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魯多倒在「至暗時刻」

當地時間2025年1月6日，一個寒冷的冬日清晨，自詡為「鬥士」的特魯多，不得不放棄了鬥爭。他站在官邸前門外的台階下宣布，即將辭去執政黨自由黨領袖一職，並將在自由黨選出新領袖後辭去總理職務。

「我是一名鬥士，且不是那種在戰鬥前退縮的人。雖然我的每根骨頭都告訴我要繼續戰鬥，但是鑒於黨內的鬥爭，我無法帶領自由党參加下次選舉。」特魯多說。

在擔任加拿大總理九年多後，特魯多逐步陷入執政生涯的「至暗時刻」。他既無法扭轉黨內鬥爭的局面，也不能阻止民意支持的下滑，還疲於應對主要反對黨聯手發起的彈劾威脅。

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里賈納大學歷史學教授雷蒙德·布萊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特魯多執政近十年後，加拿大人「已經明顯對他和他率領的政黨展現出一種疲態」。

2025年1月6日，加拿大總理特魯多在渥太華向媒體發表講話，宣布將在執政黨自由黨選出新領袖後辭去總理職務。圖/視覺中國

「陽光之路」

2012年，距離特魯多當選自由黨領袖還有12個月的時間，他作為弱勢的一方參加了一場慈善拳擊比賽，對手是保守党參議員帕特里克·布拉索，一位體格健壯、擁有空手道黑帶段位的前海軍預備役軍人。

比賽的前幾天，帕特里克·布拉索的「同事們」——保守黨核心成員已經提前慶祝了勝利。在他們看來，「布拉索的手臂比特魯多的腿還粗，勝負根本不需要比賽來定奪」。

來到比賽日，特魯多身穿紅色拳擊服，穿過三色旗圍繩，花了大約七分鐘的時間，將布拉索打得幾乎失去知覺，以至於裁判終止了比賽。3比1，特魯多獲勝。

加拿大記者保羅·威爾斯曾為特魯多寫過傳記，他認為，這場備受關注的較量是特魯多對未來挑戰者的警告：不要低估他。特魯多也曾告訴保羅·威爾斯，「這場比賽後，每次遇到麻煩時都會想，我以前也遇到過麻煩，但這不能把我擊倒」 。

五周後，特魯多的照片出現在加拿大新聞周刊《麥克林雜誌》的封面上，內文中有一句話：「請看，這個人也許應該成為下屆加拿大總理。」

這場比賽結束3年後，《麥克林雜誌》的預言成為現實。2015年，特魯多率領自由黨，以壓倒性多數贏得聯邦眾議院選舉，成為加拿大總理，結束了加拿大保守黨執政近十年的局面。當時，特魯多只有43歲，身材健碩，一頭波浪捲髮，穿著藍色西裝和棕色鞋子，有媒體形容「這是對舊世界沉悶的黑皮鞋政客的回擊」。

在蒙特利爾舉行的選舉之夜演講中，特魯多向支持者喊話：「陽光之路，朋友們，陽光之路。這個偉大國家的所有加拿大人今晚發出一個清晰的信號，是時候改變這個國家了。」

和前十年領導加拿大的保守派領導人斯蒂芬·哈珀不同，特魯多展現出一種年輕和樂觀的形象。他時常會衝進人群，興高采烈地自拍，還會公開向妻子索菲·格里高·特魯多展示愛意。剛成為總理不久，特魯多和索菲相擁對視的寫真便出現在Vogue雜誌上，標題為「加拿大政壇的年輕新面孔」。

2019年3月7日，特魯多在新聞發布會上，否認「用政治干預司法」。圖/視覺中國

就在特魯多上任的第一天，他就推出了一個多元化、性別平衡的內閣。特魯多宣稱這將為未來政府樹立一個新標杆，並用一句話來解釋為何女性成員佔一半：「因為現在是2015年了。」

上任初期，特魯多還發起了一場與原住民和解的運動。與此同時，自由黨政府堅持推行面向加拿大兒童的福利政策，即每月為符合條件的加拿大家庭發放免稅補助。

雷蒙德·布萊克認為，特魯多的第一個任期做成了一些事情，例如推動了大麻和臨終醫療援助的合法化進程，加拿大也參與了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重新談判。

