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孫丹木)
瞿上城,一個風雲崛起兩千年、後又淹沒於歷史塵埃的神奇聖地,至今卻少有人知其來龍去脈、輝煌勝跡。它就是4000多年前,第一蜀王蠶叢氏在成都建立的都城,是燦爛的古蜀文明萌芽成長的發祥之地。
幾年前,筆者有幸讀到一本名曰《千古蠶叢路,滄桑話雙流》的書,書中有多篇文章,通過引經據典、分析論證,揭開了「蠶叢開國,瞿上留蹤」的面紗,後又讀到一些同主題而相異結論的文章,反讓我增添了探索究竟的興趣;最近分別到雙流牧馬山九倒拐、彭州海窩子古鎮(現通濟鎮)進行實地觀察基礎上,將自己的認知和觀點融入其中,一齊奉獻給業界老師和熱心讀者,敬望指正。
一、瞿上城建治人物(蜀王)、地域之辨
瞿上城的建治人物(蜀王)、地域,由於年代久遠,相關歷史文獻的記載多較簡略,或有含混、矛盾之處,這使得後世的文史研究出現一些不一致的結論和令人難解的疑問。
《千古蠶叢路,滄桑話雙流》一書,收錄的史學家顧頡剛先生在其《雙流遊記》(原載1941年4月30日四川省教育廳編《文史教學》創刊號)中,有這樣兩段話——
《華陽國志》說,杜宇「或治瞿上」,證明牧馬山曾為古蜀國都城的所在地。《明一統志》說,「瞿上城,在雙流縣東十八里,蠶叢氏所都。」又推到杜宇以前。這個傳說雖沒有給考古學家證實,在我的直覺上倒覺得可以相信。因為古人建國必憑險阻,方好自守。成都是平原,太平衍了,不適合這個條件。
……牧馬山又名女幾山,《山海經》上說:「岷山之首曰女幾之山。」這是平原西部的一座開頭的山,雖甚低小,而岡阜縈迴,彷彿城垣一般,防守極便,立國在這裡可以控制平原,山上又好耕種,足以自給。假使我是當時的王者,走到這個形勝所在,也不肯把它放棄的。
這兩段話通過引用三段史籍,大致回答了以下問題——
一是說出了治瞿上的人物(蜀王)。《華陽國志》說,杜宇「或治瞿上」,《明一統志》說,「瞿上城,在雙流縣東十八里,蠶叢氏所都。」從兩種不同史籍的說法看出,治瞿上的人物是杜宇和蠶叢,杜宇為第四代蜀王,蠶叢則是第一代開國蜀王,究竟以哪個蜀王為準呢?顧頡剛先生在此卻沒作解析回答。
以我聯繫其它史籍和當今學者的說法,分析認為,這兩位蜀王在自己為王之時,都有可能帶領族民做出「治瞿上」「都瞿上」的偉業。第一代蜀王開闢瞿上為都邑治所,後代蜀王繼承先主原址基業,治理髮展瞿上城,順理成章。以此類推,「柏灌治瞿上」「魚鳧治瞿上」又有何不可呢?顧頡剛先生對此沒作非此及彼的定論,想必覺得後世蜀王對祖業的自然繼承關係無需多費口舌。
二是指明瞿上城所在地點。顧頡剛先生引用《華陽國志》說,杜宇「或治瞿上」,證明牧馬山曾為古蜀國都城的所在地。又引《明一統志》說是「瞿上城在雙流縣東十八里,蠶叢氏所都。」下一段話又引《三海經》說明牧馬山即女幾山,以其「岷山之首」與成都平原相接的地理優勢,來證明蜀王選擇牧馬山一帶「或治瞿上」是有道理的。一說是「雙流東十八里」,一說是「牧馬山」,這好像又是兩個不同的地方。不過還好,這兩處都在雙流(古為廣都)地域,既然蜀王建立的瞿上城是一座寬廣偉岸的都城,它的地盤復蓋一個縣城的多處區域,完全屬於正常,只是年代久遠的史書往往表述不那麼嚴謹,何況不同的書籍更難做到表述一致。這使得就在雙流這塊區域上,除了以上兩處,還有——
九倒拐山林
「瞿上城在雙流南十八里。蠶叢縱目,王瞿上。」「雙流縣瞿上鄉有蠶叢城。」——乾隆《雙流縣誌》
「今雙流……縣北有瞿上鄉。」——宋羅沁《路史》-《國名記·古國》
「蜀王據有巴蜀之地,本治廣都(雙流前稱)之樊鄉(瞿上)。」——揚雄《蜀王本記》
「蠶叢故宮,在治南十八里宜城山(牧馬山前名)上。」——嘉慶《雙流縣誌》
