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夏肯
在長安街的星巴克里,一位穿著印有「我命由我不由天」t恤的年輕人正對著手機屏幕傻笑。他的咖啡杯旁擺著哪吒手辦,手機殼上印著太乙真人的川普口音表情包。
這幕場景或許能成為理解《哪吒》系列電影總票房突破百億的最佳註腳——當傳統文化符號與互聯網次世代文化在資本的熔爐中碰撞,產生的不僅是票房神話,更是一面照見當代中國精神圖景的稜鏡。
1、遙遠及模糊不清的「哪吒」
在安陽殷墟出土的商代青銅器上,哪吒的原型「那吒」還只是佛教護法神的模糊身影。
這個源自印度神話的夜叉神,歷經《封神演義》《西遊記》的文學重塑,最終在1979年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哪吒鬧海》中完成政治隱喻的巔峰表達。
四十多年後,當餃子導演讓這個古典英雄吐出「申公豹你個大騙子」的市井俚語時,完成的是對文化母體的第三次解構。
這種解構建立在對集體記憶的精準把脈之上。
主創團隊將傳統敘事中的「剔骨還父」改寫為代際理解困境,把靈珠轉世的神話降維成身份認同危機。
而敖丙背負的龍族復興使命,恰似當代青年在原生家庭期待與自我實現間的撕裂。當哪吒腳踩風火輪在陳塘關廢墟上畫出火紅軌跡,觀眾看到的不僅是特效奇觀,更是自己在996工作制下渴望突圍的生命軌跡。
這種改編策略暗合了文化學者雷蒙·威廉斯提出的「情感結構」理論。此前導演餃子在接受採訪時透露,《哪吒1》劇本修改66版的痛苦過程,恰似當代內容生產者在大數據與藝術表達間的反覆撕扯。
而最終呈現的「魔童」形象,既保留了反抗權威的原始衝動,又注入了喪文化的黑色幽默,這種雜糅的美學恰是z世代的話語方式。
2、光線傳媒的資本鍊金術
2015年《大聖歸來》9.56億票房點燃資本市場對國產動畫的熱情時,光線傳媒總裁王長田在內部會議上劃掉了真人電影項目預算。
這個畢業於復旦新聞系的傳媒老炮,在動畫領域的布局堪稱孤注一擲:連續投資20餘家動畫公司,建立「彩條屋影業」廠牌,用五年時間搭建起中國版「漫威宇宙」的基礎架構。
哪吒項目的財務數據揭示著資本運作的精妙算計。
《哪吒1》1.2億製作成本中,60%用於1600個特效鏡頭——這個數字恰好卡在「視覺奇觀」與「成本可控」的黃金分割點。當影片在暑期檔首日拿下1.37億票房時,光線傳媒股價應聲上漲6%,市值單日膨脹15億。
更隱秘的資本遊戲藏在衍生品市場:當時《哪吒1》與52個品牌聯名的200餘款周邊產品,在影片上映三個月內創造了超7億銷售額,這尚未計入主題密室逃脫、手游授權的長尾收益。
但這場盛宴背後是殘酷的行業洗牌。
彩條屋簽約的13家動畫公司中,有5家因無法承受三年製作周期而破產重組。當我們在imax銀幕前為哪吒的涅槃歡呼時,杭州某動畫工作室里,28歲的原畫師正在凌晨三點的日光燈下修改第47稿申公豹變身鏡頭——他的時薪摺合人民幣42元。
3、變局時代下的英雄敘事
導演餃子在採訪時曾說,第一部里,哪吒與身份的偏見對抗;第二部里,哪吒走向更大的世界後發現規則的不公,擺脫束縛後涅槃覺醒,並試圖去改變這一切。
很多人在社交媒體上轉發「哪吒」系列的經典台詞,比如第一部里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第二部里的「若前方無路,我便踏出一條路!若天地不容,我便扭轉這乾坤!」。
統計數據顯示,這其中很多都是二三線城市25-35歲群體,他們正經歷著職場天花板、房貸壓力與育兒焦慮的三重挑戰。當現實中的上升通道逐漸收窄,銀幕上那個打破天劫咒的哪吒,便成了某種精神勝利法的具象化載體。
這種集體心理投射在宣發策略中被刻意放大。
比如第一部預告片中反覆強調的「1700人團隊五年心血」,與社交媒體上流傳的「導演餃子棄醫從動畫」的勵志故事,共同編織出「逆襲敘事」的雙重文本。觀眾既為虛構角色的抗爭落淚,也在潛意識中完成對自身困境的美化與救贖。
