總理、後成為清華校長的梅貽琦、中國社會學奠基人陶孟和等等。
這些人後來之所以能在各行各業發光發熱,毫不誇張地說,有張伯苓張校長的功勞。
周總理年輕時家境貧寒,由於叔父很早喪子,周總理就被過繼給叔父,叔父收入微薄。
周總理考入南開中學後,也不想為難叔父,就經常利用課餘時間為學校刻蠟板,抄寫教學講義,但勉強只能抵消伙食費。
為了多留點交學費,周總理只能少吃點,天天基本都是白水煮豆腐充饑。
張伯苓知道後,天天找借口讓周總理來家裡吃飯,吃完了還讓他帶兩三塊貼餅走。
周總理曾回憶說:「那個時候,張校長經常給我熬小魚吃,還總問我『你愛中國嗎?』這種教育讓我從小立志救國。」
周總理在校期間成績優異,數學常常全校第一。據南開中學校報記載,周總理還是筆算速賽的第一名,代數滿分。
張伯苓便主動免除他的學費,其他學生開玩笑說張校長偏心。
張伯苓也不否認:「周恩來這孩子,吃苦耐勞,志向遠大,我要對他多關照。」
周總理畢業後,張伯苓還資助他赴法國留學,助其繼續深造。
後來,張伯苓一鼓作氣,創辦南開大學。
起初辦學經費短缺,張伯苓四處奔走募捐,周旋于軍商界,甚至來者不拒,連「賣國賊」的捐款他都接受。
按他的話說,「鮮花不妨用糞水澆灌」,張伯苓也被稱為「化緣校長」。
南開大學堅持「強我種族,體育為先」,張伯苓還親自帶學生踢球,推動體育教育。
他說南開不僅要培養人才,更要培養對國家方方面面都有用的人,如果瘦骨嶙峋的,何以代表國家。
然而,自從日軍加快侵略腳步,南開中學、南開大學的命運危在旦夕。
1935年,日軍進一步將魔爪伸向華北,在天津的指揮部就設在距離南開大學、南開中學僅一步之遙的海光寺,完全不把南開放在眼裡。
37年前中國士兵被蔑視的屈辱,再一次湧上了張伯苓的心頭。
不能重蹈覆轍,不能讓他精心栽培的年輕一代也成為那麼冷血麻木之人,決不能!他決不允許。
那年的開學典禮上,張伯苓只問了全校師生三個問題:
「你是中國人嗎?」「你愛中國么?」「你願意中國好么?」
台下「是!」「愛!」「願意!」一陣比一陣大,響徹整個南開大禮堂。
曾任南開大學秘書長的黃鈺生心目中的張校長是這樣的:「他從南開中學時代起,經常地給學生們上大課。」
黃鈺生口中的「大課」,是指每周三的下午,師生們在禮堂集合,聆聽「修身班」的課程,張伯苓是主講人。
內容主要是回顧學校的發展歷史、講述落後就要挨打的道理,以及坦陳當前國人的弊病。
1937年,日軍的鐵蹄還是碾過了南開,日軍對南開大學、南開中學、南京女中和南開小學進行大規模的輪番轟炸。
短短兩天時間,張伯苓近40年的心血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被炸毀前的南開)
(被炸毀後的南開,一片廢墟)
第二天,60歲的張伯苓面對著記者鏡頭,沒有絲毫畏懼,他振臂高呼:
「敵人此次轟炸南開,被毀者為南開之物質,而南開之精神,將因此挫折而愈益奮勵。
故本人對於此次南開物質上所遭受之損失,絕不掛懷,更當本創校一貫精神,而重為南開樹立一新生命。」
為什麼叫南開,南開南開,越難越要開,南開的學子們,在祖國危難之際,也要逢山開道,繼往開來。
張伯苓這種精神,在老舍和曹禺寫給他的詩歌中可見一斑:
「看這股子勁兒,/哼!這真是股子勁兒!/他永不悲觀,永不絕望,/天大的困難,他不皺眉頭,/而慢條斯理的橫打鼻樑!
就是這股勁兒,/教小日本恨上了他。/哼!小鬼兒們說:『有這個老頭子,/我們吃天津蘿蔔也不消化……」
張伯苓不是說說而已,他以身作則,首先就把自己的親兒子推上了戰場。
1937年淞滬會戰前夕,張錫祜訂婚幾個月後,他所在的空軍第八大隊奉命馳援南京。
奔赴戰場之前,張錫祜似乎已有預感,此次前去凶多吉少,便給父親留下訣別書:
「兒雖不敏,不能奉雙親於終老,然亦不敢為我中華之罪人!遺臭萬年有辱我張氏之門庭!此次出發,非比往常內戰!生死早置度外!