「瞿上城在今新津縣與雙流縣交界之牧馬山蠶叢祠九倒拐一帶。」——雙流縣李澄波20世紀50年代著《牧馬山志》
「《山海經》曾記載過一個充滿神話和農業文明色彩的國度。這個神秘的國度就是諸多文獻中『蜀王本治瞿上』的瞿上城。其具體地望,就在今天的成都市雙流縣。」 ——《古蜀神話與中華文明》
上以說法看似五花八門,但說出的瞿上城大致方位還是相同的,都沒超出雙流縣、雙流與新津交界的地盤。閱讀雙流縣主編的《千古蠶叢路,滄桑話雙流》可看出,撰寫該書的文史專家學者是花了很大功夫,對古蜀歷史進行了深入研究和認真考察的,特別是對瞿上城位於雙流(廣都)牧馬山一帶的認定,引經據典,有根有據,分析準確,推理嚴密,基本讓人信服。
但話說回來,古蜀歷史跨越兩千年,經歷5代(位)蜀王:蠶叢、柏灌、魚鳧、杜宇、開明王;地域遼闊,關於瞿上城的具體位置,歷來眾說不一,爭論很多。截至目前,除了雙流區取得明顯的考察研究成果,有了更多話語權,彭州、溫江、郫州等地區也有幾處被史學界認為是瞿上城故地,特別是彭州地區,基本形成與雙流(廣都)的兩大區域對立之勢。此外,還有學者把三星堆、金沙、以至寶墩也納入瞿上城遺址範圍,這似乎又得讓人更新思考和認知了。
現僅將彭州地區被認為是瞿上城故地羅列如下——
彭州市新興鎮的海窩子;
彭州市小魚洞鎮的蜀王山;
彭州市磁峰鎮的皇城山;
彭州市新興鎮的陽平觀;
彭州市的蒙陽鎮。
海窩子古鎮湔江對岸的獅子山
以上五處皆為彭州地域的古鎮,它們之間相隔不遠,多倚岷山、龍門山脈,居湔江河畔,且與聞名全國的廣漢三星堆文化遺址同在一個台地之上。為了證明以上地區曾為古蜀的瞿上城,也能引出一些古籍記載,加上實地考察論證也各有一定道理。但把幾處瞿上故地一比較,又好像有些大同小異,說法混淆,又好像難將瞿上之城定於一處。主要原因還是古籍上的不嚴謹、不確定,畢竟古蜀文明離我們太遠,據說至今有4800多年,那時是商代前甲骨文都沒出現,最早記述古蜀歷史的《華陽國志》也是2000多年後才問世,在沒有地下發掘的文物佐證情況下,的確難下準確定論。
比如,有文章介紹彭州海窩子古鎮這樣說:「據《華陽國志》記載:蜀王魚鳧,田於湔山,建都瞿上。」然而今《海窩子古鎮簡介》則說:「數千年前蜀王柏灌……並於『瞿上』一帶建都稱王。」還有人這樣說:「瞿上是古蜀地名,即早期杜宇王朝的都城所在」——這三段說法中,就有蠶叢王后面的柏灌、魚鳧、杜宇三位蜀王「都瞿上」。
最近,我在網上查到一篇發於2018年4月的舟歌寫的名為《瞿上古城的最大爭議,是它在彭州確切位置》的文章,作者引經據典、分析考察得出的結論是,瞿上古城的確切位置,只限於在今天的彭州區域,並依據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蒙文通教授考證指出「湔水出玉壘,在今之彭縣,然則大江(岷江)以東,岷源以南,止於灌口之山系,胥曰湔山,入後曰玉壘。」肯定湔山是指彭州市的小魚洞鎮至新興鎮的海窩子一帶——其實也肯定了瞿上古城在彭州市的小魚洞鎮至新興鎮海窩子一帶,只是具體位置還有待探討。
於是,在圍繞主題論證基礎上,舟歌先生在文章結尾歸納道:「無論怎樣,多數專家都認為,蠶叢氏時代的蜀人,對祖先曾經經營過的被美傳為『都廣之野』(見《山海經·海內經》)的川西平原十分嚮往。在自然條件十分惡劣、生產力極為低下的情況下,遷徙是氏族發展的最好出路。於是,多數蜀族攜家帶口,從茂汶盆地的東面翻越與岷山相連的龍門山脈主幹玉壘山脈進入湔江河谷,再漫延到四川盆地的西北邊緣,開始在湔江流域建立新的『蜀國』。蜀國歷經蠶叢、柏灌、魚鳧、杜宇、開明五代,除開明氏外,就有四代蜀王帶領蜀族在湔江河谷繁衍生息,演繹著古蜀文明的燦爛歷史。」
