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咱幾個怕是真跑不掉了,他們真要把咱綁去公社!」老馮的聲音低得像壓在土裡,可每個字都像鐵鎚一樣砸在我心頭。我攥著手裡乾裂的玉米葉,心跳得像要蹦出來。耳朵里全是剛剛鄰隊隊長那句喊話:「偷雞的知青,給我出來!別逼我動手!」
1970年秋天,天涼得很快,地里的莊稼忙著收割,玉米、黃豆都等著進倉。我和老馮、劉剛幾個北京知青剛在地里幹完活,正往知青集體戶走。誰知道,剛到門口,院子里突然傳來一陣撲騰聲。
「喲,這啥動靜?」劉剛把扛著的鋤頭往牆上一靠,抬腳進了院子。我們幾個跟過去一瞧,竟是一隻肥得流油的大紅公雞,正仰著頭在院子里啄穀粒。老馮樂了:「好傢夥,這雞是嫌命長了,自己找上門來!」
我笑著搖頭:「趕緊趕出去吧,別惹麻煩。」可劉剛卻蹲下來逗那雞,「哎,這雞咋這麼肥啊,抓回來燉了吃,得香成啥樣?」
他這話一出口,誰都沒當回事,可空氣里忽然多了一股說不上來的味兒。那時候,村子裡一年到頭能吃上幾頓肉?我們幾個北京來的知青,吃慣了白面饅頭、豬肉燉粉條,可到了這地方,連頓飽飯都成了奢侈。再加上正年輕,干一天活,肚子餓得像颳風,晚上連夢裡都想吃肉。
「要不……」老馮試探著開口。沒人接話,可誰也沒攔。就這麼的,那隻雞進了廚房,變成了一鍋噴香的雞肉燉粉條。
可誰能想到,這雞不是普通的雞,而是鄰隊隊長家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帶著幾個人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喊著要把我們幾個知青綁去公社,說要給全村人一個交代。我站在炕邊,腿肚子直發抖,冷汗順著脊樑往下淌。
鄰隊隊長人高馬大,嗓門震天響:「偷咱家雞的幾個知青,給我出來!別逼我動手!」劉剛低聲嘟囔:「這雞跑咱院兒來的,咋就成咱偷的了?」可這話他只敢跟我們幾個說,真不敢吱聲。
屋外圍了一圈村民,里三層外三層,把我們的小院堵得水泄不通。劉隊長也來了,試圖講幾句情,可鄰隊隊長根本不聽,鐵了心要把我們送公社。
「這要是真送去了公社,咱幾個知青就徹底完了。」老馮低聲嘀咕。我沒吱聲,可心裡也明白。我們這幾個「黑五類」子女,平時就低人一等。要是再扣上偷盜的帽子,以後還能有啥出路?
就在這時候,院子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哎哎哎,幹啥呢?吵吵鬧鬧的,像啥樣!」我抬頭一看,是孫二嫂。
二嫂是個乾脆利索的人,平時在隊里幫我們做飯,對我們知青照顧得像親人一樣。她頭上頂著一塊灰布巾,手裡提著個竹籃,氣喘吁吁地擠進了人群。
「關隊長,你這是幹啥啊?興師動眾的,抓特務呢?」二嫂一邊擦汗一邊說,聲音不大,卻把院子里的人全鎮住了。
「孫二嫂,別摻和啊,這事兒和你沒關係!」鄰隊隊長瞪她一眼。
「咋就沒關係?」二嫂把籃子往地上一放,露出兩隻大紅公雞,「你家丟了一隻雞,我家賠你兩隻,夠了吧?」
鄰隊隊長愣了一下,隨即臉色一沉:「這不是雞的事,是個態度問題!偷雞的知青,必須送公社處理!」
二嫂哼了一聲:「送公社?行啊,我陪著去。我倒想看看,李書記見了我這個親表妹,咋處理『偷雞』的事兒!」
這一句話,把鄰隊隊長說得啞口無言。他瞪了二嫂好一會兒,終於甩下一句「算你們走運」,帶著人走了。
院子里的人慢慢散了,我和劉剛幾個癱坐在炕沿上,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二嫂瞪了我們一眼:「以後長點記性!誰家都不容易,別再干這種糊塗事兒!」
第二天一早,劉隊長親自帶著一隻雞去鄰隊隊長家賠禮。我們幾個知青也湊了點錢,想給二嫂買點東西,可她一口回絕了:「謝啥呀,鄉里鄉親的,誰不幫一把?」
可她這話說得輕鬆,我心裡卻不是滋味。二嫂家日子也苦,男人常年有病,家裡還有兩個孩子要養。她那兩隻雞,估計是家裡最值錢的東西了,可她為了我們,連眼都沒眨。
1975年,我和老馮、劉剛幾個相繼回了北京。臨走前,二嫂殺了一隻雞,燉了滿滿一鍋雞肉粉條,說要給我們餞行。吃飯的時候,她一句話沒說,可眼圈紅紅的。
幾年後,我聽說二嫂的男人病得更重了,她一個人撐著家,日子過得更苦。我心裡一直惦記著,終於在1980年夏天回了一趟村子。
村子變了樣,很多人都搬走了。老隊長不在了,鄰隊隊長也早沒了影子。可二嫂還住在那間老屋裡,日子過得依舊清苦。
見到她時,她正坐在門檻上縫衣服。看見我,她愣了一下,隨即笑開了:「喲,小許啊,咋回來了?」我遞給她一包北京帶來的點心,她擺擺手:「拿回去吧,咱家不缺這個。」
我硬是把東西留下,陪她說了一下午的話。臨走前,她送我到村口,叮囑我:「有空常回來看看,咱村裡人都惦記著你們呢!」
我點點頭,可心裡卻像堵著什麼似的難受。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二嫂。後來聽說,她的兩個孩子都成了家,她終於能歇一歇了。
這些年,我常常想起二嫂,還有那個貧瘠卻溫暖的村莊。她用一生的善良和堅強,把我們這些外鄉人當親人一般對待。她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人,也是我心裡,那片黑土地上最樸實、最偉大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