2015年12月，非營利機構安格斯·里德研究所的民調顯示，接近67％的加拿大人支持他們的新總理。

「這是特魯多作為新總理的蜜月期。」但雷蒙德·布萊克注意到，特魯多的「陽光之路」很快便到了黃昏。

風波不斷

特魯多的頹勢，在2019年初現端倪。這一年2月，身為加拿大首位原住民司法部長的喬迪·威爾遜-雷布爾德突然辭職，將特魯多政府的醜聞公之於眾。

在辭職信中，喬迪·威爾遜-雷布爾德感謝了所有加拿大人，卻沒有感謝提名她擔任司法部長的特魯多。她還向公眾透露，明顯感到特魯多核心圈子向她施壓，要求她干預知名工程公司SNC-蘭萬靈公司面臨的腐敗和欺詐刑事指控，讓該公司免於刑事起訴。SNC-蘭萬靈公司是支撐魁北克省經濟的主要企業之一，而魁北克省大量選票和政治捐助，對特魯多贏得選舉至關重要。

喬迪·威爾遜-雷布爾德拒絕後，特魯多將她的職位調整為政府退伍軍人事務部部長。喬迪·威爾遜-雷布爾德很快選擇辭職，引發自由黨內部小規模的「離職潮」，包括特魯多的首席秘書傑里·巴茨和國庫委員會主席簡·菲爾波特。

2023年8月，特魯多宣布與共同生活了18年的妻子分居。圖/視覺中國

雷蒙德·布萊克表示，內閣中一下子失去喬迪·威爾遜-雷布爾德和簡·菲爾波特兩名女性官員，對於標榜自己是「女權主義政客」的特魯多來說，構成很大的打擊。

保羅·威爾斯通過對一些自由黨人士進行採訪後發現，威爾遜-雷布爾德和簡·菲爾波特的辭職，直接原因都是她們提出了與總理不同的意見，從而失去了總理的信任。保羅·威爾斯在書中寫道：「儘管特魯多自稱喜歡辯論，但從他的具體行動來看，他更喜歡黨內和諧，而不是內部辯論。」

爭議之下，特魯多的「女權主義」立場以及與原住民和解的主張遭到了質疑。與上任第一年時相比，特魯多的支持率暴跌了20％。同年晚些時候，特魯多曾於20世紀90年代三次化「黑臉妝」的視頻被媒體曝光，特魯多事後致歉，稱「根本不應該那樣做」。「黑臉妝」被認為是一種種族歧視，在黑奴制度合法的時代，白人通過化妝成黑人表演取樂。

種種不利因素下，2019年10月舉行的加拿大聯邦大選中，自由黨失去近30個席位，僅獲得了聯邦議會眾議院338個席位中的157個，未能過半，首次淪為少數黨政府。

「這一度給特魯多帶來了很大的壓力。」保羅·威爾斯說，接近特魯多的同事透露，雖然特魯多看起來積極樂觀，善於在聚光燈下打造自己的形象。但當特魯多回到家時，他需要花費很多時間，通過玩電子遊戲來放鬆自己，遠離政治。這也讓特魯多在家庭里變得沒那麼受歡迎。

2019年大選後不久，新冠疫情蔓延至加拿大。特魯多曾將此視為重新獲得公眾支持的機會。當時，加拿大聯邦政府迅速推出應對計劃，幫助加拿大人和企業在經濟停擺期間支付賬單。2020年，加拿大政府支出首次達到1萬億加元（約合5萬億元人民幣），其中2700億加元用於疫情救助。

疫情暴發的最初100天內，特魯多本人更是在官邸前發表了77次全國演講，加拿大人眼看著特魯多的頭髮和普通人一樣，由於無法外出打理變得越來越蓬亂。面對未知的新冠病毒，不僅自由黨內部的爭端有所減弱，加拿大人也重新對總理表達了支持。

2021年，特魯多發起了一場「豪賭」，宣佈於9月20日提前舉行聯邦眾議院選舉。根據加拿大法律，聯邦眾議院選舉每4年舉行一次，下一次本該在2023年10月舉行。特魯多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決定提前大選是為了「確保加拿大人的安全與經濟繁榮」。