海窩子古鎮新貌
關於瞿上古城的探討,僅雙流編著的《千古蠶叢路,滄桑話雙流》一書就有10餘篇專論。這裡僅就蜀族的來源和瞿上所處區位,引用王澤枋、熊德成兩位學者說法供讀者參考——
王澤枋:蜀族原是我國西北高原氐羌民族的一支系,他們生息在川、青、甘高原上,歷史較久。《山海經》中屢提到「華父之山」「成侯之山」(又稱「成都載天」)「瞿父之山」。這些華父、成侯、瞿父,應是蜀族的支派。各支派成員有多有少,來平原上時間有先有後,聚居的部落有東有西,「從開明以上至蠶叢積三萬四千歲」,這數字不一定準確,極言時間之長而已……瞿上,當是從「瞿父之山」來平原的一個支系,沿流經今溫江、雙流的楊柳河流域活動,瞿人最後在牧馬山區聚居。楊柳河在古代並非今天狀貌的流細岸狹,「明、清之間,楊柳為大江,金馬為支流。」(鄧少琴主編《四川省內河航運史》)「魚鳧田於湔」,不能死死局限在彭灌山區邊緣地帶,古代的楊柳河也應視作蜀人活動頻繁的區域,溫江縣至今尚有魚鳧城、魚鳧橋、魚鳧墓,彭山江口附近有魚鳧津。
熊德成:為證實古蜀國瞿上城在雙流,我苦讀古蜀國史十二年。那些遙遠而又殘缺的古蜀國歷史文獻揭示,4800年左右,有兩支古老民族,一支叫氐族,一支叫羌族,從青藏高原進入蜀山(即岷山)……羌人、氐人與戈基人歃血為盟,在蜀山第一次實現民族大融合。蠶叢在嫘祖發現野蠶之後,發現野蠶家養技術,傳授給各族,並帶領大家走出蜀山,在平壩牧馬山瞿上稱王立國。他「衣青衣,勸農桑,創石棺」,帶領大家結束不安定的游牧生活,走向相對穩定的農耕生產。蠶從王之後,柏灌、魚鳧、杜宇、開明相繼稱王。五王共同奮鬥,共創了「天府之國」神話。
看了舟歌、王澤枋、王澤枋三位老師對於古蜀族的由來、遷徙成都的路線、發祥地的表述,再加以綜合分析思考,我們似乎對古蜀文明的興起路徑有了更深入的認知和理解,其中重要的一點是:蜀人遷徒成都平原的路線不僅一條,瞿上城的建設和繼承發展區域不僅一處。四代蜀王,據說歷經2000多年,一代蜀王活了數百歲(神話傳說),如果這支蜀人遷徙路線僅有一條,圖騰式的都城只有一處,千年歲月中不再分枝展葉,還可能有蜀國的四面擴張、繁榮昌盛嗎?
至於瞿上城被多地認作祖先聖跡,雖然並非都真實可信,但也可理解,就如湖北麻城孝感鄉一樣,被不少非籍遷川移民稱其為遷川前的故鄉或出發地,何也?因其名聲在外也。瞿上城被多地「認祖」,正是祖先崇拜、圖騰崇拜的表現。本人認為,對於那些真假難辨的、不真實地名的攀附與爭論,應給一些理解寬容和引導,只要不違規違法,任其在漫長的歲月中自生自滅好了。
彭州市小魚洞鎮濕地公園
二、瞿上城名稱的來源和意義
關於「瞿上」(瞿上城)的來源和意義,早期的歷史文獻中幾乎沒有明確的解釋或回答。據《華陽國志》記載:「……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後有王曰杜宇……或治瞿上。」這兩句話中提到「蠶叢,其目縱」,「杜宇……或治瞿上」,但並未提出「縱目」「瞿上」這兩者有什麼關係。倒是後來的文獻和學者,為了賦於「瞿上城」的特殊意義,則把蠶叢的「縱目」與「瞿上」通過文字形象聯繫在一起,這是把因為「瞿」字上部有雙目而作為縱目的象形字,以表示瞿上城賦有的蠶叢王縱目的至高無上的君王特徵。
特別當廣漢三星堆發掘出來後,出土的「縱目人像」與諸多文獻記述、學者看法較為吻合,從而推斷「縱目人像」很有可能就是「蠶叢」,也解答了三星堆「縱目人像」長久以來未解之謎,也許這正是三星堆古蜀王國對先王「蠶叢」祖先的崇拜和偶像的崇拜,三星堆也順理成章成為「瞿上」故地之一。