望大人勿以兒之膽量為念!望大人讀此之後不以兒之生死為念!
若能凱旋而歸,當能奉雙親於故鄉以敘天倫之樂。倘有不幸,雖負不孝之名,然為國而殉亦能慰雙親於萬一也!」
沒有像電視劇電影迎來驚喜大反轉,戰場上的每個人都沒有主角光環。
留下這封訣別書七天後,張錫祜駕機升空,途中突遇惡劣天氣,飛機在江西臨川上空失控墜毀,26歲的張錫祜以身殉國。
當時,中央航校1700多名飛行員近乎全員殉國,張錫祜是其中之一,平均年齡不足30歲。
最小的不過17歲,他們從畢業到犧牲僅用了半年。
中央航校的校訓是: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
收到小兒子噩耗的信,張伯苓把信藏了起來,還吩咐兒子們別告訴他們的母親。
後來,抗戰勝利,戰士們凱旋而歸,街坊鄰里的孩子們都從戰場上回來了,到處都洋溢著喜慶。
張伯苓的妻子站在門口,日夜等著兒子回來,卻始終沒等到人。
她跑去問丈夫,張伯苓眼見瞞不住了,只好全盤托出,「老四已經陣亡了」,夫妻倆抱頭痛哭。
張伯苓說小兒子的犧牲是求仁得仁,不用為之悲愴。
可就像為了印證這句話有多麼正確,張伯苓對於南開同樣也是「求仁得仁」。
南開在天津被摧毀之後,張伯苓又讓它在重慶復活了,「南渝中學」成立。
為了留住最後的這片沃土,張伯苓答應蔣介石的無恥要求,為其效命。
哪怕兩人的交集只是一陣,哪怕最後關頭張伯苓拒絕了與其一同離開的機會,哪怕他說了,「不願離開南開學校,更不想離開祖國」。
如此言辭懇切,卻依然無法驗明張伯苓的赤誠之心,這段關係成為了他人生的唯一污點。
1950年南開校慶,校方早已派人前來張家,告訴張伯苓的兒子張錫祚,切勿讓張伯苓出席,他的身份實在不合適。
兒子知道,南開對父親來說意味著什麼,南開被炸時,張錫祜在那封訣別書中,安慰父親不要過分傷懷。
他說:「這樣恰恰證明大人教育之成績!因大人平日既不親日又不附日,而所造成之校友又均為國家之良材,此遭恨敵人之最大原因。
而有如此之毀滅!然此又可為大人教育成功之慶也。」
可是,南開安好,而自己被排除在外,如果張錫祜還在,他又會用什麼話語去安慰張伯苓?
張錫祚不忍打擊父親,1950年10月17日,南開校慶,74歲的張伯苓早早起來穿戴整齊,準備前往南開。
張錫祚攔住父親說,「天色陰沉,看來準備要下雨了,您還是別去了」。
張伯苓握著傘柄的手一頓,把撐開的傘又收回來,笑著同意兒子的明智之舉,「既然下雨了,那就不去了吧」。
張伯苓早聽出了兒子的弦外之音,再說了,之前在槍林彈雨中保護南開,張伯苓都不怕,如今小小的雨,又怎會怕?
他不怕,可他知道,那些人怕他啊,他可以為南開雪中送炭,而不能做添亂的那一個。
老舍和曹禺為張伯苓寫的詩歌里,誇他永遠有一股勁,永不悲觀、永不絕望,天大的困難,他眉頭都不皺一下。
是啊,如果背後站著南開,為了南開,他可以永遠樂觀、永遠保持希望,多大的困難都不怕。
是「可以」,更是「必須」,因為只有他屹立不倒,替南開擋住腥風血雨,南開才能真正「開」下去。
「開」的實現,是因為「難」都被張伯苓吃了。
可如今同樣為了南開,張伯苓平生第一次悲觀了、絕望了,被南開拒之門外的每一天里,他都緊皺著眉頭。
南開越變越好了,南開不需要他了,明白這一事實,對張伯苓的打擊太大了。
1951年2月23日,張伯苓溘然長逝,享年75歲,距離南開校慶也才剛過去4個多月。
張伯苓走後,家人只在他的夾克里找到了6.7元,以及兩張廢舊的機票。
他哪裡還能留下什麼遺產,他畢生幾乎所有的錢都傾注在南開上了。
直到1986年,在張伯苓逝世35年後,南開重新接納了這位「快被遺忘的創始人」,將他的骨灰安葬於南開校園。
學生黃喻生曾在他的追悼會上痛哭失聲說:「恩師一生心血所在的南開已經不認識他了。」
大學者,不在大樓,而在大師也。不會的,南開會記住他,中國人都會記得,有個人叫張伯苓,他為南開付出了畢生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