這種轉變暗合著新自由主義語境下個體責任論的盛行——當結構性問題被轉化為個人奮鬥的缺失,反抗的對象就從體制轉向了自我。
就連影片引發的民族主義狂歡也充滿後現代悖論。
當觀眾為「國漫崛起」熱淚盈眶時,往往選擇性忽視第一部哪吒電影里,日本白組公司承擔了40%特效製作的事實。這種混雜性提醒我們,在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中,文化認同早已成為可以拆卸組裝的樂高積木。
太乙真人的川普口音、結界獸的青銅器紋樣、山河社稷圖的潑墨山水,構成了東方美學的三重奏。但若細究便會發現,這種「中國性」實為全球化語境的產物:角色設計參考日本熱血漫的誇張比例,敘事節奏對標好萊塢英雄之旅,甚至連哪吒的煙熏妝都帶著蒂姆·伯頓式的哥特美學。
這種混雜性恰如學者霍米·巴巴所說的「第三空間」——在文化翻譯的裂隙中,新的認同正在生長。
我們正處於一個易變性、不確定性、複雜性、模糊性的世界裡,學者將此稱之為「變局時代」。
那個在1979年版中自刎明志的悲情英雄,在2019年變成了高喊「我命由我不由天」,以及2025年「因為我們都太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的勵志偶像。
4、懷舊工業與未來焦慮
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老動畫師嚴定憲看完《哪吒》後,在日記本上寫下:「他們用我們的遺產,造了座新的廟。」
這座新廟的香火錢,部分轉化為了光線傳媒與上美影的戰略合作。當《天書奇譚》4k修復版借著哪吒東風重映時,觀眾在imax銀幕前咀嚼的不僅是童年記憶,更是對動畫美學斷層的補償性消費。
這種懷舊經濟正在催生奇特的文化景觀。
798藝術區的「中國動畫百年展」中,萬氏兄弟的手稿與《哪吒》動態分鏡並列展出,傳統水墨與3d建模在時空錯位中達成和解。但策展人刻意淡化了兩個時代的本質差異:前者是計劃經濟下的藝術實驗,後者是風險投資驅動的文化商品。當我們在周邊商店購買198元的水晶哪吒雕像時,購買的實則是被物化的時間。
而對未來的焦慮藏在每個票房紀錄背後。
當文娛投資人在慶功宴上暢談「封神宇宙」時,動畫專業的畢業生正把簡歷投向遊戲公司。中傳動畫學院教授發現,近三年畢業生從事本專業的比例從58%驟降至19%。這個用百億票房澆築的烏托邦,最終成了人才流失的反諷註腳。
結語:狂歡之後的冷思考
站在王府井萬達影城的巨幅海報前,那個煙熏妝的哪吒仍在咧嘴大笑。他的背後是滾動播放的票房捷報:10億、30億、50億...這些數字如同當代社會的賽博圖騰,折射出一個民族在文化自信與資本焦慮間的搖擺身影。
當我們拆解這場狂歡的零件,會發現每個齒輪都印著時代的印記:被演算法規訓的創作、被流量異化的情懷、被民族主義裹挾的審美...或許真正的「魔丸」從來不在電影里,而在每個參與者的手機屏幕中——那裡既有打破成見的豪情,也藏著自我麻醉的甜蜜毒藥。
此時此刻,我們追溯哪吒形象的嬗變史——從佛教護法到革命符號,從悲情英雄到流量ip——看到的不僅是藝術表達的演進,更是一個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精神歷險。那些在影院熱淚盈眶的觀眾,在社交媒體刷屏的網民,在資本盛宴中狂歡的投機者,共同構成了這個時代的文化心電圖。
那個煙熏妝的叛逆少年仍在銀幕上說出:「因為我們都太年輕,不知天高地厚。」而現實世界的我們,正在演算法的牢籠與資本的漩渦中,尋找屬於自己的乾坤圈與風火輪。這場集體狂歡終將散場,但文化自證的漫漫長路,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