加拿大湯普森河大學副教授羅伯特·漢隆則認為，特魯多實際是希望在他的政府全力應對疫情之後，選民能夠給他「一點獎勵」。但結果並未如特魯多所預期，在提前舉行的聯邦眾議院選舉中，自由黨僅奪回了3個席位，仍需以少數黨政府執政。

疫情期間的支出達到歷史最高水平後，自由黨政府面臨著緊縮財政政策的壓力。而疫情對經濟造成的衝擊，則增加了加拿大民眾的生活壓力。

羅伯特·漢隆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新冠疫情後，加拿大民眾不得不應對創紀錄的通貨膨脹。食品雜貨和住房成本非常高，達到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最高水平。加拿大民眾開始指責特魯多的移民政策是錯誤的。他們認為，是過多的新移民加劇社會資源緊張，導致住房危機和生活成本飆升。

眾叛親離

2023年，加拿大人對經濟的憂慮不斷加深。特魯多試圖做出改變。這一年的7月，他改組了內閣，以表明政府非常重視經濟。此次改組中，38名內閣部長中有7人被免職，同時增加7名新部長。23名部長的職務進行了調整，其中包括國防、司法、移民、採購、衛生和運輸等關鍵部門的部長。

加拿大輿論普遍認為，這是特魯多2015年執政以來最重大的內閣改組。特魯多重組內閣時，希望新內閣能夠帶來新活力。然而，在執政八年後，特魯多發現已經無法靠此挽回選民喪失的信心。民調數據顯示，以特魯多為首的自由黨的支持率，開始落後於保守黨。

2023年6月，加拿大的平均房價達到71.6萬加元（約合364萬元人民幣）。在溫哥華和多倫多這兩個主要城市，平均房價已接近120萬加元。數據還顯示，房貸在加拿大家庭債務中佔比最高。加拿大家庭的房貸壓力，也為G7國家中最高。

這次改組中，特魯多將住房和基礎設施部門的事務合併，並指派分管移民和難民事務的部長肖恩·弗雷澤擔任住房、基礎設施和社區部長，目的就是平息民怨。但在住房短缺、租金上漲和失業率不斷飆升的情況下，憤怒沒有被平息。該月的一項民調顯示，30％的加拿大民眾認為，特魯多是過去55年來最糟糕的總理。

特魯多本想將內閣改組視為自由黨起死回生的妙計，延長執政時間，但現實卻像加拿大專欄作家安德魯·科因指出的那樣：「光是重新分配甲板上的水手是不夠的，民眾可能更願意看到的是更換掌舵者。」

改組內閣僅1個月後，特魯多完美的「童話婚姻」也破裂了。2023年8月，特魯多宣布與共同生活了18年的妻子分居。很多分析認為，特魯多早期個人魅力的塑造，離不開其完美家庭的因素。尤其是他和索菲的公開亮相，一起為總理辦公室帶來了「明星效應」。特魯多向媒體表示，自己將全心全意帶領政黨準備2025年的選舉。

而此時，最大反對黨保守黨卻調整了宣傳思路，在全國性的廣告宣傳活動中，他們將保守黨領袖皮埃爾·波利耶夫塑造成「一位顧家的男人」。到了2023年下半年，保守黨的支持率，已經比自由黨高出14個百分點。

不僅如此，自由黨內部認為特魯多應該下台的聲音開始出現。丹·阿諾德曾擔任特魯多政府總理辦公室的民意調查負責人，他認為此時「自由黨已經到了危險的臨界點」。

2023年一整年，自由黨的支持率一直穩步下降。這一年的年底，特魯多按照慣例，接受了主持人特里·迪蒙特長達一小時的年終採訪。特里·迪蒙特是特魯多和前總理皮埃爾·特魯多的老朋友。在這次採訪中，特魯多告訴對方，自己不會重演父親「雪中漫步」的場景。1984年2月，特魯多的父親皮埃爾·特魯多完成「雪中漫步」後，宣布不再競選總理。

「我們現在正處於一切都在變化、一切都充滿挑戰的時刻，氣候變化、經濟放緩、通貨膨脹、供應鏈中斷、戰爭……所有這些事情都交織在一起。」特魯多直視著特里·迪蒙特的眼睛說，「你很了解我，也知道我的信仰。你真的認為我現在應該從這場戰鬥中退出嗎？」

