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命運如河流趟過「歷史三峽」的關隘險灘,個人命運亦是如此


每當變局時代,唐德剛先生的 「歷史三峽」論,被頻頻提及。


他將中國歷史分作兩大轉型期,其一為「封建轉帝制」,從先秦到秦漢,歷時三百多年;其二就是近代史「從帝制轉民治」,這要經過一番「驚濤駭浪」的古今大變,這個艱難的變革期就是「歷史三峽」。


國家的命運如河流趟過「歷史三峽」的關隘和險灘,個人的命運亦是如此。每個人都有其時間細流,隨歷史的大河蜿蜒,也融進其中。


唐先生一生見證中國轉型陣痛和苦難,「歷史三峽」既是他的卓越「史識」見地,也是他的閱世心得。


唐先生是一個具獨特性的歷史學者,近代很難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來。


胡適之的朋友


1948年,唐德剛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在五十年代的紐約,他遇到了當時最低潮、最失意、最孤獨的胡適


年輕的唐德剛在異國,一邊讀書一邊還要打工養活自己。而年老的胡適,貧病交加,在學術上也很難立足美國學界,教書謀生都成妄想。


如果說唐德剛尚可謀生,胡適則「不能自生,只能自滅」了。


胡適出生於安徽哥倫比亞大學學成,在北京大學成名,他對三個地方都有很深的感情,「老而彌篤」。他常常去哥大圖書館借書,恰好唐德剛是那裡唯一的華裔職員。


唐德剛是胡適的安徽小老鄉,又和他算是哥大校友,鄉誼加上學友,一來二去胡適便不時讓唐德剛來家裡「添雙筷子」。


胡適的太太燒得一手好菜,可有趣的是,她從從廚房裡端出的各種「安徽口味」,唐德剛從來沒有吃過。師母一個勁兒的問「可吃的慣「?唐德剛趕忙答應著「吃的慣、吃得慣」!


唐德剛後來回憶兩人,就像一個「乞丐老和尚」和一個「乞丐小和尚」,一同箕坐在草窩裡,草窩裡的齋飯則是胡適太太親手作的味道別緻的「安徽菜」。


胡適桃李滿天下,認真算唐德剛是他的「徒孫」。結果,徒孫卻和祖師爺成了忘年交。胡適倒也很喜歡這位小友,常常打趣唐德剛是自己的「小門生」。


也是出於二人的師徒緣分,才有了後來胡適口述、唐德剛執筆的《胡適口述自傳》。唐德剛聆聽著胡適的徐徐訴說,不僅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胡適之的朋友「,也意外的開啟了自己獨特的史學人生。




▌中國口述歷史第一人


唐德剛,被稱作中國口述歷史第一人,他留下的《胡適口述自傳》、《李宗仁回憶錄》、《顧維鈞回憶錄》、《張學良回憶錄》是近代史研究的珍貴史料。不過,這口述歷史的「第一」來的頗為偶然。


40年代末,美國的駐華記者羅伯特·伯頓給寓居香港的張國燾做了口述自傳。這幾百頁口述的資料引起了學術界極大的興趣,伯頓也輾轉到了哥倫比亞大學進行最後的訂稿工作。


此時的唐德剛在哥大東亞研究所,給當時的代所長韋慕庭教授作研究助理。


有趣的是,東亞研究所主攻「漢代社會史」, 韋慕庭教授的研究課題是「北伐戰爭」,而唐德剛自己的博士論文則是 「美國內戰的外交史」。因此,他不得不上午搞漢書,下午參加北伐,夜晚鑽美國檔案,可謂是「一雞三味」。


唐德剛認識伯頓後,一見如故。伯頓見他疲於奔命,便建議他自成一派,脫離三個完全不同的史學領域,做一個「割據一方」的小軍閥。當時中國「名人」在紐約的「難民」真的是「車載斗量」,考慮過後,唐德剛決定從最熟識的胡適開始著手,進行口述自傳的嘗試。