這個發現的確讓人振奮,但最近我讀到一篇 《以字觀史之六——「瞿上」探微》(原創作者李霖涌、甘霖如泉)的文章,通過對「瞿上城」中「瞿」字的含義解析,完全推翻了「瞿」代表蠶叢「縱目」的說法,讓人們對「瞿上城」名稱的理解煥然一新,無不信服。原文寫得較細較長,我僅摘其要如下。
「瞿」和「衢」是兩個可以互相通用的孳乳字(派生字),「瞿」金文可見,「衢」小篆始有,在未有「衢」之先,只能用母字「瞿」表示後起字「衢」的意思。「瞿上」之「瞿」本應為「衢」,「衢」從行從瞿,即人經過道路密集且交叉的地方,需要睜大眼睛仔細辨別方向與路徑,否則就會「行衢道者不至」(《荀子•勸學篇》)。「衢」指四通八達的地方,也指街道眾多樓房林立的繁華都市。《說文解字》《爾雅》指「四達謂之衢」,王逸注《楚辭·天問》曰「九交之道曰衢」。「衢」也可以指寬廣的大道,如魏晉陳琳詩云「春天潤九野,卉木渙油油。紅華紛曄曄,發秀曜中衢」,「中衢」指中心大道。由此看來,「瞿上」就是有許多大道縱橫交錯的四方通衢之高地,在此建都,頗有韋應物《長安道》「歸來甲第拱皇居,朱門峨峨臨九衢」的氣概。
「瞿上」為蜀王杜宇續都或別都,也可能始建於蠶叢,但是「瞿」並不從蠶叢縱目而來。「瞿」表達的正是其孳乳字「衢」的意思,古代瞿上應該是一個較大的區域範圍,地勢開闊,位置略高,臨近水源,交通發達,街市繁榮。至於另有說法以為蜀王柏濩(huò,亦稱柏灌)於今彭州海窩子建都,亦名「瞿上」,此「瞿上」或為蜀都通稱或借稱,即後人籠統而言蜀都「瞿上」而已,或以為「濩」或「灌」與「瞿」相通而附會。蜀之先民氐羌人從西北高原、川西高原沿山沿江走來,辛勤耕耘成都平原數千年以上,杜宇既治郫邑,若非戰事失利,斷無退回龍門山之理。而領地中心在今郫都、溫江、崇州、雙流、新津一帶,治水工作自當緊迫,老邁的杜宇任命鱉靈為相,治理岷江洪水,以其功高而禪讓之,蜀地開啟了開明王朝時代。開明帝「治廣都樊鄉」,後「徙居成都」。
通過以上對「瞿上」的解釋作結,瞿上作為古蜀的都城,位置處於雙流(廣都)牧馬山區域、彭州湔江區域以及三星堆等地均有可能,但瞿上意義與蠶叢縱目無關,「瞿上」就是山水相依、大道縱橫、讓人驚嘆的繁榮城邑。
3誤解了的「商瞿」「商瞿上」
商瞿本為孔子的弟子,生於魯國,不知什麼時候在蜀地傳出商瞿的故事,而且在雙流還有了商瞿墓,不少文史界人士還把這事傳播得紛紛揚揚,看來這種追棒名人、爭搶名人之風古已有之吧。這裡還是引用史學家顧頡剛的《雙流遊記》來判定虛實吧。——「十一時許到商瞿墓,亦名夫子墳,說是孔子弟子商瞿埋骨的地方。墓頗大,四周土牆圍著,前建祠堂,今為小學。商瞿,《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明說是「魯人」,為什麼會變作蜀人?大概因為此地本名「瞿上」。而瞿上的瞿和商瞿的瞿有一字相同,楊慎說,《世本》和《文翁石室圖》稱商瞿均為「商瞿上」(見《升庵外集》卷十二「蜀志遺事」條)。那就兩字全同。恰巧那邊有一座古墓,就引起人們的聯想,以為這是商瞿墓了。昨天在文獻委員會中遇到張湘泉先生,他也不想替本縣多拉一位有名的古人,說道:「那時蜀道還沒有給秦人開闢,一個蜀國青年怎能遠迢迢到東海邊上魯國去留學?」
有力論據不在多,就這最後一句引用張湘泉先生的話,一錘定音,誰能辯駁?至於那邊還有一座古墓,只要那墓里沒挖出相應文物,真實度就等於零。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本人以為最初還是出於誤會,或者有個當地人恰巧也叫商瞿,這種同名的情況在何時何地都很普遍,或者有人見到個瞿字就聯想到商瞿,硬生生把地名變成人名——我這種推想也不一定正確,僅供參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