「致命一擊」

2024年，儘管遭受重重質疑，特魯多依然選擇「繼續戰鬥」。這一年的6月，特魯多在多倫多選區遭遇敗選，自由黨長達30年的大本營失守。

秋季開始，更多危機集中爆發。9月4日，新民主黨領導人賈格米特·辛格發表了一封公開信，怒斥特魯多「一次次屈服於企業的貪婪」，稱「自由黨讓加拿大民眾失望，不配再獲得一次執政機會」。這份公開信意味著，加拿大聯邦眾議院第三大反對黨新民主黨中斷了與執政黨自由黨的「結盟之路」。

盟友的背棄，直接削弱了特魯多政府的控制力。另一方面，自由黨內部的反對聲也愈發高漲。

2024年秋季開始，特魯多政府內閣遭遇史上最大規模的「離職潮」。9月19日，交通部長羅德里格斯辭去內閣職務，理由是要去競選魁北克省自由黨領導人；11月20日，就業部長蘭迪·布瓦索諾因「冒充原住民血統」、持股公司競標聯邦政府合同的醜聞辭職；此外，還有至少4名內閣部長明確告訴特魯多，他們不會在下次選舉中尋求連任。

2024年12月16日，距離聯邦政府發布秋季經濟報告只有幾小時，財政部長弗里蘭突然宣布辭去內閣職務。這對特魯多而言，是「致命一擊」。

保羅·威爾斯注意到，特魯多的第三個任期中，他固執的一面非常明顯。但特魯多拒絕承認自己的弱點，這些弱點拖累了整個政黨。

雷蒙德·布萊克也表示，特魯多似乎已經失去了判斷力，他本以為十多年的盟友弗里蘭不會離開自由黨。弗里蘭於2013年加入自由黨，後在特魯多政府先後擔任國際貿易部長、外交部長和財政部長，也被視為自由黨的「二號人物」以及特魯多的接班人。

「國家今天正處困難中。美國新一屆政府揚言要向加拿大出口物品徵收25％關稅。加拿大應認真處理危機，減少開支，以備日後可能必須應對的關稅戰。」弗里蘭在辭職信中寫道，「經過反思，我認為唯一切實可行的辦法，就是辭去內閣職務。」

弗里蘭在信中還透露，她與總理自2023年秋天以來，就在加拿大未來出路的問題上產生了分歧。她警告特魯多，應該警惕「美國優先」的民族經濟主義，以及「充分理解當前情況的嚴重性，並做好準備」。

黨外盟友和黨內成員「眾叛親離」之外，執政黨自由黨支持率仍在持續走低，甚至在2024年末創下了新低。非營利機構安格斯·里德研究所2024年12月發布的最新民意數據顯示，在已決定參選的選民中，執政黨自由黨的支持率已經下降至16％。自該機構2014年跟蹤自由黨支持率以來，這是最低的一次。

與此同時，主要反對黨保守黨的支持率達到了45％，是自由黨支持率的近3倍；新民主黨達到21％，也超過了自由黨。如果反對黨向特魯多發起的不信任動議在議會獲得通過，並提前選舉，自由黨可能連「最大反對黨」都當不上。

保羅·威爾斯注意到，大概是從2024年開始，也許更早，特魯多曾經陽光帥氣的形象，開始明顯顯現衰老的跡象，蓄起的鬍鬚變得發白。他曾經自信的神情，也開始偶爾顯現出挫敗感。

2024年末，特魯多近年來首次缺席了特里·迪蒙特的年度採訪，卻重演了父親的「雪中漫步」。他前往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的滑雪勝地，度過了作為總理的最後一個聖誕假期和53歲生日。回到渥太華後，特魯多在1月5日的晚餐中告訴孩子們，他在假期中進行了反思，打算辭去職務。

一天後，特魯多眼含淚花，告訴加拿大人：「這個國家應該在下次選舉中做出真正的選擇。」

發於2025.1.20總第1173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特魯多倒在「至暗時刻」

記者：鄭立穎（[email protected]）

編輯：徐方清