胡適聽說之後,也很感興趣,大談了一整晚如何寫自己的「自傳」,幫助唐德剛順利擬訂了計劃。


唐德剛去找韋慕庭教授,希望能得到東亞研究所的資助。又是很巧的,韋慕庭正在籌劃一個「中國口述歷史計劃」。唐德剛也因此成為了其麾下「僱傭兵」。




▌歷史的「說書人」


論史學功底,唐德剛先生的文章曾在顧頡剛先生課上拿過第一,基礎之好,自不必說。但他最精妙的還是他書寫歷史的方式。


唐先生筆下的歷史是活的,他將自己的生命親證融入其中,那些曾與他血肉相關的時間早已沉澱在裡面,其中混合著他的呼吸和心跳,傳達著歷史的溫度。


在口述史領域,他是一個認真的「聆聽者」,而在著史一事上,他是真誠的 「說書人」。


「說書人」的人物是讓歷史的捲軸隨著故事打開,在鮮活的場景中展露人性的五彩斑斕。複雜而詭譎的歷史事件,在唐先生的講述下,總能如抽絲撥繭一般,裸露出其內在的肌理。


袁項城洪憲帝夢碎,中央政府分崩離析,大大小小「拿槍」的軍閥成了歷史前台的主演。大的軍閥如段祺瑞張作霖閻錫山韓復渠,名聲至今如雷貫耳。小的軍閥只有槍兵數十人,也能在地方做個小小的「皇帝」。


唐德剛回憶幼年時在徽州的鄉下,就有個諢名魏三鬧的「司令」。他擁兵二三十人,發派民夫,徵收賦稅,「保護」一個鎮的治安達數年之久,魏三鬧穩坐釣魚台,在鎮上做了多年的土皇帝。上級的縣長也不聞不問,彼此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


張學良晚年接受唐德剛訪問時,也毫不避諱的講起「大帥」張作霖是「鬍子」(土匪)出身。這個「張三鬧」在東北地方上收保護費,後來越鬧越大,被招安當了管帶(營長),進而團長、旅長、師長、軍長,直到總司令和大元帥,割地為王,變成了管領中國半壁江山的「張大帥」。



政治劇變,傳統社會也跟著發生了化學反應。軍閥的日常也過得不倫不類。


某個嚮往現代享受的四川軍閥,特地從上海僱傭了網球秘書。結果這個東北小伙被年輕漂亮的夫人看中,一起私奔。更為神奇的是,醋海興波的的軍閥竟然被二人的愛情感動,不僅未判死刑,反而資助他們的情奔。


這些軍閥一共折騰了16年,而這十六年又整整齊齊的劃分成四大段,每段四年,每段都有一個軍閥當權。袁項城、段祺瑞、吳佩孚、張氏父子,每個叱吒風雲的軍閥都曾掀起過給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帶來深遠影響的政治風波。


唐先生想講他書寫的軍閥歷史編成的民國軍閥史,遺憾的是,直系軍閥的故事,唐德剛先生沒有來得及講完,所以最後書名定為《段祺瑞政權》。


▌一生為歷史招魂


雖是「歷史說書人」,但唐德剛先生真正的才華卻在他的「史識」上。


在《從晚晴到民國》中,唐先生提出「歷史三峽」的概念,他的雄心壯志不止於口述史的考據,仍在於為其歷經劫難的祖國找尋一條穿越「歷史三峽」的光明航線。


著名史學家余先生悼念其師錢穆,稱其「一生為故國招魂」。唐德剛對故國的情感,也許不比錢穆激切,但也可為「歷史」招一招魂。


唐德剛先生的這些妙論橫生的歷史著作,打碎了多少讀者被長久禁錮的頭腦,喚醒了他們對歷史以及對未來的興趣。唐先生驅散了極權主義的幽靈,招來了自由主義的新魂。


欲了解中國近現代史,唐德剛的作品是繞不開的。歷史在他的筆下,活色生香,如見其人。唐德剛寫的歷史多是如此,根據歷史親歷者的口述編寫而成。口述史,不是錄音機一錄,整理出文字這麼簡單,十分考驗人的功力。


他寫自己的老師胡適,如張鳴老師所言,「好看的是注釋。有解釋,更有點評,恣肆汪洋,好看煞人」。史學界甚至風行「先看德剛,後看胡適」之說。


他寫李宗仁,「李有時信口亂講,直接這樣寫出去要被別人笑死的」。所以李敖說,「幸虧李宗仁身邊有一位高明之士指引與協助,才能完成《李宗仁回憶錄》這種名著」。這本書也是可以藏之名山、傳之不朽的。



在史學界,唐德剛的文風獨一無二,文筆數一數二。半文半白,亦莊亦諧,妙趣橫生。中國文學史的權威夏志清教授評價他是「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


好看的歷史敘述背後,還必須是力透紙背的歷史哲思,才能成為不朽的史作。他的「歷史三峽」,以及全書隨處可見的夾敘夾議之史論,正如梁文道所說,起到了一種「照明的作用」,「為暗霧籠罩的前方照出依稀可辨的輪廓」。


張鳴教授說:在讀唐德剛之前,從沒想到歷史還能這樣寫,如此引經據典,旁徵博引,卻又不乏生活場景,實在是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